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微嘲:“头上一滴冷汗也没有,不用假装擦拭了。大司宪是何等胆略的人物,敢在御前犯颜直谏,难道还怕这点小场面?”
东方凌这才露出个转瞬即逝的戏谑笑容:“一进殿见到你,又见皇上劈头盖脸来问,我就知道你挖了个坑,但那时还不知你想埋的是谁。”
“如今知道了?”
“你真是太大胆了!为此不惜触怒龙颜,就不怕将自己也折进去?”
叶阳辞哂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多谢大司宪助力。”
东方凌侧目而视,摇头:“前任户部尚书栽在你手里,现任吏部尚书即将栽在你手里。今后其他尚书们恐怕一见到你这副脸色,就要开始惴惴不安了——你这后生仔啊,是想当‘尚书杀手’吗?”
叶阳辞谦逊地拱手:“不敢。下官秉公办事,对尚书们而言,则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东方凌嗤地一声轻笑:“那好,你继续给这朝堂刮骨拔毒,我就继续瞧好戏。”他一甩丧服大袖,迤迤然走了。
叶阳辞转身回到了天牢,对负责行刑的奉宸卫千户许六指说道:“严刑拷打若不管用,便将他们的画影图形贴满全城,悬赏知情者。我就不信了,这些人难道就整天龟缩在屋内,从没在京城露过面?”
这一招果然管用,画影图形很快被人指认出来,暗中来告密领赏,说是容相府上养的护院。
容九淋自然也看见了悬赏。
派出去的人彻夜不归,他心知不妙,还自我安慰也许撞上了那夜潜入府内的贼人,点子扎手,以至于折损人员。再等等,也许剩下的就回来了。
怎料第二日午后便在集市的告示栏上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管事来报时,他当即下令清除这些人在容府的所有文契、记录,另换一批护院,回头无论谁查问起来,都是矢口否认。
没有确凿证据,仅仅是口头指认,就算闹到有司也是被当作诬告处理。他贵为阁相,谁能奈他何?
没想到,召他前去质问的并非有司,而是延徽帝本人。
傍晚时分,容九淋前脚进宫,叶阳辞与宁却尘后脚就带着奉宸卫大批人马,包围了容府,说接到举告,来核查嫌疑人的身份。
管事赶着将那些护院的存在痕迹消抹干净了,也不怕他们核查。况且自家相爷什么身份,就算奉宸卫来查,也是走过场罢了,不必太过担心。
奉宸卫查来查去,并未查到嫌疑人出身容府,且受容相指使的铁证。
却是在后园一座牖窗封闭的三层小阁楼里,翻找出了不少木雕泥塑的煞神、满满几盒闹香、悬挂的七星灯,以及戴脑箍、套枷锁、穿钉子的草人。
其中一个真人等身的草人,身穿黄衣,右边胳膊上还挖空了一块,额上贴的黄符上的年庚八字,俨然与天子同。
管事吓得面如土色,连连道:“府上从未施过厌胜法,也从招揽过术士之流,不知这些法器怎么来的?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阁楼里,这太诡异了!”
宁却尘冷冷道:“不知怎么来的?总不能是自己长翅膀飞进来的。”
他拎起旁边书架上的藏书,翻了翻,发现几乎每册书的纸页上都涂画着符咒。那些符咒画得有模有样,一看就不是乱涂鸦,且数量众多,没一两个月,根本画不出这么多纹路精细的符咒。
“这些画满符咒的藏书又怎么解释?上面可都盖着你们容府的藏书印章!”宁却尘咄咄逼人地问。
行厌胜之术、造巫蛊之祸,这罪行可比意图杀一两个落魄书生严重多了!管事汗如雨下,忙不迭地撇清关系:“真不是我们画的!我们府上哪儿有人会画这些东西呢?请两位大人明察!”
宁却尘追问:“不是你们府上豢养的术士所为,还能有谁?难道这座阁楼里还住过府外人?”
管事急道:“还真住过一个名叫韩鹿鸣的书生!我们老爷看在他先生的面上,好心招待他,谁曾想他身怀巫术、包藏祸心,竟趁机在藏书上画了这么多符咒!那些泥塑、草人,定然也是他制作的,与我们容府并无干系!”
“韩鹿鸣?人呢?找到其人,才能证明你们的清白。”
“我们也不知啊!前些日的雷雨夜,有贼人潜入容府,将那韩鹿鸣挟持走了,不知去向。我们也在查。”
叶阳辞冷不丁道:“查到了,他就躲在卢府后园。来人,将韩鹿鸣带过来,当面对质符咒之事。”
有奉宸卫领着个瘦削书生过来,往管事面前一站。管事定睛看去,当即错愕道:“这人?这人不是韩鹿鸣!”
叶阳辞作疑惑状:“不会吧,他就是住在卢府后园之人。你们踩点时不是认过脸吗,就是他。”
管事顿足:“咳,真不是!之前是认过脸,可不是这张脸啊!”
叶阳辞笑了笑:“原来真是踩过点、认过脸的,所以你们派人去卢府后园,想杀的是饮溪先生的高徒韩鹿鸣,是吧?”
管事自知情急之下被套了话,矢口否认:“不不不,我们没杀韩鹿鸣,方才实是被大人绕晕头了。”
叶阳辞又道:“不是韩鹿鸣,那你们想杀莫不是这位公子?”
“也不是,我们真没想杀任何人。”
“既然住在卢府后园的并非韩鹿鸣,那谁又能证明在容府阁楼上画符咒、制巫蛊的是韩鹿鸣,而非你们的人呢?”
为了证明自己与厌胜无关,就得证明韩鹿鸣的存在。为了证明韩鹿鸣存在,就得承认自己在卢府后园认过脸、下过杀手。不承认杀人,就要把活生生的人找出来。可是住在卢府后园之人又不是韩鹿鸣。那韩鹿鸣去哪儿了?韩鹿鸣真的存在吗?
简直是个死循环!管事陷入了绝望。
永安殿中,容九淋也几近陷入绝望,延徽帝问他:“你派手下去卢府后园杀人灭口时,是否想过对方手里的东西早已寄存在别处,你就算费尽心机也取不回来?”
容九淋心凛,当他说的是韩鹿鸣与其手上的举荐信、御赐信物,竟这么快就捅到御前了?只能装傻道:“臣不知陛下说的何意,什么卢府后园杀人灭口,臣从未做过此等违法之事。”
延徽帝嗤之以鼻:“他一个小辈,又不是从小待在身边的,能知道些什么?你是揣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心虚事,才担心被他拽下马来?”
他是年轻,才求学数年,但毕竟天分高,又是唯一的关门弟子,将来必将继承大儒衣钵,位列朝堂更是个威胁,如何不担心。容九淋继续装傻:“陛下,臣愚钝,着实听不懂。”
延徽帝皱眉含怒:“容九淋,再睁眼说瞎话,朕就治你欺君之罪!你敢说你与他那个无人不知的老子毫无瓜葛?”
自己与他老师的关系,朝野上下皆知,这个隐瞒不得。容九淋道:“饮溪先生名满天下,无人不知,臣自然也不例外。且论辈分,他是臣的师祖,臣自然尊敬。除此之外再无瓜葛,经年未见,对他弟子也并无了解。陛下忽然说什么杀人灭口,臣惶恐至极。”
延徽帝一怔:“你说宋涉,宋饮溪?”
容九淋觉得哪里不对:“陛下问臣与他老师的瓜葛,臣照实答。但杀人指控,臣的确一头雾水,臣从未见过饮溪先生的弟子,又何来的杀人灭口?”
延徽帝也觉得哪里不对:“什么饮溪、弟子?朕说的是那个监守自盗、臭名远扬的卢敬星,和躲在卢府后园的余孽卢临兆!”
容九淋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派去的人杀错目标!对卢敬星的儿子下了手……
延徽帝脑子里转了几个弯,琢磨过来了:“你以为朕说的是宋饮溪与他的弟子?原来你的目标是他们!”
容九淋强自镇定:“陛下明鉴,臣从未对想过加害谁。方才是臣误会了陛下的言下之意。”
“不是误会,是混淆。”延徽帝断然道:“宋饮溪弟子、卢敬星儿子,你下毒手的是哪个?”
“臣没有,臣不是——”
“或许两个都是——容九淋,你一手遮天,想杀谁就杀谁,还要叫朕给你背黑锅,真是完完全全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这话太重了,重得要人命。
容九淋当即跪地,行大礼:“陛下!臣这一路走来全赖圣恩浩荡,早已将性命家小都系于陛下一念之间,只想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命,又何曾有过违逆之举?”他哭得老泪纵横,以额头重重叩地,“陛下啊!臣的忠君之心,天日可表!”
延徽帝嫌恶他生出贰意与不臣的野心,但毕竟相处多年,见他这般倾情剖白,又陷入了钓鱼要不要提竿似的犹豫中。
倒也不是有多舍不得,而是丢弃习惯的东西之前,总需要一个打破惯性的决心。
叶阳辞与宁却尘正是在这时来到永安殿外,带着搜查到的证据,请求面圣。他们在宫道里遇上了袁松,将这个消息灵通的大太监也一并捎上了。
内侍通传后,出来宣他们进殿。袁松低声问那小内侍:“殿内情况如何?”
“回爷爷,皇上方才发了脾气,容相这会儿又嚎啕又磕头的,奴婢瞧皇上似乎有点踌躇。”小内侍同样低声答。
袁松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回头提醒叶阳辞与宁却尘:“咱们皇上的性子,二位大人是知道的。”
需要慎重时刚愎,需要决断时犹豫。关键时刻,轻重得宜地推一把,就能往你想要的方向轰隆隆地碾过去。
叶阳辞点头,微声道:“袁公公,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掺和进来,与容九淋也无利害冲突,但眼下案子已经查到这一步了,就算你束手旁观,容九淋也会将你划入与他对立的一方。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他若活过今夜,我们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袁松在巫蛊案中干活不见人,也正是怀着不愿与阁相彻底撕破脸的心思。但眼看案子越查越触目惊心,他也开始盘算容九淋还能不能渡过这一劫。倘若不能,那他干脆就落井下石,赚个功劳在手也好。
于是他说:“咱家没怎么读过书,不如朝堂上的大人们见识长远,但咱家也有个好处,就是会看形势。”
这话就是哪边风大就往哪边摆的意思了,叶阳辞了然地朝他淡淡一笑。
三人同进了殿,行礼。
延徽帝示意容九淋起身,自己踱到御案后方坐下,说:“办案人与嫌犯都来齐了,干脆就在这里讯问,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叶阳辞,你先说。”
容九淋迅速擦干净脸,目光森然地望向叶阳辞。
他早该在前年卢敬星死于狱中时有所警醒。不能因卢敬星开始尾大不掉,就想着趁机弃子,扶持一个更听话的新户部尚书上去;更不能因为叶阳辞被外放山东,头上又悬了把一年后就会斩下来的铡刀,而对这小子掉以轻心。如今悔之晚矣!
叶阳辞对来自阁相的威胁眼神视若无睹,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臣就按时间顺序,给这些案件逐个排队,先说调查后的结论——
“延徽二十八年的盗银案,将卢敬星定为主谋就结案了。但其实,卢敬星的背后还有指使者,那便是阁相容九淋。”
“叶阳辞!你不要血口喷人!”容九淋咬牙,“你有何确凿证据,证明卢敬星受我指使?”
叶阳辞平静地道:“有理不在声高,阁相大人。我当然有证据,卢敬星临终前留下指证的遗言,以及他的外室之子卢临兆被你府上护院谋害未遂。你杀人灭口,正是为了掩盖你与卢敬星多年来的暗中勾结,贪墨税银、欺君罔上。”
“我平日里与卢敬星只是公事与礼节往来,何曾有过勾结?你拿不出证据,便是诬告!以下犯上,罪加一等。”容九淋怒道。
叶阳辞笑了笑:“容相若是这么肯定没有证据遗留,又为何要对卢临兆下手?”
“我根本没对卢临兆下过手!”
叶阳辞转向延徽帝,从怀中掏出一个大信封,呈上去:“陛下,此乃卢临兆从卢府书房的密室中,发现的蹊跷之物。他怀疑自己就是因为此物件,才遭遇暗杀,请陛下一阅。”
延徽帝接过来,打开信封,倒出几张空无一字的纸页。他来回翻了翻,又对着灯光细看,的确毫无字迹,连印痕都没有。于是皱眉道:“叶阳辞,你这是何意?纸上分明什么也没有。”
叶阳辞解释:“这是以‘自消墨水’所书的密信。只需将牵牛花捣碎,加入少量烈酒浸泡,挤压并过滤浆液作为墨水,在信纸上书写,便可得蓝字。而这蓝颜色并不稳定,一盏茶至一炷香的工夫就会逐渐消失。此时若有人见此信,便是白纸一张。”
延徽帝听着觉得稀罕,便问:“送信总需要时间,到收信人手中时,字迹消失,如何得知其中文字?”
叶阳辞道:“这就是神奇之处了。收信人以干净毛笔蘸取生石灰水,涂抹在纸面上,便会瞬间显现出之前书写的蓝色字迹。但石灰水会彻底破坏花汁蓝墨,过半刻钟,待收信人阅读完,纸上字迹会再次消失,永远无法再显形。陛下手上的这些信纸,正是阅读后消失的密信,不信您闻闻,纸上还有淡淡的石灰气味。”
延徽帝半信半疑。
容九淋抓住了关键,趁机反诘:“既然字迹已永远消失,又怎知这些不是你刷了一层生石灰水的白纸,拿来胡说八道,愚弄陛下?”
的确有这可能性。延徽帝望向叶阳辞。
叶阳辞从容地笑笑:“容相莫慌,我能知晓其中窍门,自然是有实证。这些信纸我嗅过,其中一张几乎没有石灰味,却与其他密信放在一处,且放在最上面。我推测这是卢敬星收到的最后一封密信,还未来得及阅读,就案发被捕,死于牢狱。陛下不妨拿这张信纸现场做个验证,便知臣所言真假。”
延徽帝拿起最上面的那张信纸,嗅了嗅,命宫人取生石灰水过来。
片刻后,工具取到,宫人以新毛笔蘸取生石灰水,小心涂抹在纸面上,蓝绿色字迹果然逐渐显形,清晰可辨。
叶阳辞提醒:“陛下快看,迟一会儿,这字迹就彻底消失了。”
延徽帝拿起信纸浏览,面上怒容堆积,随后将纸张拍在御案上,朝容九淋喝道:“这是你的笔迹!”
容九淋上前一瞥,急道:“虽也是台阁体,但这并非臣所书写,陛下明鉴啊。”
延徽帝冷哼:“台阁体姿媚匀整,正是因你大力提倡,朝堂上人人竞相摹习。你以为这样就能藏叶于林,但你的笔迹,朕熟视多年,难道会不认得?
“你在信上叮嘱卢敬星,除魏湾分关之外,其他几个钞关的藏银先不转移搬动。让他务必顶住压力,待到风头过去,你自会想办法将他摘出来。好,好个百官之首,麟阁丞相!”
容九淋冷汗浆出,欲哭无泪地哀告:“陛下,臣真的没写这封信!这是叶阳辞伪造的,栽赃于臣……”
延徽帝指着叶阳辞:“密信是他栽赃,难道卢敬星那么大个儿子,也是他凭空变出来栽赃给你的?你不做亏心事,作甚要派护院去卢府暗杀卢临兆?”
那是因为这个狡猾似鬼的叶阳辞,把韩鹿鸣掉包成卢临兆,设了个险恶圈套让我跳!我真没对卢临兆下手,甚至之前都不清楚卢敬星还有个外室子,我想杀的其实是韩鹿鸣!
——但这话能说吗?容九淋尝到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滋味。
叶阳辞朝他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诮笑,继续禀道:“臣可否继续说?”
“说!”
“今年花朝节的刺驾案,也少不了容相的推波助澜。臣在柔仪殿的花盆内发现的盒子,内中所装恶物,便是他带进宫来,交给八皇子的。目的在于利用八皇子,诅咒陛下。八皇子受其蛊惑,神智昏聩之下,做出了杀父弑君的举动,虽大逆不道,但背后挑唆之人才更加罪大恶极。”
延徽帝明知这盒子内的连体鼠尸并非巫蛊,而是容九淋从精研院里偷带出来的效验鼠,得知真相的小八这才决定牺牲皇后,联合小九殊死一搏——但这话能说吗?
也只能将错就错,默认叶阳辞的巫蛊之说了。
叶阳辞说:“最后一桩巫蛊案,臣请指挥奉宸卫搜查容府的宁大人来禀明。”
延徽帝颔首。宁却尘上前两步,禀道:“臣与叶阳大人带队前往容府,在一座封闭的阁楼内,搜查出煞神像、草人、闹香、七星灯等厌胜法器,均已做证据保存。另外,楼中数百册藏书,大部分书页上都绘制了符咒,显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有理由相信,容府长期在阁楼内豢养术士,又做了个与陛下等身的草人,贴了写着陛下年庚八字的黄符,其诅咒之恶毒,令人发指。”
延徽帝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自己借坡下驴,用以掩盖内情的巫蛊之说,竟然是真的?原来容九淋挑拨皇子谋逆尚嫌不足,还要双管齐下,以巫蛊诅咒来谋害朕,简直丧心病狂!
他盯着容九淋,怒极反笑,笑容森寒刻毒:“容相还有何狡辩,难道要说这几百册满是符咒的藏书,也是叶阳辞一夜之间画上去的?”
“是韩鹿鸣!是被我挽留府中做客的韩鹿鸣画的!他才是那个行厌胜之术的人!”
袁松此刻终于确定了风向,是东风压倒西风,绝无翻转了,便抛出了最后一击:“陛下容禀,奴婢配合叶阳大人调查时,在城门口遇上了韩鹿鸣。他说奉恩师饮溪先生之命来觐见陛下,路上因病耽搁,今日方至京城。试问刚刚踏足城门的韩公子,又如何在容府做客,耗费大量时间,画出数百册的符咒呢?可见容相满嘴谎言,欺君罔上,不足为信。”
容九淋一阵阵眩晕,此刻终于明白是被叶阳辞与韩鹿鸣联手做了局。
他知道延徽帝已完全相信了叶阳辞与宁却尘、袁松的举证,无论自己再怎么辩白,也无济于事。
死期临头,容九淋绝望而不甘地怒吼一声,如剥去衣冠的拟人的野兽,扑向罪魁祸首。他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哪怕只剩下一口牙,也要将对方的喉管咬穿。
叶阳辞惊道:“哎呀!”被扯住衣袍后方才反应过来,用力一挣,衣袖“刺啦”撕裂。他失衡摔在延徽帝脚下,丧服也散了架,麻布劈头盖脸地罩着,十分狼狈,也十分凄婉。
他说:“陛下救臣。”
延徽帝离得近,不等宁却尘拔刀,抬脚便是一踹。他盛怒之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将容九淋踹得翻滚在地。
“御前动武,是要弑君吗?”他厉喝,“来人,将容九淋拿下!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待朕圣旨下达,立刻绑缚刑场,明正典刑!”
一群如狼似虎的奉宸卫闻声涌入殿中,将失智般哀嚎着“我冤枉,我有口难辩!叶阳辞你是个恶鬼,你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容九淋硬生生拖下去了。
叶阳辞在散乱的丧服内蜷成一团,不像恶鬼,像受惊的可怜鬼。
延徽帝几乎都要不忍目睹了,转头吩咐宫人:“给叶阳学士拿件素服过来……不要斩衰,生麻布太粗糙了,磨得肉疼。”
叶阳辞叩谢圣恩后,随宫人转到内殿去更换素服。须臾出来,恍惚是个乌眉黑眼、雪肤红唇的白衣仙人。
延徽帝用参茶浇熄了大半怒火,见他好似雪狮子成精,怒火不知觉又消了几分,感慨:“还是猫好啊!猫比人简单、忠诚,只需好吃好喝地养着,就把你当爹,还会不时衔只鸟来回报你。”
叶阳辞腹诽:你哪个儿子没把你当爹?可你把人家当儿子吗?种因得果。你还是跟猫过去吧,别祸祸家人与江山社稷了。
嘴里附和道:“难怪陛下爱猫,是以猫鉴人,以小见大。容九淋辜负圣恩,一切后果都是他咎由自取,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不值得为逆臣生气伤身。”
延徽帝放下茶盏,正眼端详了他一番,像是下了个决意,说道:“叶阳辞,你查案有功,为大岳拔除了国蠹。朕欲擢升你为吏部尚书,兼任假相,暂代容九淋之职,你意下如何?”
叶阳辞拱手而拜:“陛下圣恩,臣感激涕零!然而臣资历尚浅,忝居天官高位,想必不能服众,还请陛下三思。”
延徽帝也不坚持,又问:“那你觉得,去哪个位置更合适?”
叶阳辞想了想,一脸郑重地说:“户部。臣自信在管理财政赋税上还有些本事,哪位大人不服,来与我对赌一年一地之税课增收。”
延徽帝失笑:“山东珠玉在前,谁敢与你对赌?也罢,新任的户部尚书是容九淋的党羽,朕用得不顺手,干脆趁此机会换掉。”
他向袁松招招手:“来,拟旨。”
“宁却尘说你是只会生金蛋的鸡,”袁太监在搜肚刮肠地写,延徽帝漫不经心地道,“叶阳辞,你就好好地为朕兴利增课、拓殖生财。朕不会杀鸡取卵,你放心。”
叶阳辞低头掩去眸中冷意:“谢陛下隆恩,臣必鞠躬尽瘁。”
第一件,是阁相容九淋的倒台。
两年前的盗银案重启卷宗,补充证据,将容九淋也判定为主谋。今年的刺驾案,他是蛊惑皇子的教唆犯。巫蛊案中,他更是豢养方士、布置法器,以厌胜之术诅咒君王,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叶阳辞亲手所书的判词一出,满朝文武震惊不已。
震惊过后,是对局势变天的隐隐恐惧。恐惧之下,人人都想说些什么,为自己鼓气、撇清、牟利、趁机报复,以及重新站队。
按理说本该是一片喧嚣的场面,朝堂上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户部不敢说话。去年刚上任的尚书又被延徽帝罢免了,内廷有消息流出,新任尚书的人选,圣上属意叶阳辞。无论是不是,他们这一部都是城门失火的重灾区,主官三年两换,属官们也朝不保夕,还是闭嘴的好。
吏部更不敢说话。连尚书兼阁相都被诛了九族,旌旗砍倒,党羽被拔,吏部哀鸿遍野,此时谁为容九淋发声,谁就是附逆。
兵部尚书不说话,麾下也随之沉默是金。因着谈家上位的左侍郎周郁观,以为自己这下终于有了当意见领袖的机会,却被尚书程重山一指头摁下:大战方息,各卫损兵折将,亟待休养,而户部拖欠的粮饷尚未到位。周侍郎这么急着出风头,是想得罪新任户部尚书,自己去筹钱发将士抚恤金?还是希望触怒陛下,连带着厌恶疏远谈家?周郁观当即不敢再上蹿下跳。
礼部不说话是怕殃及池鱼。他们除了掌管国家五礼、科举、邦交,也负责管理宗教。大岳律规定,除佛教、道教、罗马公教、回回教,其余皆为必须取缔的邪教。而京城天子脚下,竟查出方术之士横流,大行厌胜,将相府也做了巫巢,礼部如何没有疏忽职守之罪?现下叶阳辞的判词不提他们,陛下也似忽略了一般,他们不心怀庆幸,难道还上赶着找骂?
刑部有一肚子的牢骚想发。但这三个案子,无不是事关国运的重案,他们一个也没接手,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不被延徽帝信任。在其位,不被授其职,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活多活重时,心里固然骂骂咧咧,但这种骂是有底气的牢骚;而被架空时的心生抱怨,就很难说得清是抱怨还是恐慌了。思来想去,刑部尚书卓炼决定多观望,少开口。
工部不说话。地位本就是六部最低的一个,尚书与侍郎还有些分量,侍郎以下全无存在感,甚至背后被冠以“营造贱役”之污名。拿一样的俸禄,顶着最多的白眼,干最杂的活儿,谁愿意多生事端?
要说平日里最会生事端的,便是言官了。
刺驾案与巫蛊案的审理,完全避开了大理寺与御史台,按理说这长长的一卷判词出来,他们得进行多方位、多角度审判,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
但“大司宪”东方凌,这位身材瘦小、强项又诙谐的御史大夫只说了一句话:叶阳辞是个好小子。
“大司寇”大理寺卿齐珉术更简洁,只撂下一个词:法不阿贵。
于是言官们也熄了火。
整个朝堂万马齐喑足足一整日,终于陆陆续续发出鸣赞之声,颂陛下圣明,赞叶阳学士睿略,骂曾经万人之上的阁相十恶不赦。
皇权、相权、台谏之权,从来互相倚恃,又互相限制。
在这一场斗争中,士大夫们似乎意识到,他们与皇帝博弈的底气在科举上升、在礼教制度、在舆场清誉、在家族资源,若以上四项皆不占上风,那么皇帝完全可以借着律法与道义的两把屠刀,将他们一个一个斩落马背。
而如今这把刀,正操在异军突起的叶阳辞手上。
更可怕的是,叶阳辞没有短板,无论出身、资历、功绩、才能、口碑……都无懈可击。
只除了与奉宸卫萧珩的风流韵事。
但私情不上台面。它上不了台,也就意味着旁人在台上也说不得,说了自己同样不体面。两个单身汉,又无妻族利益争端,旁人除了私下嚼嚼舌根,还真成不了什么攻击利器。
正因如此,第二件大事——叶阳辞被一纸圣旨擢升为户部尚书,也就显得顺理成章,甚至是相当克制了。
你看,他就升个“地官”,都没去争“天官”,更不攀一人之下的麟阁相位。况且平心而论,谁能比“万家生钱叶阳辞”,更适合担任户部尚书?
无人异议。
与前年延徽帝示意宁却尘举荐叶阳辞为户部尚书时,整个朝堂的物议沸腾、竞相攻讦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叶阳辞用两年时间,百万赋银,三桩大案,牢牢把住了朝堂之“势”。
“叶阳大人怎么就这么会当官呢?”韩鹿鸣拈着棋子,唉声叹气,“晚生只要一想到要与衮衮诸公打交道,就头疼欲裂。本来晚生立誓绝不入仕,此番形势所逼,就算为了大人,也得赶鸭子上架了。”
叶阳辞轻笑一声:“衮衮诸公都是人。你不要想着是和衙门、六部、朝堂、宫廷这些庞然巨物打交道,你只要想着是和一个一个‘人’打交道,与你一样有血有肉、有贪有嗔的人。自然就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