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鬼by辍冬
辍冬  发于:2025年10月31日

关灯
护眼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那么大一个像青蛙一样浮在水面上的小孩呢?
湖水一时寂静无比,无人回应。
“坏了坏了。”甘衡连忙朝湖边游去,他冲苛丑道:“你快帮忙一起找找。”
苛丑不乐意,“找他做什么?”多余的人,死了才好。
后面半句话他没敢说。他已经学精了,什么话该让甘衡听到,什么话不该让甘衡听到,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甘衡在水底下冲着苛丑的屁股就是一脚,“赶紧的!再晚点人都不冒气了。”
苛丑难以置信地捂着屁股,又气又恼地瞪着他。
甘衡挑眉:“你不是很厉害么?不会连个小孩都找不到吧?”
苛丑恨恨地磨牙:“等着。”
下一瞬他便化作黑雾溶于湖水之中。
湖底的水鬼一见黑雾喷过来,立马四下逃散,个个原本就被水泡得发白的脸色更惨白了。
能不害怕么?这可当真是恶鬼索命!
不一会小六子就浮上来了,小孩小脸煞白,一看就被灌了不少水。
甘衡急忙把人抬到岸上,给他把喝下去的水摁出来。
小六子“噗噗”往外吐水,这才悠悠转醒。
甘衡松了口气,“怎么游到那去了?”
小六子睁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他抬手做了个抓握的姿势,嘴里还喃喃着:“鱼……”
甘衡皱着眉,弹了小六子额头一下:“醒神。”
小六子一个激灵,神色这才回复自然,他大惊道:“那湖里有水鬼!”
甘衡:“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不是叮嘱了你就在浅水边么?怎么一眨眼就游到湖中心去了?”
小六子有些后怕:“是一条鱼……我看到有条很漂亮的鱼在浅水边,我以为我伸手就能抓到的,结果……跟着它越游越深了……”
甘衡一愣:“引路鱼?”
小六子:“那是什么鱼?我看着是条银色的,长得可漂亮了。”
甘衡:“像你看到的一样,浅水区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鱼,就跟病鱼似的,引诱别人上前去捕捞,它们把人引到湖水深处,致使其溺亡。”
小六子拍了拍胸脯,“我还真跟着它游过去了!”
甘衡笑了笑,拍着他肩膀慰籍:“你小子是个命大的,日后定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小六子挠了挠头,咧着嘴朝甘衡乐。
小六子送了他这一路,出来时间也挺久了,他们便在湖边作别。
小六子一扬鞭子,少年郎神采飞扬,大言不惭道:“我日后要是做了大将军,你若是再来沉羌城,我定奉你为上宾!”
甘衡被他逗乐了,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屁孩,说起话来倒是十足的大人模样。
他附身微微一拜,给足了小孩哥面子,“那甘衡就先谢过六将军了。”
小六子大笑起来,一鞭子抽到牛的身上,原本应该是飒爽的离开,只可惜那牛车行得慢,慢悠悠地行出去几步,估计一时半会都出不了甘衡的视线。
小六子尴尬地连连朝甘衡摆手:“别送了别送了,你们往前走吧。”
甘衡知道少年人要面子,憋着笑:“六将军慢走啊。”
这一口一个将军对小六子还是很受用的。
甘衡和苛丑两人也继续往前走去。
苛丑有意朝甘衡卖弄:“方才说的那银色的引路鱼,不是一般的鱼。”
苛丑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硬是停下来要等甘衡的回应。
甘衡看向他。
苛丑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下去:“这银鱼对于世间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可惜有口不能言、无手也不能写,所知所识都只能烂在肚子里。”
这倒是甘衡从未有听说过的稀奇事,他疑惑道:“若是这鱼被人吃了呢?那么吃它的人,是不是也会万事都知晓?”
苛丑瞧着甘衡,眼神高深,他露出一嘴的利齿,低沉阴森道:“若是人吃了……那便会是这世间最痛苦的死法。”
甘衡被他骇出一身鸡皮疙瘩,他瞪了他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装神弄鬼,有毛病。
苛丑就在后面闷闷的笑,“诶,我还没说完呢~”
一别经年,甘衡再次回到南堤,临进乡门口,方才还期待高兴得不行的人,此时竟犹豫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又细细翻看泥渍都洗干净没,只恨不得把鞋底子都抬起来看个遍。
他问苛丑:“我这一身装束还算得体吧?没有哪里弄脏了吧?”
苛丑捏着下巴打量,原本是打算认真回复的,结果眼神越看越沉……腰好细啊……那挂着玉牌的腰……感觉伸手握上去都能活活撕开……剖肤露骨……那骨头估计也是轻盈的……
“怎么了?哪里有问题么?”甘衡连忙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苛丑被他唤回神,眼神有片刻的闪躲,他只觉得自己喉间干哑,那股子几要冒烟的错觉……跟他渴望人血的冲动如出一辙……
他别过目光,哑声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话却好似对自己说的。

第22章 南堤乡(三)
甘衡深吸了口气,莫名局促得厉害,小时候偷鸡摸狗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现如今回了乡,倒是紧张起来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冲苛丑道:“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苛丑疑惑:“什么东西?”
甘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什么都没带……怪不好意思的,我寻思着你在岐山那处的住所,不是还有挺多好东西的么?我先借先借!日后会还的!”
这话甘衡自己说得都有点心虚,他能还个锤子,穷得叮当都没得响了。
苛丑有片刻的沉默,而后老老实实坦白道:“没有。”
甘衡深吸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算了算了。”
苛丑又道:“你包里不是有上好的乌木么?”他恶意地咧开嘴角:“你把它劈了,随便做梳子还是做枕头,不都是好东西么?”
那乌木做成的小棺木随着小曰者瑟瑟发抖。
甘衡安抚似地拍了拍抖个不停的小棺木:“你别吓他,这小孩本来就胆子小。”
苛丑冷哼一声,话到嘴边没有说,还小孩?都几百岁的人,不知廉耻。
可等甘衡穿过林荫小路,入了乡,那所有的兴奋和忐忑都褪却了。
他第一反应是陌生,太陌生了,明明什么都没变,可整个乡里邻间都透露着一股破败的腐朽。
零星散落的几处屋舍,只有行至暮年的老人坐在那,没有任何生气,甚至对于外头来了人,也没人多理会一句。
甘衡越往里走越心惊,那些人他不认识,也不认识他,只待他走近了,才抬起浑浊的眼睛多看了他两眼。
有一个老人问:“是齐家那小子回来了么?”
甘衡这才找回了几分熟悉感,他勉强笑道:“大娘……我不是齐述,我是甘衡。”
老人先是一愣,沉思了良久,接着眼底一亮,指着他道:“是甘大他儿子!你小子竟然回来了!”
甘衡笑了笑,“我回来看看甘叔。”
老人点点头,“你甘叔的屋还在那呢,去吧,这个时间还能赶上一顿晚饭。”
甘衡先前在来南堤的路上滔滔不绝,同小六子讲了很多小时候有意思的事,他跟小六子说沉羌同南堤隔得不远,叫他有空常来玩。
可现在越走越沉默,这乡里一切的变化都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等走到熟悉的篱笆处,他听到里头有喧闹声。
“娘!我不要吃这个!”
“蛋蛋听话,不许挑食。”
“蛋蛋不吃,哥哥吃!”
“蛋蛋要是好好吃了,哥哥晚些时候带你去抓蜻蜓。”
甘衡听出来了,那是他婶婶和弟弟的声音,如今十几年未见,他有些怯意。
苛丑轻声同他道:“不想见,我们就走。”
甘衡却摇摇头,想见的,怎么会不想见呢?这可是他同世间唯一的联系,是这辈子都斩不开的血脉。
他才踏出来一步,篱笆院落里的人就注意到了他。
小小的院落里摆着一张木头桌子,一家人正围着吃饭。
最先认出他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见到甘衡眼睛一亮,欣喜道:“衡哥!”
甘衡也被他这份欣喜感染,“甘飞么?都长好高了。”
一旁的妇人却只是翘了一下嘴角,很平淡道:“回来了?”
“啊,婶婶。”甘衡局促的应了一声,这一瞬间就像回到了幼时,幼年的时候,他从外面玩得一身脏兮兮地跑回来,篱笆院落里早就摆上桌椅已经开始吃饭了。
小小的甘衡光着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左脚压右脚,右脚压左脚,两个脚背面都脏兮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等婶婶发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平淡地问他一句:“回来了?”
小甘衡便仰着笑脸,冲婶婶道:“嗯,甘衡不饿。”
哪怕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
邻里间时常有看不下去的,就冲甘家婶子说,总归是他们甘家老大的遗腹子,也不多这一口饭吃,没必要平白把人孩子饿着。
婶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先说自己家的不容易,然后再就是甘衡的调皮,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怪他每次饭点都在外面找不到人。
甘衡就好像要验证她的话一样,天天跟个泼皮猴子似的,脏着一身笑嘻嘻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窜了回来的。
夜里,他就会躺在床上威胁道:“你别叫了,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
肚子:“咕噜咕噜。”
小甘衡就摇头晃脑的叹气,试图跟它商量:“好吧,我再许你叫两声,多了让别人听到了不好。”
……一如现在,他们看着甘衡,也没有叫甘衡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甘衡:“我……回来看看,甘叔……还没回来么?”
婶婶又喂了小点的孩子一口饭,“他出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甘衡点点头,只觉得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那托婶婶给甘叔带声好,我……就先走了。”
当年甘衡被荀樾牵着离开南堤乡的时候也是如此,远远的林荫道上没有一个人来送送他。
甘衡也没去别的地方,他爬到了小时候最喜欢待的树上。
这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以前小的时候见它觉得高高大大的,爬上去都很费劲,枝繁叶茂的树叶交错将小小的甘衡遮蔽在其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就好似这天地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睁眼是绿色葱茏,闭眼是青叶和花香。
可现如今这棵树也像是随着乡里的老人萎缩了,又或者是甘衡长大了,原本记忆里粗壮的老槐树也缩成小小的一团,当年躺过的枝干,不过是他踮起脚伸手就能握住的高度。
苛丑察觉到了甘衡情绪低落,他伸出手,“这回要我变什么?”
甘衡就乐了,故意刁难他:“你那黑不溜秋的雾能变出萤火虫么?”
苛丑一哽,倒是硬着头皮给他变了一只。
嗯,尾巴那处黑黑的。
甘衡乐出了声:“什么呀?你这可不是萤火虫。”
他凑近了苛丑,一双眼睛里有着盈盈的水光,他说:“这得是摸瞎虫,这大晚上的点着黑灯摸瞎呢。”
苛丑那生了心肝的地方温温胀胀的,他喉间沙哑,声音放得很轻,仿佛甘衡就跟只萤火虫似的,怕声音再大点就惊扰了对方,“摸瞎就摸瞎吧……”
摸瞎就摸瞎吧,能笑就行。
甘衡长舒了口气,“今夜就凑合在这过一晚吧,等明日,明日我就去找文曲星那小子,哈哈哈哈,去他家混吃混喝的!”
苛丑袖手站在树下,脸被遮掩在夜色里,这夜色竟也犹如黑雾,叫人辩不出神色。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衡哥!”
甘飞背着自己最小的妹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甘衡连忙从树上翻身下来,“你怎么来了?”
甘飞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面窝,递了过去,笑出一口白牙:“哥,你吃。”
甘衡看着眼前精瘦的少年,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离家的时候甘飞还很小,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孩子却还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你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甘飞:“哥,我特意拿给你的。”
甘衡好笑:“哎呦,你吃吧,我不饿。”
甘飞这才缩回手,背上的小姑娘伸着手想抓,甘飞便掰了一点递到她的嘴边。
甘衡问他:“这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她叫甘甜!小名是蛋蛋,今年已经三岁多了,特别可爱!”甘飞一提到背上的小妹妹,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甘衡点点头,也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他离家这十几年了,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衡哥……”甘飞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你……过得还好么?”
乡里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他是被荀樾花十两银子卖走的。
甘衡宽慰地冲他笑:“挺好的,带我走的那老头你知道吧,他现在在奉先可威风了,我跟他学了点本事,现在帮他做事呢。”
甘飞一听甘衡过得还不错,就松了口气,他忍不住问:“那你是帮他做什么呢?”
甘衡一愣,总不能说是在帮他满世界捉鬼吧,他斟酌道:“嗯……就是帮他抓一些当地的特产……比如说沉羌的酒、钱湖的鸡……嘿嘿,我现在来南堤就是为了来抓鱼的。”
有理有据,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来的原因都说清楚了。甘衡都忍不住为自己竖个大拇指。
他还生怕甘飞不信,把一旁的苛丑拖过来,佯装无奈道:“哎呀,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要到处跑,那老头还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还给我配了个同行的。”
苛丑冷着脸,一声不吭。
甘飞明显被他这神情吓到了,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
甘衡就暗地里给了苛丑一拳头。
苛丑面无表情道:“嗯,我专门保护他的。”
甘衡大笑:“哈哈哈哈,看到了吧,别担心了,我现在除了居无定所,什么都挺好的。”
甘飞点点头,他认真地看着甘衡,突然说了一句:“衡哥,你不要在南堤抓鱼了,那些叔叔伯伯们入了水,就全都死了。”

甘衡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全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想起以前在那湖里游泳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水鬼,可这次小六子就差点被水鬼拖到湖底淹死了。
南堤乡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甘飞难过地垂下眼:“一开始,是村里失踪的伯伯尸体在鱼塘里被发现了,是那鱼塘里围网的桩子……”
甘飞说到这想起当年的事仍旧害怕地咽了咽口水,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衡哥……真的很可怕,那桩子都围了好几年了,插在鱼塘泥底也没人去动……但失踪了好几天的伯伯……却偏偏被那桩子刺穿……硬生生钉在鱼塘底……捞上来的时候,都已经泡得不成人样了。”
甘衡听到这蹙起眉,这事听起来确实古怪。
甘飞神色苍白,“这只是一个开始……乡里四方的鱼塘四处桩子……每一处底下都钉着人,有些被发现迟的,捞上来……都只剩牙齿和骨头了……”
他说完抿着唇,眼底惶惶,不愿意再开口说下去。当年之事于幼年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恐怖诡异了。
甘衡隐隐有些猜测:“四方鱼塘里都有?”
甘飞点点头。
“靠……哪个生小孩没皮眼的倒霉玩意弄的这么恶毒的阵法?”甘衡怒骂。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南堤乡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挖了鱼塘,那时候乡里人不止捕鱼为生,还挖鱼塘养起了鱼,那鱼塘不算谁家的,是乡里共有,赚了钱是大伙一起分的。
四方鬼阵,沉在水底,阴气泄不出丝毫半点,无形中就如同一张网,阴气在湖底交错,也不知道用这阵法的人,到底是要捕什么东西!真真是歹毒至极的法子!
“从那之后,但凡是下水捕鱼的人,多半都会溺死在水底……南堤现在就剩一些老人了,年轻力壮的要么死了,要么就去了别的地方。”
甘衡暗暗咬牙,这么多阴气聚集在池塘底,活人进去不死才怪!
他心底突然一怔,连忙问道:“那齐述和文曲星呢?他们两家没事吧?”
甘飞:“齐述哥早些年去奉先赶考了,听人说中了状元,在奉先城里当了差,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了。”
甘衡一喜,这倒是个为数不多的好消息,“这小子,难怪当年岑夫子那样看好他,还一直想着要把自己女儿配给他呢。”
甘衡说到这,又问道:“岑夫子呢?这老头以前一把年纪了都能追着我跑半里地的,手劲也大得很,一戒尺下去,我屁股得肿成两个那么大,还有他女儿岑蕊呢?齐述最后到底娶没……”
甘衡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下去,可他看到甘飞那般悲伤难过的眼神,一时间心头惊慌一片……他不敢再问下去了……
甘飞垂着脑袋,一一告诉他:“齐述哥同岑蕊姐成亲了,可成亲没多久,岑蕊姐就生了见不得人的怪病……齐述哥去奉先城赶考时带着她一路去的,说是那地方大,更有治愈的希望,岑夫子……”甘飞沉默了。
甘衡喉间有些嘶哑:“岑夫子怎么了?”
甘飞犹豫了许久,却最终还是没能直白地说出口:“衡哥,我明日带你去看吧,你看到就知道了。”
“不必要等明日了,现在就去看吧,文曲星呢?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他。”
甘飞:“曲星哥……已经失踪好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爹也早就死了,现如今南堤早就没了文家乡绅……”
甘衡一时愕然,他下意识抬头举目四望,喉间有什么滚烫难咽,噎得他眼眶发热发烫。
他记得记忆里最后的文曲星,十岁出头的模样,被他爹养得白白嫩嫩的,娇气得不行,怕热、怕累、怕饿、怕虫子。
做什么都不聪明、干什么都不勤快的地主家傻儿子,但是贼能吃,岑夫子家那么难吃的饭,他一中午都能风卷残云收拾三碗。
甘衡最记得有一次,他们翻墙溜出去,结果文曲星因为太胖卡墙上了,撅着半个屁股趴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吓得他哭个不停,先是喊娘,然后再是喊爹,甘衡当时就站在墙底下乐,最后还是齐述看不下去,把人抱下来的。
可这样傻傻一个乡绅家的宝贝儿子,却也是南堤乡里顶好的一份。
他是甘衡和齐述年幼之时无可去处的去处。
甘衡想到这,哑声问道:“没再找找么?”
他怎么也不相信,文曲星会就这样失踪了。
甘飞摇摇头:“文家老爷子死了之后,就没人在意曲星哥的下落了。”
甘衡鼻头一酸,半响无言。
不过短短十年,沧海桑田,瞬息万变。
甘衡道:“去看看岑夫子吧。”
甘飞点点头往前面带路。
甘衡意识到苛丑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他下意识朝苛丑看过去。
苛丑冲他笑了笑,卖乖:“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甘衡觉得他这个态度很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正准备开口问一句。
苛丑就垂着眼道:“不想见到你不开心。”
甘衡被他这话一噎,耳朵尖发烫发红,他也不敢再多问了,吓得连忙揽着甘飞的肩膀,同手同脚就往前走。
可恶,这艳鬼嘴上说话真是没个把门的!
待甘衡他们一走,苛丑就隐入夜色里,化作了黑雾。
甘飞领着甘衡一路去的,正是他们当年上学的私塾。
这地方是文乡绅出的钱,岑夫子出的力,文乡绅本意是有人能教自己儿子读书,顺便还能有几个读书的伴。
但岑夫子有大德,他让乡里所有适龄的孩子都过来读书,他还管饭,没钱了他贴,没书了他抄。他是真心希望这乡里能有个出人头地的。
如今在夜色里,这儿杂草丛生、院落破败,就连房梁上都绕着爬山虎的藤,那青藤在夜色里摇晃,再也找不到一点从前的影子。
甘飞提醒他:“衡哥,小心些,这儿很多木头都已经被虫吃空了,你注意点脚下。”
甘衡点点头,他抬头看到私塾的窗户,不由地慢慢停下脚步。
那窗户被撑开,落下来一半,摇摇晃晃地坠着,上头糊的纸早就没了,但是当年甘衡和文曲星剪的窗花还贴在上面,褪去了些颜色的喜字红布窗花,被夜风吹得颤颤飞舞。
他记得……是个萧瑟的秋日……还没有消暑的秋老虎,热得人昏昏欲睡,和着岑夫子念的诗,对小甘衡来说实在是催眠。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岑夫子念一句
底下就跟着学一句。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岑夫子走到小甘衡身边,小甘衡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岑夫子猛地伸出戒尺,一尺子抽到了小甘衡的背上。
小甘衡吃痛惊醒,被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岑夫子。
岑夫子吹胡子瞪眼,问他:“我方才念到哪了?”
一旁的文曲星就悄咪咪地指给甘衡看。
甘衡胸有成竹道:“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岑夫子点点头,又问:“那下一句是什么?”
文曲星继续给他指,小甘衡斜眼一看,只见那上面写的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啥?无饥啥?
小甘衡一脸懵逼,硬着头皮答:“盛世无饥……无饥……饥……”
底下的人就捂着嘴在那笑,还有调皮的冲他喊道:“甘衡,无饥无饥,你无的是哪个‘饥’啊?”
哄笑声更大了。
气得岑夫子戒尺都要拍烂。
小甘衡也不羞,没脸没皮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猜我无的是哪个‘饥’,一会出去我脱裤子给你看。”
那人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要脸,一下子被呛到,羞红了个脸。
岑夫子拿戒尺点甘衡:“真是没羞没臊!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种忙!这么好一句诗,活活被你们糟蹋了!这世上要是没有饥荒,普通百姓们又何须忙忙碌碌地耕织呢!”
小甘衡垂着脑袋看着自己没穿鞋的脚,一声不吭。
“出去!给我罚站!”
小甘衡老老实实站在窗户底下,他抬头看鸟,觉得这鸟真好想飞哪就飞哪,拉屎都不用兜着,逢人便拉头顶上,又低头数蚂蚁,小小的一只排成列,短短的腿,好似也能爬去任何地方。
“甘衡……”文曲星坐在窗边上,他轻轻靠过来唤了甘衡一声。
“嗯?”甘衡心不在焉地应道。
“一会下学了,你上我家去吃米糕吧,这回放了桂花蜜的,可好吃了。”文曲星趴在窗户边上。
小甘衡转头瞧他,文曲星就冲他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小甘衡看到他满脑子都只会想到吃的就觉得好笑,他跟文曲星不一样,他来私塾里读书,是他婶婶为了省中午的一顿饭。
他被文曲星看得眼热,微微偏过头又“嗯”了一声。
文曲星就高兴了,“那一会把齐述也叫上!”
小甘衡也乐了,他冲文曲星道:“好文曲星,你请我吃米糕,我没什么能给你的,我最近学了手剪窗花,你想要什么?我剪给你吧!”
文曲星大眼睛一亮,“你给我剪个小狗吧!我想要小狗,但是我爹不让我养!”
小甘衡负着手,装模作样:“小狗有什么好剪的!这个没什么难度,换个,换个。”
文曲星拧着眉想了半天,“那你给我剪个最普通的圆圆的窗花吧。”
小甘衡沉默了半响,“我给你剪个喜字吧。”
文曲星眨巴着眼睛看他。
小甘衡哄骗他,“喜字更有难度,识字的人才能剪出来是不是?”
文曲星点点头。
“你有没有红色的窗花纸?或者红色的胭脂纸也行。”
文曲星摇摇头。
两个人正犯难,剪窗花这一步差点死于没有原材料。
就在这时文曲星低头看到了什么,瞬间眼前一亮!
“甘衡!我这身衣服是红色的!你可以拿我衣服剪!”
小甘衡二话不说就开始操刀了。
“文曲星……我觉得这个不行,感觉剪得有点不太对称……”
“没事没事,你再剪一个。”
“靠!剪断了。”
“这还有布,你剪吧。”
“嘿嘿,这个不错,你拿着,随便你想贴哪,以后等你成亲,我还给你剪!”
那天,甘衡记得清清楚楚,他剪坏了六个窗花,文曲星下学的时候是光子膀子回去的……

第24章 南堤乡(五)
甘衡想到这没忍住笑出声,幼年时真的有太多可爱之事了,可那些想起来,同眼前这副破败景象一对比,更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这儿都已经破成这样子了,岑夫子还住在这么?”甘衡忍不住问。
甘飞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变成一声深深地叹息:“夫子他……”
还不待甘飞说下去,破屋里面就传来东西被砸的巨响,一个嘶哑枯竭的老头声音高喊道:“人面兽心的东西!你这恶鬼!你这腌臜角落里生出来的吸血虫!”
甘飞和甘衡两人都是一惊。
屋里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继续:“没生心肝的畜生!都看着呢……老天爷都看着呢……”声音渐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啜泣声。
甘衡听出来了,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幼时带着他念书的岑夫子!
他瞳孔微颤,猛地伸手推开早已腐朽的木门。
夜色暗沉,屋里的人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嘴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咽声,那人批头散发,明明正值初夏,却穿着一身破絮棉衣。
甘衡张了张嘴,那从进南堤乡起就蓄在喉间的痛苦与悲伤,此时再也挨不住,滚烫地从眼角落了出来,他方才能声音嘶哑地唤出那一声:“夫子……”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