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起身从树枝间取下灯笼,仔细照亮他的示意图:“不愧术业有专攻,比我的构想详尽多了。今后我要是调离夏津,留下这座城也足够庇护一方百姓。”
赵夜庭手下一停,抬眼看他:“你要是调任其他州,我就想法子跟着调走。等你将来封侯拜相,也饶我个真正的将军当当。到时我为你开疆辟土,为你征战八方。”
叶阳辞失笑:“我又不是皇帝,你为我开什么疆辟什么土,别把我脑袋开掉了。”他提着灯柄,拍了拍赵夜庭的肩膀,“开疆不如开心。安安稳稳地驻扎下来,先解决军粮问题。走吧,回去睡觉了。”
赵夜庭问:“你有没有醉?”
叶阳辞微怔:“才一瓶,醉不了。”
赵夜庭说:“你要是醉了,我可以背你回去,但你不能再吐我背上。”
叶阳辞再度失笑:“你陪我回到营帐就行,我的马还栓在你帐子旁边呢。”
于是赵夜庭接过他手里的提灯,照着下坡路,边走边说:“夏麦要下种了吧,等我的兵盖完营房,立刻去官田垦荒。对了,按说军屯到位,我还得向高唐知州投递卫所文书,将治下军户编入地方户籍。”
叶阳辞道:“高唐城昨夜遭逢大难,现下正乱七八糟,等东昌府衙报于山东布政司,再报于朝廷处置,新的知州到任,我再与你同去拜会。”
赵夜庭想了想,又问:“郭小兄弟说,今日马贼攻城,你独自出城迎战,关键时刻幸亏有人飞马赶来相助,一箭射杀匪首与三名马贼。是谁弓术如此惊世骇俗,我来时怎么没见着?可否引为一见?”
叶阳辞脚下踢到树根,绊了一下。赵夜庭抓住了他的胳膊。叶阳辞站稳后,轻叹:“你们一个个的,总是有意无意提醒我,还欠着硕大的人情债没还。我倒是想日后有机会再还,可又担心他到时已经硬如石头凉如水,这人情债就变成了良心债,得背一辈子。”
赵夜庭琢磨着他话中之意:“那人或有性命之危?你想还人情,需要我帮忙吗?”
叶阳辞摇头:“你不了解情况……这样吧,我打算去一趟聊城。夏津县有江鸥、郭四象他们,现在又有你的两千人马坐镇,我可以放心了。”
“这里你尽管放心,只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多带些精干的衙役去。”
“不,我不想惊动县衙众人,此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我借一队亲卫给你。”赵夜庭提醒,“记得带上辞帝乡。别管叶阳家训了,什么不为私人恩怨出剑,都是食古不化的死规矩!人要是没了,留着剑有什么用?”
叶阳辞笑了笑:“人要是没了,剑留给你继承。”
赵夜庭惩罚般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什么鬼话!给哥早点回来,一根头发都不准掉!”
“叫我小叔,我就不掉头发。”
“……那你还是掉吧,秃了更凉快。”
叶阳辞趁其不备,挑出他脑后扎在发髻里的长生小辫儿,狠狠揪了一把。
第42章 你这要求有点高
姜阔穿着郡王袍服,吃喝都在马车车厢里,轻易不露面。车队慢悠悠地从清平县走到博平县附近,再往南行不到百里,便是聊城了。
而高唐王还没回来。姜阔担忧地叹着气。
入夜,他趁着暮色掩护,低头走进临时驿所,点亮了室内的油灯。
灯光照出桌案前的一个雄健人影,姜阔先惊后喜,行礼道:“王爷!”
秦深点点头:“辛苦你了。”然后借着灯,翻看手边的《昌谷集》。姜阔利索地脱下袍服,铺挂在衣架,换回自己的侍卫装束。
姜阔犹豫片刻,说:“王爷奔波赶路,想是尚未用膳,卑职命人送进来。王爷用膳后早些休息,卑职告退。”
“你想问什么就问,”秦深翻过一页纸,“不然怕你今夜百爪挠心,睡不着觉。”
姜阔笑了:“卑职好奇心重,多谢王爷体谅。那个……还好吧?”
“本王的两位嫂嫂和侄儿都好。”
“那个……”
“夏津县城安然无恙,马贼死伤数百人,狄花荡见不敌,率余部逃走。”
“还有,那个……”
秦深抬眼看他:“你很在意?”
姜阔狡猾地回答:“卑职替王爷在意,王爷宅心仁厚。”
秦深轻嗤:“你就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回头娶个老婆生一群娃,有你操心的。”
“是是,卑职咸吃萝卜淡操心,所以那个——”
秦深无奈地把书册一放:“好端端的,一块油皮都没擦破,满意了吧?”
姜阔笑道:“王爷满意就行。都说英雄救美,雪中送炭,最是感动人心,他若是对王爷死心塌地,将来步上高位,也能成为得力臂助。”
秦深出了一瞬间的神,喃喃道:“只怕被套牢的不是虎……”
这句话又低又模糊,姜阔没听清,也没敢请对方再说一遍。他抱拳道:“卑职叫人来送晚膳。”便退出了房间。
秦深伸手入怀,抽出一柄黑白两色的折扇,缓缓把玩。夏夜闷热,他打开扇面,想扇一扇风,又合上,爱惜地摸了摸乌木扇柄。
聊城北门大开,黄土垫道,清水洒街,把高唐王的车队迎到了鲁王府门外。
秦湍一身亲王常服,站在门槛前,垂目看着秦深步步迈上台阶,走到面前站定行礼。他当众托住秦深的肘尖,说:“三弟,一路奔波辛苦,都是二哥和你二嫂多事,非得遣你来这一遭。”
“二哥二嫂挂念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何来辛苦。”秦深从容把臂,在秦湍转身跨过门槛后还弯腰拨正了他的裳幅,一派兄友弟恭的景象。
两人在客厅分尊卑落了座,秦湍命人请王妃出来。须臾一名端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进厅,秦深起身也向她行了礼:“二嫂金安。”
王妃寄如锦福身还礼后落座,娴雅面容纹丝不动,好似雕像一般,美而呆板。
秦湍说:“你二嫂满心盼着见一见你那两位侧室和娇儿呢,念叨好几日了。这次也一并来了吧,怎的不进厅堂?”
秦深从寄如锦脸上没看出半点期盼的神色,但仍笑道:“是我疏忽了,早该让她们来给二嫂请安。”说着对身后管事吩咐一句。
片刻后窈娘子与英娘子牵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进来,战战兢兢地向亲王与王妃跪地行礼。
秦湍打量两个女子,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面带病容的瘦弱孩童,把这孩子看得哭起来。哭也哭得不健康,呜呜咽咽像只小猫。
秦深皱眉,对两个娘子冷声道:“怎么事先没教导好?见人就犯怯,哪里像我鲁王一脉的子嗣,还不带下去哄歇停了。”又压着恼火,朝秦湍说,“出身低贱的妾,生出个先天不足的小崽子,叫二哥二嫂见笑了。”
秦湍笑了笑:“孩子还小么,养养就壮实了。你二嫂最喜欢孩子,又会饮食调理,交给她抚育几年,定能脱胎换骨。”
寄如锦见他看过来,便如雕像突然开窍,一板一眼地开了口:“夫君说得对,妾身一定好好抚育小侄儿。还请三王爷放心。”
窈娘子与英娘子似乎想哀求什么,被秦深瞥了一眼,不敢多言,只将孩子抱得紧紧。秦深不以为意地道:“那就有劳二哥二嫂了。聊城繁华有人气,亲王府的医官医术也更精湛些,放这里养着,兴许还真能平安长大。”
王妃身后的婢女上前,把强忍哭声的两个娘子和孩子带出了厅堂。秦深不为所动:“妇人之仁。”
秦湍笑道:“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难免目光短浅。这次唤你来,也是想给你安排一桩好婚姻。立个正妃,生下嫡子,为宗室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
秦深说:“二哥,我烦人拘着管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湍说:“娶个贤良淑德的,像你二嫂这样,拘不了管不着,放心吧。”
秦深想了想,又说:“二哥,我对正妃挑剔着呢,要眼含秋波,体带梅香,肤白貌美,身段高挑,会些刀剑拳脚,性情嘛不能弱气,要智勇双全、伶牙俐齿的,还得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既擅引诱又能拿捏。对了,最好脸上有朱砂痣……差不多就先这样吧。”
“你这要求……”秦湍敛了笑,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有点高。”
“要不怎么拖到了现在呢。”秦深恹恹地推着杯盖,往椅背上一靠,“反正我也没多想成亲,找不着中意的也无所谓。”
秦湍不爱看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鲜活的生命捏起来,惨烈叫唤着,极力挣扎着,才有意思。
“那就先张罗着,条条都吻合不容易,但达到其中几条也许不难,毕竟东昌府闺秀众多。把你说的这些条件罗列在册,送去各个高门大户,让他们对号入座地送过来,你再进一步挑选。”
秦深问:“我要是一个都挑不中呢?”
秦湍说:“那就继续挑。或者,二哥帮你指一个最好的。”
秦深把茶杯一搁,懒洋洋地拱手:“那就有劳二哥费心了。”
他告退,随瞿长史去王府后宫西侧的麒麟殿安顿。那是大哥秦浔还在世,而他也尚未分封郡王时,昔日的寝殿所在。
到了麒麟殿,秦深并未多关心几句被王妃带走的两个侧室和小儿子,只是吩咐让他的侍卫们都住进殿后的西三所。
瞿境推说房间不足,住不下三百人,秦深也没坚持,就依他所言,让大部分侍卫去卫仓街的一处别院里落脚。
而平山卫的指挥使司就设于卫仓街上。
接下来几日,秦深仍是深居简出,一如在高唐王府时。秦湍拉他去看戏、吃酒、逛青楼,他勉强作陪,到底心不在焉,也就是去城郊山林里打狐貉,还有点兴致。
骑马路过卫仓街时,秦深瞟着平山卫指挥使司的官署门脸,冷不丁问秦湍:“高唐城被马贼袭击之事,二哥知道么?”
秦湍的余光一直在他身上,闻言直视他:“听说了,响马贼破城屠衙,劫掠官仓,许知州死得惨哪。”
秦深悲愤交加,咬牙切齿:“昨日接到消息,响马贼还把我的王府烧了,所有收藏付之一炬,我心痛啊,痛得要滴血。”
秦湍愉悦地吸食着他的痛苦,安慰道:“一座王府而已,烧就烧了。不如今后就住在聊城,比穷乡僻壤的高唐安全多了,我也能照应得到。至于你那些阴气十足的死物件,没了也好。”
秦深一脸不高兴:“那都是我珍爱的收藏品,二哥口下留德。”
“哟,和你二哥计较这个。”秦湍笑起来,“两日后,那些候选的闺秀们就会被家人送来鲁王府参加选秀,活人还不比死物好玩?”
秦深余怒未消地说:“我最新的藏品也有两百多年,那些小丫头才几岁?”
“这怎么比?”秦湍看他的眼神很无语,“难道也要给你找个两百岁的老妖精?”
秦深挑眉:“那就拜托二哥了。”
秦湍深吸口气,决定暂时放过这朵阆苑仙葩,也放过自己。他说:“下雨了,回府。”
夏日午后的雷雨说下就下。天空黑云翻墨,徒骇河上白雨跳珠乱入船,转眼把甲板溅湿了一大片。
叶阳辞在船厢里避雨,和新借来的几名亲卫打叶子牌玩儿。
赵夜庭原本给他精挑细选了三十个护卫,叶阳辞觉得动静太大,再三推辞后从二十个、十个缩减到了如今的四个。其中培风他是认过脸的,连影、钟小满、钟小寒三人,他在城外初见骑兵队时,也有过一面之缘。
帆桅处还有个哑奴罗摩,正在雨中忙着收拢船帆。
书童李檀没有跟来,叶阳辞嘱咐他照顾好两位前鲁王妃和小世子,如遇险可向城外军营的赵夜庭求助。
郭四象却出人意料地跟来了。他对叶阳辞解释:“听说平山卫经历司正在查空岗,总旗不准我再请假,催我归队呢,这下塞钱也不好使了。”
叶阳辞道:“春耕只是应急,你也早该归队了。待我手书一封公函,表彰你守城退贼之功,再盖上县衙大印。你拿去交给平山卫经历司的主官,也许对你今后升迁有用。”
郭四象不要表彰函,但叶阳辞坚持要写,好说歹说逼着他收下。
这会儿他披蓑戴笠站在船头,正观望雨势,忽然听见“噗通”一声响,像重物落水的声音。他定睛看去,见水花翻腾,河面隐约有两只手挥舞空抓,转眼沉没。
紧接着,前方一艘河船上跳下去个人影,扎进水里浮浮沉沉。
郭四象转身朝船舱内叫道:“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落水,另有人正跳河营救。”
叶阳辞把手中叶子牌一扔,掀开帘子出舱看了看,唤道:“罗摩,下水帮忙救人!”
暴雨如注,河面涟漪重重,难辨水中扑腾的痕迹,大是增加了搜救难度。所幸罗摩水性极佳,片刻后不仅捞上来一个溺水少女,连跳下救人的中年男子也一并拽回了船上。
那少女平放在甲板上时,已然面白唇青,没有了呼吸。中年男子一身织缎曳撒,看着像个体面人,他抱住少女的头和肩膀边用力摇晃,边哭喊着:“何至于此啊!不去就不去,爹不逼你了!再不逼你了!”
叶阳辞半蹲下来,伸手把少女的脉搏。培风举了把伞,两三步跨过来给他遮雨,其他几名亲卫也纷纷靠拢,警惕地站在叶阳辞周围。
中年男子无暇他顾,只是抚尸恸哭。
叶阳辞一把攥住了男子的胳膊,大声问:“你女儿的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中年男子被震慑了一下:“什么?”
“回答!”叶阳辞面色严肃。
中年男子嘴唇颤抖:“性、性命重要……”
“好。”叶阳辞扯开少女的高领衣襟,叠掌一下下按压她的心口,又捏开她的唇齿,不时渡气。片刻后,少女仍未清醒。
叶阳辞皱眉:“她一脚迈进鬼门关,我要下虎狼针了,得罪!”又转头吩咐,“把我行囊里的牛皮针袋拿来!”
连影急忙回舱取针袋,叶阳辞趁机把少女翻成俯趴姿势,双腿跪地分开。他对中年男子说:“扶好她,稳住。”又对周围所有人道:“全都转身,不准看!”
众人不明所以,只当他不愿泄露医术,于是转身。叶阳辞当即掀开少女裙摆,从袋中抽出一根长银针,针头朝着患者心脏方向,隔着湿透的长裤,倏然刺入她的会阴穴。
“你——”中年男子神情瞬时扭曲,还没来得及呵斥,少女陡然向前一震,大口大口喷出河水,而后侧躺在地剧烈咳嗽,竟是硬生生被这奇诡的一针救活了!
叶阳辞下针快,收针也快,转眼擦拭干净银针,收回袋中。
望着他波澜不兴的脸,中年男子神情变幻挣扎,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要先问一句“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最终释然长叹:“医者眼中无男女……在下叩谢先生救命之恩!”
他五体投地一拜,感谢对方救他女儿性命,同时感谢对方在生死关头仍尽量保护了女儿清誉,叫其他人转身勿看。
叶阳辞也担心医患纠纷,见状松了口气,说:“没事了。雨大,进舱里说话吧。”
第43章 要伪装还是化妆
船上没有婢女服侍,那落水少女只能独自在后舱擦拭更衣,叶阳辞事先拿了一件崭新的长衫放在案上,关紧后舱隔门。
中年男子湿漉漉地坐在竹席上,肩上搭了条吸水的大棉巾,自报家门:“在下平山卫经历司燕怀成,多谢先生为小女活命。”
郭四象正主动擦着打湿的针袋,闻言抬头吃惊道:“你是燕经历,燕大人?”
燕怀成转头看他:“这位小兄弟知道我?”
郭四象从怀中掏出腰牌,出示给他:“卑职平山卫小旗郭四象,是总旗肖协麾下。这位——”他征询地看了一眼叶阳辞,得到对方颔首示意后,继续说,“是夏津知县叶阳大人。”
论品阶,平山卫经历为正六品,比知县要高两级,但燕怀成显然是听说过夏津新任知县的事迹,再次拱手行礼:“原来是叶阳知县,难怪如此高义薄云,一身剑胆琴心。”
叶阳辞回礼道:“不敢当。救人只是举手之劳,待雨势稍缓,燕大人自带令爱回船,今日之事涉及隐私名誉,在场诸位不必再提。”
后舱传来凄楚哭声,少女呜咽道:“我怎么还活着!老天开眼,叫我死了一了百了!”
燕怀成生怕她再寻短见,急忙隔门叫道:“不逼你不逼你,你不想去鲁王府选秀就不去!爹另寻办法,这事儿总能过去,你可别再想不开!”
叶阳辞不想打听他人私事,但“鲁王府选秀”几个字使他没法置若罔闻,便问道:“怎么回事,小鲁王要选妃么?”
燕怀成扫视一圈舱内,除了叶阳辞和他的四名亲卫之外,还有一个小旗算是自家下属,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于是说:“小鲁王不是自己选妃,而是要给高唐王选妃。上个月就已对东昌府放出风声,不少官宦、世族纷纷投递了八字和画像,鲁王府初筛了一批适龄女子待选,小女也忝列其间。前几日鲁王府派人到各待选家中,照着详细要求又筛过一遍,最终圈出十二候选人,定下明日辰时于鲁王府选秀,由高唐王亲择一人,报于朝廷,立为正妃。”
“郡王正妃,想必各家都趋之若鹜,一心想要中选吧。”叶阳辞说。
“可不是?我也希望小女燕脂能中选。”燕怀成摇头叹息,“可惜啊,这娃儿太死心眼了,说不去就不去,逼急了就投河。唉,白白践踏为人父母的一片心呐!”
后舱里,燕脂倔强地道:“明明是父亲想攀高枝儿!我与裴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父亲原也是同意的,怎么一进候选名单就变卦?做人不能这般言而无信啊父亲大人!”
燕怀成既尴尬又恼火:“闭嘴吧,还嫌脸丢得不够?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是为子女计之长远,你放着王妃不当,偏要嫁个秀才,以后吃苦头时别回娘家诉苦!”
燕脂隔门说:“我乐意。我就喜欢书生抱负凌云,不爱权贵臭气污浊,要去选秀父亲自己去。”
燕怀成气得胡子直抖。叶阳辞斡旋道:“好了好了,你们父女俩一人少说一句。险些阴阳两隔,好容易救回来,何必斗气伤情分。”
燕脂听出这是恩公拉偏架在为她求情,便不再吭声。
燕怀成无奈长叹:“如今这样不成事,我也只能另想法子。可眼看选秀在即,若是报个突发疾病,任谁听了不怀疑?往轻里说是蔑视宗亲,往重里说是抗命犯上,这不明摆着得罪小鲁王,更是削了指挥使闵大人的面子。”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听闻他女儿入了候选名单,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要牢牢把握机会。他女儿若是有幸中选,便算是与皇家攀了亲戚,将来年祭大典或可随夫入京,进宫觐见长公主甚至皇帝陛下,可不得提携娘家飞黄腾达。
燕怀成知道上官这是要卖知遇提携的恩情,当下也只能做感激状,说些“苟富贵无忘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类的讨好话。
这要是知道他女儿抗命而逃,因此得罪鲁王一脉,闵指挥使日后还不得天天给他小鞋穿!
燕怀成唉声叹气,对叶阳辞说:“我这女儿生来是讨债的,这下要被她连累死。”
叶阳辞将松皮折扇掩了口鼻,垂目思索,忽然抬眼看向燕怀成:“燕大人,令爱是不愿中选,还是连去都不愿去?”
“啊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若只是不愿中选,届时打扮俗气些,举止鲁莽些,自然就能落选了,虽说粗鄙名声传出去不太好听,不过令爱若是已有情定之人,倒也无伤大雅。亦或者用些修容之物、抑制之药,一样能因病体羸弱而落选。”
燕怀成听了觉得是个好办法,正要赞同,后舱隔门打开,燕脂一身男装长衫,长发随意挽髻插根筷子,走了出来。
她先是朝叶阳辞拜了拜:“多谢恩公相救。我虽自投水,也是因为被逼无奈,若是能从心而活,谁又想寻死呢?”缓了口气,她又说,“恩公方才所问,我的回答是——连去都不愿去!”
“哦,燕小姐何以如此决绝?”叶阳辞拢扇,扇头抵着下颌,琢磨般端详她。
燕脂纵心有所系,触目之下仍惊艳起来,移开眼说:“不去,才能十成十落选;去了,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变故。这是其一。
“其二,我若去了,便是坐实燕家有悔婚别嫁之意,平白在裴郎心里横了一根刺,即使故意落选,别人也是说我德容不配,而非坚贞不屈。
“其三,就算我事后解释清楚,裴郎愿意信我,他家里人未必都心无芥蒂,我为何要在婆家给自己埋雷?”
“你怕别人误会,怕以后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就不顾你老父与燕家前途了吗?”燕怀成含怨捶着竹席,“白养你到十八岁,掌上珠似的宠着,人还没嫁出去,心已经飞走了!”
燕脂含泪对他说:“女儿不孝,未能遂父亲心意。但父亲一开始就不该打琵琶别抱的主意。女儿的确是为自己多考虑了几分,求父亲体谅垂怜。”
燕怀成严不能严到狠心,宠不能宠到兜底,不上不下地养出了个刚烈、精明又死心眼的女儿,只能老血内呕,自恨不已。
叶阳辞看这对父女左右为难的局面,在心里盘算着燕怀成、闵仙鲤与秦湍之间的联系,以及其中的可用之处。
燕脂穿着他的新长衫,恍惚有种男女错乱之感。一点朦胧而离谱的念头浮出叶阳辞的脑海,他有点被自己惊到,又有点想笑。
再离谱的想法,能达成实际效果就是好想法。叶阳辞折扇轻敲了一下掌心,凝神说道:“既如此,那就来个移花接木如何?”
移花接木?燕怀成与燕脂露出不解与期待之色,舱内其他人也都注视着他。
“人还是要送去的,以免小鲁王与指挥使怪罪,但燕家暗中告知裴公子半路来劫,在轿中就把燕小姐替换掉。如此裴家对燕家的看法就是富贵不淫,而非攀龙附凤,把燕小姐娶进门后也会高看几分。今后夫妻和睦,这事儿便是共守的秘密,若欺负了燕小姐——”
燕脂若有所思:“那就是同罪的把柄。可裴郎若是不来……”
叶阳辞反问:“心上人都不敢劫的男子,你图他什么?”
燕脂豁然开朗:“恩公说得对。我待裴郎真心如铁,他若不为我劈波斩浪,那就是他负我。我能为他赴死,他也该值得我这么做。”
姓裴的最好不来,好叫女儿死了心,但想到女儿失望死心的那一幕,燕怀成又隐隐心疼。他自知这是眼下困局最好的破解之法,点头问:“如何替换,谁来做这移来的花?”
叶阳辞气定神闲:“不必担心,交由我来安排,让‘燕家女’在不损体面的情况下落选。”
燕怀成掀了棉巾,再拜:“叶阳大人救我女儿性命,又出谋划策解危济困,燕某人空有一腔感激,不知该如何报答。”
叶阳辞在心里想好了他的报答之法,面上笑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也是我与你们燕家有缘。”待到关键时刻,你若明是非、识大势,我便拉你一把,以免你被当做附逆余孽一并清算。否则,就自求多福吧。
燕氏父女再次感谢,又问如何与他约定明日的细节。叶阳辞说:“这样吧,烦请燕经历留个凭证给郭小旗,回头我考虑清楚后,让他去贵府上传达与商议。对了,他还要去司里送公函,有凭证方便些。”
燕怀成摸了摸身上,只一个出入腰牌,暂时借予下属亦无妨,便给了郭四象。
见雨势渐歇,父女俩告辞回府做准备。临走前燕脂说:“惭愧穿了恩公的衣衫,待回府清洗干净再奉还。”
叶阳辞态度温和,但不容商榷地拒绝了:“衣衫不必还了,还请自行处理。”
他不穿别人贴身穿过的衣物。
郭四象想起自己为遮肉穿过之后,叶阳大人慷慨赠送的那件玉白色氅衣,耳根烧红,心道:那时我们也是初识,他对我解释过原因,对燕小姐却并不解释……到底是不一样的亲疏情分。
叶阳辞送客后,转头见郭四象抱着针袋魂游,用扇子敲了他肩头一下:“想什么呢?给你个任务。”
郭四象连忙收心定神,放下针袋:“请大人吩咐。”
“你这就下船,去聊城的平山卫指挥使司,调查高唐城遭马贼夜袭之时,是否有人出城求援,平山卫何时接到求援信息,又是如何应对的。倘若查出平山卫有官员纵匪或渎职,最好能拿到证据。”
郭四象应下。叶阳辞补充:“今日遇上燕经历,也是你小子的运气好。别忘了把我手书的表彰公函送去经历司,那是你应得的。”
郭四象红着脸告退了。
河船前方水域陡变宽广,到了徒骇河与会通河汇流之处,此行目的地聊城在即。
叶阳辞扫视四个亲卫。
培风机灵地抢先冒头:“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卑职。”其他三人慢了一步,暗骂他嘴快:“我等时刻待命,但凭大人吩咐。”
叶阳辞知道赵夜庭一手培养的亲兵,差不多就和他本人一样可靠,也就毫不避讳地问:“你们谁会变妆之术?”
四个亲卫一愣。连影问:“是伪装的装,还是化妆的妆?”
这下轮到叶阳辞疑惑:“有什么区别?能让男子看着像女子就行。”
“当然有区别。就说年轻男子吧,伪装的话,能装成个瘸腿毁容的老妇人,而化妆,能妆成他的孪生姊妹。”连影言之凿凿,“这两个我都拿手,大人需要哪个?”
叶阳辞摸了摸自己的脸:“本官……还真有个孪生妹妹。”
第44章 假观音与胭脂虎
六月二十三日,从卯时起,便有装饰精美的马车络绎进入聊城。鲁王府的前门与端礼门大开,马车停在广场,都是东昌府各路送来选秀的贵女。
这些贵女由家主或主事人领着,各自又携带了不少仆从与侍婢,导致广场看着有些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