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吵死了。
苛丑见甘衡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两瓣嘴就那么被捏着,傻傻愣愣关切地看着甘衡。
现在已经是大天光了,甘衡被树叶里露出来的些许光亮照得晃眼,一时间还没有辨清梦境和现实,他还在愣神。
苛丑见他没反应,这才把自己的嘴巴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问他:“你没事吧?你方才被鬼魇住了。”
甘衡摇摇头,轻声道:“方才是有鬼在给我托梦呢……”
苛丑眉毛一拧,只觉得这鬼真的是嚣张至极,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他的人做这种事!
他问:“那鬼给你托什么梦了?”
可甘衡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多说。
苛丑磨了磨牙有些生气,这事竟然还不同他讲,他正想发作,却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扯了扯。
他低头看过去,就见甘衡拉了拉他的衣角,一副还没有醒神的迷茫样,冲着他道:“苛丑,我想吃米糕。”
苛丑心一软,何止是一软,他简直是要软得一塌糊涂了,他差点开口就应下,但还好理智还在。
苛丑:“米糕是什么?”
甘衡:“……”
甘衡觉得自己也是疯了,竟然问一个恶鬼要米糕吃。
苛丑看着躺在树干上的人,他飘在半空中,微微俯身冲着甘衡问道:“只要米糕么?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要的?”
他这么一问,甘衡还真就认真思考了片刻。
苛丑又接着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想尽办法给你。”
甘衡一听这话,也顾不得想要什么了,瞬间就警惕起来,“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你别乱来。”
苛丑还略有些失望。
当天上午,甘衡又去了私塾一趟,他和苛丑一起把私塾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好歹是能住人了。
甘衡敞着衣襟一身汗地坐在屋檐底下,他微微仰头眯着眼看着这日头,一窗之隔,他听到里面是夫子含糊不清的呓语,外面是初夏的虫鸣,明明是同年少时如此重叠的画面,可却今非昔比。
他突然有些感叹,抑制不住地开口念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①
当初跟着夫子学这首诗的时候,还不解其中深意,现如今却只觉得这一字一句哽在喉间,是干渴、是粗粝、是咽不下吐不出的症结。
突然一股清凉的风从他颈边吹过,甘衡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苛丑过来了。
苛丑从黑雾里凝成人型,亲昵地贴着他问:“坐在外面做什么?”
甘衡觉得有必要跟他强调一下规矩,“你这动不动就变黑雾的毛病得改,要是被别人撞见了,我又要解释。”
苛丑眉毛一敛,甘衡就知道他不爽了,想着两人估计还要为这事掰扯掰扯,谁知道,他又眉眼一垂,极其乖巧的“嗯”了一声。
甘衡意外得眉毛都挑起来了,他经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很奇怪的“咦”了一声。
苛丑被他这眼神看得别扭,“怎么了?”
甘衡仰着头就笑,“哈哈哈哈,你这是转性了?现如今这样子哪里还像个恶鬼?”
苛丑:“不好么?不做恶鬼……你不喜欢么?”他从背后同甘衡越贴越近。
“哈哈哈哈,当然好。”甘衡眯着眼,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恶鬼的心思。
“是么?”苛丑放轻了声音,还试图继续跟甘衡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该如何才能做一个好鬼呢?”
他贴着甘衡的后背,从甘衡肩上探出头来,然后微微垂着眼,甘衡因为太热敞开的衣襟底下的风景,就这样被他一览无余了。
第一眼,是很健康的肤色………黄白的肌肤上隐隐带着晶莹的汗渍,跟人不同,鬼是不出汗的,可苛丑却觉得这也是大人对他致命吸引的一点,身上的体温、肌肤温热的触感以及现在上头仿佛透亮般的汗渍,他甚至想试试亲吻舔舐上去,会是什么味道……苛丑看着看着,耳边已经完全听不到甘衡在说什么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也开始发热,脑子里全都是“嗡嗡嗡”声,喉间干渴得厉害,等他眼神再移过去一点,然后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下一秒,苛丑感觉到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自己鼻子里流了出来。
甘衡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顺着苛丑的视线看过去,才意识到这恶鬼到底在看什么!他猛地伸手冲着苛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靠!感情这恶鬼在他面前卖乖就是为了耍流氓!!
甘衡气得瞪大了眼睛,耍流氓也就算了,还他三舅二姥爷的流鼻血了!丢不丢鬼啊!
苛丑擦了擦自己流出来的鼻血,这时候看向甘衡的眼神倒是清澈了,他甚至一副比甘衡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甘衡实在都要被他气笑了,“你就是这么做好鬼的?”
苛丑:“我不知道,又没人教……”
还别说,待一起这么久,甘衡都要怀疑这恶鬼是不是都会拿捏他了,知道怎么样自己最容易心软,一听苛丑这么说,甘衡还真就不忍心责怪他了。
甘衡告诉他:“好鬼知廉耻,你方才那样子实在是……”重的话甘衡说不下去了,这到不是因为他心软,而是他也要脸好嘛!!!
谁知道苛丑咧着嘴角冲甘衡乐,“好鬼知,但是恶鬼不知,大人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恶鬼吧。”
甘衡只觉得被他这么一气,再加上高温煎烤,他整个人都能两眼一闭直接晕厥过去。
他算是知道当年岑夫子教自己读书时为什么经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了,苛丑比之当年的自己,那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甘衡罚苛丑站在太阳底下,实在是不解气地训了他半刻钟,犹如岑夫子附体,也不知道窗户那头的岑夫子若还精神明朗,也不知道他该会作何感想。
关于当年最淘气的学生倒是最像自己这件事。
而苛丑低着头还在那傻乐,不乐别的,回味呢,回味那惊鸿一瞥的红嫩,没有大人颈间的痣红,但是比那痣更……色。
等甘衡被甘飞叫回去吃饭的时候,甘衡还气不过,因为这恶鬼压根就没听进去。
这一顿饭,席间大多数是沉默的,但婶子的手艺确实可以,那被甘飞夸赞的糖醋鱼确实很绝。
入口即化的鱼肉,咸甜的口感,更体现了鱼的鲜味,甘衡由衷地夸道:“婶婶这鱼确实是南堤家乡的风味,我在别处都没有吃到过。”
这话一出,婶子僵硬了一下,然后伸手又给甘衡夹了一筷子,她道:“喜欢吃就好……”
吃过饭之后,甘衡就同他们告别了,来南堤这一趟本就是意料之外,没有做多停留的打算。
他同甘飞交代,“我不在南堤之后,夫子那就麻烦你多照看了。”
甘飞也算半个大人了,他一听这话,不自觉挺起了胸膛,一副很可靠的模样,“衡哥,你就放心吧。”
“行了,走了。”甘衡拍了拍半大小伙的肩膀,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等等。”身后的婶子却叫住了他。
甘衡有些诧异地回头,就看到婶子急忙跑了两步追上来,她没有看甘衡的眼睛,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两个还热乎的鸡蛋,递到了甘衡的手上。
婶子垂着眼睛,略微犹疑道:“当年的事……对不住了,是我有错,不该把对甘家的怨恨发泄到你身上……”她说到这才敢微微抬眼看向甘衡,她实在是怕在他眼里看到恨意。
甘衡却哭笑不得,“婶婶都过去了。”
婶子看着甘衡的眼睛一亮,她握着甘衡的手好一会,才点头应道:“诶……”
甘衡收下鸡蛋,冲她道:“婶婶,回去吧。”
这世间除了生老病死,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当年的事,不过是各有各的难处。
甘衡就这样揣着两滚烫的鸡蛋往外面走,苛丑一步一步跟上他,知道这人还在生自己气呢。
苛丑讨好道:“你不是想吃米糕么?等到了下一个地,我给你买。”
甘衡没搭理他。
苛丑又道:“南堤这一块湖里的水鬼都让我赶跑了,保证以后不敢再回来了。”
甘衡挑了一下眉,还是忍着没做声。
苛丑皱着眉绞尽脑汁想不出还能怎么哄了,只得委屈道:“但是大人……那衣服是你自己没穿好的……”
甘衡听到这话差点栽了一个跟头,他气得指着苛丑的手都在抖,“你,你……”你了半天没有说出个什么来。
这恶鬼也太厚颜无耻了!
他实在是气不过,想拿什么东西砸他,可甘衡左右看了看,浑身上下掏了掏,除了那两鸡蛋就只剩那两鸡蛋了,甘衡咬牙:“算你运气好。”
苛丑见他这样气急败坏,就贱兮兮的闷笑,他可太喜欢大人冲他生气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了。
他见把人气得差不多了,又连忙开始卖乖,“大人,你多教教我,我在岐山三百年,什么都没有学过……自然是还有很多不懂的事。”
果然甘衡心软,这法子百试百灵。
甘衡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下好了,我竟然还要当你这恶鬼的夫子。”
苛丑伸手去拽他的衣角,“好夫子,你先教教我,‘甘衡’两字怎么写。”
甘衡木着脸,一提到这事就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你先把你的手撒开!”
没羞没臊!!像什么样子!!
甘衡在心里刚骂完,就仰头无声的叹息,他完了,他真完了,他骂苛丑这些话,全是当年岑夫子骂过他的。
果然啊,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看这不就到时候了。
甘衡最终还是没有挨过苛丑的软磨硬泡,他拿树枝在地上写了“甘衡”两个字。
甘衡告诉他:“这两个字是甘甜的甘,衡量的衡。”
苛丑细细端详了半响,然后冲甘衡一笑:“我喜欢这个名字。”
甘衡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又在一旁写下“苛丑”,本来甘衡还想也介绍一下他名字的寓意,结果还是沉默了,他这名字……呃……
苛丑见自己的名字跟甘衡写在一起,眼底是说不出的满足,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心情很好,说了一句:“真配。”
甘衡脑子还没跟上他的思路,疑惑地问了一句:“配什么?”
苛丑就笑,多的一句话也不说。
甘衡拿树枝戳他,“恶鬼!”
苛丑笑着躲,“甘衡教过了,就不是了!”
甘衡也被他气笑了,这话他还真没办法反驳。
也不知道地上那字有什么好看的,苛丑还蹲下身去看。
甘衡便拿树枝戳他的背,“走了,你蹲地上数蚂蚁呢?”
苛丑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甘衡,那多情的眉眼里是懵懂的心疼,他问:“为什么甘明明是甘甜的意思,但这个字单看起来却这么苦?”
甘衡被他这话问得一愣,喉间酸涩一片,他明明觉得自己是不苦的,可苛丑一句话,却他尝到了苦味。
苛丑接着道:“那日后,我便是甜,你同我在一起,便不苦了。”
甘衡凝着眉想了半天,问他:“你要改名么?难不成以后叫‘甜丑’?”他越说表情越难绷。
苛丑只是不好听,这甜丑那可真是太难听了!!
苛丑:“……”那当我没说。
这情话对大人不管用啊!
徐镇,入了夏,这天是越来越热了。
甘衡坐在凉茶摊上等着那非要给自己买米糕的恶鬼,他嘀咕:“也不知道非要买个什么劲,又不是真那么想吃……”
说完心里浮现出米糕那香喷喷、白糊糊的样子,怎么说呢,就……还是有点馋。
可让甘衡纳闷的是,这凉茶摊子上喝凉茶的不多,不远处驿站却队排老长了。
他禁不住疑惑地问凉茶摊老板:“那儿是怎么回事?是来了什么大官么?”
凉茶摊老板就乐呵乐呵冲他道:“哎呦,哪里是什么大官,就是个卖酒的。”
甘衡吃了一惊,一个卖酒的在驿站卖也就算了,这队伍竟然还从里头排了出来,“什么酒,这么好喝?比沉羌的酒还好?”
凉茶摊老板:“可不就是沉羌的酒一路酿过来的,这走一路酿一路,是要送给奉先城里的贵人喝的,比那沉羌的酒只有好的,没有坏的!”
甘衡一听倒是有点意思,他耐不住好奇心也想去凑了个热闹。
小曰者扒在小棺木里问他:“甘衡,你也要去喝酒么?”他可记得甘衡属于是一杯倒的酒量。
甘衡兴致勃勃地搓了搓手,说得很坚定:“哎呀,就去看看,就去看看。”
驿站的门大敞着,里头庭院里确实支了个摊子,摊子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大碗”几个字。
可这么多人排着队,摊子上也没有个接待的,也没见有人喝酒,甘衡正奇怪着,一旁见他探着脑袋往驿站里看的人同他搭腔:“瞧什么呢?”
甘衡抬起头来一看,是个生得还挺斯文的青年。
甘衡:“我听说这儿在卖酒,可怎么光见排队,不见酒呢?”
青年大笑,“哈哈哈哈,哎呀,你没听说过三大碗的‘赛神仙’么?”
甘衡老实摇摇头。
青年:“这‘赛神仙’可不是谁都能喝上的,大家都在排队看能不能选上呢。”
甘衡把那队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问:“这么多人,能选上几个呀?”
青年冲他比了“三”的手势。
甘衡瞪大了眼睛,“靠,这么多人里面就挑三个?搁这科举呢?”
青年又笑了起来,“哎呀,没办法,这‘赛神仙’确实是有点东西的。”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同甘衡道:“我听喝过的人说,这‘赛神仙’要喝三大碗,一碗下去飘飘欲仙,两碗下去便是身处天上宫阙,三碗下去啊……”
青年笑眯了眼,意味深长道:“可就能见到神仙了,你还能同神仙说上话呢!”
甘衡摸着下巴琢磨,“真有这么神?”
青年认真道:“读书人不骗人。”
甘衡又问:“那这被选上的契机是什么?”
青年突然凑近甘衡,细细地打量了他两眼,“我倒觉得你应该能被选上。”
甘衡:“为何?”
青年冲他笑了笑:“这见神仙的人自然也要是神仙摸样的人。”
甘衡闻言拂了拂衣服,极其潇洒地将衣摆一打,迈步就往驿站里头走,“那我这去排队试试!”
急得小曰者都从棺木里蹦出来,他连忙拉住甘衡:“甘衡!你不是说你就看看么?”
甘衡小声同他道:“哎呀,来都来了,来都来了。”
小曰者:“……”
甘衡提步往里面走。
小曰者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拉着他,“那你也不能现在就去喝!你等那岐山恶鬼回来!”
甘衡闻言挑眉,“我等他做什么?我喝个酒还要那恶鬼应允了?”他说着把小曰者圆溜溜的鼻子一捏,眯着眼问他:“你几时这样听那恶鬼的话了?”
小曰者心虚地移开眼,也不敢再拦。
甘衡拍了拍他的脑袋:“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那驿站里终于出来了一个人,一身小厮打扮,他放眼看了一下排着的长队,目光兀地同甘衡对上了视线,这人冲甘衡点了点头。
甘衡一脸莫名奇妙,他问小曰者:“你有没有感觉这儿怪怪的?”
小曰者点点头,“那人老是看你。”
甘衡哭笑不得,“我哪里是问你这个,我是想说……”他压低了些声音,“你有没有察觉到阴气?”
小曰者屏气凝神感受了一下,当真是有!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藏匿了起来,他这才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
甘衡抵了抵腮帮子,“那这赛神仙我还非喝不可了。”
小曰者袖着手站在那,明明是张娃娃脸,神色看起来却比甘衡还要老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甘衡这什么热闹都要凑的毛病,也不知道几时能改?
很快,幸运的三人就被选出来了,没被选上的离开,被选上了的会发牌子,请到驿站内。
不出意外的,甘衡顺利拿到了牌子,同样拿到牌子的还有那斯文青年。
甘衡拿着手里的牌子一乐,小声冲小曰者道:“像不像那什么,留牌子,赐香囊?”
小曰者鼓了鼓眼睛,对这句玩笑话实在是不好做什么点评,一时间都辩不出,他这话到底是在笑谁呢。
青年突然凑了过来,他看了看甘衡手中的牌子笑眯了眼:“我就知道。”
甘衡冲他竖大拇指:“兄弟还真是料事如神。”
青年:“我来这喝酒,见过这么多人,还从来没有看走眼过。”
“请被选中的人移步客栈内。”小厮模样的人冲他们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甘衡便同青年一起走了进去。
这驿站内还真是别有洞天,外头看着不过就是一个小破站,可这里面却大有学问。
三层楼高的驿站竟是直接打通的,只有中央四根柱子支撑着,一抬头便能直接看见第三层的顶,那顶上细致地刻着一幅画,画中是雾气腾腾的仙境,其间有各色各样的仙子载歌载舞,宫阙坐落其间,这画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那画中的云雾和仙子的衣袂就要从画中飞出来了。
甘衡赶忙眨了眨眼,生怕看花眼,看见些什么不该看的。
四根柱子中间有一座高台,上头有人突然击了一下掌,一阵铜铃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人是一名身材凹凸有致的妙龄女子,她蒙着面纱,仅露出一双眉眼,眉眼间尽是顾盼流连的风情,她一伸手,那挂在她手指上的铜铃便叮当作响,声音好不清脆,这人盈盈笑道:“先祝贺各位客官有幸能尝到‘赛神仙’……”
她手一击掌,铜铃声再次响起,有一群身穿华服的女子从高台之后鱼贯而出,这些姑娘们看起来年纪相仿、身量相仿、打扮也相似,甘衡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各个身上都还带着好闻的香气,走过来,当真是香气扑鼻。
被选中的第三个人立马乐道:“都说这‘赛神仙’喝了便能去天上见到天上的仙女,我看这酒还没喝,此地比之天上也没有多少分别了。”他说完立马大笑起来。
他以为自己开了什么抖机灵的玩笑,周遭人应当会跟着一起乐开怀,只可惜这满屋子的人没一个附和他的。
他收了声,有几分尴尬地咳了咳。
那些女子将端过来的酒依次摆放在他们三人面前,高台上的蒙面女子第三次击掌,铜铃声响得更欢了,紧接着那围在每一层楼阁围栏处的幕布坠落,就跟开幕似的,露出了每层围栏之后的景象。
甘衡当即瞪大了眼睛,那每一层围栏之后的景象都虚幻得不真实,其间有漂浮在半空中身体上长花的人、有半截蛇尾的人、有生了翅膀的人……每一个都属实是甘衡只在话本子里才见过的程度!
这些人弹琴奏乐,一时间满屋子都是丝竹之声,靡靡之乐不绝于耳,真真是犹在仙境!!
他们进来的三人都一齐看愣了,第三个人张着嘴,嘴巴都忘记合拢,好半天来了一句:“我滴个乖乖……”
那围栏之后的人各个笑靥如花,雌雄莫辨,他们从上头飘下来,端起桌上的酒,欲劝又止,柔情如丝,只叫每一个人都招架不住,伸手接过那酒。
酒在碗里晃荡,清澈的酒水印出的却是乌烟瘴气一片。
小曰者眼见着甘衡端起酒,眼神迷离地就要喝进去,他连忙抱住甘衡的脖子,大喊道:“甘衡!你醒醒!你这是被恶鬼迷了心窍呀!!”
甘衡却梗着脖子充耳不闻,眼睛都被小曰者勒红了也要把那酒喝下去!
甘衡被小曰者勒着,这酒一时半会进不了嘴了,第三个人还有些犹豫地观望,他们三人中最先喝下这酒的反倒是那斯文青年。
斯文青年一口饮尽,发出一声极其畅快的喟叹声,他喝完之后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整个人都好似变了摸样,这个方才同甘衡交谈的时候还拘谨有礼的读书人,这一碗下去是彻底放飞自己了。
他在屋里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一把扯开衣襟,和着这满屋子的弦乐之声,同那些漂浮在空中的人跳起舞来,他闭着眼睛脚步不稳,整个人面上一直都带着笑意,他甚至还轻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第三人见斯文青年喝完也没怎么样,反倒是看起来格外畅快,他也立马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29章 三大碗(二)
两人皆饮下,只有甘衡还迟迟未动,高台上的蒙面女子便笑道:“怎么?这位小兄弟是瞧不上‘赛神仙’么?”
甘衡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同小曰者道:“你赶紧松开,一会我这酒还没喝下去,就先被你勒死了。”
小曰者这才意识到甘衡方才那样都是装的……他讪讪地收回手。
甘衡闻着这酒气清香,闭着眼就灌了进去。
酒水清冽并没有想象中的辛辣,他喝下去的瞬间,就好像五感都通了,他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动了起来,花绕柱开、鸟飞燕鸣,那些在空中漂浮着的人也在嬉笑着,他们同甘衡交谈。
“公子是谁?这是前往何处?又要做什么?”
甘衡也冲他们笑,“就一江湖闲散人。”他说着歪歪扭扭地朝其中一人走过去,那人生得美艳,不似常人,浑身上下都开着漂亮的花朵,甘衡伸手将其中一朵摘下,他又递回给这人,微眯着眼说:“鲜花赠美人。”
还挺会“借花献佛”的。
那人捂着嘴笑,又劝道:“公子再喝一碗。”
甘衡也不推辞,端起来就饮了下去,看得小曰者眉头直皱,他也是搞不懂甘衡到底要干嘛了。
第二碗喝下去,顺着酒水流过的地方这才隐隐烧了起来,这回甘衡不只是觉得脚底下不稳了,他感觉自己是真地飞了起来!
“靠……”甘衡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甚至周身已经有白云仙气环绕了,吓得他揉了揉眼,实在是不敢相信。
于云雾之中,楼台宫阙隐隐浮现,甘衡差点忘记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了,他朝着那楼台处飘过去,整个人只觉得轻飘飘地好似能畅游去任何地方,就连脑子也轻飘飘的,感觉什么东西也没装。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哭声,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激得他一激灵,这才回了片刻神,瞬间就觉得整个人也重了,脑子也挺沉的。
得亏是这哭声传来惊醒了他,甘衡伸手触摸周身柔软的白雾,眼底颇有几分赞赏道:“造这个虚无境的倒是个神人,知道虚无境内没有流动一说,竟是为了效果逼真,将虚无境做进了画里。”
画具有欺骗性,他欺骗你云在飘、雾气在流动。
甘衡循着哭声走去,竟是个躲在云雾之后哭个不停的男鬼。
那男鬼苍白着一张脸,听到响动抬头朝甘衡看来,看到甘衡之后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呜呜……”
甘衡听他在那里哭了半响,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蹲在男鬼旁边,是个十分二流子的蹲式,岔开着腿双臂搭在腿上,他问:“怎么了,兄弟?你家里人纸钱没给你烧够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男鬼原本只是哭的,这回换嚎的了,那当着是撕心裂肺的嚎!
“诶诶诶……”甘衡耳朵都要被嚎炸了,“你先收收声,收收声,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讲讲?”
男鬼这才不哭了,他擦了擦鼻子啜泣道:“呜呜……我想回家……”
甘衡沉默了半响,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每个死去的人,只要家里有人喊魂或者办丧,魂魄都是能回去的,一般称之为头七,可这鬼是为何回不去呢?
“你家里人不知道你死了么?”
男鬼提到这隐隐还有些委屈,“知道的,怕是丧事都办了。”
甘衡就纳闷了,“那你为何不回家?”
男鬼说到这眼睛里含着泪,愤愤道:“你以为是我想留在这么!我是被困在这了!”
甘衡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看这虚无境四周,确实同他之前待过的虚无境不太相同,一般来说虚无境都是展开者在现实中极其熟悉的景色,可这儿直接就都已经不是“人间”了,背后之人虚构了一个类型仙境的地方,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造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有进来的法子,就会有出去的法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鬼怨念地看着甘衡,沉默了半响。
甘衡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他也沉默了,然后他问道:“这第三碗酒……不会是在你手上吧?”
男鬼可怜地看着他,试探地问:“你要喝么?”
甘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算是知道这虚无境是怎么留住鬼的了,是伥鬼阵。
这虚无境内必须要留一个,恶鬼要想出去,就必须找个替阵的,也就是说眼前这男鬼想出去,就必须要拿甘衡来换。
甘衡问他:“你也是喝了三大碗‘赛神仙’被鬼换进来的?”
男鬼点点头,提起这事就来气,“亏我还和那小子称兄道弟的,见他进了驿站喝酒就再也没有出来了,便想着去找找他,结果没想到驿站里人没找着!反倒是在这个破地方瞧见他了!!”
男鬼越说越气,“我就没见过这么蠢的!连自己死没死都不知道!我当时也没弄清楚情况,稀里糊涂被他骗着就把第三碗‘赛神仙’喝下去了……”他说着又开始呜咽。
甘衡宽慰地拍了拍他,“可那‘赛神仙’我也喝过两碗,那酒里除了加了点寒食散致幻外,好像没有别的功效。”
男鬼摇摇头:“不,重点不是第三碗‘赛神仙’,重点是醉酒之后,你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一醉,可真就当真是醉死过去了。
甘衡一听是这样,反倒是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一碗下去人就没了呢,他朝男鬼伸手:“你把第三碗给我吧。”
男鬼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同甘衡再次确认道:“你弄清楚了么?你喝下第三碗你就会醉倒在这,再也出不去了!然后那些人趁你醉酒的时候就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