说到此处,小娘眼中早不见泪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豪与明亮的温柔。
“老爷为人正直,大夫人亦通情达理。我此番回来寻你,正是他们亲自准许,还派了随从数十,便是怕我一人找你太难。”
她握住我的手,目光真切坚定,“儿啊,不用再怕了。此番与娘回南地去,那便是你真正的家。自此以后,娘不再与你分离一步。”
小娘笃定的话,让我渐渐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些年被风吹雨打的梦,似乎终于落地。
我望着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慢慢生出一丝久违的希冀。
又歇了数日,小娘说再过几日便可启程。
从京里去往南地,舟车劳顿,少则一月,须得筹备妥当。
因此,自我好了以后,小娘便开始准备,日日出门买需要带的东西。
而我,虽说是好了,却日日沉睡不醒,昏昏沉沉。
许是这些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要将前十年的疲惫都一股脑地补回来似的。
又是一天,雨微轻轻掀帘而入,将我从被窝里半扶半拉地唤起。用温热的帕子细敷在我的额角、面颊。
温热沁入肌理,我慢慢清醒过来。
睁开眼,只觉周身舒坦,忍不住感叹,人果然是由俭入奢易。
短短几日,我竟已习惯了有人唤起,有人端茶递水的生活。
不过几日前,我还要跪伏在地,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居然要人轻声细语地将我唤醒,捧为“少爷”。
心底一时百感交集,喉间涌出一丝涩意,却未言明。
我将帕子自脸上拨开,声音略哑,问道:“今日天气如何?”
雨微依言走到窗边,将窗栊推开一角,道:“日头甚好,少爷出去走走可好?老闷在屋里,怕是要捂出病来。”
说罢,她转身至屋角箱笼中取出一身素净新衣,抱着走回来,笑吟吟道:“我来伺候少爷更衣罢。”
我一听,忙摆手:“不要了,我自己来。”
雨微也没强求,笑笑退至门边,轻轻掩门,立于外守候。
换好衣服,我站在有一人高的西洋镜前,端详着自己。
一袭浅豆沙色纱袍,衣领绣着极细的暗金卷云纹,立于窗下,清风吹帘,衣角微扬,宛若画中人。
我怔怔望着,仿佛镜中人不是自己一般。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雨微唤道:“少爷换好了么?”
我回神,应声道:“好了。”
她推门进来,为我束发。
随后,她不知从哪取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蝉,系在我腰间。
我握在掌心赏玩,这玉蝉灵性十足,温润贴肤,竟是暖玉。
我生怕它磕了碎了,连忙又紧了紧系绳。
穿戴整齐,临要出门之际,我却忽地有些迟疑。
这一身矜贵的衣袍,腰间价值千金的玉佩,怎么看都像是我从主家偷来的。
这让我有些心虚胆怯。
雨微仿佛看到了我的不适,唇边带笑,轻声夸赞:“少爷穿这身衣裳,俊得就像画本里的公子。若是再配把折扇,街上一走,怕是能惹得姑娘们摔了瓜果碗盏。”
她一边说,一边又进屋去给我拿了把折扇。
然后抿嘴笑道,“少爷本就白,再有我这黑煤锅一衬,越发衬得雪白无瑕。”
我明知她是逗我,但心头那份局促果真淡了几分,遂顺口问她:“你是天生这么黑么?”
在京中,近身伺候的丫鬟都和半个小主子似的,白里透红,从未有黑皮肤在身前伺候。
雨微红了红脸,挠头笑道:“奴婢从小在南地长大,日日晒太阳,怕是晒透了皮肤。”
我笑出了声,对遥远的南地更加向往,让她为我细说关于南地的风土人情。
出了门,我才发现我们所住之处,竟是金樽坊的顶层。
从曲廊迤逦而下,前方是高楼临街之处,楼下是金樽坊最负盛名的包厢与正厅。
“咱们坐正厅,你替我点一盏玉露酥。”我忽然吩咐雨微。
玉露酥一盏就要五百文,乃是金樽坊每日限量之珍馔,仅供最尊贵的客人。
我曾随二公子来这里,见到那玉露酥雪白如霜,一小碟盛在玉盏中,像未开的白荷,幽香清雅。
彼时我跪在一旁,连一口残羹都不敢奢想,只得暗自咽下一口口唾沫。
今日终于能尝一尝了。
沿着楼梯缓步下楼,我把玩着折扇,企图遮掩我的不自在。
然后,寻了个不甚显眼,又不致太偏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雨微就回来了。
我对她道:“你再去点一盏玉露酥,送回小娘房中,然后再回来。”
她不放心地看着我,目露迟疑。
我含笑安抚她:“我就坐在这等你,不会乱走,你快去快回。”
她这才点头应下,轻声道了声“少爷留神”,转身快步离去。
她果然脚步极快,虽看着小步轻移,实则转瞬便走远了身影。
不一会儿,店里小哥送上餐食。
不仅有我吩咐的玉露酥,雨微还点了不少名馔点心与好茶。
我学着那些公子哥的模样,从袖中摸出几文碎银,打赏了小哥,语气也尽量带些从容:“辛苦了。”
小哥笑着应下,自去忙活。
我拿起玉露酥,放入嘴中,咬下一口,眼睛一亮。这点心凉甘入骨,沁人心脾,舌尖还能尝出一丝极淡的荔枝味。
果然美味!
我忍不住快了几分速度,两三口便将这盏五百文的玉露酥吞下了肚。
又倒一盏茶解腻,再取一块茶点入口。
就这样来回几次,不觉间吃了不少,直到腹中鼓胀,我才终于歇下。
歇在座位上,刚想随意靠在椅背上,耳边仿佛又响起二公子的冷声。
“真正的世家公子,纵在外亦自持有度,岂可委顿坐姿、垂肩缩背。”
于是,我只得脊背挺直,如坐针毡。
明知无旁人注目,却仿佛身处众目睽睽之下,心里盼着雨微快回来。
“你倒惬意。”
身后忽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僵住,转过半个身体,仰首望向来人。
一双寒潭秋水般的眼睛正垂眸看着我,深沉静穆,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压迫。
是李昀。
我的心跳蓦然一滞,随即如擂鼓般狂乱起来。
喉间干涩,似是方才咽下的点心都未曾嚼碎,尽数堵在了咽口。
他从我身后踱步而来,立在面前,目光淡淡地在我周身一掠。
漆黑眼珠不动声色,似讥非讽,似审非判,仿佛看穿了一切。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股自惭形秽、无以名状的羞愧从心底翻涌而上。
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于是。我开始怨恨这一身新衣。
一定是它将我变得难堪,显出了我的虚饰。
我恨不得就此将它撕成碎片。
李昀并未在我对面空位上落座,而是继续用一种令我胆寒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这目光宛若从上往下端量着一件货物,叫我浑身不自在,连指尖都发起了抖。
然后,他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在仔细欣赏我仓皇不安的模样。
“这一身,”他声音极淡,却字字清晰,“果然不一样了。”
我强装镇定,没有作声,手却下意识地去碰放在桌子上的折扇,企图遮住自己的惊慌。
可扇骨才动,我又为自己这样胆裂的行为感到懊恼。
“你这双眼睛……”李昀顿了顿,眼里的冷锐更甚,“徐小山,我曾说过,背主的奴才该死。你怎么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茫然地看向他,嗓子发紧,小声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话音未落,雨微已快步回来,身后还跟着雷宵。
二人见李昀在此,俱是一揖。
李昀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冽,很快又落回我身上,那眼中寒意愈浓,却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
而雷宵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侧,身形如山,将那道令人喘不过气的目光牢牢挡住。
雷霄这一站,替我撑起了一道屏障。
我悄然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喘匀呼吸,故作淡定地对李昀问道:“世子爷还有事?若不嫌弃……可共饮一盏?”
李昀却冷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他侧过头,又看了眼站在我身边的二人,唇角讥诮,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只将一个意味深长而满含厌恶的眼神掷过来。
这一眼如利刃,将我整个人钉回了行刑场的断头台上。
我心口猛然收紧,几欲窒息,仿佛那时被绑在刀下、俯首待斩的人,便是我自己。
我愣愣地望着李昀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
我猛然起身,指节僵硬地攥紧折扇。
那深入骨髓的害怕,从骨血深处长出来的惧意,再次将我一口吞没。
哪怕披着一身贵公子的行头,我还是那个在侯府角落里蜷着身子求饶的奴才。
皮囊再华贵,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战栗与寒意。
我知道,我的脸色定然苍白得可怖,唇角颤动,发出的声音细微破碎,像风中摇晃的纸灯。
“走……咱们不是要回家吗?”
我抬起头,强撑着让自己说得清楚些。
“南地不是我的家吗?那地方……”
我咬了咬牙,将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羞耻与胆怯死死压下。
我听到自己紧绷,却依旧颤抖不止的声音:“明日就启程。我要归家。”
马车一路自京而出,越往南行,天愈发开阔,山水也次第展开。
我靠在车窗边,望着这片与京中截然不同的天地,心渐渐松弛下来。
不再闭眼便是二公子临刑前的凝望,时时回想李昀那双如冰刀般的眼。
京城离得越远,那些沉重与苦楚仿佛都被抛在了北去的尘烟中。
及至入江南,正赶上雨歇初晴。
烟雨中的瓦色如墨,登高望去,整座江南城层层叠叠,檐角飞翘如雁,仿若人间仙境。
我本想趁机四处走走,而雨微、雷霄,还有小娘,却早已归心似箭。
我不忍再多耽搁。
略一歇脚,便启程。
从岸边登船,船有十丈之巨,楼舱重叠。
只见一队护卫与船夫迎面而来,个个身形魁伟,筋骨虬张。
那气势逼人,叫我不由得倒退两步,险些撞到后舷。
小娘在一旁笑我胆小,轻声道:“别怕,都是咱们自家的护卫。”言罢,便抬手指给我看。
那几人停下,齐齐拱手作揖。
我连忙点头还礼。
航行了六日,我们终于到了南地。
岸口商船如织,千帆入港。
在甲板远望城墙,灰沉庄重。
——“哐当”一声,沉响如钟,船身微震,是船底与码头撞接之声。
下了船,我只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好似还没从那浮动的船身中挣脱出来。
岸边,一名穿着深青箭袖绸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身姿挺拔。
“姨娘、少爷,路上辛苦了。”他语气恭敬而温厚,略一作揖。
小娘见状微讶:“章大管家怎的亲自来了?”
那人和气地笑笑,满脸皱纹舒展:“老爷今日设宴待客,实在分不开身,特命我来迎姨娘与少爷回府。心里记挂得紧。”
小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无妨,老爷若忙着,不必惦记我们。”
随即她转头对我道,“这是咱们卫家的大管家,章洪,老爷的左膀右臂,连主家大事也要他操心,旁人哪请得动。”
章洪连忙谦辞:“姨娘折煞我了。”说罢目光转向我,满是欣赏,“咱家少爷真是龙眉凤目,神采英拔,一表人才。”
几句夸赞让我羞得不知如何回应,只急忙摆摆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暗暗纳罕,只这一位管家便如此气派沉稳,府中主家又该是何等气度?
我不过是外姓之人,小娘又只是卫家妾室,这样登堂入室,真的可以吗?
随即,我想到在荣庆侯府的种种过往。
想到二公子和侯府大夫人的佛面蛇心,不禁心里发憷。
小娘却怡然自若,面上尽是温和笑意,全然不觉我这许多忐忑。
我又偷偷觑向章洪,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像在看自家晚辈一般,目光和煦得叫人一时恍惚。
我顿时愈发不自在,低头更低,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章洪呵呵笑了声,不再多言,只微一欠身道:“姨娘,少爷,车马已备,咱们快些回去罢。老爷与大夫人,怕是早等得心急了。”
一路上来不及多想,马车碾过青石,顺着城中心一路向前,直到驶入卫家街。
街道愈往前愈宽,铺地平整,路两旁绿荫如盖,一入其中,喧嚣便自耳边退散,叫卖声渐远,街头街尾唯余马蹄声声。
从东到西,整整一条街皆属卫府,占地将近六十余亩,气势磅礴。
小娘轻舒一口气,眉间绽出淡淡笑意:“终于到家了。”
下了马车,我看到古旧的匾额上仅有两个鎏金隶书大字——衛府。
府中大路宽敞笔直,无半分喧哗之气。
十步一童仆,低眉垂手,檐角不设铃,走廊不饰彩绣。唯有一缕缕焚香混着水汽氤氲弥漫,沿廊涌动,香气里仿佛也带着沉银覆金般的分量。
府里不闻笑语,不闻犬吠。
走至照壁前,一方墨青云石嵌于中央,其上纹理深深浅浅,状若海图,似欲卷浪吞天。
我怔怔望着那石壁,心头一阵震动,喃喃念出其上三字:“分潮壁。”
章洪见我驻足,微笑解释:“这是当年老爷从一艘沉船中寻得的,乃海底奇石,天然纹脉如潮汐,故名‘分潮’。老爷说,这物最适我们卫家。”
我默默点头,目光收回,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此府非王府,却气胜王府。
金玉不露,贵气藏锋。不是张扬的奢华,而是举步皆规、落眼即法的沉稳森然。
我不由低下头,连心跳声也轻了三分。
绕过照壁,走过抄手游廊,看到厅堂深阔,一错眼,便见厅中缓步走出一名女子。
她身着大红妆缎,衣角绣金,长裙曳地,眉目庄重,神情慈和,仪态端凝,不怒自威。
我还未看清她面容,小娘已牵着我快步趋前,低声唤道:“大夫人!”
语气中难掩亲昵,又不失恭敬。
随即小娘推了我一把,柔声道:“小山,快给大夫人见礼。”
我连忙弯腰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大夫人亲手将我扶起,声音温和:“好孩子,到家了,便不必如此拘礼。”
她手掌干瘦,眼中尽是慈意。
我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眉眼间风霜之色,看着竟似六旬有余,只是方才远望,看不真切。
小娘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亲昵地挽住大夫人的手臂,娇声唤她:“大夫人。”
这声唤得亲密,我心中讶异非常,哪家的妾室能与主母如此相亲?仿佛多年亲情,倒更像是一对母女。
大夫人却不以为忤,拍了拍小娘的手臂,脸上漾起淡淡笑意。
一堆人乌泱泱进了屋,丫鬟婆子小厮一排排站在堂中。
说话间,外间帘影微动,一人迈步而入。
年约四十多,身材适中,一袭深靛海青直裰,既无金绣,也未佩玉,只袖口一道细边,简素至极,却自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威势,仿若沉海之石,未语先沉。
我心头一跳,几乎瞬间就认出这是卫老爷,卫霖骁。
我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神色拘谨。
“大老爷。”
“老爷。”
众人齐齐施礼。
卫老爷走到我面前,眉眼和缓:“小山?好儿子,这一路可累着没有?”
我一怔。
第一次听到似父辈的男人这样称呼我,那熟稔的口气不由让我胸口微热。
但我仍然一板一眼地回答:“回老爷,不累。”
卫老爷的大掌按上我肩膀,手劲厚实有力,却不觉疼,只觉踏实。
他笑眯了眼:“别怕,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与大夫人已选了良日,过几日便将你小娘抬为二夫人。你,便是我的继子。”
直到小厮引我回了院子,我内心仍然恍惚似飘在海中。
我假装持重,倚在门边,看着几个丫鬟小厮将屋内细细打理妥当,才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躬身应下,悄声退去,轻掩上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环顾四周,我怔怔地看着屋内陈设,无一不是极尽讲究之物,自觉这一月已习惯富贵,此刻仍然觉得超出想象。
我不禁嗤笑,呢喃自语:“可笑京中权贵,仿江南水榭、南地风情造假园,却连一分风骨都没习去。”
念及当年荣庆侯府之浮华空架,虚作景致,还曾以为奇巧。
如今回头看来,竟是井底之蛙,班门弄斧,真令人作呕。
而如今,我竟也能住进这样的大宅,被称作‘继子’?
心头浮起一股热意,是激动,和怀疑现实。
难道老天爷终于觉得我可怜了?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被推开,是小娘进来。
我站起来,喊了声:“娘。”
她含笑看我,道:“我就猜着你此刻定是满腹疑云。”
她轻轻将门合上,坐至我身旁,“方才便想,还是得来一趟,与你好生说说这些年的事,好叫你心里明白,安心。”
原来大夫人袁氏,是卫老爷的童养媳,大了他整整十三岁。
卫霖骁年少便浪荡江海,未及十二便跟着人出海跑船,风浪为伴,潮汐为家。待稍年长些,便自起门户,亲自赴南洋经商,年年出远洋,一去便是数月,甚至一年难归一趟。
家中只留袁氏与老母。
袁氏温婉端方,侍奉婆母至孝,从不稍怠,直到老太君安然谢世,卫霖骁这才回首思量,与她结为真正的夫妻。
虽年纪相差悬殊,卫霖骁却始终以礼相待,对这位早年便操持门户的正妻极是敬重,然而天不遂人愿,两人终是无出。
多年间,卫霖骁并未再娶妾。直到某次出海归来,偶遇小娘。
大夫人宽厚,并无妒意横生。
她对小娘真心爱怜,甚至在私下对卫霖骁道:“她还年轻,又单纯无心计,若她愿意留,便抬她入门罢。”
卫霖骁听从了袁氏所言,亲自将小娘抬作妾室。
只是,无论大夫人如何劝慰,卫霖骁始终未曾让小娘生子。
他素性旷达,常说:“这偌大家业,不过是随心而为,银钱是我的志气,不是为留子嗣所累。将来若遇个可托之人,便将这江海生意赠了他,也无妨。”
在他眼中,家产不是血脉传承的筹码,而是他立身于世的道场。
而卫家众人——不论是商贾、护卫、船夫抑或水手,皆需仰赖一个明理稳重的主子,这个主子是否亲生,全然不是关键。
直到某日,小娘无意中道出,她尚有一子,名唤徐小山。
卫霖骁听罢并未迟疑,而大夫人更是喜出望外——这孩子若真品性端正,自可抚养为子,何尝不是老天予卫家的一桩恩典?
小娘说至此,握住我的手,语气缓慢却郑重:
“小山,娘不求你能继承这卫府万贯家业,只愿你能在这屋檐之下,得一生安稳平顺,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受人轻贱。”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我可能就是慢热选手(=?ω?)?
请bb们先跟着小山一起沉浸式当少爷吧,会逐渐展开感情部分的
黄道吉日,开坛设香。
中庭香炉高丈,浓烟袅袅,如云龙腾空,直升九霄,与天上流云交融一气。
天气晴好,却湿热难耐,正是南地独有的暑气。
我穿着洒金直袍,立于阶下,汗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贴得发痒发闷。
可我心头更热,像烧着一炉火。
院中,南地诸多巨贾名流、地方官员齐聚于此,衣冠楚楚,列席观礼。
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大日子。
我将脱离“徐小山”的旧名,从此更名为——卫岑。
卫老爷,不,是父亲卫霖骁,携我立于族谱之前。
族谱薄薄一册,我的名字列在最后一行,墨迹尚新,却沉甸如碑。
“‘我自山野而来,岑岑不语,却也可成高枝。’ 你便名曰‘卫岑’,如孤岑挺拔,自有风骨。”
身前是父亲和大夫人眼中真切的慈意,身后是众人或赞或羡的目光。
这一刻,我忽而有些明白了二公子的那种执念。
是啊,这样盛大的仪式,这样万众瞩目的目光,那些在阴影里度过的屈辱、挣扎、被人轻贱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荣庆侯府那个低眉顺眼、听命如奴的奴才,也不是连名字都不能随心所用的“徐小山”。
我名卫岑,卫家之子。
我决不允许有人来破坏它。
我不想再迟疑,不再自问是否配得上这身富贵,是否当得起这些高贵的目光。
小娘说,只求我一生平安顺遂,不再颠沛流离。
我的目光变换几瞬。
这一次,我不止要平安。
我还要尊严,要体面。
要这世上再无人敢轻贱于我。
归宗礼之后,不过月旬,京中旨意便至。
来人骑快马、执黄匣、佩金鱼袋。
到了卫府门前,众人跪迎。
朗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卫氏有功于国舶通,济海输粮,义利并行,有功社稷。今特封为‘南地通贡皇商’,可佩银牌执引,通达三海,得地司保护。钦此。”
言罢,从匣中取出皇帝亲笔赐匾,墨书四字“潮平海晏”,笔势雄浑,气吞百川,当即被挂于卫府正堂之上。
从这一刻,卫家真正登上了鼎盛之巅。
手握南洋航路,坐拥三海贸易,卫家不仅富甲一方,更拥有一支自建水师,这是朝廷最垂涎、却又最无法明言的势力。
而我,作为卫家唯一在册的继子,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所到之处,皆有避让之礼,声名鹊起。
可光环越盛,心中越生忧惧。
我知道,在这以出身论尊卑的世道,“继子”两个字听着尊贵,实则易生觊觎。
我不能有丝毫松懈。
为此,我不得不模仿起从前二公子的一举一动。
走路的步幅、言语的措辞、饮茶的手势、落座的角度,甚至连眉眼间的轻蔑与疏冷,也要一丝不漏地练习。
人生的苦痛,终究教会我太多。
若非在荣庆侯府那许多年日日低眉顺眼、小心察言观色,我怎知世家子弟间的风骨做派,又怎学得来这份“矜贵”。
父亲夸我,骨朴而不俗,性静而易琢。
有了他的话,我更加暗暗使力,誓要成为真正南地卫家的少东家。
转眼间,岁月飞驰,已近两载。
我从最初踏入卫府的惊惧、戒备与羞涩,到日复一日过渡为适应、安然接受,再到如今的波澜不惊、习以为常。
一切如同命运之手,在背后推搡着我往前走,不容我犹疑,不容我回头。
等我回神之时,那曾经疑惧的富贵已化作我起居饮食中最寻常的光景。
“少爷,进船舱歇歇罢,这日头毒,小心中了暑气。”
风驰皱着眉,将纸伞稳稳撑在我头顶。
我站在甲板边,望向前方。
大海依旧一望无际,波光潋滟。
这一趟下阔罗,一来一回已将近三月。
这并非我第一次带船出海,南洋诸岛、诸国贡品、异宝珍玩,我早已见过不知几轮。
只是,每次返航之时,我总归是归心似箭。
我愈发地恋家。
最初尚觉新奇,事事亲历,次次出海皆要随行。
后来渐渐地,望着家中那团和气,父亲的倚重,大夫人和小娘的笑容,府中上下的敬顺。
我的步子就越迈越慢,离家的脚步也越跨越小。
父亲笑我稚气未脱,但我知道,他眼中并无责备,反而暗藏几分满意。
当然,若是大船启航、远赴重洋,我仍会亲自领行。
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不言明的造势。
如今,卫府上上下下早已将我视作少东家,似乎无人再记得“继子”两个字。
越是如此,我越不能掉以轻心。
要对得起父亲对我的信任,以及这偌大家业的责任。
而今,我已有自己麾下的班底。
雨微,细心灵巧,主我起居;云烟,性子稳重,熟于医理,掌我饮食安康;云霄、雪独皆是百里挑一的护卫,武艺不凡,忠勇无双;风驰胆大心细,兼能文武,是我的贴身小厮。
他们的名字,一如天象——云、雨、雷、风、雪,皆是父亲自小教养,现全数交予我掌使。
他们以我为主,忠心不二,我亦视之如臂膀心腹。
除此之外,卫家的水师,我也皆有调令之权。
“我的爷,您别傻站这儿吹风了,再怎么看,这船也得四五日才靠得了岸。”风驰又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我抬手就是一记栗暴敲在他额头:“烦人精。”
他捂着脑门“哎呦”一声,我却已懒懒转身,进了船舱。
舱中置了三只大冰桶,清气袭人,连脚底都透着凉。暑气被隔绝在舱门之外,让人如入清池。
我接过风驰递来的汗巾,净了手,随手一抛,斜倚在罗汉榻上。
下人马上端来一盘果脯搁在香几上,果脯底下也垫了冰,沁凉滑口。
我尝了几枚,酸甜适口,终是吃不出兴味。
只觉口中泛腻,便搁了下来,倦倦地靠着,一动也不想动。
风驰照例又开始说些南地的趣闻旧事,想哄我高兴。
他性子灵活,口齿伶俐,平日我最爱听他东扯西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