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不相信他。他迷恋他,讨好他,却又从来不相信对方会爱自己。
他自卑又矛盾,还要表现得满不在乎,混乱得可笑。
这个质问没法回答,周绫仰头亲他的下颌,又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丈夫。
“还想亲。”
他的蛇尾在脚踝旁蹭了一下,声音低软。
“你身上好烫。”
再睡醒时,周绫半抱被子,床边已经空了。
他们昨天在车上有些过火,以至于回家上楼都是一路抱着,不在乎被旁人看到。
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了。
用过早餐后,周绫吩咐佣人帮自己更衣,换一套更适合出门见客的打扮。
他在老宅一向出入自由,即便要去公园集市里漫无目的地逛一下午,管家也只会不近不远地跟在一旁,吩咐随行的佣人们准备好食水纸巾,寸步不离地仔细照料着。
“今天您打算去哪?”
“公司。”
管家一时怔住,关切道:“您有什么急事需要见先生吗?”
“没有急事,”周绫说,“我只是打算见一面。”
管家即刻应下,利落安排,又即刻和薄朝昉禀报了一声。
这实在太过罕见,连薄朝昉本人听见,也问了一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绫已经七年没有来过公司了。
薄家从前留下的家业不大不小,一开始在繁华地段的大厦中段租了一层,后来随着薄朝昉把业务发展壮大,又改为在外环线写字楼里连租六层。
如今早已买下独立产权,整栋楼都物尽其用,从商务性质的楼顶高尔夫球场到员工食堂一应俱全。
周绫当时出事仓促,无法面对重度瘫痪所意味的未来,最后连工位也是秘书代为收拾的。
他原本坐在总裁室的不远处,薄朝昉几乎去哪都带着他,从双语核心合同文件的词汇推敲,到连续五个小时的密集谈判,有周绫做最清晰的耳目与口齿,没有哪个老外能钻空子讨便宜。
只是在那场灾难以后,便都被避开了。
他绝不肯问公司里是谁取代了自己的工作,在家里看见薄朝昉处理公务,也只会远远避开,保持距离。
触景伤情,在所难免。
薄朝昉试探过一两次,明白周绫要强又不甘,徘徊几次,只说那个始作俑者下场很惨,至今半死不活地吊着,绝不会太快毙命。
时至如今,总裁夫人要亲自来一趟公司大楼,薄朝昉颇为欢迎。
周绫知道管家会给丈夫打电话,特意说了,让薄朝昉在总裁办公室等着,不用下来接他。
薄朝昉外套都披上了,意犹未尽。
“我今天工作不忙。”
“真不忙。”
管家哪里听不懂话,陪着笑说,夫人也是怕阵仗太大,引人注目,毕竟您都亲自下楼了,那些高管不众星捧月地过来跟着,道理也说不过去。
薄总裁微哂:“说得像皇帝上朝。”
这的确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商业帝国。
大楼是两年前买的,距离最繁华的商圈仅有两公里,临近地铁口,还能看到壮丽的,一览无余的江景。
周绫吩咐车停在大厦外缘,让佣人推着自己慢慢过去。
他仰头看着,银灰色大厦如刀刃般劈向高空,建筑外形简洁漂亮,带着轻微的压迫感。
大厦外喷泉淙淙,罗马榕高雅庄重,就连从外缘到大厅的路程也设计如走向殿堂般的完美道路。
任何人在这里上班,恐怕都会觉得与有荣焉。
周绫不出声地看了很久。
他快忘记自己那个小工位的样子了。
好像摆了几盆多肉,好几个国家的辞典,还有好几本商务合同辞典都夹着乱糟糟的书签。
他喜欢用两台屏幕,一边放每天由自己做最终审核的文书,另一边偶尔忙里偷闲,看会儿新闻美剧。
薄朝昉的办公室其实很近,每次那人开门出来时,其他人倏然一静,呼吸都放轻了些,他却会望过去,如果目光相对,就眨眨眼睛。
那几盆多肉被接回薄家老宅,直至今日也被管家养得爆盆饱满,子子孙孙繁衍地灿烂茂盛。
只是还未处理完的那些文件,后来停留在哪一页,又最终由谁签了终审名字,再也无从得知。
“上楼吧。”周绫看着陌生又渺远的大厦说。
前台早就得了吩咐,知道有贵客要来,看清是坐轮椅的贵客时更加诚惶诚恐,生怕笑容声音不够柔和。
人们并不知道这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是谁,只觉得他容貌清秀,眸光像沉潭里的一抹银鱼,说不出的幽然静谧。
周绫没有再去打扰其他部门的工作,象征性地巡视都没有,他直接去了最高层的总裁办公室。
现在,薄朝昉不再用和任何角色共享某一层的空间了。
他在最高的巅峰,可以俯视每一个人。
男人等在电梯前,见周绫出现,径直示意佣人退下,他亲自推。
“过来累吗?”
“还好。”
见其他人都已离开,薄朝昉用手背碰他的额头,确认体温。
“你觉得我又进发情期了?”周绫没躲,笑着看他,“这几天是在起伏反复。”
“进了也无所谓,”薄朝昉低声说,“是我作为丈夫的职责。”
“不用,你昨晚在车上把我喂得很饱。”
周绫把准备好的雪顶咖啡递给他,自己也抿了一口,说:“有点化了。”
“听说你办公室的落地窗像穹顶荧幕一样?”
“嗯,带你去看。”
薄朝昉简短地介绍着有关这个公司的一切。
他坐在周绫的身边,两人抿着咖啡,鸟瞰这座城市从江流到商圈的所有风景。
一面在有条不紊地重新讲解,一面思路抽离着,在想完全无关的事情。
也就在今天,在得知周绫要来之前,薄朝昉谈生意时遇到从前的老部下张城。
张城是在公司彻底稳定后跳槽的,并非像袁勉桐那样骤然釜底抽薪,所以他和张城的关系算好聚好散,再见仍是互相赏识的朋友。
从前张城跑业务时尽心竭力,没少拉着各部门核对要务,拉通关系,如今再叙旧时,两人也都显得感慨。
“我是跳槽一年多,才知道您和周先生结婚了,”张城大大方方地送了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是对情侣腕表,“我早就觉得周先生待您不是一般的好,只是那时候纯直男一个,看不出别的心思,还以为他也是急着升职。”
薄朝昉接下礼物,道了声谢,问:“他对我很特别?”
“出那件事之前,”张城流露出惋惜的表情,“周先生也和我们共事了两年,哪怕是如今,我们再接触翻译团队,也有人会提起他,说还是他能力过硬,好几门语言都流利得像母语,也肯带新人,不会把牛逼本事都藏着掖着,做事敞亮。”
“我以前就觉得周先生特别喜欢您,缅甸血玉那个项目,大伙儿熬了三四天都扛不动了,回家睡觉休息,您留在办公室没走,我是打算在办公室睡会儿接着干,醒了一看,瞧见十几页的新合同全处理完了,周先生在看着街景喝咖啡。”
“我当时心想,这得是个什么神仙打工人啊,血管里都流着红牛吧,他一个人能干这么多活儿?”
薄朝昉终于想起来那一刻。
那只是他和周绫共度过的无数时刻里,不起眼的万分之一。
“我以为绫哥干完活儿,是等着您点头核收,或者跟您邀功呢,他真是一个人能顶上十个人。”
“结果您终于打完越洋电话,从办公室里出来,周先生看见您打了个招呼,说咖啡挂门口了。”
“您喝了一口,他笑了下,然后才下班回家。”
张城看着薄朝昉的婚戒,轻轻感慨了一声。
“终成眷属,好事啊。”
如今的总裁办公室,像冷色大理石雕凿出的权力之巢。
没有太多温度,辽阔到足够容纳几十人过来开会,从穹顶到六米长的偌大桌面,所有设计都彰显着薄朝昉的权位和身份。
周绫第一次来这里,他看了许久街景,咖啡也喝了小半。
“行了,”他平淡地说,“我过来探个班,准备回去了。”
话音未落,手却被牵住。
薄朝昉的掌心是烫的。
周绫的目光沉静和缓,见到什么都没有起伏。
但他抬起头,却望见薄朝昉的眼眸如沉钝的火。
能烧熔任何黄金珍珠,能吞噬任何痛苦迷惘,又似乎毫无威胁的,沉闷无声的一炉火。
男人握紧他的腕骨,不自觉地深呼吸,喉头滚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
周绫等待着,薄朝昉也极力斟酌着想说的每一句话,最后用有些干哑的嗓音问:“可以吻你吗。”
周绫轻轻点头。
他被男人打横抱起来,放到鎏银长桌的正中央,被拥吻到喘不过气。
十指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开始交缠握紧,像蛇尾那样彼此缠绕,犹觉不够。
薄朝昉与其说在吻他,更多像是渴水的人,在汲取着连他都无法分辨的任何情绪。
他要周绫看着他,要周绫恨他,要周绫原谅他,又想要永远地,不顾一切地,两个人永远相爱。
他根本不相信会有永远这样的词,也明白人和人总会有距离,却还是把人不断地往胸膛更深处压紧,就好像逼着两颗心脏都贴到一起,连起伏跳动都能相互感应。
他说不出周绫到底哪里好,但已经中毒一样,这几年里沉沦太深,又错又痛地完全上瘾。
他爱得有点疯了,他心甘情愿。
到底还是没回家。
周绫仍处在飨足的状态,只是见薄朝昉意乱情迷,接个吻都侵略性不加掩饰,也就默许着擦枪走火,反锁了办公室的门,两人在冰冷又撩人的偌大桌台上胡来。
他出门时猜到可能会这样,但没猜到总裁办公室的沐浴间里也有无障碍设施,浴巾睡袍一应俱全。
这栋楼从产权转移到如今运行有序,周绫都从未考虑过要来,今日看见那些与家里一致的保护措施时,才发觉薄朝昉一直在等他来。
周绫有些抽离地想,他又不会过来当总裁,怎么楼里哪里都有残疾人设施。
他被半抱着洗完头发,全身都被照料得妥帖细致,吹干以后被抱去了休息间。
“我等会要去江北区开个会,但你在这睡一会儿等我,可以吗。”薄朝昉握着他的手问,“我五点半之前就会回来,想和你一起在外面吃饭,一起回家。”
周绫的神色有少许茫然。
“你知道吗,”他说话时,指腹都能感觉到对方沉缓的脉搏,“你现在像……”
薄朝昉等着后文,哪怕知道这些话可能有冒犯。
“像刚开始谈恋爱的高中生。”周绫说,“像是什么都很新鲜,哪怕我们已经结婚七年,算老夫老——”
话头倏然中断,周绫觉得自己冒失了。
他们并没有七年婚姻。
是薄朝昉以为情投意合,他以为利益交换。
他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会让对方烦闷不悦,垂着眸子不知道是否该道歉。
但薄朝昉并没有往日的压迫感,只是单手帮忙掖好被角,又去吻他的额头。
“小绫,”男人在昏暗里看着他,“可以试着喜欢我一点吗。”
周绫心想你还能再不开窍一点吗,目光看向他们始终交握的手,用食指点了下自己的唇,声音清澈温和,如同予以教导。
“亲这。”
再下楼时,薄朝昉的念头还停留在那一个吻上。
他亲了周绫无数次,食髓知味,从不厌倦。
距离一拉开,又会涌出一种对狐狸精的无可奈何。
周绫做什么都驾轻就熟,演了那么多年,薄朝昉把每一幕都在脑海里调取翻阅,还是看不出破绽,至今没找到到底哪里在演。
他分不清是周绫太擅长此道,还是自己太容易被对方勾着。
男人盯着电梯屏幕里的数字,无声地想,至少他主动索吻了。
所以,小绫还是喜欢他的,哪怕就一点。
真心亲昵和敷衍性质的伪装,一直都难以分辨,反而比生意场上的诸多算计来得复杂。
秘书小心翼翼地看着薄朝昉紧抿的薄唇,说:“其实那几位法国人很好商量,没外界传得那么死板。”
薄朝昉看他一眼,秘书即刻闭嘴。
周绫睡了一下午,醒来时感觉不对,伸手一摸,腿变回来了。
蛇尾让他去哪都得披着毯子,如今终于变回来,实在有种重新做人的解脱。
有佣人守在外厅,听见动静便利落地过来,准备了冰镇果汁和现烤的舒芙蕾。
电影看到一半,薄朝昉推门而入,目光落在丝绸软被旁秀白笔直的长腿上。
“换套睡衣过来陪我躺一会儿?”周绫问,“我想看完电影再去吃饭。”
薄朝昉答了声好,换了短款睡衣,又拿来了指甲刀。
佣人已经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周绫的腿,在很长时间都是没有任何响应的摆设。
他需要用双手把两条腿搬来搬去,如同照顾并不属于自己的一对木杆。
薄朝昉坐在床边,帮他把腿挪到边沿,说:“能变回来也是好事。”
“也有点可惜,”周绫半开玩笑地说,“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打开生殖腔。”
两人的呼吸同时停了一秒。
男人抬眼看他,目光如深夜的海。
周绫呼吸微顿,耳朵尖泛红,很小声地辩解:“我开玩笑的。”
他还想解释句什么,但又发觉这像自投罗网,心里羞怯。
薄朝昉没有追问,但安静地看着他,反而像在思索更多。
周绫有意打断,以一副听话模样伸出十指,示意丈夫帮自己剪指甲。
这种事当然该由佣人来做,他自己也可以。
是薄朝昉喜欢做这种伺候人的事,周绫知道。
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很多时候气味相投,两个人都浑然不知。
薄朝昉想讨好他,取悦他,哄他微笑或流泪。
他任由对方摆弄,还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努力营业的金丝雀。
周绫神游地想,OAC的人在电话里说,以后大概率还可以再变过去,而且能自由控制。
他的指尖纤长轻薄,修剪时响声清脆,偶尔指节也会颤动一下。
十指边缘都修磨齐整以后,薄朝昉才扶起他的小腿,用掌心托着脚踝,把他的脚掌放在自己的大腿中央
周绫眸子一紧,无意识地咬唇。
他感觉到脚踝发痒,脚掌那是温热的。
他此刻该感觉到狂喜,就好像戴了七年枷锁的人,看到终身锈死的锁孔有轻微松动的迹象。
但哪怕此刻两人稍微隔着些许距离,他仍在被薄朝昉的气息影响。
沉郁的,泛着男性荷尔蒙的,足以被解读出许多爱与怜惜。
他心跳变快,仍不确定着脚掌心的触感,很想轻轻地动一下,但暂时只能让脚趾有微不可见的摇晃。
从膝盖到大腿,他的脚掌都踩在薄朝昉的身上,这动作的权力感很重,周绫俯视着丈夫,无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不够清晰,但温软柔软,毫无保留。
他抽离地想,我居然和这个人结婚了七年。
虽然不断攒钱存着后路,但也从未有哪个时刻,真的很想离开对方。
薄朝昉在专注地剪着指甲,有句话酝酿了很久,一直都像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他好像等待了很多年,在医院里,病床前,也可能在每一个凝视的瞬间。
他想了又想,不确定该郑重还是轻松,该笑还是严肃。
他只是无数次地想对周绫说出这句话。
“周绫,”他很少这样喊妻子的名字,此刻因为情绪起伏,又或者是担心惊扰到对方,声音干哑地说,“在那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好的翻译。”
周绫愣住,像每一滴血液都凝固成冰,脑子里轰得一下。
他的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失声痛哭。
像海啸爆发的那一刻,心防崩解摧毁,所有被忽略无视的情绪爆发性炸开。
他极少有过这样失控崩溃的状态,以至于薄朝昉立刻扔掉指甲刀,把周绫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手足无措地拥抱他,轻拍着背,不断地说对不起。
闸门从未打开过,出事七年了,他们都躲得很远。
周绫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意识是涣散的,甚至游离在痛哭之外,可是已经哭得身体痉挛,几乎是吼叫般流泪嚎啕,双手死死抓紧薄朝昉的肩。
像溺水的人,像崩溃的兽,像自我防御的千百枚蛇鳞逆着同时炸开,溅起脏污泥泞的血。
他哭得痛彻心扉,连指甲都掐进薄朝昉的皮肤里,竭力呼吸着,像在求救又像在哀鸣,许久都无法停止。
薄朝昉从未见过周绫的这一面,这个人一直表现得温和平静,顺应命运。
直至今日,直至此刻,两人才好像终于回到那一天的夜晚,在帝国吊灯迸发出代表死亡的璀璨浪潮时,共同感受过的,命运调换所带来的暴风雪交加。
直到嘴唇尝到咸味,薄朝昉才发觉自己也在流泪,他不住地轻抚着周绫的后背与额发,吻对方的眼泪,吻对方的额头,第一万次两万次地说对不起。
有些时候薄朝昉觉得自己对周绫的爱完全是卑鄙的,他换走了对方的全部人生与自由,一副功成名就的赢家姿态,根本不配去爱周绫这样的人。
他觉得自己无耻,又爱得昏头涨脑。
他满心觉得正因如此,该把事业一路推到最辉煌的地步,让周绫的后半生都平稳健康,永远能获取最顶尖的医疗团队诊疗照料。
直到过了许久,这场发泄才终于停下。
周绫哭得几乎失声,直到过度换气的状态终于缓了些,他才握紧薄朝昉的手腕,沉声说:“你再说一次。”
薄朝昉的嗓子完全哑了,但没有任何犹豫地,盯着周绫双眼,说:“在你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翻译。”
这根本不是为了取悦或讨好对方才想出来的说辞。
从九年前第一次合作,七年前彻夜抢救,到如今时过境迁,都从来没有变过。
“你是最专业的,最强悍的,无论是潜台词的听取,俚语的传达,还是晦涩的合同文书,你都永远做得无懈可击。”
“你一直是不可替代的,对我最重要的部下,没有之一。”
薄朝昉每说一句话,周绫的眼睛就淌出新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滴答,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与掌心。
他痛到极致,却终于有种重病初愈时的解脱,宝石般的眼睛里露出颤动的笑意。
如同幻象退散,今日才被爱意亲吻本尊。
第146章 海囚·13
原计划是出去吃一顿很有民族风格的土耳其餐厅,但秘鲁那边有个顶级宝石的切割出了点问题。
事关三点五亿元的订单,以及文化交流的展览项目,需要尽快定夺,变更后续的设计方案。
周绫方才情绪发泄得尽兴,示意他去忙就是,晚点一起回家。
薄朝昉看了一眼电影结尾的滚动字幕,说:“再过十几天,我安排了放年假,和你出去走走。”
“……嗯。”周绫在用热毛巾敷眼睛,“听你安排。”
会议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事儿挺大。
先前挑的红宝石原石预计能剖出七克拉,但在切割到一半时发觉情况不对,至少能剖出十二到十五克拉。
发了笔横财,但也工作量翻倍。
这意味着前面的价格和设计方案都要全部推翻,尽快拟定出更完美的结果。
一场会从下午五点开到十点半,期间薄朝昉只来得看一眼短信,佣人汇报晚饭已经安排过,周绫还在休息室看书。
他大致安心了些,更加投入地协调着多个利益方之间的争夺叫价。
十点四十二,秘书过来敲门,面露难色。
“薄总,OAC的专员找您。”
多项事务已经陆续敲定,薄朝昉快速吩咐了几句,转身示意秘书把人带到侧会议厅。
A573没动,表情有些焦躁。
“您终于出来了,”A573说,“周先生有危险。”
薄朝昉神色一凛,即刻刷了电梯卡,带他们前往顶楼。
只需要半分钟不到就能赶过去,他唯恐周绫出事,A573已经拿出海水罐,在电梯厢里用针头注入营养补剂,快速摇匀。
“大概十几分钟前,环城温感系统检测出这边有异变情况,”A573说,“海蛇体质特殊,我们不清楚他能在干燥状态能活多久……”
佣人还在外厅守着,忽然看见薄朝昉领着两个人闯了进来,吓得一激灵。
秘书即刻把佣人请走,着手安排清理所有监控。
天敌比同类更擅长感知对方的存在,只是环视两圈,A573就在书架底下找到了蜷缩的海蛇。
它细长蜿蜒,如修饰在高定长裙上的青环缎带。
O248戴好防毒手套,把小蛇即刻捧入海水罐中。
瘪瘪的小蛇坠入罐底,有点不清醒地晃了一下脑袋,开始不太灵活地游动。
它不清楚自己是谁,只是刚才一出生就快被渴死,此刻慢慢恢复活力。
“看来周先生的化形期,之前因为身体的障碍中断了进程,耽误了一段时间,今天才如其他蛇裔一般开始重组骨骼肌肉。”O248松了口气,准备等小海蛇休息十几分钟再捞它出来体检,“需要提醒您的是,它现在完全出于动物状态,没有任何周先生的记忆、意识,也不一定能听懂您的话。”
“需要多久?”
“至少五天,之前化形期延迟太久。”
薄朝昉看向空荡荡的床面。
《达洛卫夫人》只读了三分之一,被倒扣在床头柜上。
旁边还有大半杯薄荷柠檬汁,看得出只抿了几口。
周绫像是突然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以某种荒谬的方式完全离开。
他克制着自己的猜忌和情绪,尽量温和礼貌地询问:“我需要聘请兽医专门照料它吗?”
“不用,我们之前给您发的应对手册足以应付很多问题,”O248说,“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把它交给我们,代为收容照顾到化形稳定。”
薄朝昉像是听见了,却又问了一遍。
“这是周绫。”
A573觉得奇怪,直接问道:“先生,化形现象的确罕见,但周先生不是之前以蛇尾形态和您相处很久了吗。”
薄朝昉轻嗯一声,不再解释。
等OAC的人做完检查,相继离开以后,男人坐在海水罐旁,用手掌抚摸冰冷的边缘。
一米长的海蛇,在蜷曲状态只有手掌摊开那么大。
它并没有周绫本人那么美丽,相反,看起来危险、狰狞、不可靠近。
可又是那么的脆弱。
它只有食指粗细,如果遇到恶劣的小孩,可能轻轻一拧便会脊柱断裂,即刻丧失任何反抗能力。
薄朝昉在海水罐旁坐了二十三分钟,偶尔回复确认几条会议结果。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需要五六天,周绫就会平安回来。
他的理智成熟稳重,胸口却像被霰/弹/枪轰了两枪,整个人都变得空洞。
笑着撒娇的周绫,吃东西会呛到的周绫,会喃喃低语,会支着头看书的周绫,忽然不见了。
海蛇无声地游动着,偶尔把小脑袋探出水面换气。
它并不理会薄朝昉的存在,漫长的静置里,连目光对视都不曾有过。
薄朝昉俯身靠近,用指节抵着玻璃壁,低声说:“你理我一下,可以吗?”
海蛇并听不见,背对着他转着圈。
管家在老宅等到十一点,等来拎着新鲜海水的多个工人,以及去书房、卧室、花园安置海水缸的专业技术员。
所有造景一应俱全,氧气泵和多个仪器表都是赛级水平。
直到十二点,所有无关人员全部结账告退,薄朝昉才抱着一个玻璃桶回到家里。
他看起来茫然疲惫,像是动脉血被抽干了大半,流露出罕见的失魂落魄。
管家担心出事,虽然不太敢问,但还是迎了上去。
“先生,夫人呢?”
薄朝昉哑声说:“再加几个角度的二十四小时监控,不要让任何外人碰海水缸。”
“是。”
周绫在这房子里消失了。
偌大的宅邸被抽调了许多生活气息,变成某个过于庞大的住所,不适合独自休憩。
连管家都觉得别扭起来,像是工作环境完全变了,气氛僵滞到呼吸都不太轻松。
薄朝昉从零开始接触这条小蛇。
它是很傲慢的动物,未必会听人在说什么,更不会像小猫小狗那样亲昵地贴过来。
“周绫。”他趴在浴缸旁喊着妻子的名字,“看我。”
小蛇张开嘴,利落地咬下一大块鳗鱼片。
它吃得很开心,并不清楚自己其实还是一只人类。
薄朝昉垮着脸又喂了一大片鳗鱼。
肥美肉片接触水面时,小蛇探头出水面,想要飞快地把猎物叼走。
他手指一扬,小蛇咬了个空。
“看我。”男人固执地说,“叫老公。”
小蛇恋恋不舍地打量着那一大块儿鳗鱼肉。
薄朝昉把整条鳗鱼都丢了进去,溅得水花咣当,他独自回到卧室,蜷进被子里,呼吸声放得很轻。
他觉得自己像是突然重病,又像是受了很重的伤,白天在工作时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受过高等教育的脑袋,能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严重的分离焦虑,以及被骤然放置所造成的巨大不安。
他是健壮修长的成熟男性,碰巧老婆出差五天,不至于这样。
薄朝昉埋头嗅闻着周绫残留在被子里的香气,抱着他的睡衣,心口发紧。
他们以前经常分开,每一次都由薄朝昉来决定离开的时间,以及重逢的间隔。
他们默认周绫会守在家里等他回来,周绫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