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得很擅长操纵情绪。”拉伯雷不甘不愿地承认道:“他也很依赖你,以至于让你来劝我。”
“请您原谅我方才的冒犯,拉伯雷先生,”救世主的声音重归了温和礼貌:“只是对于您的学生,我的恋人,我和您的立场始终都是一致的。”
“我们都很爱他,总想尽最大的能力去保护他。”他温柔而珍重地轻声劝道:“但是爱并非意味着可以在一些事上替他做决定,我希望您至少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拥有知情的权利,不要让他在无可挽回的后悔与遗憾中度过余生。”
老人没有说话。
堂堂一位神明能放下身段替人做到这般地步,在他看来着实算是尽心尽力了。拉伯雷不由有些生硬地避开了对方的注视,望向了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直到这时,他突然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景象居然变得越来越熟悉——
见鬼,这压根不是去白塔大学的路!这家伙不知耍了什么花招,直接将他强行送回铁棘领的布洛迪宅邸了!
老爷子气急败坏地猛地扭过头来,再次十分想用拐杖敲打某神的脑袋:“你——!”
“抱歉,教授的命令。”对方无奈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了点歉意的微笑,在拉伯雷眼中看来却欠揍得很:“您知道的,我总是无法违抗他的意愿。”
但是那些怒火与气恼在瞧见学生那双灰眼睛时,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黑发青年逆着光,脸上的神情看不太真切,嘴唇却是紧紧抿着的,竟是流露出一种显得颇为不知所措的慌乱和委屈,看得老人忍不住向他伸出手来。
“是‘腐烂病’吗?”教授握住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温热手掌,低声说道。
能让老师如此斩钉截铁地认定这是无可挽回的重症,以至于决定瞒着他,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测。见马车里的两人都不说话,他的心顿时深深地沉了下去,只感到胃部一阵阵发冷地剧烈绞在一起。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搀扶着恩师,将他扶下马车。
“臭小子,真是胡闹。”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不满地试图转移话题:“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算计我一个老头儿,丢不丢人?”
“您大可以拿拐杖敲我脑袋,随您高兴。”教授面无表情地说。
待到扶着老人慢慢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上,他在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就像是在承受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似的,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胸口随之剧烈起伏了一下。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似乎十分平静地问道。
拉伯雷竭力避开那双令人不愿直视的灰眼睛,盯着对方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硬邦邦地回答道:“没多久。”
“老师。”
“半年前,行了吧?”老头儿终于自暴自弃地嘟嘟囔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点聪明劲儿全往你老师身上使了!”
对方没有反唇相讥,只是一声不吭地抓紧扶手,手指用力到泛起了青白的颜色。
拉伯雷看不得他这幅模样,只感到心脏揪起来一阵阵疼。
“好了好了,别这幅样子,”他直起身来,伸手戳了戳学生的额头:“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得高兴,这证明你家老师不是个长生不死的老怪物。”
冰冷而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老头儿顿时慌了。他从未见人这幅模样,仿佛再苦再累,遭再大的罪,受再大的委屈,他这个学生都不曾掉过哪怕一滴眼泪。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手帕,一旁的阿祖卡默不作声地适时递上,拉伯雷瞪了人一眼,转而粗鲁地糊到了学生脸上。
“擦擦!”他瞪起眼睛,努力维系着师长的威严,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成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了,还在我这个糟老头子面前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对方任由那柔软的手帕盖在脸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祖卡轻轻拢住了他的肩膀,这似乎给予了他某种无声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再次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我也是您的学生。”年轻人倔强地反驳道,尽管声音中带着无法遮掩的颤抖:“我认为在此时情绪爆发是非常合理的。”
他深吸了口气,扯掉了自己脸上的手帕:“抱歉,老师,我着实不该在这种时候让您费心安慰我,我正在思考该如何为您制定治疗方案……”
“可是怎么办?”那双灰眼睛分外无措地望着他:“我发现我好像无法控制我的情绪了。”
第410章 难受
巨大的浑噩笼罩了他,他无法分辨那些杂乱不堪的激烈情绪究竟是什么,他的思维和躯体皆无法拆解分析它们,以至于他只是感到某种铺天盖地着、让他化为轰隆隆坍塌着的沙塔的茫然。
他下意识想要寻找一种足以将其重新聚拢起来的东西,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彻底重归了冷静,甚至显得有些冷酷:“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都有哪些症状?您有请长青树学院的治疗师诊治过吗?我们可以试试除了治疗法术之外的方式,我……”
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捧住了他的脸,用粗糙的手指不断抚摸擦拭着他的眼睛。诺瓦有些奇怪地望着面前的恩师,一时甚至尚未反应过来,对方的掌心为何是湿润的,又冷又烫。
“……我没事。”他反手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掌:“只是一些迫不得已的生理反应,现在最该在乎的问题不是我的情绪,是您的——”
“孩子,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应该很了解我。”德尔斯·拉伯雷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
老人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极为严肃:“我知道那些人背后怎么说我的。他们说得对,所谓的‘先知’就是一个脾气古怪、不识抬举的糟老头儿,承受不起什么荣华富贵,也不喜欢什么衣食玩乐——我就想教教书,做做研究,顺便教训教训那些傻瓜学生。”
“白塔大学简直是我这辈子呆得最舒坦的地方,不像猫头鹰那个老东西那么浮夸,我的梦想就是死在讲台上——别给我皱眉头。”他平静而坦然地注视着学生的眼睛:“你知道的,无论得不得病,这都是迟早的事。”
见人不说话,拉伯雷不满地哼了一声:“难道你希望你的老师变成莱昂内尔·莫尼那副德行吗?懦弱、自私又无耻的害虫,为了活下去丑态百出——我问心无愧了大半辈子,不要临死前却成了个祸害!”
“……这是两码事,您在偷换概念。”黑发青年低声道:“总不能讳疾忌医,治疗师,药剂……这个世界是存在魔法的,总有一种办法……”
“我是你老师,你个小毛孩子还管教起我来”老人冲他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可是明明我还能讲课,还可以继续教学生,我就是不乐意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混吃等死,天天去灌那些劳什子药,看那些治疗师对我直皱眉头——”
幽灵派来的那些保护他的人对他很恭敬,也不会太多过问他的决定。而这令拉伯雷有了找借口前往长青树学院、并且成功瞒下病情的机会。
“我明白的,老师。”年轻人安静而悲伤地注视着他。
那种躺在病床上无能为力地等待死亡降临的感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一点点变成无法思考的肉块的感觉……足以逼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
“……我都明白。”
理性告诉他,他应该尊重恩师强烈的个人意愿。但是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平静地、将德尔斯·拉伯雷这个名字从他未来的计划表中划去。
拉伯雷皱起眉来,一时之间没有想通对方到底哪里“明白”,“明白”了些什么。他们两个的脾气,在某种程度上简直是该死的一脉相承,总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别想太多,我做的决定和你完全没关系,”老头儿冷着脸,粗着声音补充道:“你要是敢钻什么牛角尖,那我死了也不得安生。”
“……好。”年轻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即将在空气中消散:“我尊重您的选择。”
拉伯雷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得到承诺。
“但是您得答应我三点条件。”学生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沉沉地注视着他,摆出了谈判时的压迫性姿态:“首先,您可以留在白塔大学任教,而我会安排一支最顶尖的医疗小组常驻白塔大学,他们会尽可能兼顾您的身体情况和日常工作生活——但是您得接受治疗,配合治疗师的工作。”
老人还没接茬,便听见对方一口气说了下去,仿佛生怕被他打断似的:“其次,我希望阿祖卡能够定期前往白塔大学为您做身体检查,缓解您的病痛,而您不能任性将他赶出去。”
“……最后。”黑发青年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如果事态真得走到了……最后一步,请您允许我亲自送您离开。”
拉伯雷皱起眉来,他不想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结果尚未开口,便听见这个最令他为之骄傲自豪的学生开口道:
“求您了。
“……”
“您要是不答应我,我现在就跪下来抱着您的腿不放手。”年轻人居然开始面无表情地耍无赖,惊得老爷子顿时瞪大眼睛,身体微微后仰,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一向脾气冷硬古怪的学生。
眼瞅着对方真要在他面前跪下来,老头儿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将人一把搀住,痛心疾首地瞪着他:“你你你,你小子这是从哪儿学的这一招?!”
他那么大一个乖学生呢?从不擅长撒娇耍赖也不会说些好听话,直愣得令人担心会在哪里受排挤、受欺负了都不自知,有时候简直将人气得半死,但会老老实实低头听他训斥、替他做低糖饼干的乖学生呢?!
他一边将人胳膊抓得紧紧的,一边恶狠狠地瞪向一旁疑似将人教坏了的罪魁祸首。
某位神明露出了一个略显无辜的无奈表情,气得老爷子不由重重哼了一声。
但是自家学生正绷着脸,表情和语气都很生硬,似乎并不擅长这般“威胁”人,反倒简直像是在引颈受戮,以至于一向溺爱学生、嘴硬心软的老头儿对他完全说不出一句重话。眼瞅着那双尚且泛红的眼睛,拉伯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是妥协了。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老爷子没好气地甩开他,力度却很轻:“给我站直了,这么大个人了,像什么样子!”
见人脸上流露出略显欣喜的神情,他重新摸索着扶住椅子把手,慢慢坐了回去,别开脸去注视着窗外,带了点气急败坏的意味挥了挥手:“我要吃了晚饭明早再走,满意了吧——现在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蛋,看到你们就来气!”
终于,书房的门发出一声很轻的声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老人静静地坐在扶手椅上,沉默地望着自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将屋内分割出清晰的明暗交界。
当他不再中气十足地大声说话,不再挥舞着拐杖试图揍人,人们不由惊奇地发现,这位声名赫赫的神学家不知何时已经瘦弱得可怕,仿佛就连最单薄不过的阴影都能将他欠轻易吞噬。
良久,老人忽然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睛。
另一边,教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张信纸,迅速写下几行字来,然后在窗口打了个呼哨,将急讯塞进听令而来的乌鸦脚边的信筒里。随后又以幽灵的个人名义写了几封信,准备传递给黎民党所结识的几位著名的治疗师。阿祖卡没有打扰他,并且在人准备使用水晶球时帮忙调配了一下法术路径。
做这一切时,黑发青年始终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得简直令人害怕。直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终于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一只手死死攥着笔,另一只手已经不由举到了唇边,开始忍不住想要啃咬手指。
“别咬自己。”
救世主微微弯下腰来,从身后将坐在桌前的人慢慢抱住,轻柔但坚决地将他的手腕抓紧。
他将自己的手指曲起,递到了恋人冰冷的嘴唇旁,并且带有纵容意味地温柔按了一下:“忍不住了就咬我,没关系的。”
对方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黑发青年转过身来,向他示意着伸出胳膊。阿祖卡愣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地俯下身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没有盖上笔盖的钢笔掉在了地上,他的宿敌抱着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仿佛冷极了似的轻微发抖。
阿祖卡感到自己颈侧的衣物无可避免地变得潮湿,如潮水般的悲伤与爱怜淹没了神明的胸口,恋人的身体在无法阻止地从椅子上往下滑落,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仿佛骨骼都因巨大而可怕的痛苦融化了。此时此刻语言简直是最单薄无力的东西,救世主只能更深的、更用力地将人抓紧些。
阿祖卡,另一人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我在,他温柔地回答道,轻缓抚摸着那嶙峋颤抖着的脊背。
但是对方没有继续开口,只是安静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令人一阵阵心里发酸地、十分努力地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
良久,怀中人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听起来已经重归了冷静。
——阿祖卡,我好难受,他低声说。
“夜安,我亲爱的。”
人未至,声先行。伴随着夜风,几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树叶一同旋入屋内,还有一种香料燃尽后的、古怪而奇妙的气味。依旧是一幅吟游诗人打扮的马格纳斯,赫然出现在了被风吹得鼓起来的白色纱帘之后。
明明是个成年男人,还带着一顶羽毛高耸、宽大夸张到离奇的大帽子,吟游诗人依旧稳稳地蹲在教授房间窄窄的窗沿上,仿佛真是一只色彩艳丽、冠羽高耸的大鹦鹉。
马格纳斯摘下帽子,懒洋洋地冲人行了一个不伦不类地脱帽礼:“是什么让您时隔如此之久,总算想起来呼唤您忠诚的预言家,我的幽灵阁……哦。”
他突然闭上了嘴,以一种堪称冒犯的方式仔细打量着黑发青年毫无情绪的脸庞。对方被月光全然笼罩着,脸色苍白,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虚弱地越发透明。
“我的命运女神呐,甜心!究竟发生了什么?”马格纳斯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淬毒的悲伤与绝望正浸泡着你的灵魂,你看起来真是——憔悴极了!”
还没等对方回答,他便抢先道:“不不不,先别开口,请让我猜一猜——”
吟游诗人从窗沿上轻盈地跃下,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断掉的、无法发声的里拉琴琴弦,用一种吟唱般的、带有韵律感的奇异语调肃穆道:“我看见一个孩子正独自在湖里划着无桨的船,我看见他试图用双手触碰随着流水消散的倒影……与此同时,一颗衰老的伴星正在悄无声息地走向黯淡。”
“所以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离别吗,阁下?”吟游诗人抱着里拉琴,带着一种罕见的庄重宣布道:“一个人要从你的身边彻底离去,就像冬日即将带走最后一片枯叶,长夜即将吞噬最后一抹余辉?”
“……你已经提前知道了德尔斯·拉伯雷的病症,何必再用所谓‘预言’来忽悠我?”黑发青年冷冷地掀起眼睛,看得吟游诗人被油彩遮掩的表情不由几不可察地一僵。
既然他以幽灵的个人名义寻找治疗师,那么这一情报并不难以获取。教授不相信以马格纳斯的能力会对此一无所知——所以这家伙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突然发神经?还是别有深意?
“啊呀,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吟游诗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十分丝滑地冲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
“话说阿祖卡阁下呢?”他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四处东张西望,嘴里嘟嘟囔囔:“真是稀奇,那位阁下居然能放心让您和我单独相处……”
“您可以试试袭击我。”教授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似乎在试图岔开话题的吟游诗人:“然后您便会明白他为什么‘放心’。”
“哎呦,您这可真是冤枉死我了!”马格纳斯立即投降似的举起手来:“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哪敢在您和那位阁下面前产生任何非分之想?”
吟游诗人带了几分试探意味地凑近了些,以一种聊八卦般的狡黠语气轻声调侃道:“不过恕我直言,您那位脸蛋漂亮、实力恐怖又极其难缠的情人,可真是有那么一点点……善妒。”
“首先,我们是恋人。”教授冷冷地说:“其次,这话我会原样告诉他。”
“别啊,阁下!求求您千万别!您这样可就一点也不可爱了!”吟游诗人顿时夸张地从原地跳开,瞪大眼睛哀嚎起来,仿佛被火钳烫了似的。教授却没有从他脸上瞧见真切的恐惧,而是一种玩火般的兴奋。
“够了,”黑发青年异常阴郁地说:“兜圈子的废话到此为止。”
此时此刻,他实在没心情和人互相试探演戏。
“好吧,好吧,真是一位没耐心的陛下……”吟游诗人极其小声地飞快嘀咕着,他后退一步,抱着里拉琴,正色询问道:“那么您呼唤我前来,都想知道些什么?”
“关于莱昂内尔·莫尼试图在维多利亚·莫尼身上‘复活’一事。”教授平静地说。
马格纳斯脸上的夸张笑容不变,只是那双酸绿色的眼瞳在某种角度忽而呈现出格外冰冷摄人的光彩来。
“我在北境再次瞧见了类似的例子,只是费尔洛斯人选择通过‘吞噬’来取代直系血缘关系。”教授开始面无表情地简单介绍在北境的所见所闻。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吟游诗人脸上的微妙表情变化——那些干裂僵硬的油彩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判断,教授不确定,吟游诗人是否是为了抵抗预言中所瞧见的、暴君可怕的观察能力,从而故意将自己的脸折腾成了这个鬼样子。
“阁下,我可以十分明确地告诉您,”吟游诗人斩钉截铁地回答:“那些愚昧狂妄的家伙只会在另一具身体上短暂地‘清醒’异常短暂的片刻,然后在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惧与痛苦中彻底死去。”
“历史上很多人都曾试图征服死亡,”见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马格纳斯十分严肃地警告道:“可是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过——一个人都没有,阁下,哪怕是他们中最出色的,包括诸神。”
……暴君到底想要做什么?
马格纳斯紧紧盯着完全看不出所思所想的黑发青年,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动起来。
明明他是圣者,对方才是普通人,但是在人看不见的角度,冷汗正一丝一毫地漫上了未来的命运之神的脊背,他还感到世界再次变得摇摇欲坠,沉重的命运正压在他的舌头上。
假如这个世界的暴君,为了延续他的老师的性命,甚至为了复活对方,从而不惜走上了诸神的老路……
假如真得不幸到了如此地步……
——那么他该在此时此刻,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但是诸神不会甘心。”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们会孤注一掷,试图寻找各种复活的契机。”
“没错,他们会孤注一掷。”马格纳斯下意识重复道。
“既然如此,”黑发青年一字一句道,声音简直轻得可怕:“那么我的老师突然得了‘腐烂病’,也是诸神的手笔吗?”
“——为了意图将我逼到和他们一致的立场上去?”
马格纳斯离开了,他没有回答那个要命的问题,离开前带着一种教授一时难以判断的、十分复杂的神情。
黑发青年重新坐回床边,沉默地望着虚空,如同一樽月光下毫无生气的雕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边已经隐隐泛起了鱼肚白,鸟雀的叫声响了起来,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吱呀声,夜露和晚风的气息扑面而来,教授这才恍惚被惊醒了似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看向了来者。
对方正在脱外套,将其挂在衣架上。对上那双空无一物的烟灰色眼睛时,来者身形微微一顿,随即靠近了他,低下头来,捧起他的脸,在那苍白冰冷的额头上亲了亲。
……有那么一瞬间,诺瓦感到自己被那个泛着湿润凉意,比雪花还要轻柔的吻牵扯着拽回了人间。
“一夜没睡?”从白塔大学回来的阿祖卡了然地叹息道。
还没等人开口,他便低声回答道:“拉伯雷先生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好……但也不算太糟糕。”
“白塔大学那边的事我也安排好了。”救世主将人拉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扶着怀中人的脊背:“有我在呢,别担心。”
“……还有多久?”教授低声问道。
另一人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惊吓到了什么:“最长一年左右。”
还是在他定期用神力恢复病变器官创伤的前提下——不过至少有时间缓冲,总比噩耗陡然降临好受许多。
教授沉默了片刻,慢慢将脸颊埋进恋人的肩窝里,将体重交付给他:“……未来辛苦你了。”
“您不必和我说这些。”阿祖卡将人抱紧了些。
他心疼地摸了摸着恋人发凉的后颈,想了想低声哄道:“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抱着您,稍微睡一会儿,好不好?”
“……”
没有回答,那便是默许。阿祖卡抱着人躺下,将人整个圈进怀里,手指深入发丝间,替人慢慢按揉缓解着一夜未眠导致的胀痛。
良久,就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时,怀中人忽然开口道:“马格纳斯来过。”
早已觉察到异样法术波动、并且认出那是谁的救世主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手指动作不停。
“他说你坏话,”似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或者是为了向他证明“我没事”,黑发青年面无表情道:“我吓唬他要向你告状。”
阿祖卡很配合地轻轻笑了一声:“记得了,下次见面我会揍他。”
又是沉默,救世主十分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对方轻声道:“……我很害怕。”
阿祖卡顿了顿,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安静地听人在他耳边将那些从始至终一直在恶毒折磨他的东西倾倒出来:“理智上我很明白,如果一切真得如我所想,那么诸神才是一切噩运的罪魁祸首……或者说这已是既定事实。”
“他们毁了你,毁了曾经的我,毁了奥雷和玛希琳,毁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或者说这一幕悲剧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牺牲得并不独独仅有你我和身边的人,不仅仅是我的老师,或者你的母亲。”
“别担心,我不会崩溃,也不会失控。”暴君的语气格外平静,带着冰冷漠然的血腥味:“我不会因恶人的罪孽止步不前,我会走下去,我会取得胜利,我会杀死他们。”
“……但有些时候,我依旧无可避免地、一遍遍去想——老师的病,还有一种我卑劣地不想也不敢去证明、却依旧可能存在的可能性,那就是因为‘他被我在乎’。”
第412章 安排
伊凡·艾德里安,审判协会的会长,幽灵的学生,黎民党青年一代的骨干和带头人之一。
这并非易事,随着黎民党不断发展壮大,加入其中的能人异士不胜其数,仅凭所谓的“老资历”和幽灵先生嫡系的身份,并不能轻易在其中脱颖而出。
白塔大学是黎民党的摇篮和发源地,又是提供人才——或者说,壮劳力——的积蓄地之一,艾德里安需要协助师长负责思想引导,培育挑选人才,对外宣传,协调各个派系间的平衡 ,时而还要完成黎民党安排的事务等等。哪怕暂时无需对外作战,但是桩桩件件都并非易事,何况还要防备着来自教廷和王城的明枪暗箭。
有时艾德里安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用之际,也会恍惚想起自己那段格外清澈愚蠢的时光,并且再一次开始想念教授亲手做的小饼干——简直恍如昨日,天真的年轻学生满心想着只凭一腔热血就能改变这个世界,难怪当时诺瓦教授时常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过他不曾后悔投入那个人的麾下,曾经的小镇青年可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可以骄傲地大声宣布,他正在亲身参与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进程中。
于是突然在白塔大学里瞧见按理来说应该正在前线和费尔洛斯人作战的“助教”先生时,艾德里安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早已知道那位神秘的阁下肯定不仅仅是教授的助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象征着幽灵的意志。
艾德里安不由开始怀疑白塔大学内部大概是出了乱子,而且似乎还不小——否则这位阁下何必亲临?
……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的失误。
于是他怀揣着异常忐忑的心情,紧张兮兮地配合对方对一些学生和教职员工进行“秘密搜查”。一些人满脸茫然地被从工作或学习中叫走,独自来到院长办公室,然后面露惊恐地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气氛简直紧张到快要凝滞。在此期间,那位阁下始终平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双腿优雅交叠着,修长的手指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表情甚至算是平静温和,偏偏整个人令人不寒而栗,站在他身后的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
“……阁下,请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待到不再有人进来后,艾德里安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询问道。
“别担心,只是为了印证一个猜想。”
那双惊人的眼睛看向了他,其中没有审视,也没有责备,十分平和的模样。但是艾德里安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在直视一轮被金水融化的太阳……等等,艾德里安茫然地想,他隐约记得这位阁下的眼睛好像是蓝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