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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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徽帝这才松口气,坐回座椅上,又想:文官们定然有异议,得再安排一个科举出身的副审官,好堵他们的嘴……叶阳辞?他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礼部为任皇后上了十三字谥号,通常简称前两个字“懿善”。
延徽帝下令罢朝三日,京城百姓亦停业三日,禁音乐、屠宰、嫁娶。
梓宫停灵期间,百官哭临与行奉慰礼三日,服斩衰二十七日,待皇后梓宫入葬帝陵之后还要素服百日,以示缅怀。
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粗糙的生麻布制作,边缘不能缝,露着毛边,是“披麻戴孝”中的最高规格。
除了皇帝一身深色素服,御皇宫西角门。上至皇子、宫妃,下至文武百官,全都要服斩衰,接连三天去西角门外哭。就连九皇子秦泓越,听从皇兄狠心牺牲养母,人死后又念起她平日的优柔之处,在狱中扎稻草衣披身,大哭不止。
如此一来,根本审不了案,只能先暂缓三日。
先前八百里急递“班师令”的驿兵,从辽北临潢府的鸽署,飞鸽传书至京城,也正是在此时被兵部收获。
“飞鸽传书”看着便捷,其实限制颇多。首先饲养成本高昂,基本上只有官府的鸽署与达官贵人才负担得起。其次,鸽子认熟鸽舍后,只能定点来回,不可能五湖四海乱飞着找人。目的地若无定点鸽舍,就无法使用飞鸽传书,其他传信鸟亦是同理。
距离北壁边境最近的鸽舍,便是在辽北临潢府。
而“八百里”这种级别的军事传讯,应天府鸽署的署官收到后,会直接送至兵部尚书程重山手上。
程重山打开传讯,大惊。
数日前。
“接连三块金漆刻字铁木牌,一道措辞比一道严厉,都是催促渊岳军立即班师还朝。王爷,咱们还能当作没收到吗?”姜阔把牌子往临时充当桌面的木板上一搁,叹气道,“北伐未竟全功,就此山亏一篑,我不甘心哪!”
秦深披着氅衣上的飞雪,背风坐在松树下。
长期领兵征伐,铁血鏖战,他身上威势更甚,有时看人一眼,都像从黑沉沉的瞳仁里扑出枪林箭雨的光影来,令对方不寒而栗。
他说:“不能。驿兵已在焚霄营等候我的回复,除非杀人灭口。但即使他们回不去,朝廷也一样会认定我拥兵自重、抗旨不尊,有谋反之意。”
“那怎么办?是进是退,王爷拿个主意。就算立时揭竿而起,渊岳军上下几万人也会誓死拥护。”
秦深思忖片刻,又问:“你贯会套话,驿兵那边可有什么京城来的消息?”
姜阔笑道:“还是王爷了解我。那些驿兵日夜兼程奔波,累得够呛,我拿几壶烈酒与野味烤肉招待,很快就哄得半醉,嘴上没个把门,谈资笑料里混杂着不少有用消息。”
秦深微微点头,听他细说近期京中局势:延徽帝选秀;长公主身边多了一批女骑;户部官员经常挨骂;兵部又发不足饷银;去年上任的奉宸卫都虞候成了御前新贵,据说是长公主府上的面首……
姜阔卡壳了一下,欲言又止。
秦深瞟他:“你在我面前,也玩‘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一套?”
姜阔被他调侃得干笑一声,说道:“再怎样,还是要讲的,毕竟事关王爷与王妃……驿兵说,那个很会赚钱的叶阳大人被皇上召回京,罢去山东巡抚之职,另封了个翰林院学士,感觉像是被贬了。我追问他原因,他大着舌头说,也许是因为和御前新贵萧珩萧大人搞在一起,被皇上抓了包。”
忽一阵风雪扑打后背,秦深吸了口寒气。
“胡说八道。”他峻声道,“哪里来不三不四的谣言!”
“我也是这么反驳的。结果那驿兵差点跳起来,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自己没胡扯,还说现在全京城谁人不知叶阳大人与萧大人是破镜重圆的老相好,同进同出的。不信的话,散衙时分去翰林院门外,准能看见萧大人的马车,等着接叶阳大人回府呢!”姜阔磨了磨后槽牙,忍不住问,“这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王爷哎,长期远隔两地最是消磨感情,当心有人趁虚而入。”
姜阔说到“破镜重圆”“老相好”“同进同出”时,秦深掌力失控,险些把座下枯木震断,发出哔剥开裂之声。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况且可能趁虚而入的那厮,的确对阿辞怀着别样心思,在他面前也不曾掩饰干净。果然是鸡鸣狗盗之辈,整日记挂别人的媳妇儿——他秦涧川还没死呢!
此刻的姜阔像只尴尬的鸬鹚,只想把头夹进翅膀里,嘀咕道:“我觉得还是‘不当说’……”
秦深猛地起身,踩着厚实雪地走出去几步。就在姜阔以为他忍无可忍准备杀回京时,他又霍然停下,停顿须臾,折返回来,重新坐回枯木上。
他把手伸入衣襟,摩挲着怀中一把折扇。乌木扇骨已被抚摩得光滑包浆,扇面上的一笔一划,他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
但阿辞不仅是他的阿辞,也是多谋善断的截云,更是志在千里的叶阳大人——他明辨黑白,行事却从不囿于黑白;外表看似秾丽,内心却如松柏不屈、如磐石坚硬。他值得这世上最坚定的信任,与最默契的支持。
冷冽风雪将最后一丝冲动脑热也卷走了,秦深思索片刻,沉声道:“那驿兵说,‘被皇上抓了包’,也就是说这件事最早是在宫中被发现的。截云出于什么原因,必须在延徽帝面前承认自己与萧珩的私情?无论是何原因,定是有他的谋算,也许他需要用这段关系遮掩什么,也许他需要从中取利。”
姜阔瞠目看他:“什么利益不惜牺牲名誉与夫妻关系去取?这王爷也能忍?”
“不是忍。”秦深说,“我对他从未有过忍,而是信。”
姜阔摇头:“换我是做不到的,只能说……王爷与王妃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锅配什么盖,反正能严丝合缝就行。后半句被他咽回肚子里。
秦深泰然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要回应他,向他展示我的信任——本地有个擅观天气的向导,说一场巨大的暴风雪即将来临。”
姜阔头疼地龇牙:“还有暴风雪?巨大?这鬼地方到底什么时候才入春回暖啊?”
秦深回首南望:“这场暴风雪过后,就是春天了。”
程重山打开飞鸽传讯,大惊,只见上面写道:金牌已送达渊岳军中,伏王殿下面南而拜,泣曰‘北狄已除,不负圣恩’,当即奉旨班师。回程途中于赤马古道遭遇百年一遇暴风雪,人马四散,不知所踪。彼处天堑险峻、断崖无数,当地人皆言坠、冻死者无数,恐难生还。
好消息是伏王与渊岳军依然忠君,坏消息是伏王与渊岳军一夕覆没。就算忠君,也只能做守皇陵的阴兵了。程重山脑子里跑马,但思路还是清晰的:事关重大,必须即刻上呈。
正值罢朝期间,他只能亲自赶往午门,经由羽林卫上报面圣。
延徽帝召见了他和阁相容九淋。
“你觉得可信吗?”延徽帝将小竹筒与纸条递给容九淋,“一场暴风雪与天堑之险,令我大岳损失数万精骑。若是属实,实在令朕痛心!”
容九淋思来想去,说:“仅是驿兵的传讯,未必可信。皇上不妨传令仍在辽北的总兵师种旋,令他前往北壁打探情况。但凡有分毫不实,这伏王必有反意。”
程重山插话道:“北壁腹地的那处赤马古道,臣十几年前曾命斥候绘制过地形图,的确鬼斧神工般的险峻。行军在其间,突遇暴风雪,迷失方向的话十有八九要摔死、冻死。若天气无差,这条情报很可能是真的。不过容相说得对,还是要多方印证。”
延徽帝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容九淋见延徽帝面色阴晴不定,揣摩圣意后又道:“皇上,这伏王殿下若真忠君,几万精骑的确可惜。可臣瞧着他的举动,嘴上说得好听,始终阳奉阴违,说明其麾下兵马只奉军令而不奉皇命,那么殒于天灾也算他们应有的归宿。否则万一闹出什么兵变,朝廷还要花费不少力气去收拾难堪局面。”
他这话再一次说进延徽帝心坎里去了。
新组建的渊岳军,就不该叫渊岳军,更不该升黑龙旗!秦深此举无论有意无意,都是往他陈年的、血痂覆盖的痈疽处,深深扎入一根钢针,流出的脓不仅带着噬人的毒,也将他自己陷于坐立不安的境地。
如今这个情报若是坐实,卷土重来的阴影终于可以彻底散去,是好事啊。
容九淋体察上意——但会不会太体察了些?简直是朕肚子里的蛔虫。
延徽帝仔细打量了容九淋几眼,看得他有些紧张,还以为自己官仪不整,低头检查发现自己破烂麻布裹身,也无所谓官不官仪了。
“就依容相所言,多派些人探清情况,消息确凿再来报朕。”延徽帝最后说。
容九淋与程重山一同告退。
出了永安殿,容九淋斜眼看程重山:“程尚书,方才你是真确信伏王已全军覆没,还是故意要与本相抬杠?”
程重山哈哈一笑:“容相说笑了,下官抬什么杠?”
容九淋警告他:“我知道令尊当年与御史薛图南同去辽北监军,与先鲁王有过交往。秦大帅已仙逝,父是父、子是子,如今的渊岳军,也不再是当年的渊岳军。你是陛下的重臣,可别犯糊涂。”
程重山说:“几十年前父辈的一点香火情,哪里还值得一提?正如容相所言,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不必担心。”他朝容九淋拱手,“下官还要去安排打探的斥候,就此告辞。”
容九淋目视程重山粗壮的背影,摇摇头:“应该不至于……”
身后脚步声传来,他吓一跳,转身见是一队奉宸卫,松口气。领头的正是萧珩,同样穿着衰服,向他问了个安。
容九淋与他并无交情,矜持地点过头就算还礼了,径自离开。
两人擦肩而过后,萧珩的腰带内多了个小竹筒,内中是一卷印着飞鸽钤记的纸条。容九淋今日进出宫禁,遇见的人多了,未必就会记着他一个。
萧珩胆大、好弄险,不仅从中寻得了悬崖上走绳索的乐趣,更需要这份传讯,来验证他方才在窗外听见的只言片语。
继续带队巡视一圈,他回到自己的廨舍,打开传讯一看,险些笑出了声。
他用手掌捂住下半张脸,双眼在帽檐与掌缘之间,如岩缝间透上来的地火,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幽光。
出宫之后,萧珩连车也不坐,策马疾驰,直奔自家府邸。
推开厢房的门时,他见叶阳辞正斜倚在罗汉榻上看书,一身粗糙、带毛边的骨白色麻布丧服,腰间绑着草绳。头戴同样麻布制成的一梁冠,在耳际垂落两个毛茸茸的木棉球,正随着翻书页的动作而轻微起伏。
叶阳辞未绾发髻,披发以示悲痛之意,但神色平静得很。萧珩仔细端详他,第一次觉得竟有人能把如此简陋的斩衰,穿成仙气飘飘的模样。
“早上去西角门外哭临过了吧,怎么不见眼肿鼻红,假哭的?”萧珩不怀好意地问。
叶阳辞眼皮也不抬,又翻过一页:“别造谣。给国母服丧,文武百官谁敢假哭,不怕被奉宸卫逮住,按律治罪吗?”
萧珩爱信不信地轻“呵”了声,从腰带间掏出一个小竹筒递过去,说:“刚从驿兵那里收到的加急情报,就是‘马上飞递’去送金牌的那些人。”
叶阳辞这下终于抬眼看他:“这种情报该直送御前,怎么会被你拿回府来……你偷的?玩火者必自焚,适可而止吧萧楚白。”
“你关心我啊?”萧珩再次提醒他,“就是从御前得到的真情报,打开看看。回头我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
叶阳辞合上书,坐起身,接过小竹筒,展开了那卷纸条。
萧珩再次仔细端详叶阳辞的神色,见他沉默地盯着纸上文字,如冰雪雕砌一般面无表情。就在萧珩以为对方毫无反应,悻悻然地伸手拿回纸条时候,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将他狠狠灼伤。
于是萧珩怀着疼痛与快慰,追问:“叶阳大人,你这是哭国母,还是哭老公?”

叶阳辞不搭理他,只是将那张纸条捏得紧。
萧珩一下没能取回,手背上又多了几颗水渍。每一点滚烫的热度落下,都仿佛穿过肌理,将他的心砸得颤动,那些幸灾乐祸的嫉恨便如沙筑之塔,随着地基的颤动而逐渐崩解。
他五味杂陈地注视叶阳辞的脸——那张脸依然冰冷如霜雪,除了不断滚落的泪珠外,并无丝毫动容之色。
越是这样,越让萧珩瞧着心悸,宁可对方痛不欲生地大哭一场,或是迁怒于他、拔剑相向,而不是宛如一面渊冰覆盖的深湖,将所有情绪全都封冻在湖底。
这会让他生出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冰层敲碎的执着。
“你再怎么伤心,与他也已是生死两隔。这丧服穿个把月,也算给他守过灵了,今后还得多为自己打算。”萧珩继续出言刺激,“胸怀大志的叶阳大人,该不会就此变成个哀怨小寡妇了吧?”
叶阳辞松开手指,冷冷吐出:“滚。”
别说只一个字,就算他现在寒剑出鞘,萧珩也不会滚,反而半蹲在榻前,自下而上地看他:“叶阳,别怪我方才说话难听,我是真怕你沉湎伤心不可自拔。眼下你我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同进退。进一步,大权在握;退一步,悬崖万丈。”
叶阳辞仍是一个字:“滚!”
他的手伸进软垫下,似乎要去取藏剑。
萧珩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正色道:“我曾问过你,‘高唐王是叶阳大人的明主吗’,你回答‘是,也不是’。当时我还没琢磨透彻,如今完全明白了。他是你实现抱负的载具,故而是‘明’,而他又是你选择的伴侣,所以并非‘主’。但是叶阳,一个合格的伴侣,首要是能长相厮守,秦深做不到这点,那么他就没有资格做你的伴侣。”
叶阳辞挣开手腕,目光漠然地看他:“秦深没有资格,谁有?你吗?”
就不能是他吗?为何不能?他争不过一个活的亲王,难道如今连个死人也争不过?
萧珩心头一阵酸楚的疼痛,挫败感令他难以忍受。
他总觉得相识两年,叶阳辞不至于对他视若陌路人,在某个时刻,在某个地点,他对他甚至是有那么点另眼相待的。
但那时那处的他,错过了那一丝唯一的机会。
——唐时镜……真的不在了吗?
——不只是一张假面。倘若连性情、喜好都能构拟,所思所想也能自洽,那与一个真人有何区别?
——萧大人,你若真把唐时镜为人在世的存证,连同那张脸一并丢弃了,烦请如实告知,我好为他祭酒三杯,以送故人。
萧珩再次回忆起叶阳辞昔日话语,忽然间悲欣交集。
“萧珩没有资格,那么……唐时镜呢?”他剖割出半个自己,几乎血淋淋地低进尘埃里。
叶阳辞撇开眼,不再看他:“出去!你是此间主人,我给你留面子,以免打起来,叫全府下人看你的笑话。”
萧珩一时心如死灰,道:“下人只是看我们的笑话,延徽帝却会起疑,再三调查,最后要我们的命。”
话音未落,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厢房。
叶阳辞在原地发了许久呆,走过去正要关门,唐时镜却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一身巡检皂衣,腰佩横刀,身形挺拔精悍。
他摘下被雨打湿的斗笠,一双桀骜孤峻的眼睛,审视般打量着叶阳辞,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日。就连容貌,也与那日所见分毫不差——鼻梁上有道浅疤痕,眉宇间压抑着锐意,嘴唇抿成一把凉薄的小刀。
叶阳辞微怔,须臾叹道:“大可不必。唐时镜与萧珩,我分得清。你既然说不必当他存在过,连三杯酒都不值得祭,不如一笑置之,又何苦白费周折,来我面前还魂呢?”
唐时镜道:“叶阳大人,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故事。我的出身,我的经历,我的生父唐璩,我的生母……秦折阅。”
叶阳辞终于露出了诧异之色。
窗外的春雨渐密,将新开的海棠花打得瓣蕊凋零,直至暮色沉纱,雨势又如怜香惜玉般渐渐小了,最终凝成屋檐角一线“叮咚、叮咚”的余韵。
屋内光线随着灯焰逐渐亮起,叶阳辞与唐时镜隔桌而坐。他的面色依然苍白,却被灯光映照成澄玉色,与腕间的血珀珠串交相辉映。
唐时镜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讲述,结束时微微沙哑。
叶阳辞沉吟道:“难怪长公主对你的关注与维护非比寻常,流言说的什么面首,我一直觉得无稽。你在御前搏出头,若是她为你谋划的前程,想来关键并非延徽帝的圣眷,而是落在储君身上。你与长公主……是要扶持十一皇子登基!”
唐时镜颔首:“这下我对你已是坦坦荡荡,毫无隐瞒了。叶阳,你要信我。”
叶阳辞不以为然:“皇子刺驾案,难道就与你毫无干系?你至今还瞒着我细节,是想让我到了公堂陪审之时,再亲自向九皇子盘问?”
唐时镜听他话语中埋怨之意,犹自品味出了当作自己人般的亲切,一时忘情,说道:“秦温酒怀恨已久,只差个契机,否则凭我几句挑唆,未必挑得动他。至于任皇后之死,完全是他与秦泓越的设局,我不知情,顶多当日有所察觉,但并未出言提醒任何人罢了。”
叶阳辞又问:“他二人刺驾之际,本有很大可能得手,你为何要出刀阻拦,难道仅仅是为了救驾之功?”
这个问题若是抛给萧珩,凭他那千回百转的性情、似是而非的态度,并不会轻易吐真。但唐时镜既然不是萧珩,就该有当初对待叶阳知县那样的干脆利落。
唐时镜说:“当然不是。我最好他们双方两败俱伤,八、九皇子死罪难逃,延徽帝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剩下十、十一皇子。十皇子生母出身卑微,到时只需一封册立谈丽妃为继后的诏书,十一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嫡皇子。”
叶阳辞追问:“十一皇子年幼体弱,你能确保他活得长久,登基后始终受你所制?还是能确保谈家不生出擅权之心,甚至以太后辅佐幼主的名义垂帘听政?”
唐时镜冷笑一声:“我自然有办法拿捏秦泽墨。而我母亲还在世,谈家绝不敢有异动。”
叶阳辞道:“恕我直言,长公主殿下已经六十五岁了,还能继续震慑谈家多少年?”
“我母亲身体仍康健,只是有些精力不济。再说,在她百年之前,难道我就不会暗中积蓄力量?她若不在了,谈家应该担心大祸临头,而非庆幸。因为不会再有人看在她的面子上,容忍那一群穷奢极侈的勋贵——当然,也包括她生的那三个姓谈的子女。”唐时镜话中杀意隐露。
叶阳辞沉默片刻,长叹了口气:“我真是小瞧你了,唐时镜……不,萧珩。你还是换回萧珩的模样吧,我看了这么久,已然看习惯。”
“你想看什么模样,我就做什么模样。若你想睹貌思人,要我偶尔化成秦深,也未尝不可。”唐时镜目光深峻地看他,“我胳膊疼,叶阳,我胳膊一直在疼。那道伤从未真正愈合过,除非你抚摸它,亲手为它上药——”
叶阳辞站起身,打断了他如饥似渴的话语:“天色不早,你该告辞了,萧楚白。”
顶着唐时镜模样的萧珩,暗怀不满地说:“怎么,急着把我赶走,然后继续哭悼亡夫?”
叶阳辞不为所动:“对,我这个痛不欲生的遗孀,还要向丈夫的亡魂倾诉衷肠。你要留下来听?我怕你自己给自己找硌硬。”
萧珩磨了磨后槽牙:“秦深死了,你再多的期待与展望,在他身上终成空。叶阳,我知道你不是个沉溺私情、意气用事之人,你看看我,我同样能助你实现一切抱负。”
叶阳辞像重新认识般打量一下他,说:“抱不抱负的,以后再说。今夜我就是你口中的‘哀怨小寡妇’,怎么,你想踹寡妇门?”
萧珩就算脸皮再厚,也在他最后这句话下败退,悻悻然留下一句“我叫下人送饭进来,你用完有力气继续哭老公”,起身离开了厢房。
他走后,叶阳辞关门闭窗,把身上鹑结的麻布丧服脱了,换上素白寝衣,倚回榻上,继续慢慢琢磨那卷纸条上的讯息。
“金牌已送达渊岳军中,伏王殿下面南而拜,泣曰‘北狄已除,不负圣恩’,当即奉旨班师。”
——能屈能伸,如伪如真,是涧川的风格。他这时定然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延徽帝的班师令,不可能就这么奉旨回京,束手就擒。
“回程途中于赤马古道遭遇百年一遇暴风雪,人马四散,不知所踪。”
——赤马古道?这地名听着有点耳熟……是了,在我上次回京的途中,赵夜庭醉酒时曾说,道士给他批算过“赤马劫”。今年正是丙午年,丙属火对应赤色,地支午对应马,正合了“赤马”二字。而那处古道又名叫赤马,老赵说醉话时,涧川也在场,如此两下一联想,不可能毫无警觉。
“彼处天堑险峻、断崖无数,当地人皆言坠、冻死者无数,恐难生还。”
——当地人?是指靺羯人?我离开刀牙之后,涧川就率渊岳军奇袭北壁腹地,至今几个月过去,依他的作战风格与渊岳军的战力,北壁没鸡犬不留就算好了,还能剩下什么当地人?还有闲情向驿兵说三道四?怕不是他有意留下的喉舌呢。
叶阳辞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见招拆招的局。
秦深与渊岳军一定安然无恙,正等待着全面反攻的最佳时机——理智上,叶阳辞这么坚信着。
但总有些念头不受理智控制,尤其是自己曾经对秦深的劝告,此刻折返而来,回荡在耳畔:纵观历史,多少英雄豪杰的性命戛然而止,仅是因为一丝无人在意的疏忽、意外,甚至荒谬的巧合。然后你会觉得,世上并无英雄,只有一个个挣扎求生的寻常人,迎击着永远不知下一刻走向的命运。
只要没有见到秦深本人,他的担忧依旧在。
这一缕挥之不去的担忧被他深埋心底,除了夜半辗转反侧的自己,他不肯叫任何人窥见。
阿深,他的阿深!
何时能重逢,何时能再紧紧拥抱,低唤一声阿辞,将他淹没在雪河草野般的气息里。

第140章 黑白之外别有道
翌日,西角门外哭临完毕,叶阳辞在宫道与叶阳归迎面遇上。他拉着同样一身丧服的妹妹,转到无人偏僻处,问:“这两日不见你在太医院,也没回住所,住宫里了?没遇上麻烦事吧。”
叶阳归小声答:“麻烦的是十一皇子。他本就体质虚弱,目睹皇后遇难受了惊吓,这两日不时发热惊厥,把谈丽妃吓得够呛,昼夜不合眼地守着,也不让我走。”
叶阳辞也听说这孩子是惊厥体质,一旦发热就容易抽搐,只要护理得当,热度降下来便能自行恢复。只是谈丽妃极宝贝自己这根独苗,长公主也再三交代过,所以载雪就会格外辛苦些。
他确认周围无人,对叶阳归附耳道:“留意韶景宫的动静,尤其是萧珩出入时。此人心思诡谲,有扶持幼君上位、自己摄政之意,上次挑唆秦温酒刺驾,后面还不知要搅出什么风雨。若有蹊跷之处,及时告知我。”
叶阳归了然点头。
叶阳辞又问:“延徽帝伤势如何了?”
叶阳归答:“止血及时,观察两日后不见红肿、溃烂等痈症,算他运气好。但那箭头带毒,虽然他当机立断,剜去右臂伤口处的一块肉,仍有些余毒未清,太医正在用药排毒,应是性命无碍,只是需要好好调理一阵子。”
叶阳辞思忖:难怪延徽帝还有余力召见容九淋与程重山。依他多疑的性情,想来不会轻信飞鸽传讯,必会再派人前去北壁打探。所以涧川麾下数万人马,该如何躲过之后的探查,又会利用什么样的契机与方式回来……
“截云?”叶阳归唤回了他短暂的出神。她略带担忧地说,“我听说皇上命奉宸卫审理刺驾案,指挥使宁却尘主审,由你担任副审,司礼监袁松袁太监督审。这摆明是要把文武百官都撇出去,将最后的审理结果与党羽名单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如此一来,朝臣们怕奉宸卫与内宦擅权专断,又插不进手来,就会将所有劲儿都往你身上使。截云,你会承受来自皇上与百官的两头压力。”
叶阳辞深吸一口气:“我明白。载雪,你放心,我会走好这条悬索,不会掉下去的。眼下形势复杂,这阵子你就先别出宫了,看顾好十一皇子,稚子无辜。”
叶阳归掩去忧虑,离去前叮嘱:“随时保持联系。”
三日哭临与奉慰礼完毕,苜蓿园刺驾案终于提上日程,在奉宸卫管辖的天牢中进行审理。
果然,文武百官感到大为不安。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的官员联名上奏,恳请延徽帝依照《大岳律》,将刺驾案交予三法司审理,但被直接驳回。
为此他们不断上谏,说这不仅是天子家事,更是涉及鼎祚的国事。尤其是身负监督之权的御史台,不仅谏书如雪片,御史大夫东方凌还屡次跪求面圣,都被禁军拒之宫门外。
延徽帝占着国丧的天时,更是懒得与百官们掰扯,干脆宣布:天子悲伤过度,圣躬伤势亦需静养,罢朝之期延长,六部百官各司其职,有需裁决之事报于阁相容九淋。养伤期间,他只允许容相入宫议事。
这一招捶得朝臣们四仰八叉,求告无门。
不少官员灰心丧气,私下发起了怨言:“刺驾案疑点甚多,却不准三法司依律查案,倒让御前的鹰犬们一手遮天。陛下如此刚愎自用,不仅对朝臣毫无信任,就连对皇子们也如此潦草,大岳国本还能安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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