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镜内外都要巡防,肩上担子更重,但他没吭声,抽空送给叶阳辞一个带红绳结和流苏的镂空金属球。
“这是什么?”
“赔礼。”
叶阳辞婉拒:“本官说过,恕你这一次,毫无芥蒂。你不信?”
唐时镜便改口道:“是践诺。卑职也说过想个法子,今后县衙的这些猫不会再近大人三丈以内。喏,驱猫香球,内有水平机关,无论如何翻转,药膏都不会洒,大人放心佩戴。药膏挥发完可再添加。”
他将银制香球和装药膏的盒子朝叶阳辞怀里一丢,转身就走。
叶阳辞只好接住,闻了闻香球,一股柑橘柚子味还挺怡人。
比起亦正亦邪的唐时镜,神出鬼没的猫才是叶阳大人的心腹大患,于是他将驱猫香球系在了腰带上。
果然,此后县衙的猫一靠近他,就掀着鼻子逃跑了,狗也不例外。叶阳大人成了猫嫌狗憎的具象化,对此他本人表示满意。
由于乡绅们在知县施压下做出了让步,佃农得以回归其田。民田各家自行耕种,官田则由官府以租赁形式,承包给农夫耕种。叶阳辞考虑到目前夏津百姓大多赤贫,便下令缓交租金,待到夏收甚至秋收后,再缴纳不迟。
比起盈亏自负的民田,官田有了这个缓租政策,显然更受欢迎了,很快就被承包干净。
县衙今年还免费发放麦种,不少荒芜的民田被重新开垦起来,耕牛和农具还能通过乡、里长向衙门租借,夏津百姓的春耕热情空前高涨。
春小麦一般在二三月份播种,五六月成熟,八月官府就要开始征收夏粮税了。“新来的知县大人爱民如子,咱们好好干哪,今年一定能吃饱饭。”布谷声里,百姓们如此口口相传。
知县大人也一刻没闲着,在院子里堆了个大沙盘,配合着鱼鳞图册,做全县的土地规划:
“官田全种麦,民田六分种麦,三分种棉,还有一分种油菜。
“山坡上开垦梯田太耗时耗力,还是种果树。杏子挺好,又爽口,又能制成杏脯,杏仁还能入药。最重要的是,杏树成果快,三年生的杏苗种下去,枝干还没一人高呢,当年就能结果。
“沿河就种桑树,一来治理水土流失,二来桑叶沿漕河运往江南,方便蚕农收购。桑树长得快,初夏就开始结葚子,嫩桑叶也能吃,可助百姓度过青黄不接的四五月。而且桑树的叶、果、嫩枝都能入药,全身是宝。”
县丞郭三才被打发去巡视春耕,解决田间地头的纠纷,一干胥吏也都去帮忙了。典史江鸥坐镇县衙,带着捕快处理一堆狗屁倒灶的诉案。
小案子他能解决,碰到各执一词的葫芦案和人命官司,还是得请知县大人升堂定夺。
叶阳辞断案也有一套,以效率著称。
有原告和被告兄弟争家产,都认为对方比自己多分,相执不下的,他命双方交换名下产业,一句话判完。
有抢劫摊贩的蟊贼,逃跑时被路人追上,双方扭打后都指认对方是贼,自己是见义勇为。摊贩夜盲眼辨认不清,周围又无人证,于是来衙门求分断。他命这两人夜里在县衙门口道路上赛跑,输者为贼。
有告叔嫂背兄通奸的,他判兄休嫂,小叔出赔偿金给兄另娶,再判被休的女子嫁给小叔,两边分家,总之不准按旧习沉塘。女子多宝贵,夏津人口繁衍的重任就靠她们了,眼下正愁人口的知县大人只恨不得男男能生子,还发通告给全县,凡孕妇皆可领麦一石,作为生育补贴。
好在除了失手致死或斗殴伤人的案子,真正的恶性人命案件极少,毕竟全县就那么点人,互相都知根知底。况且春耕在即,贵如油的春雨几乎天天在下,夏津的田野里灌溉着久违的希望,与新来的知县大人一样振奋人心。
沟渠在挖通,水车在搭建,树苗正栽种。运气好的话,百姓们还能在田间看见披蓑戴笠的知县大人,正与下属官吏指点着需要修整的道路。
“——给你花花,奴奴摘的。”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不知从哪个树丛后钻出来,拽住了知县大人的袖子,仰头递上几枝开小紫花的通泉草。
追着她的中年农妇脸都吓青了,语无伦次叫:“囡囡快回来……大老爷恕罪……囡囡别碰,手脏!哎呀你还乱抱,再不回来揍你……大老爷饶命啊!”
叶阳辞朝农妇笑着说了句“不碍事”,弯腰单臂抱起女童,接过花枝插在自己的蓑衣上,又从怀中摸出一包随身携带的饴糖,塞进她手里。“给你,花的回礼。”叶阳辞掂了掂臂间重量,“有点轻啊小丫头,饭吃得饱吗?”
女童摇头,往嘴里塞着糖,口齿不清地说:“好吃。”
叶阳辞吩咐身边胥吏:“给他们一斛麦子。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直到女童被送回怀中,农妇仍瘫坐在地上发愣。胥吏连说了两遍“把里、户报给我,回头给你们家送麦子”,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朝叶阳辞远去的背影嚎啕大哭:“青天大老爷啊——”
“夏津百姓都称新来的知县为青天父母,说他爱民如子,还特别能干。”前去打探消息的侍卫统领姜阔,回高唐王府后禀告。
秦深拿着几页消息记录翻看:“他不仅借了本王的钱,还借了势去弹压乡绅。再不能干点,岂不是要让本王的投资打水漂?”
姜阔见王爷嘴上不以为然,视线却没离开过纸面,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翻来翻去,想笑又不敢笑。
“叶阳大人还说,夏津若是能脱困,定为王爷盖生祠,供奉香火。”
“他当这是什么好彩头?”秦深把纸张一拍,拇指上的骨韘轻磕桌面,发出闷响,“敢给本王盖生祠,本王就给他修活人墓,石兽、望柱、碑碣、棺椁一个不少!”
姜阔噗嗤一声。秦深看他,不怒自威。
姜阔立刻敛笑,咳了咳说:“想来叶阳大人也是一片好意,并非要触王爷霉头。下回卑职见到他,叫他别盖了,不如留着钱修县衙,瞧那门脸都掉色了。”
秦深的右手仍按着桌面纸张,套在拇指上的骨韘呈坡形,韘身的双孔系着褐色革绳,革绳一直延伸到腕间的金刚菩提手串。
菩提子表面凹凸不平,他用左手指腹摩挲着串珠,转了话风:“你说上次护送白银去夏津时,发现驿道有小范围交战的痕迹?”
“是。卑职发现了车队辙痕、大量马蹄印和血迹,找到了箭矢和断裂的铃铛,附近山坳内还有被野兽啃食过的新鲜人体残骸,估摸刚被抛尸不久。”
收到秦深的示意后,姜阔取出用油纸包好的断矢与铃铛,放在桌面。
秦深拈起血迹犹存的铃铛看,又拨了拨箭头,断定:“是响马贼。但不是‘血铃铛’的队伍。去查查城里张贴的海捕文书。”
姜阔应了声好,出门两刻钟后来回禀:“有两张海捕文书撤了,说是有人提头来领赏,已经验明首级正身,是被州府通缉的两个马贼头目无误。”
“缉杀者是谁?”
“夏津县巡检司,巡检唐时镜。卑职还查到,前一日陪同叶阳大人来高唐就是他,当夜都住在驿站。次日返程时,他应是利用了叶阳大人与运货的车队来诱捕马贼。卑职还发现附近山林有伏兵痕迹。”
秦深嗤笑一声:“看来是早有预谋。叶阳辞事先知情吗?倘若不知情,留这么个不择手段的下属在身边,也不怕被反噬。”
姜阔道:“这,卑职就不清楚了。但卑职送银两去夏津县衙时,见到一男子把染血的马脖铃铛丢进议事厅,吓唬乡绅,想来就是这个唐时镜。叶阳大人默许他在议事厅自如来去,看着颇为信任。”
金刚菩提手串不动了。秦深捏着珠子,淡淡道:“去查一查这个唐时镜。还有,把李教授请过来。”
第12章 本王的道德底线
高唐王府幕僚团之一的李教授,名鹤闲,字霖济,是一位六旬清癯老者,长了张愤世嫉俗的精明脸。
年轻时他曾与“饮溪先生”同窗读书,后因沉迷鬼谷子,被夫子斥为歪门邪道,逐出书院。数十年后,“饮溪先生”官至翰林大学士,成为名满天下的鸿儒,他却潦倒到只能委身郡王府,做个八品教授。
“宋饮溪那套儒学,都是愚民手段,禁锢思想便于统治罢了。”李教授曾对高唐王愤然抱怨,“我所学的捭阖之策,才是助君王逐鹿夺鼎的利器!他居然还骂我,说什么‘小夫蛇鼠之智。用之于国,则偾国;用之于天下,则失天下’。哼,总有一日,我要让他见识见识鬼谷子真正的厉害之处!”
秦深不动声色地听着,只说了句:“霖济先生有大才,否则本王又怎会冒着触怒二哥的风险,力保先生一命?”
李鹤闲对此深怀感激。三年前他还辗转尘泥,好容易得人举荐,投奔新一任鲁王秦湍府上做门客,不料未及月便遭其他门客排挤,惹怒秦湍,被痛打一顿驱逐出府。若非秦深暗中救他一命,又安排他在高唐王府担任教授,他早就在鲁王府门外的雪地上伤冻而死。
秦深曾问他:“先生精通鬼谷,如何连区区几个门客都对付不了?”
李鹤闲答:“鬼谷七十二术学的是权谋策略不错,首先要主家愿意采纳,其次要有谋篇布局的时间。那些门客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文德武德都不讲,上来就把老夫的献策偷换成对王妃的污言秽语。小鲁王也是根本不听解释,他热衷的是墨家机关构造之术。唉,要是多给老夫一点时间——算了,高唐王才是明主,老夫不后悔!”
秦深心道:我不一定是你的明主,但你不能是二哥的贾诩。
他说:“前日管事来报,‘血铃铛’把本王位于禹城的一处粮仓劫掠一空。本王想剿灭这群响马贼,追回存粮,又苦于朝廷规定,郡王府护卫不得超过三百人。请问霖济先生,如何解决?”
李鹤闲想了想,献计:“老夫有一计——王爷派这三百护卫,伪装成响马贼,夜袭禹城的常平仓,劫了官粮,再放一把火烧掉常平仓。如此一来,缴匪的压力给到了济南知府,王爷的存粮也有了。
“至于被烧的常平仓,里面的官粮是调节粮价、备荒赈灾之用,济南府为了不被朝廷问罪,势必要从今年的夏收与秋收中加税才能补还。济南一加税,当地粮价必涨,王爷再将劫回的陈年官粮倒卖出去,这笔进项绝对可观。
“响马贼虽扰乱地方,利用好了,那可是王爷的一杆暗枪啊,为何要剿灭?”
秦深头皮一麻,仔细看他两眼。李鹤闲问:“王爷在看什么?”
“在看本王的道德底线。”秦深说,“多谢先生献计,许知州遣人送来的春茶在厅堂桌上,先生自取一盒。”
李鹤闲致谢告退。秦深唤姜阔过来,吩咐:“唐时镜你先别查了,我另有想法。找你来,是因为禹城的那处粮仓隐秘,不欲被朝廷知晓,响马贼精准来劫,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你带三百护卫便衣去禹城调查内鬼,顺藤摸出‘血铃铛’藏匿之处和那批存粮的去向,再来报给本王。”
姜阔点头后,心疼地道:“那批粮万一追不回来——”
“可以再种,可以低买,”秦深停了停,重音叮嘱,“不能劫官粮来补仓,记住了。”
姜阔一一应了,仍是不放心:“卑职把人马都调走了,谁来护卫王爷?”
“高唐城自有兵备,王府安全得很。至于本王……”秦深转眸,念头忽生,嘴上却道,“本王深居简出,更安全。”
朝廷有律令,各亲王、郡王未奉天子诏,不得离开封地。秦深的封地为高唐州,也就是说活动范围仅限于一州城、三县。
禹城属于济南府管辖,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但是高唐州辖下的夏津县,他还是来去自如的。
把王府内事务交代给左、右直史,秦深更换寻常衣物,带上两名贴身侍卫,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前往夏津县城。临上车时,於菟不知从哪儿跑来,要跟着他往车厢里钻。
秦深握住家养猞猁的后脖子,揉了揉丰厚的皮毛,想抱起来。於菟不让抱,傲慢地闪身躲开,几步后又回来跳上车辕。
这只猞猁将近六十斤,体格粗壮,四肢矫健,拉长了有大半个人高,堵在车厢口,大有一副“不带上我,谁也别想走”的架势。秦深无奈地弹了一下它带有黑簇毛的耳朵尖,吩咐下人:“拿项圈过来。”
项圈是皮革制,镶嵌红宝石,连着可脱卸的缰绳。镶嵌宝石并非为了炫耀,而是避免走失的猞猁被人当野兽猎杀,且寻得者看在失主有钱的份上,可能会来归还和领赏。
秦深亲手给於菟戴上项圈,叮嘱:“老实点,别扑人。”
“嗷!”於菟短促而尖锐地叫了一声,像猫叫,但更野性粗犷。
马车启程后一路颠簸,秦深不令减速,只是暗骂一句:抠门的许知州,驿道也不修,说是叫各县自理,就夏津这个穷样,猴年马月才能修好?
行至夏津城郊,便见东一撮西一撮人,挖渠的挖渠、犁土的犁土,植树的植树,田野间尽是一片忙碌景象。
难得晴天,城东马颊河畔,有不少匠人与民夫正在搭建一座转筒水车。秦深从车上远远望去,见高岸边有几名衙役簇拥着一个月白色人影,他光看背影就一眼认出,那是叶阳辞。
“这知县当的,比牛马还累。”秦深手里撩着车帘,哂道,“区区一块穷乡僻壤,也值得这般呕心沥血。”
嘲归嘲,靠近河岸时,他还是命驾车的侍卫勒马,径自出了车厢,徒步穿越春草丛生的阡陌。
叶阳辞正在测试水车能否正常转动,竹筒能否顺利打水,听见身后脚步声矫捷不似寻常,转身一看,与秦深对了个正眼。他微怔,见对方一身便装,知是微服出行,再想到连这水车里都有高唐王的银子,于是拱手行礼:“秦公子。”
秦深点头致意:“叶阳大人。”
“怎么有空莅临夏津,蓬荜生辉啊。”
“来视察我的投资情况,看三年后会不会打水漂。”
“那不是正合你意。秦公子的库藏再添珍品,而叶阳老祖在坟里跳脚,骂我这个败家子不肖孙。”
笑意从秦深眼底掠过,笼在眉宇间的郁气也在这一刻淡了许多,他说:“这水车看着没问题。我正要去县城里瞧瞧,叶阳大人何不与我同车?”
叶阳辞本也打算回县衙,眼见来了贵客,更不好把人丢在城外,于是吩咐左右衙役:“本官坐秦公子的车回县衙。你们边回,边再巡逻一圈。”
穿过田间阡陌,走到马车门口时,叶阳辞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转脸问秦深:“车上有猫?”
“没有猫。”秦深道。
有猞猁,但他不说。有时他像一座峻岭,看着巍峨又深幽,山腹内却生出五色的水晶矿脉,藏着谁也看不见的斑斓趣味。
叶阳辞垂目瞟了一眼腰间的驱猫香球,打帘上车。还未站稳,一团老大的黄影如豹子般低吼着,朝他当胸扑来。
猞猁对橘柚气味虽不如猫那么敏感惊惧,但也不怎么耐受,加之一路颠簸烦躁,这会儿被激出了凶性。
爪如刀,牙如锯,咬实一口任骨头再硬也得碎成渣。秦深霎时变了脸色,喝阻道:“——於菟!”
他下意识地推开叶阳辞,一手攥住猞猁的左前爪,朝车窗外甩出去。
於菟凌空翻身,轻巧地落在地面,拱肩塌腰,黑色短尾夹起,眯着金色兽瞳,朝车厢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咕噜声。见主人没有下车来哄,它高傲抬头,悻然转身,朝山野间猛蹿出去。
秦深当即吩咐随行的两名侍卫:“追上去,用绳子捆了。”
侍卫们带上套索,策马而去。秦深在车厢里转头看,叶阳辞正以袖捂口鼻,眼尾潮红,双眼雾蒙蒙的。他莫名一悸,解释道:“於菟不吃人,之前也从未这般失控过……放心,很快能捉回来。”
叶阳辞知道猞猁一般不攻击人,只捕食鹿与羚羊之类,这种大猫聪慧又狡诈,很明白什么生物是不能得罪的。但他这会儿说不出话,只觉喉咙里堵着滚烫的棉团,掩袖连打了几个喷嚏,泪水夺眶而出。
秦深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生硬地说:“你……你坐。”
叶阳辞才不想坐。他感觉这车厢里到处都是猞猁的毛,别人看不到,他感觉得到。手臂开始痒起来,他撩起衣袖一看,红疹一片片浮起,像在白玉盘里吹散了胭脂粉末。
他推开秦深,跳下车厢快走几步,迎面春风把胸闷气短卷走了大半,他这才扶着道旁柳树干,狠狠吐了口长气。
秦深三两步追上来,递给他一壶净水。叶阳辞不客气地接过来,往脸上手上泼了几下,用帕子擦干。秦深见他好多了,低声问:“你怕猫?”
“不是怕,是不能近身,尤其是猫。狗还好,症状要轻微很多。其他动物都无碍。”叶阳辞一脸无奈,“打小如此,吃药调理也没用。”
他抬起的手臂上红疹渐退,秦深皱眉:“既如此,京城里‘狸奴翰林’的诨号哪里来的?据说你因为亵玩御猫被奉宸卫逮住,若非皇上爱猫,生出了点惺惺之意,你怕是要当场挨上十杖。怎么,那时就能近身了?”
叶阳辞道:“看来王爷在京中也有耳目,前几日我去王府时你还不知此事,这会儿便都知道了。”
秦深不理会他的挑衅,继续推测:“你忍着不能近猫的病症也要故意为之,就是想让皇上把你外放出去。你这是把皇上的脾气和当下反应都算准了。
“还有,御猫品种众多,你偏偏选狮猫,因为其他猫都是当地遇到奇特好看的才进贡,只有山东狮猫因深得圣眷,临清各县官都承担了督管养猫、选猫的差事——你外放的目标是山东,为何?”
叶阳辞微笑:“当然是因为山东人杰地灵,乃礼仪之邦。”
“‘山东出响马,齐鲁多反贼’的礼仪之邦?”
叶阳辞继续微笑:“王爷口下留情,纵然不喜高唐州这块封地,也不至于此。”
秦深凝视他,像是要窥出静湖之下的暗流,末了陡然一笑:“看你是坐不得我那辆马车了,不如一同步行回城,沿途也顺道欣赏欣赏夏津春色。”
叶阳辞没有拒绝。同行时,他本想按尊卑殿后一步,但秦深也随之放慢脚步,于是又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剑拔弩张消失了,暗潮涌动似乎也平息了,他们只是信步春野,如同一对悠闲的踏青人。
但叶阳辞知道,秦深不是来夏津踏青的。这位不被皇家看重的郡王,心中所藏之事并不比他少。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步步相逼,煮鹤焚琴了。春日多好啊,无论繁华地还是偏僻乡,春来一样覆上新绿。
树荫把朱门和柴扉都掩盖了,燕子在哪儿都衔泥筑巢,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叶阳辞一脸的怡然之色,到护城河时缓缓消失。他指着墙头,问城门守卫:“拱桥还没建好,怎的城垣上垛口又塌了一溜?”
守卫:“雨……雨水泡的?”
叶阳辞咬牙:“又是一笔修缮开支!”
秦深上下打量夏津城郭,点评:“不如拆了重建。还有你夏津通往高唐的驿道,路太坏了,也得修。”
“真是好大口气,那得二十万两白银。”叶阳辞叹气,“城池破破烂烂,知县修修补补。不止缺钱,还缺人手。我现在连春耕的人手都不足,还有许多荒地无法开垦。就算完成春耕,城防尚且没有着落,哪里还顾得上城外驿道。”
秦深看他发愁,几乎要脱口说,北边好几个军卫所在闹粮饷,朝廷拨不出粮,又嫌他们在定国之战后没有了太大用处,正规划调动这些卫所军户南迁,变军为屯,以屯养军。夏津若能驻个军屯,人手自然就有了。
但他身为一个画地为牢的郡王,不该知道这些国策动向,更不该对一个与宫中人物乃至皇室或有瓜葛的官员去说。
他甚至不该亲自来这一趟夏津。
“——秦公子?”叶阳辞已走远几步,回头唤他,“进城么?”
秦深闭了一下眼,又快速睁开,心神已定:“进。”
第13章 是谁吃了谁的亏
县衙后院,知县私邸的花厅里茶香缭绕,秦深看着叶阳辞洁净衣衫下摆沾的污泥,生出了白壁蒙尘的感觉。
其实这一路徒步行来,两人的衣摆都脏了,但叶阳辞的浅蓝衣色显眼。而且他本身肤色就白,枝头梅、亭上雪,落地染尘可惜了,秦深垂目啜了口茶。
叶阳辞并不在意衣摆弄脏,他喜洁,也喜亲近土地,靴底沾的是土壤,不是血。
“王爷来夏津,不只为了视察投资吧?”左右无人,他开门见山地问。
秦深反问:“你认为我来做什么?”
叶阳辞慢慢抿了一口烫茶:“王爷还是信不过我。我倒是想分说一二,不过这里不是王府密室,还是聊点能聊之事。”
秦深掏出捆扎好的小纸包,放在桌面打开,露出血迹斑斑的断裂的铃铛串。“眼熟吗?”他问。
叶阳辞用茶托拨了拨,朝厅外唤了声:“李檀!”
李檀利落进来,一脸机灵劲:“主人需要什么?”
“去唐时镜那儿,取上次他砸在议事厅的半串铃铛过来。”
李檀应了声,转出去不多时又转回来,把破布包着的铃铛放在桌上:“唐巡检不在廨舍,手下一个兵丁给的,说他随手丢在抽屉里。”
叶阳辞将两个半串拼在一起,果然是一排完整的马脖铃铛。秦深问:“驿道那场伏击,用了你和那五千两银做饵,你事先知道吗?”
“……知道。”叶阳辞说。
秦深眼底闪过不快之色:“别人是君子不立危墙,你是偏向虎山行。怎么,州府的通缉犯不拿来给知县做捕盗政绩,白送给巡检领赏金,这么大方?”
叶阳辞笑了笑:“那也算是我麾下。各巡检司本该属地方卫所管辖,但卫所没钱,推给了各县。夏津县养着这个巡检司,平山卫偶尔也唤他们过去帮忙。”
“这个唐时镜是什么来历,你可查过?”
“来夏津之后查过。”准确地说,是钓马贼事件之后查过。叶阳辞轻吹浮茶,温度刚好,“他原是平山卫临清千户所的,去年被贬调来夏津巡检司,据说是因为得罪了临清千户所的镇抚。”
“镇抚……”秦深回忆了一下,并无印象。倒是临清所的葛千户他还有过一面之缘,去年尾在鲁王府向他二哥贺年时见过。那也是他为数不多能离开封地的机会。
叶阳辞说:“平山卫戍守整个东昌府,其中临清千户所设在富庶之地,是个肥缺。他被踢过来,已经够倒霉的了,想多赚点赏金也是人之常情。王爷不必太过苛责。”
秦深呵了一声:“他又不是拿本王钓鱼,鱼饵都不介意,本王苛责什么?”
叶阳辞觉得这句阴阳怪气,乜斜秦深一眼,忽然笑出一丝含情脉脉的味道:“怎么听起来,王爷像在为下官打抱不平?遇袭前日,王爷把下官摁在书房地面时,可没怜惜过半分。”
秦深明知这丝调笑实为调侃,但还是恍惚了一息。回神后,他语气淡漠:“半分还是有的,否则本王那下用些邪道手段,叫你死是死不得,官也做不得。”
叶阳辞问:“哦,什么手段如此厉害?”
秦深说:“毁了你的容貌,按大岳律法判徒刑两年,可用罚金抵刑,但你失了官仪,还能做官吗?或者剥光你的衣裳……”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叶阳辞的腰身,没有明说。
叶阳辞一怔,又笑起来:“可惜王爷虽有些鬼气,却无邪气,做不出下作之事。再说,剥我一个断袖的衣裳,以王爷这般体貌,还真说不清是谁吃了谁的亏。”
秦深:“……”
秦深阴沉着脸:“你真是断袖?”
叶阳辞神色自若:“是啊。”
秦深:“你确定你喜欢男子?”
叶阳辞:“我都活到二十岁了,难道还不清楚自己喜欢男子还是女子?所以王爷是不清楚自己的喜好所在,所以才迟迟未立妃?”
秦深立刻道:“本王不是断袖!”
“哦,王爷倒也不必如此强调。反正下官是觉得爱男子也好,爱女子也好,哪怕爱一只猞猁也好,只要两厢情愿,不害到旁人,旁人也没什么可置喙的。”
“……爱一只猞猁是什么意思?”
“举例而已,王爷勿怪。”
秦深吸口气,盯着他衣摆上的污泥,觉得也没那么碍眼。反正君子端方、温文尔雅都是假象,这叶阳辞就是个精打细算,绝不吃亏的主,胆大又狡黠,得陇复望蜀。
——居然还想让本王吃他的亏。
叶阳辞并不想探究高唐王断不断袖,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桌面上的铃铛:“唐时镜说,他斩杀的两个马贼不是‘血铃铛’,但与之关系匪浅。王爷可知晓内情?”
秦深也按下了“吃不吃亏”的浮想,说:“山东响马数量众多,各自拉队伍占山头,大大小小有十几路,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血铃铛’狄花荡。被缉杀的那两个马贼头目,据说曾加入过狄花荡的队伍,后来又分出去了。眼下,‘血铃铛’可能在济南府禹城一带活动,离我们东昌府不算远。”
叶阳辞叹气:“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穷。倘若百姓们耕田、做工、经商……都有钱赚,都能吃饱穿暖,谁还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秦深颔首,深以为然:“都说天下分久必合,但中原刚经历了数十年战乱,好不容易统一,这才建国不到三十年,百姓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北壁铁骑仍在蠢蠢欲动。京城金陵却有不少达官贵族忘记了战乱之痛,只想好好享受父辈打下的江山,就连皇上——”他收声,不再说话。
叶阳辞也觉察出了交浅言深的氛围,许是春回暖,茶太香,一室安静,心跳耳闻。他搁盏,慢慢道:“延徽帝年轻时也曾叱咤于乱世,与王爷的父亲秦大帅、长公主一同南征北战,是个开创基业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