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臣?今天来的不是.....
没容我迟疑,我就被两个服务生架出了房间。
一看门外,除了我还有几个脸蛋生嫩的,最多就十七八,男女都有,低着头,脖子上和我一样扣着颈环,穿着几根皮带构成的上衣和低腰紧身皮裤,都是衣不蔽体。我被推到队伍末尾,脖子上栓上链子,就像被串成了一串烤肉要被架到炉上烤。
我想笑。这不是烤鸭嘛?
夜总会的走廊里灯光紫红,忽明忽灭,音乐放得震耳欲聋,一路经过的包厢却都黑着灯,是空的,显然今晚这贵客是包了场。
这么大派头,我愈发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到了走廊尽头,是间双开扇门的豪华包厢,旗袍男敲了敲门,等了片刻,门才从里边打开,藤编沙发两侧乌泱泱杵着十几个灰黑两色西装的高大人影,沙发上却只坐了两个男人,一个年长的光头,另一个身着GUCCI那件新款的领巾酒红色衬衫的年轻男人头发比蝎子还长,在脑后束成一股,染成了深亚麻色,简直像个国际时装秀场上的男模,可那一双眼尾低垂的睡凤眼与右眼角下一道J型的小疤,足以让我一眼确认,那正是薄秀臣。
我怎么也没想到,十年后,我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这个人。
——这个在我从孩童长成少年的年月间,就像剧毒的蔓藤一样伴生着我成长,冷不防就要扼住我咽喉的家伙。
身后传来旗袍男催促着我们坐到客人身边去的声音,因为这张假脸等进了薄家还得用,我低着头,坐到了光头男的那侧,还没来得及落座,不知是哪个笨手笨脚的蠢货挤了我一下,我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到了那光头男的怀里。
他手里的酒登时泼了我一身,沿着我的胸口往下淌,我一边道歉,一边在暗暗骂娘,脸上“啪”地挨了一耳光,打得我右耳嗡嗡作响。我忍着一枪崩了他的冲动没吱声,可还没站稳,胳膊又被猛地一拽,一屁股坐在了那光头男大腿上。
“好白啊,脸也不错,之前没见过,新人来的?”他一双眯眯眼上下扫我,我心里骂着他祖宗十八代,假装羞涩地低下头,以免让薄秀臣眼熟了我这张脸。
“就是今天刚来的,谢四爷合意就好啦,薄三少,你们慢慢玩啊。”那旗袍男笑得谄媚,退出去关了门。
谢四爷?我正思考着这个谢是不是吉隆坡的那个谢家,就听见笑声从旁边传来:“谢四爷,等会再玩啦?我们不如先聊正事?”
薄秀臣的声音比之年少时变了不少,轻沉柔和,但听了仍和以前一样让我浑身不适。光头男掐了一把我的屁股,我早就忍不了了,想要起身,他却搂着我的腰不肯放手。我没法,只得咬牙忍着。
“我知道,许多话不好在线上讲,留下把柄不好,我既然肯来,当然是愿意给薄三少这个面子,薄三少尽管开口啊,只要我谢四能坐到的,一定帮忙。”光头男低低道,扫了左右一眼,“我没来过这家,这里的人,不会乱说话吧?”
薄秀臣的语气温温柔柔:“谢四爷放一百个心,这家我是大股东,谁敢乱说话,我肯定要请他去薄家的鳄鱼农场玩玩。”
“哎呀,三少吓死人啦。”旁边的公主娇嗔地惊叫,但脸上的恐惧却不像装的。光头男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薄秀臣也微微一笑,给他倒了杯金酒:“谢四爷在北边,但应该也有听说,婆太死后,薄家和王室关系有点变化,近年来,家里的生意没那么好做,我听说,谢四爷近年来跟金三角那边来往密切,有那边的路子,所以想问谢四爷买点种子。”
光头男正要喝酒,手一僵,脸色变了变:“你从哪儿听说的?”
金三角?种子?我一惊,该不会指得是......
气氛一瞬变得凝滞,薄秀臣却是面不改色,笑容也不减:“谢四爷放宽心啦,我自然有我的路子。我还晓得,谢家家训,不让沾毒,谢四爷的私活,要是被谢老爷知道了不好,可我这个人嘛,什么都愿意试试,所以谢四爷不如分点给我,一起赚钱啦?”
“小臣,你不是在威胁我吧?”光头放下酒杯,眼角微微抽搐,盯着他,“谢家家训是不让沾毒,薄家不也一样?怎么,薄老爷子转了性啦?放着家里百年基业不做,要来冒险沾黑产?”
我心下纳闷,也百思不得其解,就算薄家和王室关系没以前那么好了,但终归也有百年功勋,现任国王怎么也不会为难薄家,薄家在西婆罗洲承包有两座矿厂,能开出宝石和黄金,除了超过限制的要上交以外,余下都可以自己留着,加之还有大大小小的香料与橡胶种植园,这生意再怎么差,也不至于要去碰毒。
除非......这是薄秀臣自作主张。
我瞥向薄秀臣,见他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他如今,怕是管不了啦......”
话音刚落,外边突然响起了砸东西的声响。
“哎,今晚薄三少包了场了,不许进!你们这些兵痞也敢......”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滚啦!”
一阵喧哗由远及近,眨眼功夫就逼到门口,我还没来得及从谢四爷怀里起身,门被“砰”地一声猛然撞开,顷刻涌进来十几个人影,乌泱泱的占满了包厢,清一色都着黑短袖配迷彩裤,没带枪,但腰间的皮带上都镶着迦楼罗鸟军徽,上有队伍编号“07”——伽罗楼第七特种部队,其中好几张面孔也都是我去年执行任务时见过的。
谢四爷还搂着我没放手,现在要避开也来不及了,我只好把头压得低低的,朝那帮特种兵身后看去,心跳疯狂加速。
在看见那张面孔的一瞬,耳膜里鼓噪的心跳声停了,像一瞬静止的狂风。
一点赭红观音痣下,浓黑锋利的眉眼,最熟悉也最陌生——午夜梦回间他离我最近,现实中他离我最远。
我心心念念的人,离我几步之遥,就在那里。
可他竟然坐在轮椅上。
霎时胸闷到难以呼吸,我目光下移,落到薄翊川的双腿上,因为穿着军裤军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怎么了?受伤了?
是因为这个才休假吗?
去年我见到他时,不是还好好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哇,大哥,听说你脊椎受伤了,我还以为是别人瞎说呢,原来是真的?休假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搞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啊?”薄秀臣满脸惊讶地站起来,上下打量着薄翊川,走上前来,却被前边两个人高马大的军人给拦住了。
“咚”,地板一声响。
轮椅旁的鹿头手杖被薄翊川握紧,扬手一杖抽在了薄秀臣腿上。薄秀臣猝不及防,当场跪倒在地,抱着腿惨叫出声。
“川少,都是自家兄弟,你这又是何必?”谢四爷一惊,搂着我的手这才松开,我正打算赶紧爬到沙发后边去,谁料谢四爷一下站了起来,把我撞得滚下了沙发,好死不死正滚到了薄翊川脚边。
抬眼他军靴和手杖就近在眼前,我哪敢抬头浪费了这张刚做的假脸,连忙往一边爬,可爬了一步便感觉颈环一紧,把我勒住了,我没法,扭头一看,才发现我这颈环后边原来连着根链子,跟狗链似的,还他妈居然刚好挂在了薄翊川的军靴侧面的金属搭扣上。
我摸索了两下愣是没找着怎么这颈环怎么打开,只好硬着头皮爬回去,从他军靴扣子上把我的链子取下来,麻溜地爬到了沙发后面,才听见他语气平淡地回应:“我教训自家弟弟,谢四爷还是别插嘴的好。我这三弟今晚找你来做什么,我一清二楚。谢四爷聪明人,一定不希望我家的家事变成薄谢两家的矛盾,是不是?”
谢四爷没敢再吱声,只冲他作了个揖,便灰溜溜出去了,那些公主少爷们自然也不敢多留,屋子里瞬间就只剩下薄秀臣和他戴的那些保镖,还有薄翊川的人马,以及一个偷窥的我。
“哥,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薄秀臣疼得咬牙哼哼,声音都在抖,老实讲,如果薄家因为沾毒而垮掉,我自然喜闻乐见,但这会看见薄秀臣被打,薄家兄弟内讧,我也幸灾乐祸。
迦楼罗第七部 队以前参与过婆罗洲三国的联合缉毒行动,就是薄翊川亲自带的队,九死一生,结果自家阿弟想干这事,可不是撞他枪口上了?他哪能忍得了?
“没打断你的腿,就算我手下留情。谁给你的胆子,敢找谢四爷买毒种?薄家的家训你要是忘了,我帮你想。”
“你以为只有谢四爷手中有种?秦家明家,都在偷偷种,不是因为你当年放弃阿丽塔公主的婚约,王室跟薄家关系才会变差,导致现在生意没那么好做,我何必做这种事?”薄秀臣讥嘲地笑,仰脸看他,“哥,你这些年都待在军部,对薄家的生意状况一无所知吧?”
“挺有远见啊。”薄翊川点了点头,“我看你说的生意,是指的你们二房的生意。阿爸还不知道这事吧?”
“他知不知,我不清楚,不如你去问问他?”薄秀臣疼得面目扭曲,嘴角却扯起来,似笑非笑,“不然还是去问婆太牌位.....”
他话没说完,就又挨了薄翊川一杖,正中小腹,整个人疼得蜷成了一团,下巴却给手杖挑起来,薄翊川俯视着他,竟也笑了:“薄秀臣,婆罗西亚今年就要加入东盟,你是不是想不到,如果薄家涉毒会怎样?不如我现在就废了你,也省得以后全家上绞架?”
婆罗西亚的确至今还保留着绞刑,这并不是薄翊川空口恐吓。
薄秀臣捂着肚子,脸色煞白,显然无暇狡辩。我太清楚,薄翊川下手有多狠,去年在军部潜伏的那阵子我可是领教过的,就这两杖,就算没伤着骨头,薄秀臣怕是也一两周都下不了地了。
刚回来就逮住了薄秀臣,看来是早有准备,不过薄翊川自打决定退出薄家内斗,去上军校后,已经很多年不管薄家的事了,这趟回来是怎么想的?我心里琢磨着,忽然看到他身后给他推轮椅那人弯下腰来,在他耳畔说了什么,我才注意到那是谁。
那人长得眉清目秀,杏眼桃腮,一张乖巧精致的小脸,正是乔家老幺。他是薄翊川的世交发小,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每回一见他,我就烦。本来以为后来薄翊川去上军校,他那么吃不了苦的一个娇贵公子不可能一块去,哪知去年我潜伏进婆罗西亚军事基地,竟然发现他成了薄翊川部队里的军医。
我从小就和他互相看不顺眼,结下了梁子,去年在军队里,更是差点和他搞得你死我活。
我盯着他——就连休假养伤,他都跟薄翊川摽在一块。
要不是薄翊川直得邦邦硬,这俩人怕是已经在一起了吧?
不过薄翊川眼下受了伤,身为军医的乔慕要是趁虚而入,能日日照顾他,倒说不定,真能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把他给掰弯。
不像我,时日无多。只是,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就算时间倒流回十几年前,就算当年乔慕没有发现我对薄翊川的心思以此为把柄威胁我,我也绝不会把对薄翊川的心思说出口自取其辱。这辈子,“我喜欢他”这个秘密,我都会藏在自己的茧里,带进坟墓里去。
薄翊川被乔慕推向门口,他却想起什么似的,回眸看了一眼。
与那双锋利的黑眸冷不丁对视,我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本能地退后几步钻进了洗手间。这一眼明明该是在看薄秀臣,可直到他被推出门去,我的心仍狂跳不止,那种被他窥见了的感觉还挥之不去。
但那是不可能的,薄翊川不可能知道我在这儿。
靠到墙上,背脊被汗液沁透,我深吸了口气,很快冷静下来,便感到被这种荒唐的错觉吓到着实有点搞笑,刚走到洗手池前,想冲把脸,就听见洗手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下一秒洗手间虚掩的门就被推开,镜子里映出了身后薄秀臣的脸。我躲无可躲,连忙闪到一旁,低头靠在墙边准备等他进来再出去。薄秀臣与我擦肩而过,步履蹒跚地走到马桶前,我拔腿要走,他却“喂”了一声:“你长没长眼色?还不过来帮忙?”
我低着头,走到他身旁,薄秀臣一手撑着墙,一手解裤腰带,显然是想尿尿,可他手抖腿也抖,站都站不稳。我他妈的实在不想伺候这混账干这种事,但本来也是打算以家仆身份回薄家,要伺候人在所难免。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态,弯身用肩膀架住他的胳膊,扶着他的腰替他把裤子脱了下来。
不想看他那玩意,我把目光移向别处,只听哗啦啦的水声都断断续续的——这是被薄翊川打得够呛,连尿都续不上了。
我强憋着笑,等他尿完,给他把裤子穿好,又依他指示走到洗手台前。待薄秀臣洗完手,我扶着他正要往门口走,下巴却一凉,被潮湿的手指抬起了脸,与那双细长的睡凤眼四目相对。
“你的睫毛蛮长的嘛?”他端详我的脸,口吻简直跟十二年前某天晚上在学校单独堵住我时一模一样,他说“薄知惑,你的睫毛怎么这么长啊?是不是偷偷刷睫毛膏了,想学你阿爸勾引男人?你想勾引谁啊,阿爸、大哥,还是我?”
我当时和他厮打了一番,可眼下却不敢妄动,只怕他起了别的心思,那我就除了暴力脱身别无他法了,那外面还有他的十几个保镖,必然要闹出大动静。结果他倒没动声色,松开了手。
我松了口气,把他扶到门外,交给他的保镖们扶着,和那些公主少爷们一起站在门边送他们走。本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谁料临了临了,薄秀臣出了包厢门,突然拍着门口点头哈腰的旗袍男的肩膀,看了我一眼:“这新人不错,会伺候人,我带去蓝园了。”
——蓝园就是薄家坐落在翡翠山的大主宅,我原来住的就是那儿。
我心里咯噔一跳,薄秀臣居然要带我回薄家?
被塞到薄秀臣的加长版卡宴上时我还没回过神,我料想逃出芽笼的过程不会那么顺利,计划多多少少会出点偏差,但这情况实在过于离谱,我没有被薄家负责内应的那位二管家林叔带回薄家,竟然是被薄秀臣带回去的,而且看这情况,他是打算让我在他养伤期间伺候他,实在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原想着让那位内应给我安排个不起眼的位置,行动起来也方便,薄秀臣突然这么横插一脚,把我直接从夜总会带回薄家,我要想不起眼,可是难上加难。
耳钉震个不停,数长一短,是摩斯电码,我在心下翻译着丁成传递过来的信息——指纹能开启薄家地下金库并知道鸽血红保险箱密码的关键人物正在返回薄家的途中,雇主命令我立刻前往薄家从内应手上拿到通讯器与他取得联系,将直接下达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我透过玻璃反光,看向身旁的薄秀臣,他躺在座椅上,私人医生正给他大腿和腹部的瘀伤擦药油,疼得闭眼哼哼,无暇留意我。
指纹能开启薄家地下金库的关键人物正在返回薄家的途中?谁啊?薄秀臣?总不会是都已经离家在部队待了十年的薄翊川吧?
我敲了敲耳钉询问丁成,他却回答不知道。看来是要等我抵达薄家拿到通讯器以后,这雇主才会告诉我。还神秘兮兮的……
不知怎么,我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安来。
第5章 蝴蝶入笼
我胡思乱想着,朝窗外望去,车一路穿过翡兰热闹的市中心,Campbell street两岸林立的殖民时期建筑和骑楼从窗外掠过,中文繁体竖挂招牌和五颜六色各国文字的霓虹灯交织错落,豪华轿车间穿梭着摩托车和三轮脚踏,和十几年前相比,翡兰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又转了道弯,穿过宗教广场,路边的佛寺与道观悬了五颜六色的灯笼,我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农历七月半,没几天,就要到盂兰盆节了。
“当当当”的撞钟声悠悠传来,我循声看去,那是整片广场上最壮观的极乐寺,巨大的金佛巍峨耸立。据说薄家婆太的骨灰后来从香港移葬到了这里,薄翊川这次回来,一定也会去那儿祭拜她。
我跟她没多少交集,但当年如果不是她,我没法成为一个半真半假的薄家少爷,可说除了薄翊川以外,那个强悍如慈禧太后的女人,是将我牢牢绑上薄家长房这艘船,绑在薄翊川身边的另一道绳索。
路过极乐寺前时,金箔漫天飘来,薄家婆太那场纸醉金迷的寿宴上的情形又隐隐绰绰的重现眼前。
那是在薄翊川那儿度过盂兰盆节后的次日,阿爸不被允许参加这场寿宴,他是被薄隆昌金屋藏娇的那娇,薄隆昌宠爱他,但对那些赴宴的贵客们,却是见不得光的存在,而我能参加那场宴会,全然是因为薄翊川。彼时来宾如织,衣香鬓影,我穿着属于薄翊泽的名牌衣服,从薄翊川的车里出来,跟随人流走进游轮上的宴厅。
许是被薄翊川用牌位压着度过了惊魂一夜后,我的胆子一夕被吓大了几倍,又许是薄翊川送来西苑的那些属于薄翊泽的遗物迷花了我的眼,令贪欲徒增胆量,我头一次进入这样的场合,却一点也不怵。
正当我找位子坐下时,忽然旁边传来女人的声音:“怎么贱种都来了?”
她说的不是客家话,而是闽南语,似乎是个潮汕人,可不巧我在五脚基住时接触过不少福佬,也听得懂。我循声找去,发现骂我贱种的是个穿着娘惹裙的贵妇,眼角生有一颗泪痣,生得像林黛玉一般,可看我的神态却很刻薄,手里折扇摇得飞快,察觉我盯着她看,她露出一个鄙夷的蔑笑:“小小年纪就生着一脸狐媚相,将来肯定同他阿爸一样是要做鸭的。”
我那会不大理解“狐媚相”和“鸭”代表什么,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抓起八仙桌上的茶盏就要朝她砸,手刚扬起来,便被猛地攥住。
“婆太寿宴,人多眼杂,不要胡闹。”
我回眸一瞧,不是薄翊川又是谁?
他一身浅卡其色亚麻衬衫西裤,梳了个背头,露出优越的前额,灯影下,观音痣灼艳更甚,眉眼愈显浓烈俊美,教我看得心突突跳了好几下。
我识趣地缩到他身后,见那妇人脸上没了笑,看了看薄翊川,目光又落回我身上,细眉拧起,显然不明白薄家长子为什么要护着我:“阿川呀,是你带他来的?”
“二姨娘莫见怪,他进了薄家,带来长长见识,应该的。”薄翊川漫不经心应了声,在旁边这桌落了座。我挨着他坐下来,偷眼瞥那毒舌妇人黑了脸,更意识到她是薄秀臣的阿妈,心里一阵暗爽,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有人做靠山的滋味是这样好,做替活鬼也算值当。
仆人们陆续上菜,用金碟子装着,花样繁多,全是我没见过的,我眼花缭乱,口水直流,伸手想拿,便被薄翊川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拍在桌面上:“客人没动筷,你也敢先食?”
我低下头,装得乖巧,心里却很不忿,阿爸也不曾这么管束我,我又不是他亲阿弟,凭什么要服他管?
打从第一次滋生出这念头开始,此后与薄翊川相处的数年间,它时不时便要钻出来蛰我一下,驱使我与他暗中较劲。
我一面不甘做这替活鬼,一面又享受当他阿弟的好处,活得十分拧巴。我不知道薄翊川是什么感受,但多半当我哥哥也绝不教他省心,如果真是这样,也算称了我的心,遂了我的意。
然而那时我只是盯着薄翊川的手指,数他左手背上的几颗小痣
——他有三颗,中指一颗,腕骨一颗,还有一颗长在虎口,顶好看。
直到菜上齐,他才抬了手。我立刻大吃特吃,把自己嘴塞得鼓囊囊,吃了没几口,却感到脸上刺扎扎的,抬眸一看,便见薄秀臣就坐在我对面,咀嚼蟹腿的神态,恶狠狠似在嚼我的肉。
注意到他那枚泪痣比一次我见时变长了,成了道J型小疤,我幸灾乐祸又害怕,本能地往薄翊川身边凑,却立刻感到脚尖被踢了一下,
薄翊川仿佛察觉了什么,头也未抬,挨着我的腿一动,对面薄秀臣便猛咳起来,面目扭曲。我好奇地掀起桌布一看,只见薄翊川的脚踩在薄秀臣伸过来的脚上碾,险些要笑出声来。
那时我还浑然不知,我们三人后来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对一切即将卷入的纷争都毫无察觉,更不清楚薄翊川带我来这场寿宴到底有什么用意,只是在他牵着我的手,走向寿宴的主角时,意识到了什么。
薄家婆太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存在,她满头银丝,双眸灰白,一身黑底绣金凤的丝绸旗袍包裹,气场巍峨。她抚摸我的脸,唤我“泽仔”时,满堂宾客一时噤声,却没谁提醒她认错了人,就连坐在她身旁的薄隆昌也只是赞许地看了一眼拿鱼目混珠的自家长子。
薄翊川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在婆太面前跪下,又拿眼扫我,我心领神会,连忙学他,婆太抚着我俩的头,将我们揽入怀里:“好啊好啊,川在泽在,我薄家才百代昌隆,川流不息。”
一时掌声如雷,震耳欲聋,我给吓了一跳,回眸望去,无数目光凝聚于我身,如火灼,如烈阳,明晃晃教人睁不开眼,也似乎有利箭夹杂其间,可我辨不清从哪处射来。
随后,其他的薄氏成员也轮番上前向薄家婆太祝寿,教我看得眼花缭乱,令我印象深刻的,莫过于薄家二叔薄隆盛,他长得跟博隆昌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副眼镜,气质温文尔雅,却令我莫名感到危险。末了,我和薄家人留了张全家福,仿佛真是这个庞大家族的其中一员。
后来我向家仆打听,才知道薄翊川为什么要拿我骗薄家婆太,而薄隆昌竟然默许他这样的做法。
婆太是婆罗西亚现任国王的舅母,她的存在,就是薄家与王室关系最可靠的锁扣,且她身家丰厚,在香港坐拥母族亿万资产,在东南亚一带有“海上女王”之称,手握着薄家众多产业里占比不小的股份,在薄家可谓是如太后一般的角色,加之她性格强势,什么都要牢牢把控在手中,不知多少人暗中觊觎。薄翊泽是早产儿,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幼时由擅长中医的婆太带在身边,亲手调养好了身体,可算是薄家子嗣里和她最亲的一个。她已至八十大寿,又有心脏病,要是知道最喜爱的孙儿夭折的噩耗,说不定一个激动就要撒手西去。
如果突然去世,连个遗嘱都没有留下,乱子可就大了。
我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只觉不关我事,实在是幼稚得够可以——我跟身为长子的薄翊川牢牢绑在了一起,薄家内斗又怎会不关我事?
可从寿宴归来,我就被成为薄家少爷的滋味迷了心窍,想和阿爸逃离薄家的愿望也没那么强烈了,玩着薄翊川在寿宴结束后给我的曾经属于薄翊泽的手机,打贪吃蛇打到了天亮。
次日早餐间,阿爸竟然笑着告诉我,薄隆昌要把我转学到翡兰最好的那所贵族学校,与薄家少爷们一同就读,他要我好好念书,安心待在薄家,至于他自己,也愿意为了我的前途试着接纳博隆昌。
我天真的答应了阿爸,那是我此生犯过的最大错误。
我就是像那条手机里的贪吃蛇,吃到最后,吃掉了阿爸的命,也吃掉了自己的心。我不该贪恋薄家的荣华富贵,更不该贪恋...薄翊川。
车一个急刹,将我从回忆里惊醒。我的头磕到玻璃上,一眼瞥见窗外险些与薄秀臣的卡宴擦到的骑士十五世越野,熟悉又陌生的侧影于我眼前一闪而过,便呼啸着开上了前面通过蓝园的林荫山道。
“冤家路窄,真衰。”薄秀臣哼笑着,自言自语。
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逐着前方那辆驶入蓝园大门前的越野车,
直至它消失在视野里,才回过神来。
“蓝园”,顾名思义,就是蓝色的庄园。薄家祖宗讲究,薄氏庄园外墙全用婆罗本土兰花的汁液涂成靛蓝,象征水德,所有梁柱却清一色漆成朱红,代表火德,水火交织,即成“水火相济”的风水局,可对我而言,这里从来都是……水深火热。
就像第一次来到薄家一样,我低头踏入这金碧辉煌的雕花大门,保镖们留在了门外,家仆们拥上来,众星捧月地扶着薄秀臣进了前厅,我正要往里跟,余光扫见左边一抹人影,似在看着我。
我一瞥,那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比一般的家仆穿得要考究。
与他对视了一眼,我就立刻认出来,那是薄家的二管家林叔,是雇主提前买通的内应。见他盯着我,似乎不敢确定我的身份,我朝他眨了眨眼,双手交叉,比了个蝴蝶翅膀的手势。
“三少,您带回的这个人,我先带他去熟悉熟悉环境。”他扬高嗓子喊了一声,但薄秀臣没回头,压根没听见。
随他穿过前院侧面的回廊,七拐八绕,进了薄家阔大的后花园,一路穿进了家仆们居住的地苑,进了走廊尽头一间房,关上门,林叔才仔细打量我:“你就是‘蝴蝶’?”
我勾唇笑笑,“怎么,不像啊?”
他目光闪烁,似乎透着疑虑:“你看着年纪不大?”
“我二十五,确实没多老,”我指指自己的眉眼,“不过干这行有八年了,放心,要是事没办好,砸了我自己名声,我在东南亚也没法混。说吧,是雇主有什么指示?还是我自己随机应变看着办?”
“你平常在薄家就用这个,和雇主方便联系,长按开关键两次能跳到隐藏通讯界面。”一只手表被递到眼前。
我奇怪:“我一个家仆用这个,不会引起注意吗?”
“不会,戴手表很正常,家仆需要有时间概念。”
我点点头,戴上照做,手表显示时间的屏幕闪了闪,变成全黑,然后跳出了一个小框,但里边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我奇怪地看了林叔一眼,他点头:“雇主等你给他发信息。”
“哦。”那是,受雇于人,收钱办事,礼貌点先打招呼是应该的。我想了想,给那位Spider先生发了一串1和0组合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