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恒看了一眼水缸,沉静道:“不卖。”
中年男子失望而归。
周山恒俯身察看水缸里的锦鲤。
他们屋后靠着山,山里有泉眼,泉水有一道浅浅的溪流蜿蜒到屋后,只要山泉未断绝,他们家就还有一口水喝。
只不过这个水量灌溉农田就做不到了。
水缸里的水就是屋后的溪流里蓄的。
水质清澈。
白鲤长尾长鳍舒展开来,在水里悠游,仿佛是雪浪。
原本晒得黯淡的白色鱼鳞,此时又重新粼粼闪烁起微光,摆尾时如跃动的碎银。
周山恒瞧得出神,他想要伸手去碰一碰那漂亮的白色鱼尾。
“哗啦!”
响亮的水声。
水珠淋淋,顺着周山恒的额角、眉骨、下颌滴落。
他被白鲤甩了一脸水。
再去看缸中,那白鲤浸入水面。
过了一会儿,又浮起来,贴近水面,朝他吐了两个白泡泡。
周山恒觉得自己应该是被骂了。
“对不住。”
他为自己鲁莽地想要触碰白鲤尾巴而道歉。
辛禾雪懒得搭理他。
这储水的水缸还是小了些,让他有些活动不开,不过因为是山中水,水质还算舒服。
他大概清楚了这穷书生的身世。
江州三原乡许寿村人士,周家长子周山恒,家中几亩薄田,以养蚕缫丝为副业,家庭结构也很简单,孤儿寡母一家三口。
确实很符合通常故事里的穷书生形象。
辛禾雪静静观察着。
日影西移,主屋旁边的灶房升起炊烟,丝丝缕缕,日暮下隐约发蓝。
周家二郎蹦跳着回来了,比起沉静的兄长,七八岁的周二郎显得十分活泼。
他放下后背的竹篓,里面满满的一筐桑叶,等到喂了蚕,又去灶房里帮忙。
周山恒将单独的一份饭菜端进东厢房里给周母。
两兄弟的晚饭则在堂屋里吃。
周二郎好奇地问:“大哥,怎么缸里有只鱼儿?用来吃的么?”
周山恒咽下米饭,“养着。”
周二郎:“噢。那鱼儿可真好看,没见过这样的白色,明天我顺道去捞丝草吧?给鱼儿供养料。”
周山恒没说什么,应了一声,又问:“你这两日是不是没去村塾听讲?”
周二郎扁了扁嘴,“天旱成这样,来年没粮食,村里都没钱发给郭先生,先生都走了。”
大澄没有官办的村学,村塾是村里百姓凑起钱粮来雇佣教书先生来给孩子们启蒙的,工钱本就低,都说家趁二斗粮,不当孩子王,郭先生先抗不住了,另谋出路。
周山恒颔首,“那以后在家里学,先教你千字文。”
周二郎是崇敬自己这位有实才的兄长,但要他听讲学习,又实在是难为他了,于是怏怏不乐地答应。
周山恒给母亲房里端了新煎好的药。
洗漱完就回西厢房睡觉了。
为了让他安心治学,他独自住在僻静的西厢房,周母住在最大的东厢房,周二郎在东厢房里隔出来的小间。
周山恒往灯盏里添了二两桐油,再撒了些盐,这样要省油得多。
他就着火烛温书。
书卷是从乡里的佛寺借来的,书价对于农家来说相当高昂,普通百姓家中没有什么藏书。
周山恒看书入了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恍然间听见破水声,过一会儿,又有人敲了敲柴门。
已经是亥时了,月上中天。
有谁会来?
周山恒去开了门。
来者是位过路的年轻道士,对他行了个拱手礼,“郎君可否借口水喝?”
周山恒端了碗茶水给他。
那道士一饮而尽,解了日夜赶路的渴,才问:“郎君可发觉许寿村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周山恒道:“道长,这是何意?”
那年轻道士不好和凡人讲些妖鬼之说,免得明日传出去引起了村子的慌乱,他只是途径许寿村隐隐察觉到妖气,才上前探查,但是那妖气似有若无,现下好像又没有了。
他的修行浅,不免是他体察错了的缘故。
夜已深了,不便叨扰,年轻道士和周山恒道了谢就离开了。
周山恒重新关上柴门,回到西厢房里,他吹灭了桐油灯,又有月光从窗子照进来。
他到床铺上去,过一会儿呼吸平稳,入眠得很快。
睡得混混沌沌之时,周山恒耳旁仿佛有人在喊他。
“周郎……周郎……”
“周山恒……?”
缥缈如仙音,朦朦胧胧。
周山恒晃了晃脑袋,睁开眼睛,却怔愣在原地。
有一弱冠郎君趴在架子床边,懒倚着半身,玉白的手指间缠绕玩着的是周山恒的头发。
见他终于醒来,漫不经心地瞥落视线,只这一眼,也像是妖魅一般足以令人神迷目荡。
更让周山恒诧异的是,身旁的郎君上身穿着轻纱衫,下身却是白色鱼尾,鳞片蹭到了周山恒的腿旁,冰凉玉润。
仿佛是抟雪作肤,镂月为骨,月光下美得难以言喻。
郎君雪颈微低,凑近了他,向着周山恒扑面的是一种好闻的冷香。
周山恒浑身紧绷,像是石头一动不动。
辛禾雪眼中笑意流转,尾调轻扬,“吓傻了?穷酸书生,怕我吃了你?”
周山恒喉咙不知怎的,干涩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道:“不怕。”
“既然不怕,那还不快醒来?”辛禾雪语气一变,蹙起眉心,命令道,“你后院的溪流都快流干了,快些将我送回水缸里。”
他语气像是要吃人一般,但却不会带给人凶恶感,那双眼好似是天生的看谁都柔情脉脉。
周山恒愣头愣脑的,就被眼前的郎君弹了个脑瓜儿崩。
周山恒猛地从床上直直坐起,月色凄清,房中空无一人。
是做梦?
周山恒抵了抵额头。
又回忆不起来梦里的人是什么样子。
只记得叫他去后院?
后院有什么?
周山恒摇摇头,他又起床,披着外衫前去。
却在后院的浅浅溪流里见到了本应当在水缸中的白鲤。
辛禾雪方才为了躲避那个道士,想方设法跳进了溪流里,这会儿回不来,只好托梦求助于周山恒。
“当真怪异……”
周山恒把白鲤放回水缸中。
看见白鲤在水中游曳着,周山恒想不通好端端的鱼怎么会跑到溪流里,兀自低喃,“莫不是成精了?”
这么猜着,他又哑然失笑。
定是夜里突然见到了那个道士,有所思,有所梦,不过凑巧罢了。
鱼儿怎么会成精呢?
周山恒忽地又摸了摸眉心,莫名觉得好似是谁弹过他一个脑瓜儿崩。
翌日,天光大放,周山恒才醒来。
他从前天边才泛鱼肚白时就起了,夏天还起得更早,今日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竟然辰时才起。
其实也不算晚,正是乡野市人朝食的时候,但对于读书人来说,就不够勤勉了。
周山恒刚过了县尉主持的县试,取得了届时参加州试的资格,秋闱在九月,现在已经是五月半,只差不足四月的时间。
他匆匆起来洗漱,做了汤饼,又煮了粥,将食物端进周母房里,叮嘱周二郎要好生照看母亲,自己又草草解决了朝食,这才踏出门去。
大澄人想要读书,一般只有三个地点,一是家中,二是官学,三则是山林寺庙。
第一种多是世家,书香门第,名门望族的家中自然藏书万卷,可供家中子弟学习,往往是父教其子,兄教其弟。
第二种官学分为两类——
一类是朝廷办的学校,统一由国子监领导,能入学念书的都是贵官员子弟,他们不用像周山恒这般经过县试、州试,只需通过官学内部的合格考试,就能够直接在京城参加省试。
第二类官学则是州县的地方学校,招收学子的名额很少,入学需得通过考试,能负担学费又少之又少,因此往往上州60人,中州50人,下州40人,上县40人,中县25人,下县20人,能接受官学教育的学子,在大澄里说是千里挑一也不为过。*
不论是朝廷官学还是州县官学,凡是官学内的学子,不需要经过县试州试,只要经过官学的卒业考试,都能够作为生员,直接参加京城春季的省试。
而像周山恒这种家徒四壁的布衣子弟,负担不起官学费用,往往是村塾启蒙,划粥断齑,以沙为纸,想要继续读书,唯有去山林中的寺庙道观里。
大澄的佛教和道教都相当兴盛,有充足的藏书可供阅读,不收学费,能随斋寄食,还有一些通儒硕学的高僧名道,乐意给学子答疑解惑。
因此对出身寒微的学子相当具有吸引力。
周山恒背着竹笈,这种书箱内部分层用来装书,上部还有凉篷,足以遮雨,旁边丫丫叉叉能够挂些巾帕一类的随身物品。
他几乎每日都往山上的惠福寺去,早出晚归,这种竹笈对于长途跋涉的读书人很方便。
因为每日背的物件都很多,他也没有意识到今日的竹笈比往日重上一些。
惠福寺的头陀每日拂晓都会敲着木鱼沿街报晓,有时也预报天气,周山恒穿过乡里的街巷,听闻百姓说今日又是晴明天气,不知道几时才有雨。
抵达山脚,顺着山道向上攀登。
惠福寺坐落之地在半山腰之上,山清水秀,树林阴翳,清凉袭人。
四周宁静,唯有佛音袅袅,山门外小沙弥清扫落叶,屋檐角上的青铜铃发出悠远的叮当响。
佛寺藏经楼内所有藏书都可供给读书人借读,不收取学费,因此,周山恒有时也帮佛寺抄写经书。
他在藏经楼里一坐就是一上午,回过神来,日头已经在正中。
在寺庙里读书,可以随斋寄食,随着僧人吃斋的时候,也能跟着吃一餐,不过僧人的饭食极其清淡,每日只吃晌午的一顿。
周山恒听闻敲了钟,便赶往斋堂。
只可惜,他去到的时候僧人们显然已经吃完饭了,斋堂凄清冷落。
往日都是吃饭前敲钟提醒的,不至于他来到的时候错过斋饭。
周山恒有些疑惑。
却见那个负责敲钟的小沙弥冲他做了个鬼脸,“叫你整日吃白饭!也不及时来!”
分明是小沙弥有意敲饭后钟。
对方看他不惯。
周山恒不语,没有与他争执。
小沙弥的年纪大约才十二岁,很快被年长的沙弥教训了,年长的沙弥上前对周山恒道歉。
周山恒:“无碍。”
他原路折返,回到藏经楼的院中。
周山恒的竹笈里还带了朝食剩下的蒸饼,就是过了两个时辰,手边又没有粥,吃起来干巴巴的,噎嗓子。
他吃饭的时候也不曾懈怠,坐在藏经楼屋檐之下的石阶上,手中持着书卷。
正入神之时,额心正中央却被击中了一个圆溜溜的物什,撞到他额头上,又掉下来骨碌碌地滚到窄袖衫的衣摆中。
周山恒困惑地放下了书卷,捻起那砸中他的物什。
是个青绿色的野果子。
他纳闷地抬起头来。
却见山墙上坐着一个神清骨秀的郎君,眉眼带着笑意看他。
身穿新白纺绸衫子,好整以暇地两腿交叠坐在山墙上,容貌清艳绝伦,气度玉影翩翩。
那郎君向他随意地勾了勾手。
周山恒意外地感觉此人面熟,但他分明是第一次见他。
他的反应迟钝了一些,就见到那郎君不满意地微微蹙眉,仿佛春水吹皱一般,周山恒起身,拾起了那青绿的果子。
他走到山墙下,高高地伸手传给那位郎君。
“呆子。”辛禾雪轻笑一声,“给你吃的!”
周山恒还以为这果子是对方失手丢过来的,他才准备物归原主。
闻言,窘迫得耳根发烫,“多谢。”
辛禾雪又给他抛了一颗。
这次周山恒虽然稍显慌张,但还是稳妥地用手接住了。
为了不辜负郎君的好意,他想也没想就把果子送入口中,深深咬了一口。
顿时酸得皱眉皱眼。
辛禾雪眼中狡黠闪过,唇边含着笑意,像是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这穷书生,依着剧情,过后指不定还会和高僧联手镇压他,既然如此,就先让他玩一下,大抵也不过分吧?
那果子是辛禾雪随手采集的山上没熟的野果。
谁知道周山恒这么呆,整颗青绿的果子也敢直接往口中送。
辛禾雪手里还有两颗,他上下抛了抛。
周山恒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被戏弄了,反而还提醒辛禾雪:“公子,这种果子还不到时候,且酸得很,你莫要吃了。”
果真是呆子不成?
辛禾雪眉梢微微一挑,“你且让开。”
周山恒听话地向后挪步,让开位子。
只见山墙上的郎君似飞燕般轻盈,白襕衫蹁跹,踏着一双新缎登云履,轻点落地。
辛禾雪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锦鲤妖两百年在招摇山上化出来的丹心,修为足够让他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样飞檐走壁。
不过也仅限于这些轻功一类的小把戏。
但这绝对是他这副多病之躯从前做不到的。
周山恒观此人肌肤如雪,气度清贵出尘,知是不凡,兴许是官宦子弟。
他微拱手,问:“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如何称呼?”
辛禾雪瞥他一眼,随口胡诌了身份,“京城辛家,辛夭,小字禾雪。”
京城那么大,总应该有家姓辛的,辛禾雪也不担心穿帮,何况周山恒起码得冬日才上京。
辛夭确实是辛禾雪在第二世时候的姓名。
他的父皇本不期待他的出世,一个废妃生的痴傻皇子,连取名也取的“夭折”之意。
周山恒点了点头,吟味这个名字,“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又是雪下青禾,好名字。”
夭字本有两意,夭折则短命易折,夭夭倒是取草木茂盛之意。
辛禾本指嘉谷,二月生长,八月成熟,处四季之中,得阴阳之和。
小字禾雪被解读为雪下青禾,旺盛生长,与姓名当中的“夭”也相配。
辛禾雪心神一动,这时候终于仔细打量周山恒。
“原以为你是榆木疙瘩,想不到漂亮话说得这样好?”
周山恒对上那双清如秋水的眼睛,不知为何,耳根发烫,立即拘谨地低下头,便觉得自己耳根一定是狼狈地全红完了。
不过他肤色是太阳晒出来的麦色,倒也不显眼。
“不是漂亮话。”周山恒笃实道,“周某素来言无粉饰。”
辛禾雪悠悠道:“那就是开口见心了。”
周山恒讷讷不知道如何言语,“辛公子,莫要取笑周某了。”
辛禾雪的话说得有些促狭的意味,好似周山恒心中装着他。
不过他有说这样话的资本。
郎君生得素面绝艳,身姿修长如芝兰玉树,秀骨珊珊撑起薄衫,这样的人物,就是石人见了也动心,铁人见了也相爱。
周山恒思悠神晃,像是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介绍姓名,又道:“某是三原乡许寿村人,姓周,名山恒,字子越。”
辛禾雪好奇地问:“周子越……谁为你取的字?”
这样的名字,不像是不识字的乡野农夫取出来的。
周山恒诚实道:“我父亲早逝,是乡中族老为我加冠取字。”
辛禾雪颔首表示明白了。
他在第二世还未行冠礼就已经逝世了,要是等到加冠,辛禾雪也想不出来谁能为他取字,毕竟他那个当父皇的先帝早就驾鹤西去,而母妃也没等到他承继大统就病逝了。
非要寻一个人选的话,大约就是在当年近乎被满门抄斩的母妃外家,他还有一个说是戍守边疆实则被先帝流放,无诏不得归京的舅舅。
周山恒看辛禾雪周身的衣物料子不凡,更加肯定了对他官宦子弟身份的猜想。
兴许是游学到此的官家子弟。
寺庙条件艰苦,一般的富家子弟不会到这里求学。
周山恒想到方才辛禾雪给他野果充饥,说不准对方正好到了江州囊中羞涩,才会到寺庙来。
“斋饭的时辰已经过了。”周山恒掰断了一半的蒸饼,递给辛禾雪,“你若是不嫌弃,就先吃这个吧。”
辛禾雪接过来,咬了一口,险些被硌到了牙,“太硬了。”
他摇摇头,蒸饼硬得硌着他,像是龇牙咧嘴的狸奴。
周山恒一晃眼,就瞧见了那淡粉唇部内里湿红的舌,色艳到十足。
他无端如同被火舌燎着了眼睛一般,躲避视线,不敢再看。
心慌慌地坐在石阶上,手中重新拿回了那书卷,眼睛落在书卷上,心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辛禾雪忽而就听到了爱意值提升的提示音。
他一撩衣摆,坐到周山恒身侧,“周兄,你在读什么?”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周山恒低声喃喃,不自觉地念出书卷上的字,他转头问辛禾雪,“此四毋实为一毋否?”
辛禾雪纤长的眼睫轻合,再看周山恒,“周兄,这是何意?”
虽说当了一世古王朝的人,但是辛禾雪的第二世多数时间是在意识浑噩之间度过,也只有在十八岁之后才意志清醒。
尽管他此后勤勉学习,也大多是学了些帝王心术,对于四书五经这些儒家思辨了解得不多。
他只大约知道这是出自论语。
结果周山恒听了他的问题,好似听进了心里去,低眉沉吟片刻,恍然悟道:“辛公子的意思是,知其义自知其义,不解其意才辩其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原是周某的学问不到家。”
【周山恒爱意值+5】
辛禾雪:“……”
他不过是问他这文言文是个什么意思,却好似他讲了什么高深道理。
真是呆子。
辛禾雪拾了周山恒旁边的一卷经书,也阅读起来。
林下生风,吹得很舒服。
静谧的午后,有时候他才和周山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辛禾雪这会儿了解清楚了,周山恒届时若是通过州试,就要十一月动身启程前往京城,参加来年春闱的礼部试,也就是省试。
礼部试的科举考试主要分了六科,秀才科、进士科、明经科、明法科、明字科和明算科。
周山恒要报名参考的,就是进士科,主要考三项,帖经、杂文和策问。
帖经便是要求对经书的熟悉了,这是周山恒稍微弱势的一项。
这和辛禾雪从前的科举考试制度不同,他当时所在的朝代,科举制度更像是后世对眼下这种科举完善之后的成果。
不过周山恒既然是目标人物,是剧本里那个穷书生,辛禾雪倒也不担心他的考试。
目标人物一般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换句话说,身负特殊的气运。
就比如现下辛禾雪和他靠得近了,待得久了,周山恒身上的气运就令他很舒服,锦鲤福泽和对方身上的运道相合相融。
否则辛禾雪也不会只在周家院子的水缸里待上一天,就长进得能够完全化形。
难怪菩提君说凡尘人间才有机缘。
日薄西山,红霞满天。
辛禾雪先和周山恒道了别。
周山恒一怔,忍不住上前一步问:“辛公子,你明日可还来?”
辛禾雪微微笑了笑,道:“周兄,我近日都在三原乡停留,明日我会再来。”
“好、好。”
周山恒点了点头,原本看辛禾雪身边也无仆从跟随,想问辛禾雪可有去处落脚。
但是一想到家中不过是茅草结庐,这样的地方反倒是委屈了这般琼枝玉叶般的人物。
周山恒和辛禾雪道了别。
满心想着自己如觅知音,却没有留意到辛禾雪和早上那般故技重施,一道微光掠过,跃进了他的竹笈里。
蝴蝶鲤就等着穷书生将自己背回家里去了。
因为要留出时间来教周二郎千字文,周山恒提早下了山,他回到家中时,恰好月上梢头。
周二郎八岁的年纪,已经很能干了,浣衣做饭都极利落,白天闲得没事,还上山摘了些野菜。
周山恒炒了两个菜,就着黍米饭吃。
周母今日的精神好了些,白日在家中织布,今夜和他们一起坐在堂屋里用食。
周二郎忽而想到了什么,抬头对周山恒道:“大哥,我本来今日去山上的泉湖里捞了些丝草,结果回来却发现水缸中的白鱼儿不见了!”
周二郎揣测,“会不会是有人到我们院中来,把鱼儿偷走了?!”
周山恒立即站起身,“我去看看。”
他到院中去,却见屋檐下的水缸里,丝草暗绿荡漾,雪白的鱼儿悠游自在。
见到他来了,浮近水面,吐了三两个白圈泡泡。
周山恒松了一口气。
白鲤有时候会潜入缸底,或许是弟弟白日里看岔眼了。
只是……
鲤鱼这般白得晃眼,日光之下鳞片还如同雪花银一般细闪,当真会看不见吗?
周山恒心中狐疑,不过也只能暂且抛之脑后。
等到一家人收拾完,周山恒教了周二郎半个时辰的文字,就让弟弟回屋去睡觉了。
他自己也洗漱完,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
夜风吹起竹卷帘,清清凉凉,袭人体肤。
周山恒坐在桌前,手中抄着书卷,风吹动了屋后山上的松林,发出松涛之声,伴着写字和书卷翻过的细微沙沙响。
令人心神完全宁静下来。
周山恒好似只是一晃神,淡淡冷香贴近。
“周山恒……?”
“周子越……?”
缥缈如仙音,朦胧似隔纱。
今日在寺庙见到的清艳公子,柔若无骨一般,懒倚在他肩旁,从右后方凑过来瞧那桌上的物件。
“你在看什么?”
周山恒桌上的书卷不见了,纸墨还在。
纸上是周山恒的字迹——
“蜜官金翼使。”
公子笑了笑,轻笑声就在周山恒耳旁。
周山恒能感觉到身后的郎君靠得更近了,伸出手捻起了周山恒的毛笔。
那双手是极好看的。
在摇曳的烛火下,在清浅的月色下,肌肤冷润霜白,手指修长秀致,仿佛美玉雕就。
捻着毛笔,一边轻声念着,一边挥毫写出了下联——
“花贼玉腰奴。”
周山恒只觉得这人说出、写出的每一字,都无端令人心痒。
字也是极有风骨,龙蛇之势般游走。
花贼玉腰奴……
玉腰奴……
这公子确实像是下联里写的蝴蝶一般,玉质翩翩,身上惹着一种幽香。
……更近了。
周山恒喉结滚了滚。
郎君的长发柔润地滑落下来,软软地搭在周山恒肩上。
那修长秀致的手,轻贴放在周山恒胸膛怦怦然跳动的地方。
辛禾雪眼尾微勾,仿佛当真忧心地询问:“你心乱了,为什么……子越哥哥?”
作者有话说:
*引用自《通典·食货七》卷七,大澄科举制参考唐朝
听他的语气,好似对辛禾雪喊周山恒“子越哥哥”有什么意见。
【怎么了?】辛禾雪笑眯眯,【考官先生,你对我的表现有什么考核意见吗?】
K:【……不。】
K:【没有。】
辛禾雪:【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会不高兴呢^^】
已经完全丧失好哥哥地位的考官K,没有资格说话。
辛禾雪笑了笑,他丢了张帕巾给周山恒,抽身离开,“子越哥哥,你怎的汗涔涔的?”
“我……我亦不知。”
周山恒喉咙干涩。
他紧紧把握住了那洁白的帕子,边角绣了一枝雪梅,好像原本是辛禾雪贴身妥帖地放着的,已经浸透了那股子细柔的冷香。
就搭在掌心里,他的手指蜷起无意识地摩挲帕子,帕子的用料细致,触感滑腻,让人一下子仿佛是碰到了青年那温润细腻的肌肤。
周山恒耳根火苗燎烧一般滚烫,才会回过神来,立即转头想问辛禾雪怎么会在这。
结果一回头,却是不见任何人影。
月色寂寞,屋内寂静凄清。
画面随之犹如石子投落湖面一样,看过去房屋内的家具全都荡漾起圈圈纹纹。
周山恒霍地坐起。
肩颈和腰背的酸痛和一动作就发出来的咔咔响,昭示着他昨晚竟是趴在桌上睡了一夜。
竹编卷帘外,天色蒙蒙亮。
怎么会?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周山恒来回行走在藏经楼的山墙之下,手中拿着书卷,虽未出声,但唇部一直是念念有词状。
越是走,心越是乱,越是乱,眼前的经义也越发不清晰。
“周兄?”
听闻后头传来青年温润的声音。
周山恒竟是一时间做贼心虚一般,懊恼地抬起手,用书卷遮住了自己的脸。
辛禾雪今日化形的时候变了身新的青衫,更是一幅玉面书生的模样。
他见周山恒如此窘迫,还有意绕到人跟前,明知故问,打趣道:“周兄?你今日怎的不看我?是不敢看我?”
周山恒沉沉叹了一口气。
实在是无颜面对。
怎么对着不过才相处一日的公子,做了这样……冒犯的梦?
其实梦的内容本身不过火,只是周山恒回想起梦中的情境,无端面热心跳起来。
何况梦里辛禾雪还喊他子越哥哥……
周山恒喃喃自语,又想起昨夜梦里的上联,“蜜官金翼使……”
辛禾雪如流水般顺畅地接上,“花贼玉腰奴。”
周山恒顿时盯着他不眨眼。
这分明是他梦中的内容?
辛公子怎会知道?
辛禾雪微微一歪头,“周兄怎么这样稀奇地看我?这不是前朝有名的联语吗?”
周山恒讷讷,“原是这样,是我孤陋寡闻了。”
兴许是他在何处听过,自己不记得了,结果却投诸在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