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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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辞刻着木马耳朵的手停住了。
须臾又动起来。他云淡风轻地说:“事未及彼,言之尚早。”
做好木马后,叶阳辞亲自安顿了狄花荡与她麾下近四千名愿意归耕的响马。
准确地说,成分复杂的“血铃铛”响马团伙,已经被狄花荡清洗、提纯过。仍想打家劫舍的自行离开,不愿遵守律令的被驱逐,其中矿工走得最多。剩下一部分矿工和大部分马贼,以身上有刺青的墨侠勇士为核心,重新编排队伍。
难得的是队伍里还有一些年轻女子,之前是女匪,如今是女侠,很快还会兼作女农、女工、女商。
德州卫游击营,归顺的“血铃铛”,加上不时投奔而来的流民,夏津县一下子多了六七千人口,不再是人手紧巴巴的状态了。
虽然仍是男多女少的畸形比例,但问题总会解决的。
几日后,郭、韩两家的家主与正房子弟从临清回来,一脸尴尬地来向知县大人请罪。叶阳辞揶揄与敲打了几句,看在雪中送炭的贷款份上,倒也没为难他们。
郭、韩两家为了赔罪,主动提出不用还款了,但叶阳辞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公家贷款公家还,而且杏桑大集过后,他又赚了不少钱,还得起。
萧珩混在郭、韩两家的车队里来了一趟夏津,还给自己戴了个韩家子弟的新脸孔。但叶阳辞一眼就能认出他——那股子云遮雾掩的气息,一旦记住了,就能在无数伪装中认出来。
萧珩:“卑职来带走方越。”
叶阳辞:“不是带走,是赎回,要赎金的。”
方越:“我又不是肉票,叶阳大人你可别当土匪啊!”
叶阳辞:“那就是赎罪金,他在本官这里犯了事儿。”
萧珩:“……那算了,人我不要了。”
方越:“别呀头儿!我自己掏,掏钱还不行吗?带我走啊头儿!我再也不想吃豆芽饼了!我想吃打卤面,放猪头肉卤子,十碗!”
萧珩:“面我请,钱你自己掏。”
方越哭丧着脸,掏了一笔五十两银的赎罪金,被他的头儿领走了。
临走时,萧珩随手折走了庭中一支刮过叶阳辞帽檐的木槿花。
夏夜的园中有促织唧啧。在麦香里、流萤间,叶阳辞想起夏津消失了的荒田鬼火,不禁南望聊城方向,一缕幽思盘桓不去——
那里有个孤独的、爱写信的郡王,是否也在同个夏夜想起了他?
东昌府一案,从六月底查到了十一月,方才宣告案结。
此案惊动天听,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就连京城的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与户部之间也因此发生了争执。
延徽帝坐在天和殿的宝座上听政。丹墀下方不同派系的官员各抒己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对此案早有定夺:
高唐知州许慰平死得太难堪,马贼屠衙时他还不如撞柱子呢,连那些烈妇都比不过。
马贼“血铃铛”一伙着实该死,但人数众多又剽悍,卫所铲除不易,或可以朝廷名义招安。待降服了狄花荡,再命她去剿灭其他马贼,驱狼吞虎,最后叫虎狼同归于尽。
临清所千户葛燎,无名小卒,死不足惜。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同样死不足惜。疯了?还没死?那就斩了吧。
钞关主事林疏风是户部派去漕运线上捞钱的,但所捞的钱大部分又没进入朕的内帑,刚好趁他犯事处理掉,换个人把守钞关。就从新建的银官局里选拔。户部官员要闹,说白了就是为他们背后的世家大族争利益。朕建国即位之前,就该借着战乱将那些世族多杀掉几批,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吃得脑满肠肥,还尾大不掉。
东昌知府蔡庚,见风使舵,贪财好色。事到临头了就装病?四品大员的脸都不要了。但容九淋替他求了情。容九淋还是很好用的,又是统领百官的阁相,这点皇恩就赐给他吧。把蔡庚挪个窝,去北直隶的顺德府当知府,给他多配几个能干的辅官,以补其短。
不贬黜蔡庚,薛图南八成又要联合御史台另一批不怕死的,上疏弹劾蔡庚与容九淋。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个“薛秤杆”!
薛图南要弹劾的官员不能贬,那么他所推荐的官员不妨升一升,稍微做个平衡,也好堵住言官喋喋不休的嘴。
——他推荐谁来着?
“薛御史方才提议要擢升哪个?有何政绩?”延徽帝抬起眼皮,觉得今日的眼皮有些松弛浮肿,不快地撑了撑额头皮肉。
他一发话,殿内便肃静了。唯有薛图南的声音,铮铮地回荡:“夏津知县叶阳辞。他虽上任不满一年,政绩斐然,开荒田两万多亩;人口增加近八千,比他赴任时整整翻了一倍;所得税课较之前翻了三倍。他在夏津遍植麦棉杏桑、广开商渠,筑城修路,短短时间,将一个废墟般的贫困县打造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富庶之县。更难得的是,他还有守城平乱之功,率全县军民抗击马贼,以四百守军击败五千矿匪与响马骑兵!”
满殿哗然!
别说本朝二十多年以来,就算把前朝、再前一朝都算上,也没有过这样惊人战绩的守城之胜!
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城。一个年纪轻轻刚任职的知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章报有误?
薛图南听见了朝臣中的窃窃私语,提高声量,清喝道:“老臣人在当场,亲眼看的他退敌全城!谁说章报有误,来找我对质!”
殿内再次安静了。
这些政绩若为真实,别说知州了,直接给个知府都不为过。只是他实在年纪太轻,资历不足,连升三品难以服众,也会使得多年苦熬的老臣们心中不平。
满殿目光投向御座上的延徽帝,只看圣心如何定夺。
延徽帝将眉上肌肉抬高了些,自觉眼皮不掉了,心情有所好转。薛图南表功的这个知县,政绩的确惊人,然而一县之利,杯水车薪。对他内帑的充盈有什么大用处?唔……此人能赚钱,也许换个位置,还真能多点用处。
“夏津知县,叫什么来着?”
“禀陛下,夏津知县名唤叶阳辞,字截云。”
延徽帝依稀觉得这个名字耳熟,蹙眉思索。
旁边侍立着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他俯身低头,小声提醒:“那个亵玩御猫的翰林……”
延徽帝有些印象了:挠猫尾巴的那个,容貌甚美。
他贵为天子,年年所见的年轻俊彦有如过江之鲫,见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但那个小翰林还能在他的回忆里蹦跶出水花。
“叶阳辞没去临清赴任吗?”延徽帝问。
吏部有官员错愕,有官员极力回忆,然后额头冒出冷汗。
延徽帝目光扫过他们,心下明了,借题发挥:“朕的口谕是什么?你们谁还记得?”
一名吏部经办官员心知躲不过,战战兢兢出列:“陛下去年口谕,‘这么喜欢狮猫,就去山东养猫吧’。”
延徽帝问:“山东哪儿特产狮子猫?是夏津吗?”
“回、回陛下,不是夏津,是临清。”
延徽帝拍扶手而起:“朕的口谕!朕的!也有人敢阳奉阴违,偷梁换柱!临清七省通衢,富庶之地,不配给朕所指的官员是吧?”
朝臣跪倒一地,纷纷口称:“陛下息怒。”涉事的几名吏部官员跪在金砖地面,摇摇欲坠。
延徽帝怒道:“查,谁拿肥缺换私利,全都罢免了!”
三法司官员当即应声:“臣等遵旨。”
怎么可能查得清呢?更别说全部罢免了。抓个错处,逼得这些人背后的朝臣与世族集团,割让利益保住官位罢了。
皇帝的内帑又将迎来一波利益收割,如在万鸦啄食的麦田里抢收粮食。
延徽帝顺水推舟,说:“擢升叶阳辞去临清,担任知州,即刻赴任。若来年课税有功,再行封赏。”
满殿官员口称“陛下圣明”。
只有薛图南等几位清明之士,在暗中摇头叹息——皇上发怒,怒的不是有才之士沉沦下僚,而是皇权被官员所蚀,君威受到了挑衅。如此重私利之君,方才养出一殿逐私利之臣,实为造因得果啊。
也罢,反正举荐贤能的目的是达到了。至于背后的龌龊,将来若是再见到叶阳辞,倒也不必在他面前提起,污了一轮明月。
延徽帝约略估算了这次收益,满意坐下,连带对长公主力求之事也生出几分宽容之心。
他的侄子秦湍亡于楼塌事故,但有人证物证,指控其牵涉东昌府一案,是为主谋。堂堂亲王,又没有犯十恶不赦之罪,对他也足够恭顺,死都死了,难道还要挖出来问罪鞭尸不成?
秦湍无子,“鲁王”之位本可顺理成章地废除。然而他的长姐这次固执得很,豁出去似的,非要给秦深争个郡王晋封亲王的恩典,甚至不惜拿自己往日军功说事。要知道,明日黄花的军功,用一点就少一点,那都是她的护身符。
罢了,秦榴一脉也就只剩这根独苗。而且秦深风评一般,平庸得很,即便给了亲王之位,也是碌碌无为一生。
但这个“鲁”字封号……
延徽帝琢磨片刻,再次下旨:“鲁王秦湍无子而薨。高唐郡王秦深,性淳质朴,宜继其位,兄终弟及,亦有先例。朕决意,择日于京城行亲王晋封典礼,废除封号‘鲁’,赐新封号——‘伏’。”
伏?伏王……大臣们面面相觑。
礼部左右侍郎忍不住低声细语:“‘伏’字原形,犬在人下,意为俯首帖耳。这可不是个好封号啊。”
“陛下若是想表达望其恭顺之意,为何不用‘敬’‘翊’等美号,非得用‘伏’这个恶号呢?”
“这……帝心不可度,不可度,我等奉命行事就好。”
礼部尚书拜道:“臣遵旨。即刻筹备亲王晋封典礼事宜。”
司礼监太监尖声道:“退朝——”

秦深接到了从京城送来的晋封圣旨,圣旨上“伏王”二字异常刺眼。
他的眉头抖动了一下,两腮肌肉在皮下轻微滚过,转眼又恢复了平静面容。他甚至还朝宣旨太监笑了笑,说:“皇恩浩荡,纵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本王这便去找木匠,描摹皇上的御笔,雕刻‘伏王府’匾额,回头卜个黄道吉日,悬挂在大门上。”
宣旨太监对高唐郡王的态度很满意,又收了一包沉甸甸的车马钱,就更满意了。
太监们离开后,秦深卷起圣旨捆扎好,一脚踢得它高高飞起,飞向旁边守立的姜阔。
姜阔脑子里知道这东西金贵,不能踢,损毁了是要掉脑袋的,但他的腿脚反应更快一步,蝎子摆尾就踢还回去了。
秦深接住,再踢。
姜阔拐一脚,转给了副统领白蒙,白蒙又传给侍卫胡延索。几个人就这么大逆不道地蹴起了圣旨鞠。
直到仆从急冲冲赶来禀报:“王爷,瞿长史掉进池塘里啦!”
原来秦湍之事尘埃落定后,秦深亲自跑了趟夏津,把安练茹、安伽蓝两位嫂嫂与侄儿秦炎开一起接回鲁王府。
姐妹俩刚进府不到半日,就与长史瞿境狭路相逢。
瞿境一脸震惊,见了鬼似的。当眼前两个女子的面容,与三四年之前,河流中载沉载浮的两张惨白面容逐渐重叠,他发出了一声饱含恐惧与不可置信的惊叫。
安家姐妹还只字未提,瞿境转身就跑,跑得手脚跌撞、五官扭曲。
他这么一跑,安伽蓝就像猎犬遇到逃窜的黄鼠狼,忍住不追是不可能的。她不仅紧追不舍,还边跑边射箭,把瞿境当作了移动靶。
移动靶子经历几次箭矢惊魂后,终于慌不择路地摔进池塘里,在长满浮萍的水面载沉载浮。
安伽蓝手握猎弓站在岸边,啐了一口:“我不杀你。你当初怎么对我和姐姐的,我以牙还牙,多一点便宜都不占。我们当年被逼跳水,差点淹死在河里,你就这么站在岸边,监工似的盯着,说‘怎么扑腾这么久’。每个字穿过扭曲的水波传过来,都变形有如鬼唳,现在这些统统还给你!”
瞿境想求饶,但嘴一张,冰冷的池水就灌进来。他像只旱鸭子奋力扑腾,安伽蓝冷眼旁观,最后看着他沉了底。
典簿钟晓闻声赶来,见此一幕,吓得腿软跌坐在地。
安伽蓝转头,意犹未尽似的看了他一眼。
钟晓大叫:“小安王妃!属下当年不知情,更没有参与过逼杀女眷之事!属下也是后来才听瞿长史说起过的……”
安伽蓝握弓,拉弦,做射箭状。把钟晓骇得紧贴墙壁、浑身瘫软后,她“嘣”地放了一声空弦,说:“饶你一命。好好效忠三王爷,否则——”
钟晓死里逃生,连连顿首谢恩。
仆从来报这件事时,秦深刚好把圣旨踢进承运殿的斗拱夹缝里。他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桁与枋,回了句:“我伽蓝嫂嫂可累着了,晚膳多加两道肉菜。”
身在夏津的叶阳辞,感慨着赵夜庭与狄花荡的人手实在是生力军。这半年来他们再次修缮城池,除了翻新城内的文庙、仓廒等,还把城墙箭楼和瓮城都建出来了。而城外拓宽后的卫河河道,能并行三艘五百石的大漕船。
清点完秋收,叶阳辞发现满仓钱粮简直要流到外面的街道上。
不仅能还清前几任知县欠下的两万多两银的负债,把财政亏空填平,还能再剩下两万左右,刚好可以还清高唐王的典金,把传家宝赎回来。
可刚动还钱的心思,叶阳辞就踌躇了。
的确,这笔钱本就是秦深的,或者说本就是他用诗卷典押的,等于免息借给夏津,理所应当要归还给他。
但若是现在就还,夏津县的库存银粮又要空了,明年春耕怎么办呢?
……罢了,好歹离最后的赎回期限还有两年,再努力赚钱吧。
正规划来年的叶阳辞,接到了从京城吏部快马送来的调任文书。
夏津的百姓们喜气洋洋,准备过个肥年,猛然听四下里传言,说朝廷要把叶阳大人调任临清,感觉天都要塌了!
这才一年呐,为什么要把我们的青天大老爷调走!
临清都富成那样了,还缺人当官儿吗?
我们夏津刚有起色,万一又来个贪官、昏官,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怎么办?怎么办?心头发慌的百姓们纷纷向县学生员,向教书先生求教,如何才能把他们的声音传到上面,留住叶阳大人。跪地拦轿有用吗?万人联名书有用吗?
叶阳辞听闻此事,连忙叫来一众属官,让他们亲自带队去市井田间,劝说百姓们千万不要激奋行事。心意愧领,但这些举动着实不妥。包括什么送万民伞、行脱靴礼也都不要做,浮名虚誉罢了,不如把人力、物力留在后续民生上。
县衙官吏们拉着乡绅到处劝说,劝得口干舌燥,好歹是把这股风压了下来。
眼见赴任之日在即,叶阳辞挑了个天光未明的拂晓,把官印留在县衙,殷殷于烟鱼尾嘱咐过一众官吏,带上家仆、书童与几箱子私人物品,驾驶马车离开夏津县城。
留给夏津的两万两银,就当他的个人捐赠了,好歹用之于民,他不亏。况且这些百姓还唤了他一年的青天老爷,那么他就尽所能的,为他们把这青天撑久一点。
叶阳辞热爱赚钱,但也从不吝于把钱花在他认为值得的地方。
他两袖清风地来,也两袖清风地去,自以为走得悄无声息,谁想消息从县衙内就流出去了。
从西城门往临清去的驿道,两侧黑压压站满了夏津百姓,一个个拖儿带女、肃容正色,在道旁田边安安静静地等候着。
叶阳辞撩开车帘见到这一幕,忙吩咐车夫停车。他走下马车,朝百姓们拱手深揖:“刚来不到一年,又要走了,连三年任期都待不满,惭愧啊……让乡亲们失望了……”
离他最近的中年文士当即还礼:“明府言重了!您是夏津的再生父母,任期未满便升迁,那是功绩彪炳,是人心所向啊!”
叶阳辞长叹一口气,说:“大家回去吧,都回去吧。”
百姓们默默摇头,哽咽泪流。
他只好在驿道上徒步而行,每走一步,便有许多只手恋恋不舍地牵住他的衣袂,又在他举步时,轻轻松开。
此起彼伏的无数双手,仿佛一道向着南方涌动的潮水,负载着他,托举着他,将他推送去更远、更高的地方。
叶阳辞在这条五里路上,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直至天色微亮,雄鸡唱白。
一对老夫妇怀抱襁褓,突然跌跌撞撞挤进人群,拦路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说:“知县大人,听闻您医术精湛,针下能活死人,求您救救我们的孙女儿吧!她才刚出生,就没了气息……”
叶阳辞面色一凛,当即接过襁褓,掀开抱被仔细看。
是个新生儿,一动不动,浑身青紫,像是羊水窒息之症。
他倒提女婴双腿,用力拍打足心,又以拇指按压心口,均无效果。那婴儿仍是一点呼吸也无。
叶阳辞当机立断,朝后方的随从唤道:“李檀!取针来!”
李檀立刻从车厢包袱内取来针袋。叶阳辞手拈银针,毫不犹豫地下在水沟、素髎两处主穴,浅刺留针,持续作轻快捻转。
女婴家属与围观的百姓屏息以待。
针走经穴,龙虎升腾。那女婴先是蠕动了几下,渐次有了呼吸,随后“呱”一下哭出声。
老夫妇也放声大哭。
叶阳辞没有停手,银针紧接着又下在涌泉、十宣、百会三处辅穴,以泻法徐徐捻转。
女婴的啼哭声越发响亮,直到与寻常健康婴儿无异了,叶阳辞方才收针,松了口大气:“无碍了,好好抚养,日后不会落下病根。”
老夫妇连连叩头感谢。老妪哭道:“感谢知县大人为我孙女儿活命,大人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老叟也含泪道:“大人是舍孙女的救星福神,求大人为她赐名。”
叶阳辞问:“她父母姓名为何?”
老叟答:“我儿名唤张碑,已身故。儿媳名唤贾秀珠。我们一家原是禹城人士,今年三月迁来,当时是由一位姜统领带来的,还在进城前见过大人一面,大人可还记得?”
叶阳辞想起来了,是他去给秦深治疗风温病之前,姜阔送来的那一家子。说是他当家的原本在高唐王手下的手下做事,失足溺亡,家眷无依无靠,遗孀又有了身子,送来夏津妥善安置。
转眼八个月过去,那个遗腹子生了下来,险些夭折,所幸死里逃生。
有这份因缘在,叶阳辞不仅打算给孩子取名,还想送她一份出生礼。他想了想,命李檀取他常用的松皮扇过来,摘下作为扇坠的那只黄水晶鲤鱼,塞进女婴手里。
“嘉禾颖新,鱼跃龙门,这孩子就叫张嘉鱼吧。”
“张嘉鱼,好名字啊。”周围百姓纷纷道,“这姑娘日后定然有福气。”
老夫妇连连谢恩。叶阳辞裹紧襁褓,见一缕晨曦洒在女婴头面上,细毛绒绒如麦茬。他心头一动,将女婴高高举起,让曙光洒遍她全身。
“嘉禾颖新,天佑夏津!”人群中有祝祷声响起,很快席卷当场,声震云霄。
这个女婴奇迹般的出生经历,成了夏津人人称颂的神妙,也在代代相传中至少影响了后世几十年,使得当地的重女风俗,殊异于全省。
而眼下,叶阳辞只是将她轻轻放回她祖父母怀中,向周围百姓作最后的道别。
他登上马车,如一叶孤舟渐行渐远。
后方隐约有歌声飘来:“英雄骨,豺狼骨,千古成败,皆已入土。禾风起,麦香里,任尔高低,化作春泥……”
车辚辚,即将出夏津地界,随从忽来禀报,说前方有支奇怪的行人队伍,在骑兵护卫下,朝夏津县城而来,将与他们的马车迎面遇上。
叶阳辞叫停马车,站在车辕上眺望,竟是一支全为女子的行人队伍,属实罕见。他从护卫的骑兵中,一眼认出了姜阔。
姜阔快马上前,向他行礼:“叶阳大人这是要去临清赴任?”
叶阳辞点头,问:“这些女子是怎么回事?”
姜阔答:“都是些可怜女子,有太过贫困被家中发卖的,有不守妇道被问罪的,还有色衰体弱从勾栏瓦肆被撵出来的。这些女子在全国各地揭了王爷的公告,以赎金收编而来,渐渐聚了这么多。卑职奉王爷之命,送她们来夏津落户,让她们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还可以劳作养活自己。
“王爷说了,你没出夏津地界,就还赶得及。从响马到女子队,总共一万人口,他践诺了。”
叶阳辞怔住,随后发自内心的笑了:“王爷有心,是个重诺之人。”
姜阔道:“不只有心,还有行动。王爷也来了,在前方渡口驿等大人,就是当初险些被大人的扇子砸到头的地方。”
叶阳辞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须臾闷着声道:“你先送这些女子去夏津,我这便去见他。”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第一卷禾风起·完)

第65章 契约积了不少灰
叶阳大人还记得他刚踏上夏津地界时,站在渡口附近的高坡,放眼望去的情景——晴空下一片葱郁的荒原野岭,穷得有山有水有风景,就是没人烟。
时隔近一年,他再次站在这高坡上,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田茂嘉禾,山覆果林,炊烟袅袅,恍惚换了天地人间。
秦深与他并肩而立,手持那把黑白双面的折扇,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瞄着坡下的驿道,摆动手腕作势投掷。
叶阳辞歪了头,侧目而视,怀着揶揄与微妙的期待:“做什么,照猫画虎呢?”
秦深若有所思:“我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
“发现扇子若真是失手从这儿掉下去,十有八九会被枝叶兜住。只有准头和力道足够巧妙,才能精确地穿过那么窄的缝隙,往我头上砸。”秦深转过脸,注视他,“截云,所以你当时的确是故意的,对吧?”
叶阳辞似笑非笑:“王爷想多了,当时坡上的枝叶还没这么茂密。我从袖袋里掏糖时不慎失手,带落了折扇。”
秦深根本不信:“你就是故意的。”
秦深:“这半年我在聊城经营鲁王府,闲来除了给你写信,便是在回想你曾与我说过的话,发现句句玄机。你这人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叶阳辞用指尖叩了叩他手中的乌木扇柄,铿铿有若金石。
秦深说:“一开始我以为你误玩御猫被外放,结果你是故意给皇帝下套。我以为你是临时起意来打秋风,结果你一早就盯上我,蓄意接近。你说你选择山东,是因为山东乃礼仪之邦,可如今看来,跟尚礼是半点搭不上边,倒把响马与德州卫做成了你的左车右象。叶阳截云,你真是八百个心眼子,没有一个露在外面啊。”
叶阳辞抿了抿嘴角:“秦涧川,你的心眼也不比我少,还需要我一一例举吗?你我半斤八两,就不要互相嫌弃了。”
秦深脸色微沉:“谁说我嫌弃你了?”他将折扇放入袖袋,一下搂住叶阳辞的腰身,把人往自己怀里压,“你我签了契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于盟友,自然是希望越强越好,实力越深不可测越好。截云,所以你的那番话,也是真的吧?”
叶阳辞伸手推他,掌心按到他胸膛上时,发现自己就不该伸手……
但伸都伸了,再收回来不是更显刻意?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按着,嘴里问:“哪番话?”
“你说你是为了鲁王一脉而来。你说原是奔着秦湍,结果阴差阳错先遇上我,看我越来越顺眼。而秦湍,是既没气运又作死。”
叶阳辞抵赖:“有吗?不记得了,我那时想是喝醉了酒,胡说的。”
秦深哂道:“抵赖也没用,我亲耳所闻。截云,我发现你的话,要抽丝剥茧地听,触类旁通地想,才会发现前因后果竟然都连上了。”
“你喝醉啦?”叶阳辞反问,“醉了就去马车里灌点醒酒汤。”
秦深不管他打岔,继续说:“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高唐王府,在书房里与我交换的那个‘同等分量的秘密’吗?你说八皇子发疯,险些被你失手所杀。他身为皇子若真想报复你,明里暗里多的是法子,根本没必要委屈自己装作遗忘,也不会任你顺利去地方为官,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见真是因病事后遗忘。既如此,你又何必逃出京城?你是翰林,又不是皇子属臣,大不了不再进宫便是。所以我越想越觉得古怪,总觉得你对八皇子不是惧怕或避嫌,而是……失望。
“那么九、十、十一皇子呢?倘若他们中有一个能得你青眼相看,你也不会如此义无反顾地离开京城吧?
“截云,你究竟想要什么?”
叶阳辞沉默片刻,忽地一笑:“数九天寒,王爷就让我站在山坡上吹冷风,好狠的心。你不回马车,我要回去了。”
他收回手,拢了拢外披的氅衣,就要往坡下走。
秦深伸手一抄他的腿弯,轻松将人单臂抱起,踩着枯草上的积雪,滑下坡去。
叶阳辞单手揽住他的后颈,直至被丢在车厢内厚厚的栽绒地毯上,也没有松手。
秦深压着他,一边急切地深吻,一边拉扯氅衣领口的系带。叶阳辞被他吻得情动,自己将扯到快要打结的系带解了。
这个回应像热油浇在秦深丛生的心火上,使他热烈地灼烧着,欣喜到浑身发痛,亲吻却转而变得温柔缠绵起来。
良久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唇齿。
刚透了几口气,秦深就觉得难忍分离,低头又吻着叶阳辞,啄吻,吮吻,舔吻,从嘴唇到眉心到眼睫,到鼻梁侧边的那粒小朱砂痣,他仿佛怎么也吻不够。
叶阳辞被吻得暖洋洋,抚摸着他后背贲张起伏的肌肉群,愉悦地说:“长进了啊,我的殿下。这是找谁练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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