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之事,父亲自会一点点教他,轮不到我再多言。
概因宫中前阵子新晋了一位贵妃,圣宠正隆,喜闻香,喜珠宝。
然后没过多久,宫中便又一道旨意下来,命南地水师与香行协力,遍寻奇珍异宝以献宫中。准确来说,就是献给这位贵妃。
依照圣旨下达之日推算,商船此时应已归航在即。
快则一月有余,缓则不过三月。眼下正是归期将至,我却心绪难安,连日里总觉心神恍惚,眼皮也频频跳动。
果不其然。
天光才亮,风驰便猛地推门而入,声音带着未曾掩饰的慌乱与急促:“爷,快些起来,商船出事了!”
前厅,父亲面色苍白,神情凝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我心头猛地一沉,莫非事态,已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在来的路上,我已开始设想诸般补救之法。
虽说商船失踪、整船货物无影无踪,但此等变故并非往年未曾发生。海上波涛骇浪,大海之威素来难测,只要人未尽,货尚可补。
卫府仓库尚积压不少货物,皆为原计划运往各处商铺之物,内中亦有几件奇珍异宝,可堪充数。
再则还有香行协助,未必不能一搏。
可父亲的神色,却像是已至山穷水尽的边缘。
“父亲,我刚已命人开启仓库,又准备遣人往京中与临城各地搜罗珍宝,定不至于全无章法。”我看着父亲凝肃的面容,缓声道,“最多十日,定可将所需补齐。”
堂中一时沉静,沉闷的气息悄然蔓延。
父亲垂眸沉思,未即刻回话。
我便也静候,一边筹划着后续安排。
看来此事未竟,我须在卫府再留一月,待一切稳妥,才可离开。若圣上问责,亦由我一人担下便是。
可思绪回转,依然感到疑惑。
如今已入盛夏,南洋一带尤为酷热,按往年经验,过了冬潮与梅雨,正是海上最为平稳之时,怎会忽然失踪。
念及此,我忍不住出声:“父亲可派人查探了?是触礁?还是风浪覆船?怎会音讯全无?”
父亲沉默良久,抬起眼,像是终于做了某个决定。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小山,这事你不必再管,我会亲自接手。”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这几日神色不佳,正该歇一歇。”
我怔住,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父亲不必担忧,我——”
他却一抬手,截住我的话:“听我的,不必再说。”
话音刚落,卫泉便迈步而入,神情轻松,嘴角挂着不合时宜的笑:“是啊,你就别添乱了。我和爹会处理的。”
我下意识望向父亲。
可父亲却沉默不语,避开了我的视线。
胸口骤然一紧,我瞬间明了了。
我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妥当,连离开时该如何从容,如何体面,都想了很多遍。
可当真正临到眼前,才发现,这滋味如凉水泡药,涩中带苦。
我缓缓站起身,朝父亲与卫泉一礼,语气平静:“那我先告退了。”
脚步方才迈出厅门,身后便传来他们的争执声,语调急促,言辞交锋,仍是在谈商船的事。
我脚步一滞,终究未回头,疾步而去,往西院而行。
府里仿佛一夕之间变了天。
本该严守的消息,如今竟满府皆知,人心惶惶。
原本还恭顺守礼的下人们,如今也开始摇摆不定,在我与卫泉之间试探徘徊,言语中多了几分试探与敷衍。
父亲虽言让我不必再管,可我哪真能当个修佛念经的闲人,对这府中诸事视若无睹?
我唤风驰去叫那批奉命采办贡品之人,不多时,他独自回来,神色不对。
“人呢?”我站起身问。
风驰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少爷,他们……根本就没动身。”
我怔住,旋即了然。
父亲发了话,卫泉一定已经迫不及待将我架空,那些人自也无须再听我调遣。
可贡期临近,再不准备,等圣上问罪下来,是要掉脑袋的。
我颓然坐回椅中:“父亲到底打算如何?卫泉他又在干什么……”
一股无形的网,缓缓收紧,我意识到不能再等。
猛地起身:“老爷可在府里?”未及风驰回应,我已迈步出门。
走到院中,我才突然察觉,自己不过在屋中窝了两三日,府里竟莫名萧条许多。
枝头的鸟鸣也听不真切,本就放不下的心,愈发焦灼难安。
及至主屋前,被两个面生的侍卫冷不丁拦下。
“你们拦我做什么?”
“老爷吩咐了,不见人。”
“你睁大眼看看,我是谁?!”我嗓音一沉,已带上怒意,“让开!”
侍卫却毫无退让之意,反而向前一步,拦在门前。
我望向他们身后,主屋的门窗紧闭,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黑沉沉的,仿佛将整座屋子都吞没,令人莫名心悸。
风驰看不过,怒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咱们少爷要进去,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推三阻四?”
说罢便要上前,哪知那侍卫反手一掌将他掼倒在地。
“风驰!”我连忙将风驰扶起,心下一凛。
父亲竟拒我于门外,连面都不愿见?这完全不像父亲处事的风格。
看着侍卫强硬的态度……还是说,这是卫泉授意?
但他何时能越过父亲,有了这般权势?
我强按下心头惊疑,转身便准备去寻卫泉,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可东院,前厅,府中转了个遍,皆未见其人。
我随手拦住几名丫鬟问话。
“你们可知大少爷在哪?”
丫鬟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皆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老爷呢?这几日你们可见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有人小声道:“听说那日大少爷与老爷吵了一架,之后老爷便闭门不出。”
“吵架?”我皱眉。
“奴婢听说,那日老爷动了大火,好像还……还动了手。”
我一震。
父亲竟打了卫泉?
他一向疼卫泉入骨,事事宽容,一个轻咳都要唤来大夫,惊疑半日,如今竟然打了他?
“我那日路过,听见几句。老爷说大少爷不如二少爷,还说这次就原谅他,但让大少爷回南地去。”
风驰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忍不住低声唤我:“少爷……”
我抬手止住他,将心底的骇浪压下:“好了,此事不可外传。你们去吧。”
风铃叮当,我站在廊下,意识到这其中必有隐情。那日前厅的争执之后,恐怕还有我不知道的后续。
父亲闭门不出,卫泉不知在哪。
最紧要的,是那艘商船,到底是如何失踪的。
抑或,根本就没失踪。
而卫泉,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侧过头看向风驰,他一瘸一拐站不稳。
除了他,已没有可供我差遣的人了,而现在害得他也受了伤。
脑中一闪,忽然想起春生那日说的话。
若他说的都是真的——李昀并非表面那般无情冷漠,而是另有隐情。
那如今我去求他,他会答应吗?
我不敢细想,怕想得太多,会连仅剩的一点勇气也被击碎。
定了定神,我开口道:“风驰,你先回去,柜子里有伤药,你自己去翻了贴上。”
风驰不放心,跛着脚跟上我:“爷,你去哪?我也跟着。”
我未作回应,脚下却已先动,举步如飞,径直冲了出去,将风驰甩在身后。
镇国公府门上的那四个字依旧遒劲有力,铁画金钩。
门房见到我,愣了一瞬,随即忙躬身行礼:“卫公子。”
“你家将军可在?”
“回公子,将军一早便出府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我顿了顿:“那你可知他何时能回?”
“若有宫中差遣,两三日不归也是常有的。”
我心头一沉,眼下事情迫在眉睫,若李昀真要两三日不归,那我还能去求谁?
我不死心:“那我就在一旁等一等吧。”
门房听罢神情一变,语气带了几分急促:“公子不如明日再来?或者先回卫府,将军一回来,小人定立刻去通传。”
我仰头看了眼天色,光线已暗了下去,乌沉沉像压在眉心。
“再用不了多久就天黑了。若将军天黑前还未归,便依你所说吧。”
见我如此执拗,门房一时不敢拂我面子,又不敢真让人站在门外吹风受寒,只得将我引入府内,安置在一间会客厅中。
室内静谧,我坐下时,手心已沁出汗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寸都走得极慢。
我无事可做,只能放任心绪翻涌。
先是商船之事的始末,父亲的冷淡,卫泉不知何意地步步紧逼,继而又回到这座镇国公府前厅,想到即将与李昀再见。
上次不欢而散,李昀冷漠而疏离的模样尚历历在目,字字句句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不禁开始打起退堂鼓,觉得自己实在唐突。
若他仍旧冷眼以对,我是不是连这最后一点自尊都要赔进去?
可脑海里偏偏又响起春生的那番话。
他说李昀有苦衷。
我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行拾起一丝勇气。
李昀曾说,为了弥补,要送我一处宅子。
我不想要什么宅子,若他当真还记得那句承诺,那就以此为代价,帮我一次。
只是这一次,我不打算低声下气,也不再赌什么旧情。
这事关卫府的生死存亡,我赌不起第二次。
想着想着,心中那点尖锐的疼意仿佛也钝了些。
一盏茶饮尽,我起身想再要一杯,走到门边,正巧听见门外有两个丫鬟在低声交谈。
“姐姐,我来换班了。”
“你来了呀。唉,累死了,今日是第四位过来求见咱们将军的了。”
一小丫鬟轻轻叹气:“今日那位公子还在府中呢,将军自然谁都不会见了。”
“嘘,小声些。”另一丫鬟悄声说。
“好了好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我守着。”
她们的声音并不大,可每一个字在我耳中却如巨雷劈下,剖开我脑中的某个幻想。
我怔怔立在原地,许久才慢慢退回椅边,坐下,手掌垂在膝侧,悄悄攥紧又松开。
茶已凉透,屋中依旧沉静。
直到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我才起身,推开门。
门外守着的丫鬟见我出来,立刻欠身:“公子可是有吩咐?”
我微微一笑:“不必了。想来将军今夜是不会回来了,卫某就不打扰了。”
“那我送公子出府。”她应得利落。
我随着她走过回廊,穿过影壁,天色渐暗。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镇国公府深宅重门,一道道厚墙遮住了我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宝们,写到这几章以及接下来的……,我也有些战战兢兢,因为大家都说太痛了不敢看 (?í _ ì?)。我甚至想,要不就把这段剧情删了,大纲也改一下。但牵一发动全身,想了又想,为了剧情的连贯性,我还是没改……
所以,请原谅作者这只坏鸟 m(?≧?≦?)m,会加快马力到文案地方,虐这些坏人!
谢谢一直追更的bb,爱你们,亲亲亲。
走回卫府,已是天色暗沉,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殆尽了。
本该灯火通明的宅院,此刻却只零星点起几盏灯笼,前厅一带更是昏暗迷离。远远望去,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张着巨口,静伏在夜中,令人寒意顿生。
我抬声唤道:“来人!”
不知从哪处廊角窜出一人,突兀得令我一惊。
他快步上前,行礼道:“二少爷。”
“府中人呢?怎么前厅连灯烛都不点了?”
“是大少爷的吩咐。”
我怔住。
府中冷清至此,令我浑身汗毛直竖,一股诡异不祥的压迫感悄然袭来,从背脊爬至指尖。
我问他:“大少爷回来了?”
他低声回道:“是。”
我再不多问,径直转身往东院而去。
中途路过主屋时,发现门前两名侍卫换了,但我仍觉面生。他们像两块石头般冷冷矗立,面无表情。
主屋内只点着一盏暗淡的烛火,暖黄色的光晕若隐若现。
我隔着窗纸,依稀望见父亲的身影坐在窗下,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抵达东院,果如我所料,没见到卫泉。
下人们支吾着,说他已歇下,不敢打扰。
我站在院前片刻,终究无计可施,只得无声转身,灰溜溜地离开。
离开东院后,我又折返主屋。
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连父亲一面也难见。
我站定,压下怒意,朝屋中高声唤道:“父亲,儿子来看您了。您还好吗?身体可还无恙?”
窗下的身影似有轻微的晃动。
片刻后,一名小厮走出,垂手行礼:“回二少爷,老爷说要就寝了,吩咐您也早些歇息。”
我望着他,总觉得他的面孔有些眼熟。可卫府中下人众多,来来去去数不过来。
此刻心绪烦乱,奔波一整日,我早已筋疲力尽,便也无心细思,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终于回到西院,风驰不在,院中只有雨微守着。
我随口问了几句,听她说风驰无碍,便放下心。吩咐她明日一早务必唤我起身,又草草洗漱,便歇下了。
刚一躺在床上,便觉困意袭来,眼皮逐渐沉重。
就在将要入梦的一瞬,我忽然想起,那位在主屋传话的小厮,他原本是卫泉院中的人,怎会突然调去伺候父亲?
我猛地睁开眼,心中倏然一紧。
不等多想,眼皮又自动合上,像有千斤重一般。
在即将失去意识时,我暗暗在心里记下,明日一早,定要拦下卫泉,好好问个清楚。
可谁知,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只觉四肢乏软,喉干舌燥,仿佛几日未曾进食饮水,浑身轻飘飘的,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要虚脱的感觉。
朦胧间,有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奏乐声,将我从一场梦中惊醒。
这阵奏乐声依然萦绕,我险些认为自己还在梦中。
屋里空荡无人,寂静得有些诡异。
强撑着坐起身,我一把拿起桌边的茶盏,仰头将冷水灌下,涩意灼喉,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随手整了整衣襟,我晃着身体推门而出。
门一开,乐声顿时清晰许多,竟是真的有人在府中奏乐。
箫鼓呜咽,唢呐刺耳,像是从地底响起的哭嚎。
门口站着个陌生的小厮,见我推门而出,像见鬼般吓得后退一步,脸上写满惊恐。
我的心倏然沉下,目光飞快扫过院落。
雨微不在,风驰也没影子,整个西院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冷冷清清。
我阴沉着脸:“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你在?”
小厮支支吾吾,脸色惨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忽地,我意识到不对,那若隐若现的乐声,分明是葬礼时才会吹响的哀乐。
凄厉入骨。
我猛地上前,一把揪住那小厮的衣襟,厉声质问:“怎么回事?说话!”
小厮被我吓得直发抖,嘴唇哆嗦着,眼泪几乎要掉下来,闭眼颤声道:“是老爷……咱家老爷……他……去世了!”
片刻的寂静后。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盯着小厮,抓着他衣襟的手越攥越紧,指尖几乎陷进他的肉里,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厮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是……是三天前,老爷三天前就……已经去世了!”
轰的一下,像是有人在我脑中擂了一锤。
原来,我已昏睡整整三天。
我下意识松开手,踉跄着退了两步,胸口发闷,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不住脚。
我拼命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地朝那奏乐声的方向奔去。
白幡如雪,挂满长廊。
在这炎热的夏日里,那雪白宛如寒冬腊月,让人四肢冰凉。
站在通直的廊前,望着前方人影晃动,耳边嗡鸣越来越响,直到一切声音都退去,唯剩那如泣如诉的哀乐钻入骨髓。
我像一具游魂般挪过去,正堂里已站满了人,我的目光模糊不清,却仍死死去找卫泉的踪影。
我要抓住他,掐住他的脖子,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简直是个笑话,几日前还健健康康的父亲,怎么会突然离世?
他一定是在作戏,骗我!
是了,肯定是这样。
所以父亲才不许我再过问,不许我见他。
所以那日卫泉消失不见。
所以我被昏睡了三天……
对,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父亲和卫泉合谋的计策。
对,就是这样,别慌,别慌……
我听见自己如将要力竭一般的喘息声,那声音大到仿佛有人在胸腔里擂响战鼓,一声一声,震得耳膜嗡鸣,脑仁发胀。
“呼哧……呼哧……”
我左右张望,脚步杂乱无章,似乎撞到了人,却顾不上分辨。
“呼哧……呼哧……”
卫泉在哪?他在哪?
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拉越长,终于盖住了所有外界的声响,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剩那如兽哮般的喘息。
“呼哧——呼哧——”
“少爷?少爷……少爷!”
肩膀被人猛地抓住、狠狠摇晃,我猛地一震,眼前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看清眼前人的脸。
是雷霄。
“少爷,你别吓我!”他神情慌张,眉眼里全是焦急。
那一刻,纷杂如潮的呼吸声终于退去,耳鸣也渐渐消散,我像是终于从深海底浮了上来。
我一把抓住雷霄的胳膊,声音嘶哑:“老爷呢?卫泉呢?府里怎么全挂上白幡?这太不吉利了!让人快些撤掉!”
雷霄没有动作,只是沉痛地看着我,那目光狠狠刺痛了我,让我发起了脾气。
“你聋了吗?没听见我的话?”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就往正堂奔去,脚步发疯般冲着前方,一步也不愿再耽误。
正堂内烛火静静燃着,香烟缭绕中,我终于看见了卫泉的身影。
他伏背跪地,一身素白孝服,脊背微颤。身旁还站着不少人,俱着白衣素服,神情肃穆。
可我此刻已无力去辨认他们是谁,眼里只剩卫泉一个人。
我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得几乎仰倒,声音低沉而发颤,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卫泉眼圈通红,泪水簌簌落下,顺着下颌滴在衣襟上,却一句话也不说。
“说话!”我怒吼。
他咬紧牙关,唇角发颤,终于喃喃开口:“小山……爹没了。”
我整个人僵住了,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我的脖子,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这一瞬,心底那片空茫终于塌陷了下去。
可下一霎,我扬起拳头,狠狠朝卫泉挥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手,脑海里一片空白。
明明整个人都在发抖,明明身躯像被抽空了力气,可那只握拳的手,却仿佛蓄满了所有愤怒与悲怆,朝他狠狠砸去。
卫泉抬臂抵挡,可我越打越狠。
第三拳挥出时,他猛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我还欲继续用力,却惊觉这手臂竟如铁钳般钳制住我,动弹不得。
一个向来体弱多病的人,竟会有这样的力气?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来不及多想,他陡然一声嘶吼,彻底将我的注意力拽了回来。
“你以为爹为何不见你?!”他声音沙哑、破碎,眼泪一滴滴滚落,“就是因为他身体不行了!”
“在来京之前他就已经不好了!他怕你接受不了,才瞒着你……才让你那几日昏睡,不让你知道……”
我怔在当场。
这简直是一个拙劣至极的谎言,连遮掩都显得苍白无力。
荒唐,简直荒唐可笑!
这是什么狗屁借口?他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骗我?
可偏偏,那一点点窦疑,也如我那垂落的手臂一样,软绵绵地落下去,砸进胸腔最柔软的一处。
我握拳的手开始颤抖,连站立都开始不稳。
【??作者有话说】
看到bb们的评论非常暖心,动力十足!
做人嘛,就是要讲义气 o(`ω′ )o 所以我来加更一章!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有力气去看这灵堂的一切。
白幔低垂,两侧的白绫上写着悼词,缓缓拂在堂前。香炉中的青烟袅袅上升,素烛跳动,火光不稳地跳动着。
灵柩静静置于正中,尚未封棺,四周是淡淡的檀香与纸灰的味道。
院中无人高声,风一吹,便有纸钱簌簌作响,像是细语絮絮。
眼前的一切,都在昭示我无法承认的事实,父亲,是真的走了,一切都不是假象。
我挣扎着站稳,踉跄几步走到灵柩前,踮脚探身。
父亲静静躺着,面容灰白,毫无血色。眉心舒展,没有痛苦的痕迹,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缓缓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灵柩,眼睛干到发痛,发涩。
卫泉上前想要将我扶起。
此刻,即使我心里还有一万个疑问,却已再无力气,无心力去开口。
他的手臂支撑着我摇晃的身体,我侧过头,恍惚间,看见他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的笑。
那笑容僵在他眼底,与他哭得通红的双眼形成刺目的对比,像一张裂开的面具,奇怪至极。
我整个人顿住了,以为是自己眼花。
可那笑容并未消失,就那样真实地贴在我眼前,毫不避讳,仿佛是故意给我看。
“你笑什么?”我喃喃出声,声音干哑。
卫泉瞪着眼睛,是他那副总显得无邪的眼神,反问我:“什么?”
话未落,他嘴角那抹可怖的笑意却又轻轻勾起,眼神渐渐变得戏谑,淡淡的,不嘲讽,却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胸口。
瞬间,一股气血直冲天灵。
我的手再一次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几乎要撕破喉咙:“我问你笑什么!父亲都死了,你在笑什么!”
可下一瞬,卫泉却换了一副神情,满脸无辜又惊恐,眼神里写满了怯意和哀怜,控诉着我是个失控发疯的疯子。
一直静默不语的众人终于低声交谈起来,议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这二少爷疯了不成?”
“是啊,停灵都来迟了。”
“……继子终究是外人。”
我瞠目而视,这些话一句句砸进我耳中,
刹那间,我的身子发紧,被怒火点燃,猛地将卫泉压倒在地,再次高高举起拳头!
但这一次,拦下我的不是卫泉的抵抗。
一股不容撼动的力量,从我的身后穿过,几乎将我禁锢在怀里,大掌稳稳扣住我的手腕。
“住手。”那道嗓音低沉克制,足够让所有杂音瞬间噤声,“别在你父亲的灵堂前闹了。”
我循着力量回过头,看到李昀近在咫尺的脸,冷峻的表情,和他身上熟悉的冷香。
我几乎在这一瞬间,落下泪来。
为防止我和卫泉再次打起来,我被半抬半拖地扯出了正堂,送回了西院。
院中空无一人。
我跌坐在石椅上,怔怔地望着白纸如絮飘进院中。
我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几日前,父亲还安好,我们在前厅促膝长谈,全然看不出父亲在进京之前就已病重。
不,我不是没察觉。
那日,父亲面色苍白如纸,仿佛一夜老去。
可我偏偏将那憔悴归咎于他对卫泉的偏私,心中满是怨怼,甚至失望。
是我逼得父亲不愿见我,是我让他在病中还要承受府内的风波,是我……
是不是因为我,病情才愈发加重?
在父亲最需要我时,我却一心只顾着争那点自尊和面子。
“呜呜……”眼泪倏然涌出。
我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起伏,先是低低的呜咽,如困兽哀鸣,随后终于破裂成彻底的嚎哭。
不知过了多久。
我兀自沉浸在悲伤里,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声音,哀乐、风声、纸幡翻飞,什么都听不清了。
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落入耳中。
“给。”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抬起头。
李昀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逆着光,神情冷静,手里递着一方手帕。
我怔了片刻,才接过,缓慢地擦拭脸上的泪水,手指微颤。
他顺势坐在我的旁边,一拳的距离。
静默良久,李昀低沉地开口:“节哀。”
我轻“嗯”了一声,声音沙哑,过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会来?”
随即自己扯了扯嘴角,干笑一声,“我忘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李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院中的白幡,神色不辨。
恍惚间,耳畔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
“小山……回南地去。回家去……”
他的声音急切、破碎,像隔着风浪传来,断断续续,叫人辨不清真伪。
“别管了,为父都告诉你……不要管这些事了……”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跳起来去抓那声音,却只抓到空无。
再细听,便没有了。
一股广漠的恐惧从四肢百骸爬上来,冰冷刺骨。
那是幻觉吗?是父亲最后的话,一直在我心里回响?
“李昀。”我叫他,“我父亲刚刚说,让我回南地……你听到他的声音了吗?”
李昀定睛看着我,眉头蹙起,好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这神情令我无端心慌,呼吸发紧。
寂静拉长。
“李昀,你怎么不说话?”我微弱的声音再度响起,受不了这样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