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了解太子了。太子的偏执源于害怕失去。唯有比他更决绝,用他最恐惧的事情——失去自己——来对抗,才有可能打破这僵局。
他用匕首指着自己的心口加上了最后的筹码。
“殿下,你忘记了吗,臣服用过同命蛊,只要殿下愿意,殿下总能‘找回’臣的。”
太子死死盯着那匕首,又看向萧望舒决绝的面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你要孤等你几年,那些药材绝非轻易而得,五年,十年。你的心总是这样狠。”
他知道,他输了。
输给了萧望舒心中的大义,输给了那该死的天下苍生,再一次。
他永远也赢不了。
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无尽的苍凉,他怕他忍不住忍不住把这个人锁起来,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好。你去。你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口剜出来的肉。
“阿舒,你要记住,”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偏执到极致的暗光,
“你若敢死在河州……你若敢……孤便让整个中山国,为你陪葬!孤说到做到!”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最疯狂的执念。
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萧望舒走上前,跪倒在太子身前,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浑身冰冷颤抖的太子。
“殿下,”
他将脸埋在太子的膝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承诺与愧疚,
“臣会回来的。同命蛊在,臣不会死。臣答应您,一定会活着回来。”
太子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坐着,任由他抱着,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最终,萧望舒起身,深深看了太子一眼,转身离去。这一次,太子没有再阻拦。
东宫的门缓缓合上,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或许那句“同命蛊在”的承诺,能够成为黑暗中唯一抓得住的一根浮木,尽管它本身,就是另一个骗局的开端。
第49章 瘟疫
散朝后, 姚策回到府中,面色沉凝。自他投靠了六皇子,又得举荐一连高升, 与新婚妻子端阳公主的关系便好了许多。
见姚策神色不豫,端阳便柔声询问, 他将朝堂之争大致说了, 语气愤恨, 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嫉妒和仇视。
依偎在姚策身边,端阳公主看的分明, 可她还是娇声道:
“驸马所思所想, 自然都是为了朝廷大局。那萧望舒如此急功近利, 不过是想博取更大的名声罢了。他这般不顾实际,万一办砸了,岂不是劳民伤财?驸马坚持己见是对的,何必为此烦心?”
她的话语看似宽慰, 实则巧妙地加深了姚策对萧望舒“急功近利”、“博取名声”的印象。姚策本就对萧望舒今日在朝上的做法多有不满, 如今端阳的话一开口, 这份不满与隔阂便不断的拉大扩张。
他轻轻拍了拍端阳的手,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自有他的抱负,我自有我的坚守。只是眼看其可能将国事置于险境, 心中难免郁结。”
他心中暗想:他本就与我不同路, 自己又何必纠结往日情谊。却不知这一路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翌日,公主府内。
姚策起身,昨夜与端阳公主的谈话,将他心中那份因朝堂之争而起的郁结被温柔乡软化了些许,但对萧望舒激进举措的不认同乃至一丝轻蔑, 却已悄然扎根。
他整理好朝服,准备入宫,心中已打定主意,若陛下问起,他仍会坚持己见,陈述稳妥之道的重要性。
只是他的想法注定实现不了。
朝会即将结束之际,萧望舒出列,正式向皇帝请辞,准备即日启程前往河州。
却有一名内侍匆匆入殿,呈上了一封来自观星阁的密封信函。
皇帝蹙眉拆开,浏览之后,脸上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他抬眼看向群臣,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赤华道人上书,言其夜观星象,感召天命,河州瘟疫之事,竟亦与‘天道紊乱’有关。天机所示,他需亲往河州一行,或能觅得化解灾厄、甚至寻觅‘异世之人’线索的契机。”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那可是九死一生的瘟疫之地!一个看似超然物外的修道之人,竟要主动涉险?
六皇子谢靖嵘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出列:
“父皇!此事极为蹊跷!赤华道人身份未明,其言荒谬,如今竟要主动前往瘟疫之地?儿臣恐其并非真心救灾,而是另有所图!或是想借此机会与外界传递消息,或是……另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更何况况如今预言之日未到,赤华道人便先行离开,实在令人生疑。
儿臣以为,绝不可准!”
他言辞犀利,目光透着凶狠,他不知这二人所图为何,但萧望舒一离开这位赤华道人便紧随其后,若是说其中没有阴谋,六皇子是绝不信的。
皇帝沉吟着,显然也有所怀疑。他看向阶下垂首的萧望舒:
“萧爱卿,你与赤华道人有旧,如何看待此事?”
萧望舒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他亦不知赤华先生此举所图,只是想到在诸县诸多接触,便恭敬回道:
“陛下,赤华先生行事虽难以常理度之,但往往暗合天意,且心怀慈悲。臣以为,先生既主动请缨,或真有化解灾厄之法。若能得先生相助,于河州百姓而言,或许是幸事。”
他选择相信赤华,至少表面上如此。
皇帝目光又转向一直沉默的太子:“太子以为呢?”
太子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恨不得将萧望舒锁在身边,如今竟又要加上一个目的不明的道士?但他深知此刻不能反对,只能淡淡道:
“赤华先生乃世外高人,其意或许非我等能揣测。既然先生有意为朝廷分忧,父皇不妨准奏,多派侍卫随行保护兼……‘护送’便是。”
他刻意加重了“护送”二字,暗示监视。
六皇子见状,心念电转。他绝不相信赤华是好心,但此人深得皇帝关注,又可能与“异世之魂”的秘密有关,绝不能让他脱离掌控,更不能让他与萧望舒单独相处。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必须安插自己的人!
他立刻话锋一转:
“父皇!既然赤华道人与萧大人皆坚持前往,儿臣亦觉或可一试。然河州凶险,非比寻常,需得派一得力干将统领随行兵马,既要保护两位大人安全,亦要维持秩序,防止疫情扩散,更需……确保不发生任何意外。”
他意有所指,“儿臣愿举荐一人……”
皇帝抬手制止了他:
“罢了。既然赤华道人有意,便准了吧。”
皇帝似乎对赤华所谓的“天机”仍存有一丝幻想,他随即点了一队精锐御林军随行,名义上保护,实则监视,并指派了一名素来中立的将领负责统领,并未采纳六皇子推荐的人选,倒不是怀疑自己的这个好儿子,只是事关天命,皇帝谁也不信任。
六皇子心中暗恨,却也不好再争,只得暗自盘算如何在后续或在那队御林军中动些手脚。
散朝之后,萧望舒心事重重地走出宫门,正准备赶回吏部衙门及府邸紧急安排出行事宜,一个温润谦和的声音自身侧恰到好处地响起,既不会显得突兀,又足以让他清晰听见。
“萧大人,请留步。”
脚步一顿,萧望舒回身望去。只见皇长子谢安奕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与周遭紫袍玉带的朝臣们不同,他今日只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暖黄素面长衫,外罩一件墨色竹叶纹滚边的薄棉披风,衣着简朴,甚至显得有些清寒,全然不似一位天潢贵胄,反倒更像一位家境平平的儒雅文士。
他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诚挚笑容,步伐迅捷却不见匆忙,转眼便到了近前。
他极为自然地微微侧身,避开了萧望舒准备行的全礼,只受了半礼,随即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与亲近:
“萧大人,前日在殿上,真可谓国之栋梁,令人钦佩!”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疫区情势危急,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唯萧大人挺身而出,心怀百姓,忠勇无双!安奕虽不才,亦要代可能因此获救的黎民,谢过萧大人高义!”
这番话捧得极高,却又扣着“百姓”的大义名分,让人难以拒绝。萧望舒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敬疏离的模样:
“大皇子言重了。食君之禄,分内之事,不敢当殿下如此盛赞。”
“欸!萧大人过谦了!”
摆摆手,谢安奕笑容愈发温和,他稍稍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语气转而带上几分看似推心置腹的感慨,
“这满朝文武,平日里高谈阔论,皆言忠君爱国,可真到了要担干系、冒风险的时候,呵……”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未尽之语里充满了对“某些人”的轻蔑,却又巧妙地不点名道姓,既示了好,又留下了余地。
他这话术看似直率鲁莽,实则是精心算计。一方面贬低他人抬高萧望舒,试图快速拉近关系;另一方面,也是隐晦地试探萧望舒对朝中其他势力的态度。
对此萧望舒心如明镜。前世谢安奕能笑到最后,其隐忍和伪装功不可没。
“殿下谬误了,”
萧望舒微微垂眸,语气平淡无波,
“诸位同僚皆是为国筹谋,立场不同,考量自然各异。下官只是觉得,此事关乎万千性命,拖延不得,故而才毛遂自荐,幸得陛下与太子殿下信重。”
他巧妙地将功劳推给了皇帝和太子,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滴水不漏。
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芒,谢安奕似是欣赏,又似是警惕。他没想到萧望舒如此谨慎滑溜。他笑容不变,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递了过来,语气更加恳切:
“萧大人此行凶险,安奕人微言轻,于朝政大事上帮不了什么,但心中实在忧切。这是我府中一位门客整理的些许杂录,其家传几代行医,于防治时疫、调理药性上有些偏方验案,或与太医院方略有所不同,未必能用,但盼着能予萧大人多一分参考,多一分保障也是好的。万望勿要推辞。”
这份“心意”准备得极其刁钻。不是金银俗物,而是看似毫无功利性、纯粹出于关心和“大义”的帮助,若萧望舒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目光扫过那册子,萧望舒略一沉吟,双手接过:
“郡王殿下思虑周祥,泽被苍生,下官代疫区百姓,谢过殿下厚意。此物若有用,必不敢忘殿下今日之情。”
他坦然收下,无论这册子有用无用,这份“人情”他记下了,但也仅止于“记下”。
见目的达到,谢安奕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又关切地叮嘱了几句“万万保重自身”、“盼大人早日功成凯旋”之类的话,言辞恳切,情真意挚,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仁德宽厚的皇子。
最后,他状似无意地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太子殿下得萧大人这般臂助,实乃大幸。如今京中局势纷杂,萧大人此行,亦当为殿下珍重万千才是。”
这句话,才是他真正的“投石问路”。
心中冷笑更甚,萧望舒面上却只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尽力。时辰不早,下官还需回去早作准备,先行告退。”
“自然自然,萧大人请。”谢安奕笑容可掬地侧身让开。
拱手一礼,萧望舒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站在原地,谢安奕脸上的温和笑容缓缓收敛,目光变得深沉难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成色普通的玉佩,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萧望舒……倒真是个人物。只可惜,是东宫的人……不过,来日方长。”
他转身,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向着另一个方向慢步走去,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第50章 瘟疫(二)
车马辚辚, 萧望舒带着朝廷拨付的有限物资、一队精干侍卫和数名自愿前往的太医署医官,日夜兼程赶往河州。队伍气氛凝重,每个人都深知此行凶险。
赤华先生则慢行一步, 将于河州同他汇合。
行至距河州约百里的一处官道旁,却见到了一位故人——早已奉命在此等候的陶美秀及其身后带领的一小队人马。这小队人马有男有女, 装束各异, 却都神情精悍, 纪律分明,清晰地以站在队列最前的陶美秀为首。
至于陶美秀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 风尘仆仆却难掩其勃勃英气, 皮肤因常年在外而呈健康的麦色, 眼神明亮锐利如鹰隼,一条乌黑的长辫随风舞动。
见到萧望舒的车驾,她立刻上前,抱拳行礼, 声音清亮有力:
“萧大人!卑职陶美秀, 奉令前来听候调遣!”
撩开车帘, 萧望舒看到是她,微微颔首。自诸县一事后,他便将此二人举荐给了太子殿下。
其兄陶河安确有大将之材,如今已留在老将军麾下历练。而陶美秀身为女子, 官职一时难定, 太子此次派她来,监视保护之意或有,借此番险事为她挣一份实实在在的功名、谋一个出身,或许才是更深层的用意。
“陶姑娘不必多礼,时间紧迫, 即刻出发。”
队伍合并,继续前行。
只是越靠近河州,空气中的异味越发浓重。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腐臭,渐渐变成难以忽视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忽然,先锋侍卫勒马回报,声音带着惊疑:
“大人!前方河道……情况不对!”
听到声音萧望舒立刻下令停车,与陶美秀及几位医官一同快步上前查看。
只是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震骇不已——只见原本应清澈流淌的河流,此刻浑浊不堪,粘稠的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着肿胀发白、甚至腐烂穿孔的牲畜尸体,更令人心悸的是,其间赫然夹杂着数具无人收敛的人类尸身,随波沉浮,形态可怖。
苍蝇黑压压地聚集其上,嗡鸣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躁响,形成移动的“黑雾”,那冲天的恶臭正是源于此地。
“混账!
”一位年迈的医官气得浑身发抖,胡须直颤,
“水源污染至此,瘟疫怎能不扩散?!这是造孽!是要害死一城的人啊!”
萧望舒面沉如水,眸中凝着冰寒。他即刻冷声下令:
“详录此地情形!陶姑娘,立刻派得力人手沿河溯流而上,探查污染源头!通令全队,严禁取用此河水,所有人饮水仅限自带清水,若有不慎接触河水者,立即以烈酒或药汤反复净手,不得有误!”
“是!”陶美秀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转身便迅速点派人员,指令清晰,行动果决。她带来的那些人显然久经历练,令行禁止,效率极高。
进入河州地界,惨状更甚。
城门半塌,哀鸿遍野,街道上尸体与病患横陈,仅以草席略作覆盖,幸存者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绝望。
至于当地府衙早已瘫痪,官员非死即病,余下的也躲藏不出。
抵达后河州城后,萧望舒并未急于清算官员罪责,而是第一时间接管府衙,雷厉风行展开救灾。
他强征数处宽敞宅院与空旷营地,严格划分为“重症”、“轻症”、“观察”及“洁净”区域,命衙役与陶美秀手下协同,按病情强制转移隔离病患。
最关键莫过于水源。
表明身份后他亲自组织未染病民夫,在医官指导下,冒死清理河道中的腐尸,集中焚烧,并用石灰消毒,竭力阻断污染源,避免瘟疫再度传播。
同时不忘搜寻城内未被污染的深井,派兵严密看守,统一分配净水,严令禁止饮用生水。
随行的医官日夜研讨药方,设立粥棚药棚。萧望舒甚至不顾劝阻,多次亲自深入隔离区巡视。他面容虽被布巾遮掩,但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眸,以及温和不失威仪的言语,极大安抚了惶惶人心。
连日奔波,疫情总算稍见缓和之际,赤华道人悄然抵达。
对此萧望舒无暇分身,只将其妥善安置便再度投入繁重公务。
直至深夜,赤华竟不请自来,无声无息出现在萧望舒临时书房内,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
萧望舒心中暗惊于对方身手,面上却不露分毫,搁下笔直接问道:
“赤华先生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拂尘轻扫,赤华神色莫测:
“大人不必紧张。贫道此行,仍为旧日所言之事。您大可放心,如同在忠县所言,贫道绝无对‘天命之人’不利之心。”
他语带玄机,目光似能洞穿人心。
凝视他片刻,萧望舒忽然道:
“先生所言,包括那‘同命蛊’一事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此事交于旁人他实在不放心,只颇有神通的赤华道人替他拦着殿下,殿下才不会随他而去。
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赤华却避而不答,只道:
“天道冥冥,自有其理。大人珍重。”
言罢,身形一晃,又如鬼魅般悄然而逝。
连忙寻出门外,却不见对方踪影,萧望舒心中犹疑,此事越多人知道,便多一分被拆穿的风险,如今他大约也只有相信赤华先生了。
只是没给他烦恼的时间,河州又出了情况。
匆匆寻到正在巡查粥棚的萧望舒,陶美秀衣袖挽至手肘,露出的手臂上沾着药渍与些许污迹,额角带着忙碌的薄汗,神色凝重:
“大人,您快来看看!几名原本好转的伤患,伤口突然恶化溃脓,情形不对!而且刚发现,城东一口重点看守的净水井似有异样!”
陶美秀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焦灼。萧望舒闻声,没有丝毫犹豫:
“带路。”
他随她快步赶往隔离区。
此处气味混杂着药味、腐臭与绝望,但秩序井然。陶美秀像是只轻巧的蝴蝶穿梭于病床之间,行动如风却丝毫不乱,她一边引路,一边极其自然地顺手为一个因高热而呻吟不止的老者更换了额头上已然温热的湿布,动作轻柔熟练。
经过一个挣扎着想要坐起的妇人时,她又极快地俯身,帮对方掖好散乱的被角,低声安抚一句。
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她天生就属于这里,对周遭的污浊和刺鼻气味浑然不觉。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病区,最终停留在一名壮年男子身上。那男子小腿上的伤口本是治疗典范,如今却狰狞外翻,渗出黄绿恶脓。陶美秀毫不迟疑地俯身,几乎将脸凑近,眉头紧锁,仔细审视脓液的色泽与形态,甚至以干净布条小心蘸取少许细嗅,神态专注专业,没有半分寻常女子应有的畏缩与嫌恶。
静立一旁,萧望舒将她这一切举动尽收眼底,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陶姑娘,身为女子,终日与此等污秽伤病打交道,不会觉得不适么?”
正全神贯注于伤口,陶美秀闻言一怔,她抬起头来看向萧望舒,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豁达爽朗的笑容。
她手下清理伤口的动作丝毫未停,语气坦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大人说笑了。什么脏不脏的。我从小和哥哥四处流浪,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捡回这条命的。
饿到眼冒金星的时候,泥地里刨出的带土吃食也能香掉舌头。
躺在这里的,和当年给我们兄妹一口剩饭、一件破袄的乡亲们没什么不同。他们如今落了难,我若能搭把手,那是报恩还情,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她的语气真诚而不带有任何修饰,默然片刻,萧望舒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赞赏。
然而,此刻绝非感慨之时。伤员伤口莫名恶化,重兵看守的水井竟也出现异样——这绝非偶然或意外所能解释。萧望舒眸中的暖意瞬间褪去,覆上一层冰冷锐利的寒霜。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骤然清晰——随行人员中,必然藏匿着内奸!
必须尽快将其揪出,否则一切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被严格控制在府衙高层之内,却又仿佛生了翅膀般,通过某种刻意留出的缝隙悄然泄露出去:
萧望舒萧大人,因连日操劳、频繁深入疫区,不幸感染瘟疫,病情急剧恶化,已至弥留之际!
然而,百密一疏,或许是内奸刻意为之,或许是别的渠道,萧望舒没想到他病危的消息,竟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汴京东宫。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玄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捏碎了手中的密报,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心中翻涌而上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
小魏公公跪在地上,涕泪交加声音越说越小,身子更是抖个不停:
“殿下!河州传来消息,萧大人他……他染了瘟疫,已经……已经不行了!……”
“闭嘴!”
谢玄晖紧急叫停,可还是没来得及。
他一脚踹翻眼前的案几,在原地来回踱步,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备马!立刻备最快的马!孤要去河州!”
声音嘶哑,眼神早已通红一片,指甲嵌进肉里还浑然不觉,鲜血顺着指甲滴落在地板上,他的语气中满是偏执与愤怒。
“殿下不可啊!”小魏公公赶忙扑上去抱住殿下的腿,“疫区凶险万分!您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地!朝廷有法度,您不能擅自离京啊!”
“滚开!他若死了,这京城、这东宫、这太子之位于孤没有任何意义?!谁敢拦孤,孤现在就杀了他!”
抽出随身佩戴的长剑,对着抱着他腿的小魏公公狠狠踹了一脚,谢玄晖眼中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他便向殿外不顾一切的冲去,便口中喃喃,
“萧望舒,你敢!你敢!”。
那个字他却自始至终不敢说出口。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六皇子谢靖嵘,正在自己府邸的书房中,指尖轻轻敲着那份同样来自河州的密报,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得意的笑意。
消息自然是他设法,通过安插在传递渠道中的隐秘人手,特意“加速”并“精准”地捅到东宫去的。
事实证明这二人之间果然不清白。
“龙阳之好,罔顾人伦,擅离储君之位,私闯险地疫区……”
六皇子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
“我的好哥哥,这次,看你和你那心尖上的佞臣,要如何向父皇、向满朝文武交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御史大夫们激昂的奏本,看到父皇震怒的表情,看到太子被废黜后,自己离那至尊之位又近了一步。他甚至期待着太子真的在疫区染病出事,那样更是永绝后患。
“去吧,去吧,快去……”
六皇子望着窗外东宫的方向,眼中满是阴冷的算计和快意。
“你越是疯狂,越是自毁长城,我便越是高兴。”
第51章 瘟疫(三)
萧望舒“病危”的消息, 虽然对外严格保密,但在内部某些有心人耳中,却激起了隐秘的涟漪。
有人忧心忡忡, 有人暗自窃喜。
是夜,万籁俱寂, 只有隔离区偶尔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向萧望舒养病的卧房外, 黑影动作敏捷, 显然熟悉府衙巡守的间隙。他小心翼翼地伏在窗下,仔细倾听片刻, 房内只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 似乎并无他人看守。
那黑影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与果决。上面下了死命令, 必须确认萧望舒死亡,若有机会,送萧望舒最后一程!
他撬开窗栓,如狸猫般滑入室内, 手中紧握着一枚浸了剧毒的细针, 一步步逼近床榻。
那床上之人蒙着厚被, 身形轮廓模糊,呼吸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黑影举起毒针,对准应该是脖颈的位置猛地拉开被子!
“等你多时了!”
一声娇叱骤然响起!被子下的身形猛地翻下床来,与此同时, 屋内烛火大亮!
房门被狠狠撞开, 数名精锐侍卫一拥而入,瞬间将黑影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那黑影大惊失色,还想反抗, 却被陶美秀刁钻狠辣的几下击打在关节处,惨叫一声,毒针脱手落地,整个人被侍卫狠狠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萧望舒从房间的屏风后缓步走出,衣衫整齐,面容冷静,哪里有一丝病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制伏的内奸,眼神冰冷:
“六皇子殿下的手伸的可真长。”
那内奸面如死灰,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带下去,严加看管,撬开他的嘴。”
对此并无意外,萧望舒只淡淡吩咐。
“是!”
侍卫领命,将人拖了下去。
直到这时,陶美秀才松了口气,捡起那枚毒针小心收好,看向萧望舒:
“大人,内奸已除,接下来……”
她话音未落,府衙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猛烈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守卫惊怒的呵斥声!
那马蹄声却毫无停顿,竟似要直闯进来!似乎来者不善!
“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陶美秀瞬间警惕,握紧了短棍,半挡在萧望舒身前 。
皱起眉头,萧望舒侧耳倾听……
却有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猛地窜入他的脑海。
难道……
他脸色微变,快步走向门口。
只见一骑快马如疯了一般冲垮了府衙外院脆弱的阻拦,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发冠歪斜,衣袍凌乱沾满尘土,一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斥着无尽的恐慌、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正是本该远在汴京的太子谢玄晖!
马背上的谢玄晖一眼就看到了完好无损站在房门外的萧望舒。
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已经静止 。
猛地勒住嘶鸣的马匹,谢玄晖整个人僵在马背上,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萧望舒。
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尚未褪去,就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覆盖,紧接着,是无法形容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