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禾雪回过头,“青鸿,这是?”
“……只是在街上恰巧看到了。”何青鸿躲闪了一瞬眼神,“觉得或许会用得上。”
“幸福”这个词,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
当他从花店里带走一捧鲜花,再到对面的母婴用品店中,触碰到那柔软的纯棉婴儿服。
导购员向他走过来,笑盈盈地问:“先生,是要为宝宝买衣服吗?不知道您的妻子和孩子一起来了吗?”
何青鸿无言地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答:“还没有出世。”
他补充:“……刚怀孕。”
导购员:“那您一定很爱您的妻子吧?肯定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所以才想要早早准备衣服。”
导购员开始展示着整个货架上挂的衣服,向他介绍着听不懂的面料、无骨缝制和环保染料。
在收银装袋的时候,对他道:“天呐您还买了鲜花,您的妻子想必很幸福。”
辛禾雪会因为这束花带来幸福吗?
他不了解。
但何青鸿在那一刻,想到了许多简单的画面,青草地、阳光、空中的泡泡……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情感,充溢了他的心脏。
原来,这样就是幸福吗?
哪怕何青鸿此前一直回避且忌讳“家庭”这个词,现在,他开始欣赏这个词的美好之处了。
他应该付诸行动了,为了将这种幸福牢牢地抓握住,并且拥有它。
何青鸿需要回到组织总部,和如今掌握权力的二把手谈一谈。
但在这之前,为了彰显他拥有足够的谈判筹码,何青鸿必须保持自己稳操胜券的形象。
今天的受伤就是一个纰漏。
他不能够带着这个伤前去,这些人会认为他有了可击破的弱点,即使他的任务完成率还是百分百,可一个有弱点的九号,话语权就大打折扣了。
何青鸿需要先把伤口包扎,将一切掩饰好。
“你受伤了吗?”
当他躲在浴室角落处理脏衣物时,辛禾雪径自地走了进来,目露担忧地看着他。
何青鸿正坐在矮凳上,高大修长身躯局限在这个狭小空间内,面前是木质的圆盆,接满了水。
待清洗的衬衣,泡开了一片灰暗红色。
听见辛禾雪的询问,他闪避了一瞬眼神,“……嗯。”
辛禾雪接着问:“怎么回事?”
何青鸿:“见义勇为。”
面无波澜地解释,“公交车站附近,有人持刀恶意伤人。”
他惯常戴着厚厚的冷淡的面具,神情没有起伏波动,看不出来是在说谎还是告知真相。
何青鸿有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在一个平缓的频率内。
他被辛禾雪带到了卧室的床边坐下,手上还沾着水。
“我看看,可以吗?”辛禾雪的眉眼垂着,很是担忧的模样,“很严重吗?”
“没有,”何青鸿强调,“没有什么大碍。”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辛禾雪露出那样有点忧伤的神情。
“上药了没有?”
辛禾雪问。
何青鸿只得脱了上衣,给辛禾雪检查伤势,“下午的时候包扎过了,晚上还没有换药。”
毕竟是将性命悬在钢丝之上行走的行业,何青鸿擅长处理各种突发应急情况,虽然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任务中受伤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基于此前的反复训练,他处理伤势的动作刻入了本能。
原因是在受伤的情况下,不能指望杀手自投罗网地求助于医院机构,只能由自己解决或者组织的人帮忙,他们不得不学会相关技能。
清创之后止血包扎,他回来的时候顺便去城寨的诊所注射了破伤风抗毒素。
所以,看起来是没有问题的。
何青鸿抬手制止了辛禾雪拆开绷带去看的举动,“我没事,伤口比较吓人。”
他试图劝阻辛禾雪,然而,对方执意要看,“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心……”
睫毛在灯光下投落小片浅色阴影,一晃一晃。
何青鸿无法不妥协,“……看吧。”
绷带拆卸,纱布解开。
辛禾雪微微眯起眼,不像是刀伤。
像是某种火器伤。
何青鸿果然有问题。
但他却没有在这间房屋里搜查到任何枪械。
何青鸿将那些东西都藏到哪里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给对方重新包扎好。
忽然间,辛禾雪留意到了何青鸿侧背的纹身。
裸露的背肌流畅起伏,线条有力,从肩胛到背脊都危险地紧绷如蓄势待发的弓。
而在左侧背部,张开了一片漆黑色的纹身,难以形容那是怎么样的东西,放射状,边缘锯齿,像是章鱼喷洒的一滩墨汁。
一旦视线停留久了,就感到陷入晕车般的体验,体内不适地翻涌着奇怪的呕吐欲。
辛禾雪伸手碰到了对方的身体肌肤。
猝不及防地,视野天旋地转,是何青鸿将他压到床上。
“看好了吗?”何青鸿面色冷着,双手撑在辛禾雪两侧,极具压迫感,耳根仔细看却是有些深红的,声音沙哑,“也尊重一下我,作为成年男性……”
经不起撩拨的成年男性。
辛禾雪微微讶异,发觉了异常。
他唇角展开柔和的笑意,足踝却抬起来,羽毛似的触感,刮蹭过何青鸿的小腿内侧。
辛禾雪轻声说:“医生建议孕早期不要进行性活动……你再等等?”
他的乌发在深蓝被单上如同海藻般散开,仿佛是蛊惑远洋水手的鲛人。
何青鸿喉结上下一攒。
猛地手肘撑起来,扯起衬衣就逃入了浴室。
何青鸿在家养了两天伤,辛禾雪也乐得他在家中,毕竟有人为他做饭,还有人打扫卫生。
对方的恢复能力惊人,两天过去就已然好了大半。
于是,便又在一天上午借故外出了,只留了张便利贴字条,还压着几张大额纸币。
“外出,归期未定。”
辛禾雪也不客气地抽走纸币,到外面的店里吃饭。
定期去产检的时间到了。
但他去的时候刚好顾觅风不在,助手从内间走出来,让他暂且等一等。
“今天是周一,顾老师外出签单子订货买药了,”助手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都过了饭点,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你先等一等吧。”
助手将一杯温开水递给他。
“谢谢。”
助手忙活着搬动文件,瞟了辛禾雪好几眼,似乎是想和他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泄气地搬着东西进入杂物房整理。
辛禾雪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闲得无聊,堆积在墙角的几个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向走廊瞥了一眼,采光不是那么好,走廊晦暗只有一盏灯亮着,杂物房里传出助手整理货架的稀碎动静。
现在这个钟点,也没有病人过来。
条件成熟,很安全。
辛禾雪揭开了箱子顶上的纸皮盖。
尘灰有些大,兴许有个一年半载或者更久没有打开了。
辛禾雪扇了扇飞扬起来的尘埃,微着眼睛看清楚了打头的字样。
艾瑞克综合诊所病人档案。
诊所地址:北岛城南湾城寨细水路一巷23号。
正是如今这家诊所的地址。
——都是上一个医生留下来的记账本和病人病历。
助手曾经抱怨过那些占着空间没有回收的废纸。
辛禾雪翻了翻,当真是收纳得杂乱无章,各种收据、账单、欠条、水电催缴单、检查报告……
夹在不同的病人档案里。
在杂乱无序的文字里,辛禾雪捕捉到了两个重要字眼——
他抽出那份档案,谨慎地掀起眼皮瞟了走廊一眼。
草草地翻开第一页。
夹着的孕检报告飘落在地。
辛禾雪一目十行地扫过第一页。
患者姓名:谭娥。
就诊时间:1988年11月3日。
主诉:紧张不安、心慌、出汗等,持续两周,伴随失眠,注意力不集中。
初步诊断:神经症、惊恐障碍。
处理意见:1.药物治疗,2.催眠。
两年前的时间,加上怀孕,确实都吻合。
谭娥就是安妮老师。
辛禾雪拾起掉在地上的孕检报告,和这份档案一起,塞进了袋子里。
接着又将箱子放回原位,伪装出无人翻看过的样子。
他双手撑在两侧,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小腿轻轻地晃。
再一转头,烫卷发花衬衫的时髦医生刚回来,左手手提箱,右手摘下了墨镜,笑问:“最近状况怎么样?孩子闹你了吗?”
他的口吻有些奇怪。
像是一个出远门回来的丈夫。
辛禾雪微微笑起来,“没有。何青鸿把我照顾得很好。”
顾觅风咧出的大白牙又收回了。
辛禾雪本身躯体倾向于隽长清瘦的类型,肌肤白皙得可以说是苍白,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只有纤薄的一层肌理流畅地覆盖着。
因着有薄肌,所以并不骨感,触碰上去十足柔韧。
但自从怀孕之后,他腰腹上的肌理淡化了。
或者说,他的腹肌没有了。
狭长人鱼线在腰际延伸,腹部现在摸上去微微起伏,柔软得像是小猫的原始袋。
并且,辛禾雪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竟然对于肚子里的小怪物产生了保护欲。
隔着纯棉的检查服,辛禾雪缓缓地抚上腹部。
他从检查的床上下来,向顾觅风说出异常。
“有时候我好像能听见它的心跳,和我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像是一种生命的奇妙联系。
它是和他共享心跳的。
顾觅风扯掉探头上的安全套,丢入医疗废物垃圾桶。
在发现嘉宾名单上辛禾雪的名字之后,顾觅风就到便利店买好了计生用品,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用在了医疗器械防止交叉感染上。
他叹了一口气。
就之前的话题,顾觅风向辛禾雪解释,“人体的大脑很神奇,在怀孕期间,垂体后叶会分泌一种催产素,能够激发母性,这或许就是你现在感受转变的源头归因。”
“而这种激素的作用还有很多,比如促进分娩时子宫收缩,哺乳时帮助排出乳汁……”
他说到这里,终于两个人意识到了一个重大问题,面对面地沉默了下来。
辛禾雪抬眼看他,顾觅风干巴巴地继续讲。
“一般来说,怀孕期间,垂体前叶分泌的催乳素水平确实会显著升高。”
“但是,毕竟你肚子里的东西不能以现有的医学知识和常理去判断,”顾觅风视线掠过,“嗯……所以应该不会。”
辛禾雪面无表情:“你保证。”
顾觅风重新咧出大白牙笑,“如果你有任何孕期烦恼,竭诚为您服务。”
“我可以关掉诊所,当你的私人医生。”
他郑重道。
“免费。”
辛禾雪没理他,径自去换了检查服,穿回原本的一套衣服,确认口袋中的档案文件还在。
他面色平淡地从里向外走。
却见助手匆匆忙忙地进来,“什么东西啊?!谁那么无聊搞偷拍,还寄到这边来!”
“辛老师,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辛禾雪接过他拆开的信件,里面的照片散了一地。
横七竖八的照片,有他和周辽搬入城寨那天的场景、他进入何青鸿的房子、他和余星洲在楼梯上对峙……
这些照片由于角度特殊,人物又站得近,加上光线晦暗,看起来确实尽显暧昧。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内容仅有一行,一个一个汉字,似乎是从报纸上剪切再重新拼贴凑起来,最终组合成肖似娱乐杂志报纸的标题——
『人夫外闖,嬌妻偷食雙響炮!鄰居猛男+18歲鮮肉齊齊淪陷,香閨秘事曝光!驚爆三角孽戀!』
辛禾雪抬首,看向外面。
诊所外的街道上,显然各个铺面都收到了相同信件。
“太过分了!”
助手鸣不平。
“谁这么缺德?”
“太过分了!”
顾觅风鸣不平。
“为什么没有我?”
城寨光明街巷口的位置,是进进出出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布告栏上经常张贴着临时的断水断电、施工装修、各种杂事的通知单,劣质的红单子,雨水一打,就东一张、西一张地撇落在地。
今日是个阴霾天,却分外多人围在这里,水泄不通。
乱哄哄的人声。
“哎呦,和邻居还有高中生都扯上了,家门不幸哦……”
“老公外出一趟,回来发觉自己变成了绿帽王,啧啧,真是丢死人嘞!是我我就没脸回来!”
“我有印象,这女的平时装得挺像那么回事,背地里居然这么乱来……”
“她老公本来也长得高大老实,一表人才啊,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年轻,老话说妻不如妾,现在是丈夫不如情夫……”
“这女的这么浪,生得狐狸样,我奉劝各位街坊邻居,管好自己的老公吧!”
“我真是拜托你了,阿姐,你看看你老公那个衰样,比得上照片里的俊后生?自己钟意吃肥猪肉,就别拉到街上来逼人家吃啦!”
“小心隔壁的杀猪佬拉你老公去骟啦。”
“不过,这些照片谁贴的啊?有人故意整她吧?做得也太绝了,不是让人家没法做人了吗?”
“她自己做的事也不光彩,还怕遭人曝光?”
“是有人故意让她老公知道的吧,不过她老公回来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离婚呗!这种女人,谁还敢要啊?”
“这两个情夫……哪个是小三,哪个是小四?也不知道是不是互相清楚对方?唉,这下要打起来就更有热闹看了!”
“这样一来,全城寨都知道了,她以后还怎么敢出门啊?”
人影憧憧,深深浅浅。
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闭塞逼仄的城寨空间内,一点点花边桃色就足以挑开人心中倾泻欲望的口子。
他们黑色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像是一个个被拉长的鬼,面目模糊,只有好事的笑容咧开,挂到耳根下,口齿殷红如血。
“让让。”
清泠泠嗓音。
周遭一切顷刻间安静下来了,唯有巷尾的风卷着纸团沙沙地一路吹到巷口。
他们像是拥挤在一起的沙丁鱼,现在又流泻出中间一个空空的窄道,容对方经过。
照片上只有侧身或者背影的绯闻中心人物,如今在现实中向他们当中走出来,他从人群包围中跻身而出,碧色旗袍,冷清面容,眉眼秋月无边。
他一言不发地,将公告栏上的照片和拼贴的文字撕拉下来。
[这些坏人,不许造小猫黄谣,我要撕烂你们的嘴!]
[爱上人妻,也是人之常情……]
[为什么这些照片没有我?!!谁拍的,怎么敢忽视直播间的小猫老公军团!]
[大名鼎鼎的辛小猫老公——没错,就是在下,堂堂来袭!]
辛禾雪摘下了所有的图文,纸张攥皱在手里,视线淡淡扫了一圈周围凑热闹者。
“都是捕风捉影的假新闻!”一路走过,顾觅风和助手将寄送到各家铺头的信封和照片全收集起来,逢人诘问不肯交还的,顾觅风便说道,“肯定是假新闻啊,这是我的患者,既然来过我的诊所看病,怎么不见这上面写‘人妻睇病變偷情!醫生「醫」出火,老公戴綠帽心碎’?”
“既不真实,又不客观,连全面也做不到,怎么看还不是假新闻?”
他生得人高马大,戴着墨镜,吊儿郎当又坦荡荡地调侃出来,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叫周围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歹是城寨里唯一的西医,以后大病小病还要打针,得罪了就是遭麻烦,这些人不好再指指点点说什么,自顾地散去了。
“都是匿名信件,没写寄信人是谁。”助手翻看着手中的一沓沓信封,“可又都寄到了周围客流量大的店铺里,有人故意整你,你最好去问问天台邮差李正,城寨只有他一个邮差,他肯定最清楚谁要求寄的信。”
辛禾雪疑惑:“天台邮差?”
助手回答:“因为城寨的建筑物建得很密,一栋挨着一栋,虽然天台有高有低,但高低差通常只一两层,一般都搭了梯子接驳。李正送信平时就爱走天台捷径,所以久而久之这里大家都叫他天台邮差了。”
“他每天清晨跑一趟,晚上也跑一趟,你吃完晚饭六点在天台等一等,说不定就看见了。”
辛禾雪低眸笑了笑,“谢谢你。”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乌云似的鬓发有几缕濡湿了,黏在颊侧,看上去分外引人怜惜。
知道对方已经嫁为人妻,还怀着身孕,助手赶紧打住了心旌摇曳,掐了自己一把,警醒别起畜生念头。
但难免怀着恻隐之心,他最终嘱咐道:“诊所今天下午三点之后不营业,顾老师到城寨外出诊,我当助手得跟着,如果还有什么人找你麻烦,回来一定要和我们说。”
顾觅风离开前,侧身把一个黑色硬物放入辛禾雪的包中,“晚上不要在天台逗留太久,我出诊九点前能回来。”
“嗯。”
辛禾雪低着眼睫,左手垂入袋中摸索到异物。
那是一把手枪。
谭记糖水铺。
立在门口的招牌被大风吹得像是企鹅走路般摇摇摆摆。
辛禾雪伸手扶正了。
他抬眼望过去,阿婆正从铺子里走出来,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着像秋天稻杆一样压弯的后背,她的视力不好,一时还没发现辛禾雪,只是拿着手中的信封,抬头向街边张望,“是谁,是谁今天给我送的信?!”
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妇女更加显老,那张五十多岁的脸却平白长了二十年时光的纹路,两鬓花白,也许是由于送走老伴之后又送走女儿的缘故。
她用力扯烂了手中莫须有的照片,一双眼睛蒙着阴翳,向街头狠狠地啐声道:“我告诉你们这些人,嚼舌根讲大话的都要遭天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会收了这种人!”
阿婆一时间讲得太用力,呛着咳嗽了两声,愤愤地转回身向店内去。
转身的瞬间,好似看到了谁,她望向辛禾雪,怔怔地自眼下流出两行的清泪,“阿娥……”
“阿婆,是我。”
辛禾雪无奈地出声。
阿婆讷讷地用围裙擦了擦泪,重振精神招呼道:“是你啊,来,阿婆请你吃糖水。”
辛禾雪的心思并不在糖水上。
不过对方盛情难却,所以他也将一整碗的糖水喝完了。
阿婆忙闲时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你和你老公从S市过来呀?怎么想到来我们这里?”
辛禾雪:“他小时候在这里长大,所以就想回来看看。”
阿婆:“这样、这样……说起S市,真是个大城市啊,我女儿以前也去过大城市,去读书!唉本来可以在外面找个好工作,放心不下我的身体,又回来了!”
“我老伴去得早,我低血压,又有胃病,犯起病来真是胆汁都要呕出来,她就总担心我没有人照看……”
“怎么想到,怎么想到……”
阿婆摇摇头,收拾了一张桌子,慢慢拖着地。
辛禾雪搁下汤匙,等到店内没了客人,临近收摊的时分,他从袋中拿出一纸病历,正是他之前从诊所里偷取出的那一份。
他手底压着病历,语气温和地问道:“阿婆,我能问一下娥姐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离开的吗?”
阿婆眼神闪了闪,不说话。
“别担心,我只是好奇,我之前在花朵幼儿园当过老师,园长和我好几次夸过安妮老师工作认真,受小朋友欢迎。”辛禾雪说的话半真半假,但神情连惋惜也流露得恰到好处,“我才知道安妮老师就是娥姐,还想向她请教,没想到娥姐已经离开我们了。”
阿婆听见他说的话,有所触动,手中的抹布搭到桌旁,停下劳作。
“都是怪城寨的豆腐渣工程,我女儿本来好好的睡觉,天花板的三叶吊扇砸下来。”
“我早上起来去给她送饭,才发觉。送到诊所急救,人家都说失血过多,没有呼吸了。”
城寨户内安装的吊扇相当大,按道理来说,夜晚发生这样的事故,除非睡死了,一家人不至于听不见。
何况随着年纪增长,老年人的觉会浅许多。
辛禾雪觉得怪异,就问道:“你和娥姐不住在一起吗?”
阿婆摇头,“唉,她成了家,在居安楼买了新房,和我女婿一起住嘛。”
说着说着,她哽咽了,“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肚子里有了我的小外孙,我女婿在外面做海员,出海一趟能拿不少工资,一家温饱有余。谁知道轮船出了事故,茫茫大海,尸首都找不到。她呢,没过多少个月,也跟着去了,一尸两命……”
“我女儿,命苦啊……”
辛禾雪只能拍拍她的后背,帮助平复情绪。
垂着眸子,他目光落在病历封面上,沉静出声。
“阿婆,能冒昧地问一句……”
“你知道你的女儿,生前去诊所看过神经症吗?”
原本和蔼面善的阿婆一下子爆发了,横眉竖目,大声叫道:“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啊!我女儿没有精神病!没可能的,我女儿没有精神病!”
“我看你可怜,想到我女儿才帮你说话,没想到你和外面的人一样,这样唱衰我的女儿,走开!走开!我女儿没有精神病!不准你们乱讲!”
辛禾雪被轰出了糖水铺。
九十年代,神经症被用来描述轻度精神障碍,包括焦虑症、强迫症、神经衰弱、躯体化障碍……
它和精神病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哪怕就是精神病,也应当受到正视和治疗,只是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合适的土壤。
辛禾雪推测,当时或许谭娥正是囿于纷纷扰扰的谣言。
将精神病这个词加诸在一个女人身上,无疑是将她认定为是一个“疯女人”,一只洪水猛兽。
所以不怪阿婆突然之间失控。
至于谭娥去诊所看病,是否告知了母亲……
辛禾雪收起病历。
应该是没有的。
阿婆估计也是后来在风言风语中得知。
他看向谭记糖水铺,店内墙上依旧挂着黑白照,女人笑意盈盈,神龛两旁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烛泪堆积。
“快走!快走!”
阿婆驱逐。
18点一过,辛禾雪一路走上天台。
居安楼是整座城寨内最高的楼房,足有十六层。
修了这么多层,却没有电梯。
辛禾雪推开天台门的时候,额际已经濡湿了,铜锈门一经推开,晚风就灌进了他领口,把外套鼓吹成波浪状。
太阳堪堪要落山,季风里是春末夏初的凉爽。
他一直等了许久,直到将近晚上八点钟,那位天台邮差才匆匆忙忙地出现在这里。
李正从旁边的那栋楼天台,爬过两栋之间接驳的楼梯,才得以翻跃上这栋楼天台。
辛禾雪在他冒头时,就将握着的手电筒光束打向他。
看见天台上有人等时,李正很意外,“诶?我会送信到家的,不用专程上来等。”
李正人如其名,五官端正,短寸平头,身高中等,整体挑不出毛病,但也没有什么尤为出挑之处。
抓了抓后脑,李正有点羞赧地,拉开腰间大挎包拉链,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信封,“你是哪家住户?我找找你的信。”
“511。”
辛禾雪答。
“嗯……没有你的信啊。”
李正翻了翻,他的信件都用一个个皮筋整理归类了,每一栋的住户信件用同一个皮筋扎起来变成一沓。
这样子很容易翻出来。
辛禾雪出声道:“嗯,没有我的信。我找你只是是想问,今天早上那些匿名信件是谁让你寄的?”
“不是你吗?”
李正抬起头来,疑惑不解地问。
“居安楼511号啊。”
“我早上送这层信的时候,你房间外面就放了一堆信,底下压着钱,让我寄到各个收件地去。唉,我还奇怪呢,同一个城寨,不就是多走两条街自己就能送的事情?”
“不过你家里人还挺多的,是合租吗?我取信的时候听见好多人在里面走。”
辛禾雪一级一级阶梯地向下走。
在十四楼的楼梯间,和李正分道扬镳,对方要停留这一层派信。
楼梯间的声控灯向来是时灵时不灵,今晚看来又短路了,所幸辛禾雪带了手电筒,雪亮的光束打在楼梯上。
他一边向下走,一边翻看着白天收起来的照片。
辛禾雪总觉得这些照片有些怪异之处。
倒不是因为偷拍者的拍摄技术。
辛禾雪将照片横竖上下左右地翻转看,偷拍者应该就在他身边,从进入城寨的那一天起,就在观察着他,否则不会连第一天他和周辽刚搬来的照片都有。
他从十楼走下九楼时,突然听到了尖叫声。
“啊——!”
一道黑影就在夜幕中闪过,直直坠了下去。
耳熟的声音。
辛禾雪急忙奔到走廊的护栏旁,他低头向下看去,一楼灯火亮起来,住户从房内走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是李正。
他跳楼了。
两条腿折断,一左一右,向着难以想象的角度屈曲着,手肘的骨头扎破了长袖衫,惨白地伸出来,脖子向左扭断。
这具尸体下方,晕开了一滩深红的血。
辛禾雪呼吸一窒。
电光石火之际,他突然想明白了。
他之所以认为那些照片怪异,是因为每一张的拍摄角度,人物都像是倒置的,天在地,地在天,方向颠倒。
换言之,是有人倒吊着,趴在天花板上按下了快门。
一楼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辛禾雪急匆匆地向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