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禾雪默默想着,口中道:“多谢关心。”
助手把手上的好几个纸箱子一下放到拣药区的墙角,扬起小片尘灰。
再看向随后走出来的顾觅风,“老师,这些东西可以丢了吗?装修那天工人没清走,反正都没用了。我去把它们丢了吧?”
顾觅风走路时带起外套的衣摆,镜片后狭长丹凤眼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杂物,“先留着,说不定还能用得上。”
“都是上一个医生留下来的记账本和病人病历,都成老黄历了,卖废纸都卖不出五毛惊爆价,留着干嘛啊……”
助手嘀咕着。
门外有新的病人进来,顾觅风抬起下颌,示意道:“去。”
助手和辛禾雪打了声招呼,面色有点少男羞赧地,“我先去看看病人,那个……辛老师,下次有机会再聊。”
辛禾雪淡淡笑了一下,“好。”
顾觅风清了清嗓子,有意提高了音量,“辛老师,我先给你开点缓解早孕呕吐的药物。”
“你最好定期来做产检,有什么不舒服都要留意。”
闻言,助手脸上少男怀春的心思,顿时像是被一针扎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顾觅风自胸腔中挤出一声必胜者的冷笑。
看吧,愣头青的爱慕就是这么脆弱,半点都经不起世俗考验。
他的优势就这么在对比中彰显出来了。
辛禾雪站在柜台前面,接过顾觅风递来的纸质报告。
在对方拣药的时候,辛禾雪瞥见了什么,手肘压着台面,视线往下一扫,柜台底下拉开的一个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柄手枪。
顾觅风刚从整面药柜里找到目标物,转过身来时显然也发觉了辛禾雪的动作。
他只长腿屈膝一抵,将抽屉重新推了回去,接着向辛禾雪神色自若地解释道:“毕竟我是个手无寸铁的医生,还是要警惕一下医患纠纷的。”
身高近一米九的、手无寸铁的双开门医生吗?
辛禾雪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多问。
顾觅风把药递过去,“一次一粒,每天一次。”
城寨早市散去之后,街道积着黑色污水的洼地上残余了几撇黄绿色烂菜叶子。自清明节过去,这边气温就逐渐升起来了,北岛特殊的热带气候,让空气里好似都时时刻刻藏着果蔬快速腐败的味道。
辛禾雪拿着那份纸质报告书,心不在焉地找了个街边的店子吃午饭。
其实现在才是十一点出头,离午饭的高峰时候还早。
店子是城寨里一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冰室,外面的红字招牌脱了一个偏旁的红漆,里面是纸皮石地板,大约是早餐时间结束后才拖过一次,有点水漉漉的反光,过道两旁陈列木色鸳鸯卡座,淡绿色瓷砖墙,天花板的三叶吊扇缓缓转动着。
笨重电视机摆在半墙柜子上,播放的节目当做了吵闹背景声。
“客人想吃点什么,看墙上菜单喔。”
小妹趿拉着拖鞋,撤下另一张卡座桌子上的残局。
辛禾雪选了个能够看见外面街道的位子,他将报告书反扣在桌面上。
“一份鸡扒滑蛋饭和猪仔包。”视线扫过“各式饮品”的栏目,辛禾雪沉默了一瞬,忽而问,“店里有酒吗?”
“酒只有啤酒喔,我们都卖咖啡奶茶柠檬水红豆冰……”
一般来说,饮酒会增加流产、早产和死胎风险,所以孕期应该完全避免饮酒。
但他肚子里这个东西,真的能这么轻易弄死吗?
万一胎死不了……
酒精进入胎儿体内,有可能导致FASD胎儿酒精谱系障碍,胎儿面部畸形、智力障碍、行为异常。
周辽本来就是个不大聪明的文盲,基因能好到哪里去?
再生出一个严重智力障碍的小怪物……
辛禾雪闭了闭眼睛,薄白眼皮痉挛了一瞬,重新对服务员道:“一杯柠檬水。”
嫩黄滑蛋裹在饭粒外,用勺子挖起来送入口中,口感香甜柔软。
辛禾雪望向外面的街道,白皙侧颊看不出什么神情,手中无意识地拿筷子戳了戳鸡扒,恹恹的模样。
他一餐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到了正式饭点。
冰室里的客人就拥挤了起来。
“唉呀清明都过了,对面那个姑婆做什么还烧纸,摆一盆烧得乌烟瘴气的……”
“搞什么啊?怎么不拿回家里烧,在大街上烧,两边都是饭店,大家要吃饭的嘛。”
“就是喽。”
人声喧闹嘈杂。
邻座刚刚说话的男子“啪”地按响了打火机,火苗一窜点燃了香烟。
“可以不抽烟吗?我怀孕了,闻不了二手烟。”
声音泠泠,像是唱片机里才会有的低柔细致音色。
男子原先满脸不耐,转过头去,眼睛直了,怔怔然地摁灭了手中的烟。
乌发雪肤,鼻挺唇淡,无一不恰到好处美得令人目眩。
那样冷然地垂着眼帘,睫毛比发丝的颜色稍深一些,眼睛从睫毛底下斜瞥了男子一眼。
分明是讽意刺人的眼神,无端叫人骨头都被戳酥软了。
“叮叮咚咚。”
外面哗然开始刮起了急雨,砸得路边铁皮棚顶作响。
辛禾雪咬住柠檬水的吸管,杯壁凝结的水汽蒙蒙地如雨滑落。
他听见邻座的男子向同伴抱怨。
“娘的,怀孕了跑外边来吃饭,抽个烟还得她脸色,我又不是孩子他爹,她老公是死外边了吗?不会在家做饭?”
小妹敲了敲桌面,“不好意思哈,先生,小店禁止吸烟。”
她努了努唇,示意男子看钉在墙上的标识牌。
“要抽烟的话,请移步别的店。”
外面都下雨,再挪步多麻烦,男子讪讪地不说话了。
小妹摁下按动笔,拿着小本,“要吃点什么?”
他们点了餐,又继续说回之前的话题。
“都下雨了,对面那个开糖水铺的姑婆怎么还在烧纸?”
“我听说是烧给她女儿的。”
另一张卡座的三位客人也参与了聊天。
“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吧,上次路过,我崽吵着要吃糖水,买的时候在店里看了一眼,墙上摆着黑白遗照,一张是个老头,估计是她老伴,另一张可年轻着呢,真可惜。”
“我知道,她女儿本名谭娥,出去读书了,后面结了婚又回城寨来,找了个当老师的工作,改了名叫什么安妮……我侄女之前就在那个花朵幼儿园,她还带过的嘛。”
柠檬水轻轻一推,辛禾雪重新扬起唇,面向服务员,“买单。”
疾风急雨。
一时半会儿还大有停不下来的架势。
辛禾雪来时没带伞,要回住处,就得过对面去。
棚外雨下成了整整齐齐的白线,落到地上又烧出白烟。
他从冰室这头的街,一下子埋头冲入雨幕里了,像只蝶蹁跹到对面。
雨下得要浇灭铜盆里的纸钱,阿婆赶紧收拾地将盆端进屋内了,口中念念叨叨地说:“阿娥,阿妈给你烧的钱可能湿了,记得晒干才用……”
因为女儿忌日,她的糖水铺今天开着门却不开张,所以没有客人,但晴天里摆放在外头的桌椅还要搬回去。
她已经上了些年纪,搬动板凳的时候,腰就像是一根压弯了杆的秋稻。
身上带着水汽的年轻人跑过来,帮她折叠起小方桌,“我来吧。”
辛禾雪根据阿婆的话,把桌椅摆到室内的墙角。
“好了,那我先走了,您注意身体。”
他转身的瞬间,一只手牵住了他的手,那只手背上布着皱纹已经不再年轻了。
阿婆抬起灰白的眼睛,茫然若失地喊:“阿娥?”
辛禾雪才发觉她的左眼由于白内障丧失了大部分视力,右眼似乎也不是那么清晰,“您认错人了。”
无风经过室内,内里桌子上的筷子筒却倒下了,筷子噼里啪啦甩了满地。
辛禾雪看过去。
墙上的神龛静静点着两只红烛,幽幽摇摇,彷彷徨徨。
另挂着两张黑白遗照,右侧那张年轻女人,面若银盘,笑意吟吟,向着他看。
辛禾雪一恍神,那个玻璃框内的女人面容吸饱了水,向种子一样肿胀起来。
“不好意思啊,年纪大了不中用,认错人了,”阿婆好好拍了拍他的手,才松开了,“总以为是阿娥回来看我……多谢你啊!”
“没事,举手之劳。”
辛禾雪离开前,再向那面墙瞥了一眼,女人依旧面带笑意,一旁神龛上的红烛,烛泪盈盈堆积。
【请听第六题:谭娥(安妮)的秘密是什么?(10分)】
【听说孱弱的人类淋了冷雨就会生病,真是不可思议的脆弱生物,还研究出了冲热水澡和喝姜汤驱寒的办法。】
【如果是人工智能就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呢,真羡慕 (*^^*)】
辛禾雪在楼道上将口袋里发烫的身份卡拿出来,他盯着文字看了许久。
忽而发觉后面说的话并非是题干。
而是游戏系统阴阳怪气的关心。
大概是想表达催他洗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
辛禾雪曲起手指,轻轻绕了绕湿润的发尾。
他翻了翻,第六题暂时不急,明天可以再去看看糖水铺的阿婆,寻找眉目。
而上面的第三题他还没有完成,那道关于谁才是披着羊皮混在羊群中的刽子手的题目。
让他想想,该怎么抓住邻居先生的马脚呢?
可能是受到雨天影响,房子里有一种潮湿腐败的气味。
窗外一片阴霾之色,雨水流淌在玻璃上。
辛禾雪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淋浴房内出来,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床上。
床头柜上的检查报告在下午回来的时候被雨水打湿了,纸张摸上去还有点润润的触感。
看着胞宫内奇异的雾状黑色。
他微微眯起眸,手中擦头发的动作也停下了。
“小怪物,能听见吗?”
辛禾雪的手抚上小腹。
没有回应。
这很奇怪,因为他前几天在花朵幼儿园的时候,还听见这个小怪物喊饿。
周辽也不知道死了没有,这么多天没有回来了。
既找不到人算账,也找不到人和小怪物沟通。
看得心烦,辛禾雪将纸质报告直接塞入抽屉之内,眼不见为净。
眼角余光瞥向一个区域,他忽然直起腰来,从床上下去。
方形鱼缸摆在客厅电视柜旁边的桌上,辛禾雪还买了一个特别的暖光射灯,开着灯的时候,缸内波光粼粼,金色游鱼绮丽。
现在,那两只金鱼都漂浮在水面上,已经死去多时了,只剩氧气泵噗噗地向上冒着密集水泡。
原来房间里那股腐败的腥气是来源自这里。
什么时候的事情?
辛禾雪记得早上他出门的时候,金鱼还活得好好的,他给它们喂了饲料,才关上门离开。
有谁进过这间屋子?
有谁打开了房门,趴在鱼缸前,黑色的眼睛贴得严丝合缝,盯着这些金鱼。
再将漂白剂倾倒进入缸内,看着它们疯狂地游动,尾巴拍打水面,一直到最后动作变得迟缓,倾斜着翻过来。
浑浊的水荡开了鱼鳃里的血丝,鱼肚惨白,无神的鱼眼鼓着,直直望向凶手。
辛禾雪又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被窥视感。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住加快的呼吸,生理性冷汗从额角滴落,氧气剥夺,侧颊苍白。
恐慌发作——
他的被害妄想症到了新的阶段。
今晚的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辛禾雪尝试转移注意力,侧耳去听不停歇的雨声。
仔细去听,他却听到了一道人声。
“阿雪,我是周辽。”
“我回来了,开开门。”
辛禾雪本能地想要去找到周辽,最好把他现在颤抖的身躯蜷起嵌进对方的身体里,寻找一个安全的角落躲藏。
等到这一阵过后,再揪着周辽的领子,好好算账。
他趴到门后,手搭在门把上,通过猫眼望外看去。
黑漆漆的走廊。
“阿雪,我是周辽。”
“我回来了,开开门。”
外面分明空无一人。
辛禾雪后背僵了僵,惊恐发作下无法自控的头脑迟钝地回归。
他意识到人声来自他的身后。
辛禾雪倏地转过身去,背抵门板。
客厅窗帘飘忽地荡起风的形状,雨天窗户没有关紧,凉风穿越客厅掠过他的小腿。
寒意从地板顺着脚踝攀升。
窗帘停滞,直直垂下,一只眼球在窗缝里盯着他。
“阿雪,我是周辽。”
“我回来了,开开门。”
周辽怎么会说话呢?
辛禾雪顺着门板软倒滑下。
剧烈的拍门声,嘭嘭嘭地响。
何青鸿一打开门,怀中就撞入了一股冷香。
他问:“怎么了?”
辛禾雪挤过他身侧,直直地向何青鸿客厅的窗户跑去。
铝合金窗户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刮玻璃响声。
辛禾雪手撑在边缘,俯身向外看去。
他的姿势实在是看着风险,何青鸿眼皮一跳,拦腰将他拽回来。
“你怎么了?”
何青鸿严肃问。
辛禾雪缓了缓气,被对方带着坐到藤椅上。
撩开湿漉漉的刘海,辛禾雪胸膛起伏逐渐平定,等到能开口说话时,声音微哑,“周辽回来了。”
这么说有些歧义,他又补充,“它说它是周辽,在我房间的窗外。”
但他刚刚撑在窗户边缘,向那边看过去,却又找不到踪迹。
何青鸿一时间没能太理解,“这里是五楼,辛禾雪。”
他以为是辛禾雪太过于思念周辽,所以产生了幻觉或者是别的什么情况。
他不能再将真相隐瞒下去。
“有一件事你必须得听我说。”
何青鸿屈膝抵着藤椅前的地板,又握着辛禾雪的小臂,让辛禾雪不得不直视他。
他的嗓音天生质感冷然,一字一顿话语清晰地说:“周辽死了,他那天乘坐的船,在出发的十五分钟后于海面上爆炸。”
“打捞上来的尸体裹在尸袋里,其他人的尸体都由家属到场认领了,乘客名单排除下来,只剩下他的名字。”
何青鸿残忍地问:“我从警署那里拿回了现场的照片档案,你要看吗?”
青年低着头,刘海垂下来挡住了根根分明的睫毛。
何青鸿突然被对方爆发的力量,猝不及防地轰然推到地板上。
以辛禾雪的力气,和他的反应速度,何青鸿本可以轻易制服对方,但比训练多年的反击本能更快的——
是护住对方的手。
半湿润的乌发脑袋靠着何青鸿肩颈,呼吸温热,过于紧密的身体相贴,让何青鸿脊柱过电般发麻。
他的左腿被辛禾雪压着,几乎只要一屈膝,就会抵入对方两腿之间。
何青鸿压抑呼吸,心跳却越来越快。
辛禾雪牵起了他的手,放在了一片温暖起伏轻缓的区域。
“可我怀孕了。”
凄凄的,艳艳的,他伏在何青鸿身上,像是一道白蛇。
“何先生,我该怎么办?”
第179章 被害妄想(15)
伏着他的身躯柔软无骨似伊甸园的蛇,轻轻抿起又放开的唇涌现苹果的鲜红色泽。
他在引诱他。
何青鸿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可头脑乱成了一团,当何青鸿试图寻找眉目的时候,又如同踏进一片泥沼地,越陷越深,挣扎不能。
抽丝剥茧……
他的视线寻着了那一丝黏腻在白皙脖颈上的乌黑长发。
那淡淡的、幽冷的香气,愈来愈近,那一缕乌发也飘飘地落在他横亘的锁骨上,湿漉漉。这一滴水,从辛禾雪的发梢,蜿蜒进入何青鸿的衣领。
在这雨雾包围的城寨,在这模糊昏晕的窗户之内,台灯只不明不白地亮着。
密雨冲刷着何青鸿的理智。
“何先生,我好害怕……”
颤颤的双唇,微凉的温度,贴上了何青鸿的唇。
而他的手指,也出于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本能,在遭遇从未有过的危机时,抵住了辛禾雪的脖颈。
大拇指的指腹压在对方喉结上,弧线凸起而流畅。
何青鸿没有收紧力道。
这还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拒绝。
然而那一点凸起的结锁,就在他指腹下,小舟飘摇般动了动。
何青鸿对上那双雾锁烟迷的眼睛,当中没有泪,唯有眼波悄悄地滚流。
“我的丈夫死了,难道不是你期冀的吗?”
“何先生,哪怕有一瞬,难道你不曾想过侵占这个死人剩下在人间的妻儿?”
一只细致修长的手,按在何青鸿的胸膛,佻挞心脏。
“若你不曾想过,为什么又心虚地跳得这样快?”
辛禾雪问他。
有什么紧绷到极致的弦,迸断了。
淋浴间的莲蓬头哗哗地冲刷。
冷水降下何青鸿的温度,他以拳撑着墙,背肌因动作牵动,是精劲而结实充满力气的。
他感到分外头昏脑热。
若是维持这种状态,何青鸿早晚会被仇敌的枪弹打成筛子。
摸到辛禾雪的喉结时,辛禾雪脸上没有半分不备或是意外。
像是早猜到何青鸿知道了他不是女人。
——你不是女子,如何怀孕?
——兴许世界上就是有能够怀孕的男子呢?
辛禾雪向他说了两道杠的验孕棒,诊所的超声波检查结果。
——何先生,你是孤陋寡闻了。
确实是他孤陋寡闻了。
哪怕在今夜之前,何青鸿都不曾想过,世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觉得思绪相当乱,像是撞入了一片茧里,面对着一只刚刚破茧的蝶,羽翅还是濡湿的,就扑给他一个斑斓的粉梦。
何青鸿想到了许多。
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变成走马灯一样放映在他眼前。
他想起那只死在他枪下的羊羔,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他的手,他想到一些枪下的亡魂,血溅到玻璃上,他想到周辽向他借的三十万北岛币……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无法控制人的大脑。
最终,他停下来,脑海中只有那双如梦如幻的眼睛。
何青鸿陷入了非同常人的焦虑之中。
他从淋浴间里走了出去,却见到坐在床边的辛禾雪。
“你……还没走?”
何青鸿和平时一样腰身围着袍巾,就从自己家里的浴室出来,眼下意识到这个空间中还有第二个人,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感升起来。
他拉开衣柜,套上衬衫。
辛禾雪摸了摸床头柜,纤尘不染,他很满意这间分外干净整洁的屋子。
刚刚还将门锁窗锁都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一切都关闭严紧,确认不会有其他的任何人或者非人物进来,他才可以放心地入睡。
“你有纹身?”
辛禾雪只余光瞥见一眼,发觉何青鸿的腰背有一片漆黑的影。
但是没窥见清楚形状,何青鸿已经伸手穿过了衬衫的衣袖,“……嗯。”
“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辛禾雪好端端地坐在床边。
何青鸿转头看他。
辛禾雪说:“我家中的金鱼死得离奇。你见到有别的人进来我屋里过吗?那金鱼缸里竟然遭人加了漂白剂,我回来一看,那两只金鱼都浮白肚死了。”
何青鸿眉峰拱起来,“上午你出门时,我进去替你关了水龙头,然后将门锁上才离开。”
辛禾雪发觉奇怪,“我出门时没关水吗?”
他明明记得……
何青鸿:“嗯,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
辛禾雪垂下眸,思索着什么。
自然,在金鱼之死这件事情上,他判决何青鸿无罪释放。
因着对方没有杀死金鱼的动机,况且大费周折地为它们买了方形鱼缸回来。
最主要的是,何青鸿是他选定的新的金牌打手,辛禾雪暂时不想让金鱼之死的疑团挑拨他们之间的信任关系。
既如此,那么疑罪从无,无罪揭过。
他漱了口,抢在何青鸿之前,占了那张蓝色被子的床铺。
何青鸿怔了怔,站在原地。
不得已,他去沙发那一边睡。
关灯之前,辛禾雪却唤了他的名字。
“青鸿……”
“我的脚十分冷。”
何青鸿原抱着另一张被子,想去角落的沙发中,闻言,他的脚步不得已地又停下来了。
辛禾雪醒来的时候,脚底床铺的位置没了余温,只留一个曾躺过成年男人的凹陷,旁侧窗帘已经拉开,外面澄黄的阳光照入室内。
何青鸿不在家里。
他洗漱后走到客厅,看见了餐桌上菜罩笼着的食物。
一大宽碗的鸡蛋菌菇挂面,加了虾仁。
……没有葱花。
辛禾雪的眉头舒展开来。
看来何青鸿完全记住了他的口味。
碗旁放了一把钥匙,还贴了一张便利贴,字迹方正——
“如果面冷了,电视柜下有一口电煮锅,插电加热。
有事,外出,晚归。”
辛禾雪摸了摸碗壁,还是温热的,推测何青鸿应该没有离开多久。
他在桌边坐下来,享用早餐。
筷子搅动汤面,荡开乳白色的口蘑切片,味道鲜甜。
辛禾雪慢吞吞地啜着汲满汤汁的面条。
现在何青鸿家中只有他一人了。
辛禾雪有充足的时间,翻翻这位神秘邻居的家里是否藏着普通人没有的火力武器。
因而不急于一时,他走到阳光清透的窗户旁,怠懒地伸了个腰。
拿起一旁茶几上的手持望远镜,缓缓转动焦轮。
远处的老龙眼树,晴天下枝叶格外翠绿,更是蒙着一种油亮色泽,雄鸟的斑斓雉尾在叶子里一翘一跳地闪着。
连声枪响。
砰!砰!
惊飞别墅花园中数只鸟雀。
弹无虚发,接二连三的中弹者倒下,鲜红的血液溅在白得刺眼的墙壁上,淋漓不尽,他们的身躯定格在死去那一瞬,以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在地上,洇湿了地毯。
何青鸿从黑暗处踏出,看着那白惨惨的死者面孔,比对手中的照片。
下班了。
一个目标,五到十万北岛币不等。
组织只会给到这样的价钱,事实上,上头从雇佣者手里交易的金钱肯定还要再乘以十倍。
但下放到何青鸿手中,就盘剥得少了一个零。
自然,他们笃定他也无计可施。
确实如此,何青鸿此前对现状并无什么不满,他不好骄奢淫逸,除却基本温饱,没有额外的追求。
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些事情?
何青鸿不知道。
他一直以来,自少年时起就是这样,他以死人为生,并习以为常。
他没想过改变这样的生活。
就像是在狗小的时候,把它和成年的猫放在一起,受够大猫欺凌的狗,哪怕后来长大了数倍,也不会去挑战猫利爪之下的权威。
严格来说这样的比喻不太准确,但何青鸿只是想到了,在此时此刻,他想到了那个像猫一样的青年。
这是他生活的唯一变数。
何青鸿突然对现状不是那么满意了,他开始觉得,数额匹配不上他承担的风险,他现阶段出现了新的事情,需要更多的钱……
等等,他需要更多的钱做什么?
首先,何青鸿得换一个更大的、真正意义的双人床。
短暂的出神,让他罕有地出现了失误。
何青鸿迅疾地闪身一避,反手的一枪射中了门后的狙击者,对方轰然倒下。
他的失误并非没有带来后果。
何青鸿低眉一瞥,狙击者的子弹擦过了他的左臂,辣辣地阵痛。
……他受伤了。
何青鸿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赶在警卫抵达前,他从二楼的阳台矫健跃下,消失在小径。
辛禾雪的午餐是在外面解决的。
毕竟何青鸿没有回来,所以,他又去了昨天的那家冰室。
生意依旧红火。
辛禾雪点了一份红豆冰和一盘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在买单后,他来到糖水铺外。
阿婆却匆忙忙地在外打算拉下铁皮门。
不只是她,周围的店铺也在午餐的高峰时点过后,直接开始闭店关门,似乎都有事情要做。
街道两旁行走的客人也循着一个方向去,这些人的面容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木木的,仿佛是提着线的木偶,汇聚成人流,一起行进着。
此时阿婆已然蹲着锁上铁皮门。
“阿婆,你去哪里?”
辛禾雪出声问。
他原本是想要向对方询问谭娥的事情,现在看来阿婆有别的事情要忙。
阿婆站起来,抬起灰蒙蒙的眼睛,用那只尚且有视力的眼认出了来者,“哦……是你呀。”
“今日是十五,我去祭拜红太子呢……”
她说的应该是农历。
辛禾雪问:“谁是红太子?”
阿婆摇摇头,“红太子就是红太子啊。”
“唉呀阿婆要赶不及了,”她向街头看,许多人走着,便来不及地说,“对不住喽,如果想吃糖水,下次来阿婆免费请你喝一碗。”
“下次罢,下次罢。”
她念念叨叨着离开了。
辛禾雪驻足在原地,瞥见了远远的街口走过余星洲身影。
那位男高中生则似乎没看见他,抬手低压帽檐,大步地走了。
辛禾雪白天的时候搜了好一段时间,并没有在何青鸿的家中搜索到什么不应该出现的事物。
只是他下午回去的时候不一样了。
绿格子餐布的桌上,多了一束极讲究的鲜花,插在花瓶里,花瓣艳红的颜色,像是血。
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购物袋,是外面服装店会用来给顾客装衣服的手提袋。
辛禾雪上前,好奇地打开。
竟是一套婴儿服,整体白色,装点樱粉色的图案。
何青鸿从卧室内走出,他对比早上时则是换了一套衣服,空气中有一点淡淡的血丝味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