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奈叹了口气,“算了,定是这观里的黑心道士骗着你磕的。”
苛丑一听这话,福至心灵。
他蹭过去,握住甘衡的手,垂着眼一副无辜无助无害的模样,“甘衡……两千个台阶呢……他们说我全都磕完才能给药……我……”
苛丑话还没说完,甘衡就炸了。
“什么???”甘衡只差从床上跳起来。
吓得苛丑连忙把人摁住,眉头直跳。
“他二舅姥爷的亲外甥!把你当傻子糊弄呢?两千个台阶,这得是什么灵丹妙药?”甘衡越想越气,这就要从床上下来,“走,找他们算账去,跪的谁?谁叫你跪的!翻了天了,我还以为这儿是什么良心道观呢!”
苛丑揽住他,靠在他背后闷闷的发笑。
甘衡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听到他的笑声,就察觉到自己有些过激了。
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僵着身子没动。
“甘衡,这头磕了就磕了,反正我拜的也不是别人。”苛丑把人转过来,拉着他的手摁在自己心脏处。
苛丑颔首低眉,眼睛上抬地看着甘衡,虔诚顺从里带着几分步步为营的攻势。
甘衡对上他的眼神委实一惊,先前苛丑瞧他,眼底是懵懂赤忱的,说句不好好听的,确实像小猫小狗看人,没有任何别的色彩,可此刻灯火昏暗里,甘衡直觉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变了。
苛丑开口,正想说他拜的人是谁。
甘衡赶忙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苛丑瞪着眼看他。
甘衡也瞪着眼,极其生硬的转移话题:“怎么会要你磕两千个头呢?实在是黑心!你那脑袋本来就不聪明,这两千个头磕下去,更笨了怎么办?”
苛丑:“???”磨牙。
甘衡眼底隐隐有几分笑意,“好了好了,磕头这事确实古怪,具体是什么个情况,你老实跟我说说。”
“我们屋前窗外的那个台阶,上头说是有个长生殿,一路拜上去,便能取到药了。”
甘衡闻言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是说,求药的都得磕两千个台阶,拜到那劳什子的长生殿去?”
苛丑点点头。
“这长生观便是如此求的道么?”甘衡冷笑了一声,打算从床上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一病实在是烧狠了,他脚才落地便只觉得浑身发软,整个人站不住就往下滑。
“当心。”苛丑连忙伸手将人抱住。
甘衡整个人贴着他,明明这鬼身子是凉的,甘衡却觉得烫人得很,他如蚱蜢惊起,“好了好了。”
苛丑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僵住了。
甘衡也有几分尴尬,他反应实在是过激了,明明是他自己没站稳往下滑的,“没事了没事了。”
他还生怕苛丑不信似的,原地蹦了两下,“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么?”
苛丑抿着唇不作声。
甘衡便唤他,“苛丑?”
“嗯。”话是应了,但语气梆硬。
甘衡垂下眼不敢看他,伸手拨了拨他飘过来的长发,红着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含糊不清的,还没有窗户外面的虫鸣声大。
苛丑便凑近了问他:“什么?”
甘衡干咳了两声,“咳咳……我是说……一会我想上那个什么长生殿看看。”
苛丑望着他,神情疑惑,
甘衡眼睛一瞪,见这鬼还没有明白过来,便猛地深吸了口气,豁出去般,“你抱也好、背也好、扛也好,想个法子把我带上去!!”
已经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了。
苛丑闻言眼前一亮,还不待甘衡再说些什么,他便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直接将甘衡一把抱了起来。
“诶诶诶……你慢点!”
苛丑抱着甘衡,跟阵风似地就卷出门去。
门外守着正在打瞌睡的小曰者,被这大风刮过的动静弄醒了,他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一时间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他看了看那风卷过似的残影,还没有辨清楚是什么东西,就准备合眼继续睡觉。
结果眼睛刚闭上,整个鬼就猛地惊起,他大喊:“恶鬼!你要扛着甘衡去哪!!你把甘衡放下来!”
但苛丑这速度实在是快,白日里磕头都要爬半天的通天道,被他乘着黑雾直接速通了。
甘衡被放下来的时候脑子都还是晕的,心想,以后给指令还是要明确点,不然这傻鬼,做事没轻没重的。
他想着想着就对上了苛丑一脸“求表扬”的表情,越发肯定自己的结论了。
通天道上头确实修了一座长生殿,殿前香炉里大晚上了还燃着香火,也不知道是何人供奉的。
“走,咱们去看看这长生殿里供着的到底是哪路神仙。”甘衡眯着眼负手朝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走去。
这大殿虽然小但是修得还是挺有模有样的,入殿门处竟还塑了个王灵官像。
甘衡想,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这些,这殿里主供奉的神像应当也塑得十分气派才是,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殿内高台之上,却空空如也,什么金身塑像也没有。
“这倒是奇了怪了。”甘衡纳闷地打量了一下,再次确定了,确实是没有金像。
只有一方牌位。
他凑近了些,只见那方牌位上写着:尊者丹丘子之位。
甘衡见罢,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活人拜像,死人拜牌!
第41章 长生观(八)
这供奉是有说法的,一般来说,若要供奉活人一般是塑金像,供奉死人才会用牌位……
甘衡看着这牌位上刻着的几个大字,意味深长道:“这吴昌城的疫病,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啊……”
这时长生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响。
甘衡一惊,连忙拉着苛丑躲进了供奉的桌子底下。
桌布遮盖的黑暗之下,甘衡瞪大了眼睛,他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临近,在供奉桌前停驻了。
甘衡屏气凝神,漆黑一片里,他只觉得苛丑贴在他耳边的呼吸声尤为深重。
他瞪着眼,都想叫苛丑呼吸声放轻点,一个鬼,死都死了,怎么还喘气声这么大?
可黑暗里,他压根辨不清苛丑眼睛鼻子在哪。
严严实实的桌布之下,光亮透不进来,那急促的呼吸像是把甘衡环绕住了,引得他也呼吸不畅似的,耳边除了这声音,再也没有别的了。
紧接着,微凉的鼻息喷在甘衡颈边,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听到这鬼在他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甘衡……”
这一声唤,直接让甘衡起了鸡皮疙瘩,耳朵尖瞬间就红了,他看不到苛丑的神情,可这声音里的潮湿和情热,却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俩在桌子底下不像是躲人的,像是来偷情的……
甘衡难堪地往后挪了挪,却不想这鬼步步紧逼,顺着他就爬了过来。
他算是体会到什么叫“艳鬼缠身”了。
只是他们一人一鬼,这动静委实大了点,下一秒,供桌的桌布被猛地掀起来。
供桌底下的景象实在是……
甘衡坐在地上,苛丑俯身撑在他上面……
甘衡对上鹤山道人意外不明的视线,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坚强,朝他僵硬地露了一个笑脸:“这么巧啊……鹤山道人……”
鹤山道人眉毛一挑:“两位施主真是……挺有闲情雅致啊……”
他说着目光又看了看供桌上面,“在这……”
甘衡忙不迭从桌底下爬出来,“哈哈哈……误会误会……”
鹤山道人袖着手不动声色地问:“那两位施主在这是在干嘛?”
甘衡一僵,好像干嘛都不合适,他看了眼才从桌底爬出来的苛丑,心一横,张嘴就道:“既然已经都让道人撞破了,我就不藏着掖着了。”
鹤山道人看着他,苛丑也看着他。
甘衡不敢去看苛丑的眼神,他看向鹤山道人,一副愁苦模样:“道人也知道的……这种事不敢让外人知道……所以我们……也只能偷偷的……嗯……嗯……”
甘衡整个人如同煮熟了的虾子,彻底红温了,“嗯”了半天实在是憋不出下文。
鹤山道人神情微动,但是还是不太理解地转头看了看周围,“所以……在这?”
甘衡豁出去般,木着脸一派死感,“嗯……没有人……还刺激……”
鹤山道人:“……”
“我知道这是大不敬!多有叨扰!多有得罪!我们这就走!”甘衡连连认错,拉着苛丑就试图离开。
“慢着。”鹤山道人出声叫住了他们。
甘衡愣在那,被鹤山道人的视线注视得有些头皮发麻,他直觉这人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果不其然。
“两位施主……这供奉的牌位上的字……是不是已经看过了?”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一派从容。
甘衡尴尬地笑了笑,“哎呦没注意,这牌位上还刻着字呢?”
“是啊,刻着在呢,尊者丹丘子之位。”鹤山道人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甘衡脸上的笑容就僵住,看来这小道人是不想就这样简单地揭过此事了。
甘衡转过身来,也不装了,他直接了当地问:“这长生殿里供奉活人牌位是个什么道理?又或者说……”
夜风袭来,吹得满殿的烛火乱晃,明明是庄严肃穆的道观,此刻却犹如鬼影交叠。
甘衡看着鹤山道人:“丹丘道长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哈……”鹤山道人闻言大笑起来,那两颗虎牙让他看起来分外纯净无害,他垂着眼看着供桌上的牌位,轻声道:“道长的大限……不是还未到,是早已经过了,现如今不过是我在吊着他的命罢了……”
甘衡蹙着眉,“生老病死,因果循环,你何必做这些?”
谁知道鹤山道人听到这话,瞬间就愤怒了,“生老病死?好一个生老病死!谁该生?谁又该死?因果循环?怎么个循环法?”
他说着说着打量着甘衡冷笑了一声:“同你这般死后轮回再来么?可你还是你么?你现如今又是谁呢?大人。”
最后“大人”两个字说得极为讽刺。
甘衡沉默了,鹤山道人这话,也直白地戳到了他。
“我们修道之人,只求此生此世,不问来世之事。”鹤山四下观赏着自己一手建起来的长生殿,眼底全是希冀,“只要我想,我可以将丹丘子这命一直续下去,如今只是疫病,后头还可以是虫灾,再紧接着是恶灵……”
鹤山道人说到这,嘴角咧着笑容,两颗明晃晃的虎牙露出来,“我活多久,丹丘子便活多久,这辈子永远相伴,他永远离不开我。”
甘衡被他这话说得心惊,这里头信息含量实在是太大了,他一时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得先确认了一句:“这吴昌城的疫病果真是你造成的?”
“你没尝出来么?那道观的山泉水,我不过是在里面下了点药罢了。”
苛丑一听这话,气急了跳出来:“该死!竟是你在那水里下药了!!”
甘衡连忙安抚地拍了拍,“我就说你是被骗了吧。”
鹤山道人袖着手,“你们不是要去奉先城么?不要再插手吴昌的事,明日我派人护送你们离开。”
甘衡:“可是道人,你现如今还年纪轻轻的,但丹丘道长已经三百多岁了,比起死去,更可怕的是衰老的身体以及一日不如一日的精气神,你这样替他续着命,可是他想要的?”
鹤山道人看着甘衡:“那又如何呢?”而后意味深长道:“他至少还是自己的身体。”
甘衡微微一愣,突然就想到了那天夜里看到的“鬼上身”的一幕,他皱着眉戒备道:“你到底是谁?”
鹤山道人从供奉的桌台上拿起牌位,缓缓地摩擦过上面刻着的每一个字,“三百年前的晏朝,道家只有一脉,我同丹丘子是师傅唯二的内门弟子,我炼丹,他修术,‘道’本就是奇妙而又难以琢磨的,我原以为我修行已经算高了,却不想我那遇事软弱、凡事只会躲在我身后的师弟却比我还先习得‘道法’的奥秘……”
他说着笑了笑,“说不嫉妒是假的,我天生要强,却于修道一事上总归是没有天赋的,可比起嫉妒,更我感到的是怨恨和不甘!”
鹤山道人周身的气息完全变了,先前至少还人模人样的,这会子已经浑身彻底散发出鬼气,“我护了十几年的小师弟,他一朝得道,他的人生还有数十个数百个十年,我只不过是他那么长的人生里很短暂的一部分……我得留在他身边啊……我得永远留在他身边护着他……”
字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甘衡大概猜到眼前这附身在鹤山身上的人是谁,他在丹丘子的记忆里见过。
甘衡转头就看到苛丑听得若有所思,连忙弹了他耳朵一下,“不该学的别瞎学。”
鹤山道人此刻已经完全撕下最后一层伪装了,“现如今这样不是正好么?我陪着他,他也离不得我……”
整个长生殿里阴气弥漫,现如今这还算哪门子的通天道,已经完完全全鬼气通天了。
“道长若还是这样执迷不悟的话,那我也只能……”甘衡叹息一声,朝苛丑招了招手:“去。”
苛丑应声而上,两股阴气交织在了一起。
甘衡“啧啧”感叹,别的不说,这鬼倒是越来越好用了。
通天的阴气交缠,整个长生殿里都阴沉得厉害,阴风阵阵,似有万鬼哭嚎,一旁挂着的经幡也鼓动翻飞,周遭温度骤降。
甘衡被阴风迷了眼,压根就看不清眼前的状况,他只得裹紧了衣服。
等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苛丑正要把恶鬼从鹤山的身体里扯出来。
“鹤山”却突然笑了,他被苛丑掐着脖子,艰难道:“咳咳……你若是将我扯出来……这小道人也活不了……”
甘衡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喊了一句:“苛丑!先别动!”
鹤山道人便笑得越加放肆了,“你以为我是怎么占用的这具身体?是这小道人他自己请鬼上的身啊……说起来,他到也确实像我……他于炼丹制药上没有天分,便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哈哈哈,也正是如此才成全了我啊……”
甘衡冷冷地看着他,“你同丹丘道长相处的这十几年的缘分本就是借来的,你应当自足了,若不你整出来这些,想必也是能好好陪他养老善终的,只可惜……”
他抽出骨鞭,鞭子在空气中抖出声响。
“只可惜你冥顽不宁,不知悔改,拿世人来求‘道’,实在是容不得你。”
骨鞭直直刺入“鹤山”额前,甘衡咬破指尖,画了一道招魂符。
血落到骨鞭上,它瞬间就激动得颤动起来,灵气乍现,
“魂归。”甘衡瞳孔里倒映着幽幽鬼火,仿佛从他眼中开了炼狱之门,在无数恶鬼中,搜寻那真正的鹤山道人。
“鹤山”瞳孔紧缩,痛苦地猛烈挣扎起来,苛丑伸手将他摁住。
就在这时,周遭突然亮起来。
甘衡一惊,画符的手顿住了,他仰头一看,只见浓黑的夜色像是被什么擦亮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射下来,长生殿里所有的景色都跟着褪去。
直至变作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甘衡神情微动,这儿他先前在丹丘子的梦里见过。
他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人,这人背对着甘衡他们,正在往地上扔杯茭。
月牙似的杯茭被掷在地上,磕碰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甘衡收起骨鞭,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没有做声,他还摸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可惜了。”这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是哭茭。”
甘衡对于占卜一事不太了解,但听这个“哭”字,也大概明白占卜到的不是什么好结果。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满面笑意地瞧着甘衡,这人正是年轻的丹丘子。
甘衡微怔,一时间辨不清这人到底是梦境内还是梦境外。
“小施主,贫道观里的人便交由贫道处置吧。”丹丘子说着一抬手,鹤山便瞬移到了他的身边。
甘衡却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道长,人可以交给你处置,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大张旗鼓地在观里修建通天道、筑长生殿,供奉的到底是谁,道长当真不知道么?”
丹丘子望向甘衡,目光沉静柔和,这明明是个尖锐到有几分冒犯的问题,他却泰然地对上了甘衡的目光。
“若说全然不知,肯定是假的。”丹丘子垂眼看着昏睡过去仍旧还死死地皱着眉头的“鹤山”,他伸手一点,逢春生的灵便从鹤山身体里被引了出来,“但未曾想过……会是他。”
逢春生这人生得有几分戾气,因为他眉骨和颧骨都很高耸,一双眼睛也是锐利的丹凤眼,不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阴沉,丹丘子幼年的时候也觉得这人可怕,心气高,还很少说话,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惹得他不开心。
现如今闭着眼睛,也会叫人觉得他在生什么气一样。
可只有丹丘子知道,他的这位师兄是最好拿捏不过的人,他哭一下、卖一下惨,他的好师兄就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他最记得那日师傅同逢春生叮嘱,告诫他:“切不可自以为是。”
逢春生当时顺从应下,只以为师傅叮嘱的是他于炼丹上的造诣。
但丹丘子悟性何其之高,他一点就通,明明白白师傅这话指的是逢春生待自己。
切不可自以为是,被自己所思所想迷了眼。眼前人不是心中人,心中人未必像眼前人。
只可惜逢春生三百年了,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丹丘子一挥袖,便同逢春生的灵一起在原地消失了,“小施主,让贫道同他最后再道个别吧……”
话音一落,这大殿里便只剩下了甘衡和苛丑,以及躺在地上的鹤山道人。
甘衡和苛丑面面相觑。
苛丑蹭过来,“甘衡,我们也做点什么吧。”
甘衡莫名奇妙:“做什么?”
苛丑垂着眼笑,伸出手去勾甘衡的腰带,“先前从那供桌里爬出来,你不是说我俩要做点什么么?”
他还拉着甘衡的腰带一晃一晃的。
甘衡不为所动,可恶这艳鬼勾人的招数实在是熟练。
却不想苛丑拉着他的腰带把他往怀里一带,闷声笑着将人抱紧了,“好夫子,你教教我,你同我在供桌底下要做的是哪种事?”
甘衡瞬间面红耳赤,脑袋顶都要冒烟了,他恼羞成怒地挣扎,“我教你个二舅姥爷的蛋蛋!!”
可恶,这艳鬼实在是手段了得!!!
…………
疼,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裂开的疼。
鼻尖还萦绕着很熟悉的香气。
逢春生微微睁眼,他望着熟悉的琉璃顶,一时间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便躺在床上没有动。
“春生!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逢春生这才眉眼微动,朝身边看过去。
丹丘子正笑意盈盈地瞧着他,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一副场景。
“我……这是怎么了?”逢春生略微失神,这熟悉的一幕却让他觉得最不真实。
丹丘子袖着手摇头晃脑冲他道:“那么热的天你还在丹炉房里呢,上进也不是这么个上进法,人都热晕过去了,还好被我及时发现了。”
逢春生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或者是喉间实在是干涩,他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瞧着丹丘子。
丹丘子便笑了,“怎么了师兄?这一觉醒来跟不认识我了似的,怎么这样盯着我瞧?”
逢春生摇摇头,“就是突然觉得丹丘子好像长大了。”
丹丘子身形一僵,他从床边站起身来,束好的发就跟流水似的一下子就滑下来,他苦着脸道:“师兄……我连发都还束不好呢……”
逢春生细长的眼底就有了几分笑意,嘴上却训道:“呵,就这还师傅教得最好的小徒弟呢?我看啊,就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糊涂虫。”
不管他怎么说,丹丘子就笑。
逢春生从床上爬起来将人摁在椅子上,“好好坐着,我替你束发。”
丹丘子提要求道:“不要给我束冠发,今日我不出去了,就束最简单的!”
逢春生疑惑道:“今日不外出去悟道呢?”
丹丘子连连摆头:“不悟了不悟了。”
逢春生抬手就冲着他脑袋一拍,“别乱动,今儿倒是稀奇,外头那些‘小猫小狗’的苍生,你竟是不照顾了?”
丹丘子垂下眼,“师兄,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苍生要顾,一人也要顾。”
逢春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道:“好了,头抬起来点,我看看这头发束得怎么样?”
丹丘子抬起头,他现如今这张脸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面容,但眼神却骗不了人的,那眼底的沉淀的岁月何止只有十几年。
他的稚气、软弱、天真已经全被揉碎化开,再怎么装也装不出年少的心气。
“师兄,你的愿望实现了么?”丹丘子坐在椅子上晃着腿。
逢春生不解:“什么?”
丹丘子轻声道:“这大殿从今往后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逢春生先是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鼻尖一直萦绕的香气是“故梦”。
他伸出手,束好的长发从他指尖划过,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丹丘子闻声笑了起来,他抬手,指尖缠绕的都是“故梦”的烟雾,一丝一缕,沁入人的五脏六腑。
“只可惜啊……好梦难存。”
大殿内,甘衡很快就意识到了不正常。
他连忙捂住口鼻,“靠……”
是“故梦”的香气,这香邪门,入体之后,这人虽然表面上看着很正常就跟睡着了一样,但实际上内里五脏六腑都已经化作水了,随便晃晃都能流出来。
这香这么歹毒,却还是有很多人都趋之若鹜,只因为临死之前,会一直重复做一段美梦,直至内脏全部融化,人死梦方休。
“苛丑,带上鹤山我们快走。”甘衡知道,丹丘子恐怕是不会再从这虚无境里出来了。
虚无境逐渐崩塌,好似太阳坠落,显出原本的漆黑夜色来。
甘衡看着金碧辉煌的大殿逐渐消弭在夜色里,神情也有几分复杂。
佛曰来世,道说今生。
丹丘子到死也没有相信来世,他同逢春生被困在虚无境里直至消散,没有来世也不求来世。
“走吧。”甘衡叹了口气,拍了拍苛丑,“我们下去。”
苛丑站在那没动:“我抱你。”
甘衡指了指昏死过去的鹤山,“你抱他。”
苛丑杵在那气不顺,抱个屁,扛着人就下了通天道,这一路鹤山头朝下脚朝上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
…………
第二天整个长生观都挂上了白绫,道观里所有的人穿着一身白衣,满观的纸钱翻飞。
长生观的丹丘道长羽化了。
来替丹丘子哭丧的人,在长生观里排了好长的队。
甘衡看着看着,突然来了一句:“这才是真正的通天道啊……”
观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现如今就落到了鹤山的头上,这可怜的小道人,拿回自己的身体还没多久,怕是手脚都还没适应惯,就得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甘衡临走前还特地去看了他一眼。
鹤山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忙得晕头转向,哭丧着脸就只差把“我不行”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甘衡拍了拍他的肩,也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给他画饼:“道长……未来可期啊……”
鹤山闻言整个人扑进甘衡怀里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起先还在哭丹丘子道长的死,后头完完全全便是在哭自己了。
这个不会,那个也不会,长生观什么事都落到他头上了,他该如何是好。
甘衡拍了拍他的后背,心想,这下好了,这小子以后请鬼上身都请不到了。
苛丑皱着眉将这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的人从甘衡怀里扯出来,嫌弃道:“没用的东西。”
鹤山被骂了,反倒是生出了几分反骨,他瘪着嘴,就那么含着泪哽咽道:“贫道……贫道会照顾……好长生观的……”
甘衡宽慰他:“放轻松些,观里还有这么多师弟替你撑着呢。”
鹤山这才深吸了口气将眼泪咽回去,一路目送着甘衡他们离开了吴昌城。
# 皇都奉先
甘衡一行人历经数月总算是抵达了奉先城。
这奉先城较之别的地方,就是繁华热闹些,就连沿街的楼都硬是比别处要高。
甘衡站在官道上,神情有几分沧桑。
小曰者靠过来问他:“甘衡?我们接下来不去找荀樾大师么?”他不理解甘衡一直站在这里做什么。
甘衡吐出一口气:“去抓夜游女之前,那老头给了我一支焰灵,细长一支,点燃能亮大半天,不管搁多远都能知道我在哪里。”
小曰者不明白:“那你为何不点?是要等到夜里么?”
甘衡一摊手,“我在徐镇的时候,搁酒里都快被泡成下酒菜了,你猜那焰灵怎么着?”
他一乐跟说笑话似的,合掌一拍:“嘿,早就泡成浆了。”
小曰者:“……”他怎么还觉得甘衡挺骄傲的。
“行了,实在不行去别院看看吧,就算找不到那老头,好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别院是之前荀樾刚带着甘衡来奉先时住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但也算个房子,四面墙还是能遮风挡雨的。
可甘衡这离开奉先实在是太长时间了,奉先整个都大变样了。
高楼建起、商铺林立,家家户户门前竟都设起了佛龛。
当街还有不少点着香就在那拜的,甘衡好奇地朝佛龛里看去。
诡异,实在是诡异。
小曰者也探着脑袋往佛龛里瞧,“甘衡,他们拜的都是什么?”
甘衡摇摇头,别说拜的是什么了,他隐约觉得这奉先城里有一股奇怪的磁场,他原本对阴气、鬼气这种东西是很敏感的,可这奉先城仿佛被蒙在薄膜里一样,叫他什么都感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