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韩府书房灯火通明。烛光将两个促膝而谈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偶尔举扇掩口,偶尔以茶相敬。
深思熟虑后,叶阳辞将这些呈报整理成奏章,亲自送到御前。
延徽帝看完当即变了脸色,先是惊疑,继而勃然大怒。他将奏章摔在地面,厉声道:“数万人马,连是死是活都传不回一个准信,兵部的驿兵与斥候是干什么吃的?还有师万旋,人就在辽北,也一并瞎了眼吗?如今队伍都快行到山东德州了,朕才知道此事,好个从天而降的王师!”
叶阳辞完全明白他忌惮所在,温声道:“前情再怎么跌宕,王师都是陛下的军队,也必须是陛下的军队。”
这个“必须”戳中了延徽帝的心弦,他下令:“你为朕拟旨,叫渊岳军停止南下,原地待命。朕从兵部调拨几名将领过去,每将领其中五千至一万人马,分派到各省府卫所,以充地方兵备之不足。”
原来是要将整支军队切割成数块,易以将领,改换建制。如此分化至各地,久而久之,黑龙军魂就散了。而功勋最高的秦深,估计更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延徽帝想了想,继续道:“伏王秦深克竟全功,自当隆重褒奖。边塞苦寒、征战日久,想来已疲惫不堪,故而朕召其回京,卸渊岳军主帅之职,赐以金玉珍宝、别院良田,永享一等亲王爵禄。”
叶阳辞暗中冷笑。他故意面露担忧:“可是陛下之前三道金牌,催促伏王率渊岳军班师回朝,还将此令在各州府告示百姓。眼下他奉命班师,若不准渊岳军回京,是不是有朝令夕改之嫌,有碍陛下的圣明……”
延徽帝斜眼看他:“叶阳尚书,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那是回朝复命之师吗?那是挟功震主之师!”
叶阳辞一脸恍然之色:“陛下睿略啊。臣这便去拟旨,回头呈给陛下审阅。”
这道旨拟好后,延徽帝很满意文辞,觉得既彰显了天子的威严大度,又敲打了伏王的别有用心,还让各州府明白并非朝廷朝令夕改,而是形势不同以往——
秦深要送父亲遗骨入京,可以啊,独自扶棺,最多允许他带几十人的亲卫同行。这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算怎么回事,来逼宫的吗?
延徽帝当即下令,将圣旨发往各州府,同时警告各地主官,不准治下百姓给渊岳军提供粮草,违者以“乱政罪”论处。
同时他紧急从奉宸卫、羽林卫、金吾卫中调拨心腹将领,派往山东德州,接替秦深的统帅之职,将渊岳军大卸八块,散向四方。
可延徽帝没料到的是,这些手持诏书与虎符的将领们,一到渊岳军中,就如同泥牛入海,从此不见了踪影,连个消息也没能递回来。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抗旨了。秦深牢牢霸占着军权,还真想兵临金陵不成?!延徽帝盛怒之下心疾发作,险些心颤到别过气去,太医院全力施救,好歹是有惊无险地救了回来,千万嘱咐圣上平心静气,不要发怒。
心疾来得快也去得快,只要不发作,延徽帝就仍是个老当益壮的雄主,当即召集百官上朝,商议此事。
官员们照例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意见大致分为两派:
一是激进派,痛斥伏王有不臣之心,请陛下当机立断,下旨褫夺他的兵权,押送回京问罪。这些人占了多数。
二是持中派,委婉陈情,居中斡旋,意为伏王乃忠良之后,性情敦厚,又是陛下亲侄儿,不至于起不轨之心。如此中途解职过于羞辱,寒了广大将士的心。不如就让他持金牌班师,将军队驻扎在应天府北面,再召他单独入京觐见。这部分主要是言官,人不多,但有些天然的话语权。
延徽帝十分不喜这些言官,天天谏君谏君,这会儿该狠狠捶打心怀鬼胎的领军人物了,又想搞绥靖那一套,叫他窝火但不好直接发作。
叶阳辞仿佛深谙帝心,在此刻挺身而出,奏禀道:“陛下所忧不在当下,而在将来。自古拥兵自重的将领,若无朝廷的强力钳制,往往会野心膨胀,成为割据地方、对抗中央的军阀,若再进一步,便恐生谋叛之心。放任伏王纵兵直入京师,实非万民福祉。”
延徽帝颔首,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叶阳辞又接着道:“可依臣看来,原地驻扎有更大的隐患——计算行程,渊岳军此时正在山东境内。山东可是鲁王一脉的大本营,有矿、有粮,还有数十年的人脉积蓄。陛下您看……”
延徽帝顿时反应过来:的确不宜!除非他公开宣布渊岳军叛国、主帅秦深谋逆,派朝廷大军去围剿。否则这么不明不白地将渊岳军搁置在山东,岂不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在他新派去的将领掌握兵权之前,绝不能让渊岳军就地驻扎!
延徽帝当即改口:“叶阳尚书所言在理,朕从谏如流,便让渊岳军继续南下,至滁州境内停驻,再召秦深入京面圣。”
滁州就在南直隶,紧挨着应天府,不远不近。且环滁皆山,万一军队真要哗变,圈绞起来也方便。
朝臣们无论是激进派,还是持中派,也都觉得合适,于是纷纷附议。
延徽帝想了想,觉得还不够硬气,又道:“无论是因战局多变,还是有内幕隐情,伏王秦深前后几次违逆朕的旨意,都是不争的事实。朕若因他军功显赫,就放任他藐视天子,将来朝廷的政令还如何推行天下?
“秦深如此骄妄,朕下旨申饬都算轻了,需得下一纸檄文,斥其狂悖之举,命其入京时先请罪、再论功。这篇檄文当传令天下,是叫《檄告伏王》,还是《谕新渊岳军檄》,你们看着办——谁来执笔?”
韩鹿鸣低头转脸,瞥了叶阳辞一眼。
叶阳辞朝他微微点头。韩鹿鸣便出列,正要毛遂自荐,延徽帝见他主动,想到他鸿儒高足的出身,定是笔灿莲花,本来有所意动。
但转念一想,觉得有个更好的人选——也可以借机考验对方是否真心忠君,要知道当初容九淋收到告密,来他这里检举叶阳辞与秦深有私情时,他有多震惊与失望!虽说澄清了真相,但总归是根棘刺扎在心底。
于是延徽帝抢先一步,下令:“就由叶阳尚书亲自执笔,不准幕僚捉刀代劳。叶阳辞,你给朕狠狠骂一骂这个秦深,叫天下人看清他的嘴脸,浇灭他的嚣张气焰。骂得不够狠,便是你立场不够端正。”
叶阳辞暗自吸了一口气,躬身拱手:“臣遵命。”
第147章 你看了不要伤心
“要不然,还是晚生来写吧。”书房内,韩鹿鸣于心不忍地对叶阳辞说。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从蛛丝马迹与叶阳兄妹的态度中,隐隐通晓了秦深与叶阳辞之间除了同盟之外更亲密的关系,于是觉得写这篇檄文实在是在为难叶阳辞。
骂得轻了,延徽帝不满意;骂得重了,必然伤害两人之间的信任与感情。
更要命的是,这篇檄文天下人能都看见,难免戳戳指指,要么声援讨伐的一方,要么同情被讨伐的一方。哪怕两边的正主本意并非敌对,可禁不住支持者纷纷站队,对立就这么产生了。
实在是很歹毒的离间。
“你我文风不同。你来代笔,会被延徽帝察觉,更为不妥。”叶阳辞轻叹口气,“还是我来写吧,内子不能给外人骂。”
内子?不是外子吗?难道秦少帅……难道你们……这下再聪明的脑袋也停摆了,韩鹿鸣晕乎乎地被请出了房门。
叶阳辞用了最好的笔墨纸砚,研墨、润笔,面对着空白的纸页,陷入回忆与沉思。
他提笔写下第一段:
“尚书叶阳辞,奉天承运撰:
“伏王秦深,尔本高唐郡王。先鲁王诸子或夭或殁,王爵始降于尔身。圣人本可以削爵除封,然念尔年少忠厚,特旨超擢亲王,赐号‘伏’——乃训尔俯首守节、忠谨奉上。此皇恩浩荡,尔当叩谢涕零。昔尔父鲁王秦榴,开国元勋,忠烈贯日,殒身不恤。尔为重臣之后、亲王之尊,岂可暗怀异志,负两代君恩?”
两代君恩……叶阳辞咬了咬笔尾,冷笑,实际是两代鸟尽弓藏。
他写鲁王“殒身不恤”,明面是称赞秦榴为国捐躯、不惜此身,实则隐指对方不被忧悯、下场凄惨。
如此暗示,涧川应是能领悟,在最适合的时机揭开秦大帅阵亡的真相,好让天下人看清延徽帝虚伪多疑、自私残忍的真面目。
包括延徽帝对秦深爵位捡漏的轻蔑之意、赐号为“伏”的羞辱之意,也就此公之于众,博取士林与民间对秦深的同情与义愤。
涧川,你看了不要伤心。
不是秦浔、秦湍没了,爵位才轮到你,而是你继承了父亲遗志,承载着大哥的厚望,忍痛清理门户、铲除毒瘤。这爵位是你应得的,只有在你手上才能不负鲁王威名。
叶阳辞吐出咬湿的笔尾,继续写。
不,是刀锋笔剑地继续骂:
“尔率渊岳残师,北击靺鞨,封狼居胥,诚为奇功。然此乃为社稷而战、为君父而征,非尔拥兵自固之资也!昔吴王濞恃功而叛,终戮尸于丹徒;公孙述据蜀称尊,竟殒首于成都。尔今功高而骄,挟民望以自重,欲效此辈覆辙乎?即刻解甲归京,圣人当赏以麟阁绘像之荣;若执迷不悟,纵有卫霍之功,亦难免韩彭之祸!”
延徽帝想打压秦深,但他偏要写“封狼居胥”,写“卫霍之功”,再将之嵌于一连串的责骂之中。在皇帝看来,是欲抑先扬,是落差鲜明;而在天下人看来,这自古武将的至高军功,连檄文里都不得不承认,将来在史书上也是板上钉钉。
涧川,你看了不要伤心。
你并非功高而骄,而是为自己、为鲁王一脉寻回公道。
你的确是拥兵自固,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怎堪得过?就用手中长弓重剑,将漫天阴霾捅破个窟窿,那又如何?!
叶阳辞奋笔疾书,字迹张狂如龙飞舞:
“敕令尔部即刻驻滁待整,善待钦使,交割虎符。准尔扶柩入京,但率亲卫五十,余众皆散。若敢陈兵金陵城外,视同谋逆!朝廷已诏令天下督府整军待发,尔莫谓‘白刃不相饶’言之不预也。
“圣人乃尔君父伯皇,念鲁王两代勋劳,必使尔安享尊荣。幡然悔悟,仍赐金帛田宅,永为太平贤王;冥顽不化,非但身首异处,更使鲁王一脉忠名尽丧。天理昭昭,民心荡荡,孰肯从逆臣而背天子?忠良、篡贼,惟尔自择!”
韩信、彭越之死非为真造反,而是因功高震主。“韩彭之祸”放在檄文中是警示、是震慑,可同时也暗喻所谓的谋逆乃是莫须有之罪。
麟阁只悬挂于国有大功者的绘像,秦深本就当配享殊荣,青史留名。谁稀罕延徽帝赐的金帛田宅、虚爵尸禄?
“白刃不相饶”更是借他朝之口,道出了兔死狗烹的帝王心术。
涧川,你看了不要伤心。
你没有错,你很好。天下人,有耳有目,有一颗明辨之心的,还是占了多数。
叶阳辞长出一口恶气,在文末补上常规的一句“移檄州县,咸使知闻。”
他搁笔,拎着这幅墨汁淋漓的檄文走出书房。
韩鹿鸣没走远,还在屋檐下等着,正抬头数燕子窝里新添了几只幼雏。叶阳辞将檄文递给他:“请扶游公子斧正。”
“斧什么正,是拜读。”韩鹿鸣说着接过来,快速浏览后,大笑,“骂得真狠!揭人家出身老底,引经据典地骂割据者没有好下场,还威胁不投降就斩首示众,一脉除名。”
叶阳辞无奈地笑笑。
韩鹿鸣敛了笑声,吹了吹墨迹上的水光:“但也藏得真深……他会看出来的。”文字背后掩藏不住的情。
“他会的。”叶阳辞笃定道。
这篇《檄告伏王文》在延徽帝手中过了审后,敕令印刷张贴在天下各州县的公告墙。同时快马发往山东,数日后送至渊岳军中,主帅手上。
姜阔在临清码头附近看到张贴的檄文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回去后见秦深手上捏着叶阳辞的亲笔原稿,更是犹如五雷轰顶。
他望着秦深阴沉沉的面色,打起了磕巴:“王爷,王妃他……他也是迫于无奈。这檄文定是皇帝命人捉刀,又叫他抄录了发给你,为的是,是……”他想不到合乎逻辑的理由,开始胡说八道,“肯定是萧珩那小子从中作梗,借皇帝的手来离间你们!”
秦深皱眉道:“他是延徽二十六年金榜探花,区区一篇檄文,何须旁人捉刀?再说,就算是萧珩作梗,他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拒绝誊抄。这明明就是他的文风、他的笔迹,你又何必强行开脱?”
这下姜阔更闹心了,唉声叹气地说:“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啊。王爷,您也别太上心,伤了情分就不好了。”
秦深反问他:“伤了什么情分?”
姜阔怔住:“夫妻情分……”他窥看秦深的脸色,“我说错话了?那就是盟友情分,同袍情分?”
秦深瞪了他一眼:“这明明就是截云亲手写给我的,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你胡说什么代笔捉刀的玩意儿?”
“哈?可这……字字句句不都是在骂王爷吗?”姜阔自幼家贫,没读过太多书,但也自忖不至于是个文盲,他低头又看了一遍檄文,确定就是在骂人,骂得还真狠,“要是发自肺腑,那就更糟糕了……”
秦深收回檄文,迁怒地挥手:“滚。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姜阔怀着愧疚与怜惜走出屋子。
秦深把门一关,盘腿坐在榻上,将檄文放在腿间,细细阅读。
边读边呢喃:“截云夸我年少忠厚,说我是重臣之后、亲王之尊……夸我北击靺鞨,封狼居胥,诚为奇功……说到麟阁绘像,其实我也不怎么稀罕,除非是截云亲笔所绘……金帛田宅、太平贤王,唔,都给截云……最后一句极好,‘忠良、篡贼,惟尔自择’,截云真是贴心,让我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他把墨迹凑到鼻端用力嗅了嗅,仿佛能嗅到衣袖间的熏香;摸着纸页,仿佛摸到了执笔之手的光洁肌肤,几乎有些熏熏然欲醉。
几番欣赏过后,秦深将檄文小心折好,装入防水袋,收入怀中。
截云的亲笔他收集了不少,但都存放在聊城王府里,这好不容易来了一份新鲜的,聊慰相思之苦,自然要与小衣亵裤一同贴身收藏。
至于挨骂,呵,那又如何,出自截云之手的詈词,与情话有何区别?
再说,俗语道打是亲骂是爱,截云爱他。可惜不是当面开骂,否则他能把人亲到喘不过气,干到泪眼朦胧,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
阿辞,你等我!
起身整装后,秦深又恢复了八风不动的峻色,推门出了屋子,下令道:“全军拔营启程,继续南下。”
姜阔在廊下候立,还在琢磨着檄文中“驻滁待整”的勒令,随口问:“去滁州吗?”
秦深冷冷地说:“什么滁州,别管延徽帝的小算盘,我们沿淮安、扬州南下,一路继续招兵买马。在镇江入海口略作停留,等我在此会一会故人,交代事项——而后直抵金陵,陈兵城下,逼延徽帝大开正阳门、长安门,迎我父王棺椁入皇城!”
这是要直捣黄龙?姜阔咧嘴而笑:“属下赞同,朝廷朝令夕改是朝廷的问题,我们只是奉旨班师,凭什么不让进京?再说,秦大帅的归途谁人敢拦,那就来与渊岳军殊死一战!”
第148章 天命在你,去吧
渊岳军离开山东前,在聊城稍作逗留,秦深借机去鲁王府探望了两位嫂嫂和小侄儿,见嫂嫂们无恙,侄儿又长高了不少,很是欣慰。
数月前朝廷公告天下,说渊岳军全军殉国,安练茹与安伽蓝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每日想起秦深都要抱头痛哭一场。
前不久又听传闻说,渊岳军好端端的,正在主帅的带领下凯旋,姐妹俩心情大落大起,又是一通激动地哭。这下见了秦深的面,反倒哭不出来,只是拉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红着眼感慨天意变幻无常。
秦深好言安抚了她们一番,说:“朝廷的檄文都看到了吧?我会继续率军南下,两位嫂嫂只管关门闭户,躲在王府内不要外出,待到熬过这阵子,就云开月明了。”
安伽蓝难过地说:“那檄文是截云写的?他在京城不会出事吧?如今他官位是高,但高处不胜寒,还不知身边如何凶险呢!”
虽然她不明内情,可还是直觉地选择相信叶阳辞,看到檄文不仅没生气,还担心起截云是不是受迫于人。
秦深朝她点了点头:“伽蓝嫂嫂放心,截云目前还是安全的。他在等我进京。”
安练茹更沉稳细腻些,从檄文中琢磨出秦深不可言说的野心,甚至看出了点里应外合的意思,对两人都怀着担忧:“涧川,这种事……这种事……”她为难地皱眉,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事已至此后退无路,唯有前行。”秦深接过了她不便出口的话语,“认识截云之前,我看不清前路终点,从未想过天命在我,但如今……我愿为自己、为截云,为所有追随我同路而行之人,豁出去拼一拼。”
安练茹沉吟片刻,闭目合十,默默祝祷。此刻她长眉低垂,眉心红痣宝相庄严,衬着身后窗口照进的白光,简直如云台观音一般。她静立不动,轻声道:“天命在你。涧川,去吧。”
安伽蓝笑眯眯地望着秦深:“去吧去吧,别挂念我们。我们在哪儿都能活得好好的,无论是王府,还是猎户家中,还是一出生就被丢弃的寺庙里。”
所以她们的名字一个叫练茹,即梵语“阿兰若”,一个叫伽蓝,均为天下寺院之总称。
秦深一脸正色,向她们拱了拱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快出王府大门时,教授李鹤闲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唤道:“王爷!等等老夫!”
秦深驻足回身:“霖济先生?如何这般着急,账房忘了给你支付月钱吗?”
李鹤闲喘气,抹了一把腮侧与颌下的灰白长须,振振有词:“不关月钱的事。去年王爷率军北征,老夫请缨担任军中幕僚,可王爷体恤我,不想我沙场奔波受苦,这份情义老夫感念在心。眼下是王爷一生最重要的时刻,此去金陵,还请务必带上老夫,勿嫌我年老体弱、难堪大用。”
秦深挑眉看他,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利弊,有些意动:“霖济先生有大才,本王是不想大材小用。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李鹤闲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如今便是刀刃上的时刻了!老夫早就说过,王爷才是明主,慧眼识珠,老夫也不能光领月钱不出力呀!老夫一身鬼谷术,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况且,听说宋饮溪派关门弟子入朝,给皇上做了吏部右侍郎。老腐儒不出山,我便自降身份,与韩鹿鸣那小崽子斗一斗,看谁才是‘小夫蛇鼠之智’!”
秦深知道他毒谋、爱财,没想到还这么记仇。但好在也会记恩,还有一种咬定青山般的执着。
的确,此刻不用,更待何时?一辈子空养着,折了他的心气,也浪费了人才。
带在身边,小心地用吧。
于是秦深颔首:“既然霖济先生坚持,那就同随我去。对了,墨工们在做什么?本王还没来及召见相里锡。”
李鹤闲答:“这一年都在捣腾王爷布置的任务,那什么傀骨机关呢。上个月似乎大有突破,王爷不妨召他来详细问问。”
既然有重要进展,秦深也就不在意多耽搁一点时间,派人去传召墨工首领相里锡。
相里锡闻讯而来,一副包头绑腿的壮年汉子模样,看着有些粗犷,双手却莹白修长,像用钟乳泡过似的,极其灵巧。
秦深问:“听说你们研究傀骨机关,大有所成?”
相里锡颇为克制地答:“算不得大成,但小成是有的。这还得多亏了叶阳大人,当初是他提议,在人体外面套上自带动力的傀骨,能让兵士更坚固、强壮。我们便顺着这个思路研究,经过多次失败,终于摸索出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
秦深感兴趣地说:“愿闻其详。”
于是相里锡叫墨工取来一副外傀骨,一块块摊开给秦深看。
秦深见这些零部件有的像半个兜鍪,有的像一对臂缚,还有的像延长的绑腿,与大腿两侧、腰臀、后背相连,真就像一具紧贴在人体外的骨架子。
这些部件材质坚硬,仿佛钢铁打造,通过链索相连,可重量却出乎他意料地轻,不知在铁中掺了什么。
相里锡自告奋勇:“小人穿上,去外面空地,给王爷看看效果。”
于是三人到了殿外月台,相里锡穿戴好一整套外傀骨,从十几层高的台阶猛然跃下,如炮弹般砸在广场上,竟将石板震裂了好几条缝。
秦深出乎意料地“呵”了一声。
只见相里锡抱住台阶旁的狻猊石像,大喝一声,高高举起。他将狻猊用力一甩,将那块裂缝石板砸得四分五裂,碎末迸射。
随后他纵身跳上狻猊石像,又下蹲发力,再次跳跃,竟一下跃出半丈之高、两丈之远!直接蹦到了秦深面前。
秦深知道相里锡并未习过武,穿戴上外傀骨,这般力量与迅捷,已远超寻常人身手。若是换成武功高强之人,还不知会有多么惊人的效果!
他伸手敲了敲相里锡手臂外侧的傀骨,忍不住问:“寻常人穿上这外傀骨,就成了身轻如燕的大力士?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相里锡见震撼到了主家,也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傀骨材质的选择与改良,贴合人体关节的形状设计,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大的难关在于用什么来驱动它,才能对穿戴者产生助力。
“墨工建造的水车与风车所使用的水力、风力,显然不能用在这里。用来驱动走马灯与孔明灯的热气,也没法用,容易灼伤人。我们甚至冒险试用了黑火药,想像火炮那样产生后坐力,再通过缓冲与传递,将其转为外傀骨的辅助冲力,但也失败了,还炸伤了好几个尝试者。”
秦深听得兴致盎然,追问:“这些若均不可行,本王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借力而用了。难道要用雷电之力吗?”
相里锡因他的天马行空而笑了笑,说:“最后还是归回人体本身,以肌肉之力为主,通过复杂精密的齿轮、杠杆、滑轮组,实现增力和省力。最关键的是钢片弹簧与卷簧,也就是弩机中使用的那种。让人在下蹲、行走时膝盖微曲的状态下,通过肢体动作为这些弹簧上弦储能;在需要爆发,如跳跃、重击、格挡的时刻,瞬间释放弹簧储存的能量,便能提供强大的辅助推力。一开始这套外傀骨沉重得很,后来我们通过滑轮、绞盘等配重机关,帮助抵消重量,让穿戴者感觉更轻便。”
秦深大致了解了原理,虽然不明细节,但感觉使用起来应该不会太复杂。于是他又问:“像这样的外傀骨,你们做了多少副?”
相里锡答:“目前只做了五十多副。”
秦深道:“先实战试试。本王去召集军中身手最好的一批精锐过来,你们负责教他们穿戴与使用的方法。”
如此,在聊城又多耽搁了半日。
但秦深看着面前一队穿戴外傀骨,几乎能飞天遁地、开碑裂石、日行百里的精锐战士,觉得耽搁的这半日完全值得。
他拍了拍相里锡的肩膀,感慨:“果然墨工要富养。你尽管全力投入量产,每产出五十具,就请府中直史安排,快马送至渊岳军中。”
相里锡见自己呕心沥血的傀骨机关受重视,也十分欢喜,大声应道:“是!”
离开山东后,秦深率军进入南直隶,沿漕河南下,假装要去西南边的滁州,却在过了洪泽湖后霍然转向东南,急行前往扬州。
待他抵达长江入海口处的镇江附近,渊岳军已扩充到八九万之众。
期间朝廷也捕获过他的异常动向,延徽帝一怒之下,宣告秦深所率领的渊岳军为叛军,同时派出淮安卫、泗州卫、高邮卫、扬州卫等几大卫所,动用兵力超过十万人,数次前后堵截,意欲围剿。
然而渊岳军是真正经过严酷的北疆沙场,从无数次拼杀中脱颖而出的实战军队,杀气腾腾、士气冲天,哪里是这些安逸久了的南方卫所人马所能匹敌的?
这些卫所连北壁骑兵都难撄其锋,面对如漆黑钢铁洪流一般席卷而来的渊岳军,几乎是一击即溃。惨败的次数多了,他们也变得越来越惜命,甚至远远看见黑龙旗飘扬,就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秦深没有乘胜追击,他的目的并非杀戮本国军队,而是如一柄最迅猛的利刃,破开血肉筋骨,直插心脏。
随着卫所军队节节败退,整个京畿地区都笼罩在黑龙旗的阴影中。
京城金陵连日阴雨,气氛紧张,朝堂上拥挤着嘈杂、焦虑的官员们,高坐龙椅的延徽帝更是脸上不见一丝霁色。
“总兵师万旋已接到回调军令,正急行军奔赴而来。河南、浙江等府的卫所人马也在集结调拨,计算日程,会比辽北与北直隶军来得更早。另外,应天府自有驻营京军五万人马,负责拱卫京畿。这里兵力合计起来,远胜过叛军数倍不止。还请陛下放宽心,切莫忧思过度,伤了龙体。”兵部尚书程重山禀道。
延徽帝一拍龙椅扶手:“兵力是多,可战力又如何?听说各卫所兵备松懈,疏于操练,与叛军一对上阵,就成了一盘散沙!我大岳建国不过三十载,军事便废弛至此,程重山,你这兵部尚书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程重山心里冷笑:我是有责任,可陛下的责任比我更大——国税私用,钱粮缺乏,我拿什么养兵养马,提高战力?
他俯首告罪:“臣不才,臣惭愧,愿请亲临前线,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而还。”
延徽帝骂归骂,到底不能让程重山亲自上阵,否则兵部就真缺坐镇指挥全局之人了。于是他勒令:“无论如何,都要在各卫所调拨人马到来之前,将叛军拦在京畿之外!实在不行,就发勤王令,号召各地领兵将士,不拘多寡,星驰赴京勤王,以除叛贼,以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