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人身形一僵,看了甘衡好一会,这才拖着蹒跚的步子靠甘衡靠过来。
他走得行动不便,甘衡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脚上还拴着绳子……
甘衡上前几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竟就是多年不见的岑夫子!
“衡哥!”甘飞高喊一声,还来不及提醒,就见到岑夫子猛地扑过来,用力地掐住了甘衡的脖子。
“死!为何你还不死!”岑夫子怒目圆睁,他狠狠地咬着牙,手上下了死劲。
甘衡只觉呼吸困难,差点喘不上来气。
甘飞情急之下,抄起一旁的棍子猛地砸在了岑夫子的头上,对方这才松开手。
“咳咳咳……”甘衡捂着脖子,后怕地后退一步,喉咙上都被掐出了淤青。
“衡哥,你没事吧?”甘飞担忧道。
甘衡摇摇头。
地上岑夫子被脚上绳子绊倒,他趴在地上,嗓子眼里发出“嗬嗬嗬”的诡异笑声,那笑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你等着吧……”岑夫子说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遮在蓬发之后,他一字一句怨恶道:“你不得好死。”
短短几个字让甘衡怔在原地,甚至下意识连呼吸都屏住了,“夫子……”
“不要唤我!!我杀了你!!!”岑夫子再次癫狂,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甘衡掐死。
甘飞连忙把甘衡往身后拉,“衡哥,别靠近了。”
甘衡愣愣地看着疯癫的岑夫子,“他要杀的是谁?”
甘飞摇摇头:“不知道,夫子疯了之后,见人便要杀,当年齐述哥去奉先赶考的时候,也是打算将他带上的,可是他太疯了,醒着便要杀人。”
甘衡唇翕动了一下,好半天才问道:“……那现如今照顾夫子的是谁?”
“齐述哥每个月都会寄银子回来,现如今是村里人轮流照顾着。”甘飞垂下眼:“毕竟当年都或多或少承了夫子的恩情。”
甘衡环顾了一下破败的院落,一阵酸涩难忍,人若是得了疯病,就算有再大的恩情也经不住消磨。
“甘飞,你先回去吧。”甘衡撸起袖子,就开始收拾这间破败的院落。
“衡哥……”甘飞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轻声开口唤了他一声,“我来帮你一起吧……”
甘衡便冲他笑了笑:“天色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婶婶该担心了,再说了……”他用下巴朝他背上扬了扬,“妹妹不是都睡着了么?可别闹醒了。”
甘飞这才点点头,“那衡哥,你有需要的就跟我说。”
甘衡看着穿着一身破棉絮的岑夫子,“帮忙带件夏服过来吧,一直这么穿着,身上会捂出痱子的。”
甘飞应了一声,但人却迟迟没走。
甘衡问他:“怎么了?”
甘飞站在那,抓耳挠腮却不做声。
甘衡好笑:“现在长大了,都会不好意思了。”
甘飞垂着头捏着自己的手指,“哥,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可以跟我挤在一张床上睡。”
甘衡一愣,随后“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甘飞被他笑得莫名奇妙,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哪有值得他好笑的地方,少年人面子薄,抿着唇一声不吭了。
甘衡笑完之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底隐隐有光在闪,他说:“甘飞你知道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归处,我好像不敢停下来,忙忙碌碌地不停在每一个地方奔走,哪里都留不下我,哪里都不是我的归处。”
甘飞抬头看他,少年人还不理解他话中的深意。
甘衡伸手亲昵地弹了甘飞的额头一下,他双手撑着膝盖,跟甘飞眼睛平视,眼底温柔,“我现如今知道了,这南堤乡里,一个小少年的床竟还给我留着一席之地呢。”
甘飞被他说得脸热,正想回复他这有什么,又听甘衡摇头叹息道:“哎,就是不知道以后成了亲,这床的另一半是让给我睡呢?还是让给你媳妇睡。”
甘飞一听就急了,想都没想,立马以表忠诚,“床当然是让给你和媳妇睡!”
这话一说完,甘飞还没意识到问题,甘衡就捂着嘴笑到肚子疼了:“哈哈哈哈。”
甘飞急得跳脚:“衡哥,你就别逗我了!”
……另一边,甘飞家。
甘叔回来的时候,甘家婶子还给他留了门。
人才刚到门口就被拖了进去,婶子脸色难看:“甘大他儿子回来了!”
甘叔也是一愣,“你是说甘衡?”他连忙往屋里看了看,以为人在屋里。
婶子脸臭得厉害,她一拳打在甘叔身上,“看什么看呢!人不在!”
甘叔:“人好不容易回来,你又赶他走了?”
婶子气不过,“什么叫我又赶他走了?明明是他自己要走的,我什么话可都没说。”她瞪着眼睛看甘叔。
甘叔自知吵不过她,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若是没走的话,明日叫过来,一起吃顿饭,你中午菜做好点。”
婶子听他这话就冷笑道:“甘二,你现如今倒是会做人了,甘飞那小子也是吃里扒外的,也去给人送吃的,敢情你们甘家一家人都是一条心,排挤我这个外人呢?谁不知道当年是我把甘衡给卖了,鬼知道他心里有多记恨我,你们现如今就在这里充好人!”
她越说越恨,说到后面咬着牙,眼睛都是红的。
甘叔:“当年确实不该为了十两银子做出这种事。”
这话一出,婶子直接怒了,她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水倒在了甘叔的身上,“好啊!现在知道放这些马后炮了!当年究竟是为了谁!要不是你生病!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我能做出这种事?再说了,这法子当时可是你自己点了头的!那十两银子可是一分都没有进我袋子里!”
她越说越来气,“姓甘的说来说去就是你没用!你要是能赚到钱,我至于这么多年不是人么?现如今他回来了,你们反倒是先说起我来了!”
甘叔也理亏地闭上嘴,憋了好半天来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婶子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甘二我跟你说!这事就没这么容易过去!”
甘叔沉默着,一言不发。
两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微敞着的门口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印越聚越多,都快连在一起淌成水流了。
甘叔见婶子越骂越激动,皱着眉刚想斥责几句,就察觉到自己裤脚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低头一看。
一个被水泡得白肿的小孩正死死地箍着他的脚!
甘叔大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倒在地上。
婶子也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门上水淋淋的手印子,和地上的湿漉漉的脚板印,她连忙拖住甘叔,惊惶道:“你……你下水了?”
甘叔:“怎么可能!现如今南堤里的人谁还敢下水!”
婶子:“那这些脏东西是哪来的??”
甘叔也咬牙摇摇头。
又有一只水鬼缠在婶子的背上,他浑身都是水,贴在背后,让人感到一阵发寒的凉意。
水鬼贴在她耳边道:“好婶婶……你看看我……”
这话犹如魔音贯耳,婶子当即浑身一震,喃喃道:“我就说……他是回来索命的!”
水鬼越来越多将他俩禁锢着往外面拖去,目的很明确,直直朝着鱼塘的方向去的,要叫他们淹死在池塘底。
甘叔连忙喊道:“救命!有人么?出人命了!”
可这夜色里一片寂静,寂静到都有几分不正常,悄无声息的,当真是叫破喉咙也没有人理睬!
婶子眼看着挣扎无望了,哭诉道:“我真叫你们甘家一家人害惨了!!”
她使劲地锤甘叔,“我怎么就嫁给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声音哀泣。
……似有所感般,甘衡这边,小曰者突然从棺木里爬了出来。
这些天小曰者都老老实实待在棺木里,一直没有出来过,甘衡还以为他伤还没好,现如今一看,好嘛,这不是早就好全了嘛!
小曰者忧心地望着甘飞家的方向,冲甘衡道:“甘衡……水鬼……”
甘衡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小曰者突然瞪大了眼睛焦急道:“甘衡!快去!好多水鬼爬出来了!”
“哪个方向?”甘衡突然开口。
甘飞莫名其妙,“什么方向?衡哥你在说什么?”
小曰者伸手一指。
甘衡暗暗咬牙,靠,甘叔家。
第25章 南堤乡(六)
甘衡怎么也没想到,这些水鬼会突然之间都从池塘里爬出来,等他人到的时候,甘叔和他婶婶已经被拖到池塘边上了。
甘飞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急忙唤道:“爹!娘!”
甘叔一看到甘衡和甘飞赶过来了,立马开始哀嚎:“救命啊!救命!”
“恶……”甘衡愣了一下改口道:“水鬼还不速速退散……”
甘衡掏出黄符飞过去,却不想那水鬼吐出一口水,直接将黄符沾湿,上面的字符全花了,一张好好的符纸瞬间变成了废纸。
这还不算完,那水鬼转头冲着甘衡又喷了他一身上。
甘衡:????
水鬼微垂着脑袋,吊梢着眼冲甘衡咧着嘴笑,有一种做坏事得逞的贱气。
甘衡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水鬼冲甘飞吩咐道:“挖盆土来”
甘飞也不多问,忙不迭就跑出去了。
水鬼一听有些紧张,“你想干嘛?”
“自然是……”甘衡缓缓地翘起嘴角,恶狠狠道:“埋了你!”
土能克水,这好好的一盆土可不就是水鬼的克星嘛!
还不待甘飞把土挖过来,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丝丝缕缕的黑雾,黑雾亲昵地缠上甘衡的肩膀。
甘衡听到苛丑在自己耳边轻笑道:“何故需要你亲自动手呢。”
一直待在甘衡身边的小曰者见到苛丑出现,害怕地退后了一步,连忙躲进了夜色的阴影里。
那黑雾从水鬼身上炸开,紧接着水鬼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独留下湿了一身的甘叔和婶子,这两人趴在池塘边,满脸的惊魂未定。
甘衡皱着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总归是水鬼被解决了,他也就没再多想,连忙走过去将两人扶起来,“甘叔、婶婶。”
婶子惨白着脸色看了甘衡一眼,眼神有些闪躲,一声没吭。
甘叔后怕地拍了拍胸口,缓过这一阵惊慌,这才拉着甘衡细细打量起来,他说:“长大了。”而后又补了一句:“像你爹。”
甘衡笑了笑,他出生便死了爹娘,他也不知道自己亲爹长什么样子,但若是甘叔说像,那想必就是像的。
“今儿多亏了你,这次回南堤了,还打算走么?”甘叔问他。
甘衡点点头,“回来这一趟……”他说着垂下眼,没能说下去,只是道:“等两天我就走的,要去奉先。”
他原本回来这一趟,是来见故人的,可故人都已经不在了……
甘叔也点点头,半响无话,他伸手拍了拍甘衡的肩,“奉先好啊,大地方。”
甘衡沉默下来,甘叔也沉默了,两人之间就好似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下去似的,却又在故作亲近的寒暄。
他明明是甘衡现如今这世上最亲近、血脉最浓的人,可这短短几句话交谈下来倒是显得比陌生人都还客气。
最终打破这沉闷气氛的是挖了一盆土跑过来的甘飞。
他抱着一盆土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看着好好站在那的爹娘,也不知道还需不需要自己手中的这玩意。他就愣愣地站在那喊了甘衡一声:“哥……”
甘衡一看到他这样子就觉得好笑,“那土你自己就留着种花吧。”
“啊……”甘飞愣愣的,还是没整明白衡哥让他挖土是干嘛。
有甘飞这一打岔,甘叔就觉得有些话好说出口了些,“明日中午……要是还没走的话,就上家里来吃顿饭吧……”
甘衡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婶子一眼。
婶子微偏过头,不太自在地整理着自己被水浸湿散落的头发,她没有做声,很刻意地同甘衡避开了视线。
“好。”甘衡微微应声。
最高兴的是甘飞,他把装土的盆放在一旁,撒欢地跑过来,“衡哥!那明日你一定要尝尝我娘做的糖醋鱼!那当真是南堤一绝!”
婶子会做鱼,这是甘衡从小就知道的,可他从未尝过。
甘飞这话一出,气氛又有些尴尬了,因为谁也摸不准,这饭婶子乐不乐意做。
但婶子只是侧过身往屋里走,淡淡道:“那明日还要买条鱼回来。”
甘飞提起来的心又放了下去,欣喜地冲甘衡挤眉弄眼。
当晚甘衡还是拒绝了甘飞要他留下来睡的好意,决定在树上睡一晚。
没别的原因,实在是苛丑太烦人了。
就连甘衡睡在树上,这鬼都要烦他,苛丑凑过来,先是说:“衣服都湿了。”
甘衡竟莫名从他这话里听出来了点兴奋?
苛丑再说:“脱了吧,别着凉了。”
甘衡:???
甘衡没动,苛丑的手就要伸过来了。
吓得甘衡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他捂着衣服怒道:“你别逼我把你踹下去!”
苛丑蹲在树上,无辜地看着甘衡,跟个小狗似的。
甘衡实在是无奈,他仰头望天,“我都说了,你别拿你艳鬼那套对我。”
苛丑沉默了,他已经听到甘衡提到这个词很多次了,这次他没忍住问道:“艳鬼……是什么?”
这回换甘衡沉默了。
苛丑皱着眉,“你们总是很喜欢给鬼取一些很奇怪的名字。”
甘衡不敢置信地问他:“你真不知道?”
苛丑慢慢凑过来,轻笑着问:“怎么?我应该知道么?”
他说着,目光在触到甘衡脖子间的时候一愣,眼神瞬间就变了,他猛地一把拽开甘衡的衣领,沉声问道:“谁弄的?”
甘衡皱着眉,低头一看,是先前被岑夫子掐出来的淤青,他一把打掉苛丑的手,“这么大惊小怪干嘛,又没多大点事。”
苛丑没有做声,他斜着眼瞥了一眼树下,那眼神阴冷,冷嗖嗖地直冒寒气。
树下已经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小曰者敏锐察觉到了视线,只觉得这夜色都藏不住自己,经不住瑟瑟发抖。
甘衡弹了苛丑一下,训他:“你这什么眼神。”
苛丑眼神收敛了些,嘴角带着几分冷笑,眼底却还是明晃晃的杀气,他轻声说:“大人,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小曰者一听这话抖得更厉害了。
甘衡也确实感觉到困了,他正准备再躺下,就听到树下小曰者喊了一声:“甘衡!”
甘衡探出脑袋问他:“怎么了?”
小曰者都不敢看甘衡,因为还有个恶鬼正站在甘衡身后俯视着小曰者,那眼神实在是可怕。
小曰者微垂着脑袋,艰难道:“今晚也让我在小棺木里睡吧……”
甘衡有些纳闷,往日这小孩不是最嫌棺木里憋闷了么?今儿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主动要求上了?
“行。”甘衡掏出棺木。
小曰者在那可以杀死鬼的眼神注视下,打开棺木慢腾腾地爬了进去,棺木闭合上的那一瞬,小曰者长长舒了口气。
他双手交叠地放在自己肚子上,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待甘衡睡下,有黑雾从苛丑身上溢出来,它们亲昵地吻过甘衡脖颈间,留下的淤青瞬间就不见了。
苛丑手指一点,那小棺木就飞到了他的手上。
小曰者在里面抖个不停,连带着棺木都被抖出了残影。
苛丑一头黑发被周身气流吹得翻飞,他微眯着眼,冷笑一声:“坏我好事?”
小曰者就知道,这岐山恶鬼迟早会找自己算账,那些水鬼可不会平白无故爬到岸上来!这岐山恶鬼就是奔着要杀了甘叔一家人去的,还要嫁祸到水鬼头上!实在是鬼心险恶!
苛丑面色阴沉,周身黑雾越发浓烈了,“你当真以为你躲在这棺木里,我就拿你没办法?”
小曰者上下牙齿忙着打架,都分不出神来说上一句。
苛丑伸手竟是直接从棺木里穿过,一把掐住了小曰者的脖子,将他整个鬼从棺木里拖了出来。
小曰者挣扎着圈住苛丑的手,企图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
“我多的是法子杀了你。”苛丑垂着眼看向小曰者,那眼神轻蔑得就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嫌弃得很:“我留你一命只是不想因你的死而同大人生了嫌隙,但如今你在他身边实在是碍眼得很……”
小曰者瞪着眼,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声音嘶哑道:“你……不想……更了解……大人么?”
苛丑一听这话,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是深重的愤怒,黑雾在他身后暴涨,他手上力道收紧,咬牙切齿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了解大人么?你才陪他多少时日?你清楚什么?!”
他说着将小曰者重重地摁在地上,眼神里既愤怒又不甘。
小曰者只觉得自己脖子都好像要被掐断了,他艰难道:“我……跟了大人……整整五年……我知晓他的一切……”
苛丑瞪着他,眼尾通红,恨不得就这样直接把他撕碎了。
小曰者已经被掐到翻白眼,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现如今……的大人……你一无所知……”
苛丑咬牙,最终还是一点一点卸下手上的力道,松开了小曰者。
“咳咳咳……”小曰者脱力地躺在地上,整个鬼差点速通鬼门关了,好一会连咳嗽声都是微弱的,一使劲咳仿佛连着心肝肺都在疼。
苛丑站在夜色里,静默地俯视着小曰者,他身量高,全身又笼罩在朦胧的黑雾里,便显得身姿格外修长,可也显得无边的寂寞,寂寞到同这夜色都要融为一体了。
他轻声道:“我比谁都先认识大人……大人同我……才是最亲密不过的……”
声音缥缈被夜风吹散,那话语中的不甘、痛苦和委屈却丝毫不敢传进该听之人的耳里。
小曰者缓了口气,轻声道:“甘衡……同大人不一样。”
苛丑闻声浑身一僵,恶狠狠地反驳他:“有何不一样?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根骨!他就是大人,大人也便是他!”
小曰者看了他一眼,“你明知道的。”
短短五个字,岐山的恶鬼和乳臭未干的小鬼瞬间就攻守易势了,小曰者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动权。
小曰者道:“不知道你曾经和大人是什么关系,但你跟甘衡这么多天相处下来,能找到一点大人的影子么?所思所想、行为举止……”他说着垂下眼,也有几分晦涩,“他根本就不是大人。”
苛丑听着这话,整个鬼都快融进夜色里了,他一声未吭。
小曰者便接着道:“大人喜欢吃甜食、喜欢养花、不爱笑、夜间常常起夜睡得很少,他总是话少沉默,别人很难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温柔地对待所有人……若说他们之间有相似的地方……那便是待人同样温柔……可是除开这一点……”
小曰者看着苛丑一字一句地问他:“还有哪一处相像呢?”
但是让小曰者没想到的是,苛丑竟问了他一句:“那甘衡喜欢什么?”
小曰者一愣,告诉他:“甘衡什么都吃,再难吃的东西他也能吃得一干二净,他没有吃东西的喜好,他只是怕饿肚子,他喜欢钱财珠宝,如果没有人跟他说话,他自己自言自语都能说上半天,当然……”小曰者抬头看了树上睡着的甘衡一眼:“睡眠质量也很不错。”
这一串串细数下来,小曰者越发肯定了,“所以大人跟甘衡完全不一样。”
苛丑突然嗤笑一声,“你便是这样拿大人和甘衡做比较的?”
小曰者被这话问得有些发懵,他不知道这样比较有什么问题,人不都是由这些一点一滴组成的么?
苛丑从黑雾里走出来,整个鬼这才显露在月色下,那发丝张牙舞爪的在月色里缠绕,他嘴角带着冷冷的笑意,顶着一张俊美无双的脸,说出了一句极其粗俗的话,他说:“放你的狗屁。”
小曰者:“……”他觉得自己就算是当人当鬼两辈子加起来,都骂不了这么脏。
苛丑:“我为什么要拿大人和甘衡比?哪怕大人是大人,甘衡是甘衡,我不也不会因为甘衡不是大人,而待他有什么不同。”
小曰者脑子差点没转过来,他一时间没理解苛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大人是大人,甘衡又不是大人的,
苛丑却早已想明白:“不管是三百多年前的大人,还是现如今的甘衡,他们于我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我不必去思考他们之间的不同,也不必思考他们之间的相同,只要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大人。”
小曰者算是明白他啥意思了,他皱了皱眉,“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三百年前的大人?”
苛丑微眯着眼,既危险又轻蔑地看着他,“你问这话是打的什么算盘?”
小曰者梗着脖子一缩,不敢同他对上视线,僵硬地摇摇头,这话语的主动权又交出去了。
“你最好别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三百年前是我没护好大人。”苛丑说到这示威地冲小曰者磨了磨利齿,“但如今若是还有不知死活的要对大人下手,我便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说着嘴越张越大,仿佛真要将小曰者一口吞下去似的。
小曰者看着那满嘴丛生如锯齿般的牙齿,经不住一阵汗毛倒竖,整个鬼面色都苍白了,他无力地笑了笑:“自然不会……”
苛丑又嗤笑了一声,满心满眼里都是对他的瞧不起,他说:“我留你一命,你日后多同我说说甘衡喜欢什么。”
小曰者不解:“你不是说不拿大人和他做比较么?又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苛丑背着手朝树那边走去,“我要哄甘衡开心。”
小曰者听到这话一时间五味杂陈,那背对着他的身影,他都好似看到狗尾巴在摇了。
他在心里默默叹息,甘衡,你算是被这岐山恶鬼缠上了。
………今日日头有点毒辣,照得人晕头转向的,甘衡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文乡绅家,这个幼时他和齐述来过最多的地方,现如今也是荒草一片。
不知道里头怎么样,但是最外面撑场面的门匾和房梁到是看起来还算好。
甘衡踏着杂草走过去,四周寂静得可怕,便显得他脚底下杂草声出奇的响。
他还没到屋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请问一下,南堤文家怎么走?”
甘衡一惊!猛地回头看过去,待看清身后问路的人之后,期待的眼神便一点一点黯下去了。
不是文曲星。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
甘衡问:“你找南堤文家做什么?”
那人笑了笑:“他家儿子失踪了,我是来帮他找儿子的。”
甘衡赶忙问道:“你找了多久了?都找了哪些地方?”
那人:“沉羌、徐镇、钱湖、吴昌……都找遍了,现如今便回南堤看看。”
甘衡点点头,那算是将南堤这周边都找了,他伸手朝前面一指,“你要找的南堤文家便在此处了。”
可他手指出去之后,自己也愣住了,那先前还杂草丛生的地方,现在又好端端的,干净整洁得如同他记忆里一样。
而且门口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胖乎乎的穿着华贵衣饰的男人,他一见到甘衡就笑眯了眼,胖胖的脸上挤出两个梨涡,这人说:“甘衡,又来找阿星玩啊?”
这人便是文曲星的爹,南堤的文乡绅,文曲星嘴角的两个小梨涡便是继承的他的。
甘衡喉间有些干涩,直觉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他后退了一步,打算掉头就走的,可那方才问路的那人推了他一把,直直将他推到了屋门口,“怎么不进去?”
甘衡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文乡绅乐呵乐呵地起身,胖胖的身躯跟甘衡记忆里别无二致,他说:“阿星让我把米糕给你留着呢,他说你的那份要多加桂花蜜,快跟我来,米糕都还热着呢。”
甘衡喉间干涩,明知现在情况不太对劲,但还是跟了上去。
文乡绅领着他进屋,甘衡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这了,可现如今一看到屋内的陈设和装饰,扑面而来的全是熟悉感。
文乡绅边走边说:“阿星那小子还在睡懒觉,我就不喊他了。”他语调里满是快要溢出来的爱意。
他又叮嘱甘衡:“刚出锅的米糕还很烫,一会我拿个碗给你装回去,阿星说让我多给你装几个,你也不必要今天一天就吃完,存着,米糕经放的。”
甘衡仿佛脖子生了锈,只是单纯点头的动作,他都好像做得很僵硬,这熟悉的一幕,甘衡其实也不确定当年是不是真实发生过,但他知道类似的场景他一定经历过很多次,才会如此让他如此分不清现在经历的这一切是不是现实。
热气腾腾的笼屉被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米糕的香气,白花花胖墩墩的米糕挨个排列地摆放在笼屉里,仿佛用手指按一下,这玩意就能咣咣地弹起来。
文乡绅拿筷子给他夹了满满一碗,笑眯眯同他道:“你等等,阿星交代要多加桂花蜜的。”
甘衡却出声叫住了他,“文叔……天快亮了……有什么话,你赶快同我说了吧。”
文乡绅胖胖的身躯一震,缓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看向甘衡,他说:“我的阿星……不见了……哪里都没有找见……”
他伸出手来,满脸泪痕地看着甘衡,“我想求你……求你替我……找找我的阿星……”
文乡绅话音刚落,甘衡还来不及回应,就有一阵黑雾扑过来,瞬间周遭的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了。
“大人!大人!”甘衡眼前一片漆黑,他听到有人……啊不对,有鬼在他耳边焦急地喊。
“啪”的一声,甘衡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拍在了那声音的发源地,甚至还手指一合将他的嘴巴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