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嗦着面条,抬脸看他,目光锐利。郭四象定睛而视,露出一丝笑意。
他弯下腰,好似揉了揉膝盖。须臾又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一队平山卫校尉追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为首正是看守廨舍的那个圆脸校尉,朝他戒备地笑笑:“方才忘了件事,所有从指挥使廨舍出来的人,都要搜身。这是规矩,还请见谅。”
郭四象挠了挠脑袋:“有这规矩?该不会是你回头想想觉得不对劲,怀疑我偷东西吧?屋里那些摆件虽然精致,我却没那么蠢,为了换几个钱自毁前途。”
校尉说:“郭小旗误会了。规矩嘛,人人皆如此,不独你一个。”
“既然大家都这样,那就搜吧。”郭四象抬起双臂。两名校尉上前,将他从外到内结结实实搜了一遍,连裤裆都没放过,什么不该有的都没有。
郭四象不高兴地问:“我清白了吗?”
校尉抱拳:“公事公办,冒犯了。”转身招呼众人,“我们走。”
郭四象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直到他消失在街尾,观望后续的那名校尉才进了官署大门。
面摊上,姜阔低头把剩下的面条吃完,擦擦嘴,拍了几枚铜板在桌,起身道:“老板,结账。”
第49章 需要一个揭盖人
卫仓街尾的槐园别院,是瞿境为高唐王府侍卫们安排的落脚处。瞿长史打的一手好算盘,不允许他们在鲁王府内守卫秦深,就给圈在别院里,由同一条街上的平山卫指挥使司负责盯梢去向。
姜阔进屋后掏出郭四象塞进他怀里的所有东西,摊在桌面。三名高唐王府侍卫围上来,胡延索问:“统领,这些是什么?”
逐一辨认后,姜阔拿起潦草抄录的账目,嘬了个牙花:“这姓郭的小子够大胆,运气也够好啊。”
“姓郭的小子?哪个?”
“郭四象。叶阳大人的,唔,学徒吧。我之前去夏津县城,与他打过几次照面,认了个脸熟……拿个竹筒过来。”姜阔将纸页卷好装进竹筒,盖上筒盖,以蜡封口,“这些证据郭四象自己拿了没用,想必是叶阳大人命他搜集的,最好先还给他。但不知他是孤身来的聊城,还是有人同行,又住在哪里。”
胡延索好奇地问:“这些到底是什么证据?”
姜阔端正的脸庞上浮起诮笑:“能让一卫指挥使吃不了兜着走的证据。”
他打开屋门,问院子里正在舞枪弄棒的侍卫们:“谁还没吃晚饭?”
“我!”“还有我!”二十几个人举起了手,也包括他身后的胡延索。
姜阔把竹筒往胡延索腰带上一系:“一个个轮着出去吃,就去我方才吃的面摊,坐丙号桌西位。吃一晚上,总有兄弟会碰上趁夜回来拿东西的郭小子。还有,我画张肖像贴在墙上,你们都来认清楚他长什么模样。”
入夜后,郭四象果然偷摸折返至那家面摊附近,暗中打量桌边食客与周围行人。
吃面的侍卫借着路灯看清他的模样后,使了几个眼色,拨了拨腰间竹筒,起身对面摊老板说:“这面太难吃,物归原主,我不要了!”
老板连连道歉。侍卫丢下几枚铜钱离开,郭四象与他擦肩而过后,他腰间的竹筒就不见了。
揣着失而复得的证据,郭四象咋舌:手下侍卫一个个都这么精锐强干,这高唐王得有多厉害,多会调教部下?不愧是秦大帅的儿子……不知他将来若有机会上战场,与赵将军比谁更高明?
初出茅庐的十八岁少年,浑然不觉自己今日做了一件多么有勇有谋的壮举,一心只想完成叶阳大人交代的任务。
紧接着他去了一趟燕府,将出入腰牌归还给燕怀成,还向燕脂转达了叶阳辞的几句叮嘱。双方敲定了明日的细节,顺道同用了晚膳,主客方才尽欢而散。
郭四象走出燕府大门,仰头望向漆黑夜空,想着徒骇河上的船此刻已不知驶到哪里,叶阳大人今夜会落脚在聊城的何处?
他决定翌日一早就尾随燕家的马车去鲁王府门外,总能遇上叶阳大人,并将这个竹筒交给对方。
郭四象仰头望夜空时,夜空笼罩着城内沧海一粟的他,也笼罩着城外静谧的徒骇河。
其时叶阳辞的船早已靠岸。而从高唐方向驶来的另一条船,正在涨水的河流中逐渐靠近聊城。
船舱内,薛图南与郑澄正对案疾书。
山东道监察御史共有十人,一个多月前被御史台尽数派往山东各府,肩负着体察民情、稽考官员、调查矿乱的重任。作为其中之二,薛图南在马贼退去后的高唐城里遇上了同僚郑澄。
此刻的高唐城,民众情绪尚未从破城屠衙的恐慌中恢复平静。平山卫姗姗来迟,又敷衍而去,似乎对除贼抚民之事并不放在心上。被血洗的衙门,只有两名被蔡知府指派过来的提刑官在清理后事,主持日常,等待着朝廷接到奏报后再派新的州官过来。
这种明明发生了恶性大案,从知府到卫所却一律漠视的态度,似乎藏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深意,令两位暗访的御史感到了愤怒与不堪细思的寒意。
薛图南搁笔,吹了吹纸页上的墨迹,皱眉道:“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东昌知府蔡庚,此二人定有蹊跷之处。”
郑澄颔首:“我也有此感觉。卫所兵马现已回聊城,我们沿水路赶上,看看以什么身份接近,一探究竟。”
“聊城……”薛图南略作沉吟,忽然道,“是东昌府衙、平山卫官署的所在地。城内还有个鲁王府?”
郑澄说:“是,如今这一脉当家的是秦湍,人称小鲁王。”
薛图南提笔,在纸页上缓缓写下“鲁王府”三个字。
郑澄不解地抬了抬眉毛:“薛兄这是何意?没听说鲁王府与这案子有关啊。”
“我这人一贯多事,你是知道的。”薛图南说,“来都来了,何不四处看看?”
郑澄笑道:“共事多年,我如何不知你心细如发。那就四处都看看。”
案几随着船身晃荡了一下,险些打翻油灯,薛图南连忙捞起考察记录纸,折好后封入防水革囊。
翌日午后的麒麟殿内,叶阳辞从竹筒中倒出一卷纸页,逐张摊平在桌,与高唐王仔细浏览。
“纵匪冒功,勾结宗室,挪用公银,伪造账目。还在东昌府各地开设钱庄和当铺,以低当高赎之法洗钱收贿。”叶阳辞一张张翻着纸页,尤其是那几张抄录的账目,说明的确存在阴阳账簿。只要拿到阴账簿,再对照盘查闵仙鲤的地下产业,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秦深说:“看来账簿的原本,就在平山卫指挥使司,闵仙鲤的廨舍里。这厮还真是狂妄,连密室暗格都不用。”
“他是肆无忌惮。三品指挥使,镇守整个东昌府,连知府蔡庚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他又最早勾搭上小鲁王,只手遮天惯了,哪有什么需要小心提防的呢?”叶阳辞将纸页装回竹筒,重新封好蜡。
“闵仙鲤是我二哥的獠牙。狄花荡是不太受控的利爪。知府蔡庚见风使舵,谁拿住了东昌府的命脉,他就倒向谁,像蜥蜴的保护色。千户葛燎是阴险也容易拔除的尾刺。钞关主事林疏风看似软弱,但背后有朝廷户部大员的支撑,是一条灵活捕食的长舌。”秦深总结秦湍的爪牙们。
“精辟!”叶阳辞为他喝了一声彩,“所以你选择了狄花荡为突破点,孤身犯险,离间她与秦湍,试图将她策反。你让萧珩去偷钜子令,这将会成为斩断她与秦湍联系的最后一刀。”
秦深情不自禁伸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半途又收回来,握住了竹筒。
“不是‘我’,是我们。狄花荡与我二哥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你比我看得更透彻,所以你把墨辩传承的希望种进了她心里。她迟早要反水,我希望是在今夜,于是与她约定了碰面的地点。”
叶阳辞出神地看着竹筒,也许其实是在看竹筒上秦深的手指。那枚常年戴在拇指上的骨韘不见了,只余一段孤零零的革绳,连在手串上。
再硬的骨头,也是会在一次次挽弓拉弦中磨损的,什么商朝古物,唬人罢了。他该用玉作韘,才能长久使用。
但他仍坚持用骨韘。
叶阳辞曾暗中猜测过,这是什么骨,虎骨?熊骨?直到秦深将嫂侄相托付的那一夜,直到与他对酌吐露过往的那一夜,听到秦浔临终前的遗言,他才隐隐猜出了真相。
这是马骨。秦大帅战马的遗骨。
“在我寝室床头的暗柜里,有一包马骨,是陪伴父王南征北战的,‘万朵青山’的腿骨,你也拿走。大哥派人在辽北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坐骑遗骨,没有找到父王的,大哥对不起你们……”秦浔如是说。
秦深用这腿骨做韘,日夜戴在手上,提醒自己,父亲还流落在北关苦寒之地,英灵未归。
骨韘上的每一道磨损,都是他抽在自己背上的鞭痕。
此志难酬啊。时不我待啊。他在一次次自我鞭挞中,趟着泥沼,挣着束缚前行。
所以冷漠,所以隐忍。不得不蛰伏,也不得不爆发。
叶阳辞也伸手握住了竹筒。两人指间交错,似触未触,依稀感受到彼此肌肤上的热意,皆是微微一颤。
秦深在这一丝轻微的颤栗中,听见冰层碎裂的声音——它本就绽出了裂痕,如今更是在坍塌的边缘岌岌可危。他感到失控的恐惧,但又莫名的安详。
他的手指微挪,触碰到了叶阳辞的手。
秦深被钉在了相触的这个点上,像一条盘踞在冰层下方,不愿避开雷劫的蛟龙。
叶阳辞回了神,收拢思绪,接着秦深方才的话头说:“闵仙鲤不察昨日之事,一是因为郭四象本身就是平山卫的人,举动名正言顺;二是即使他多心问起,燕怀成也会因为女儿逃选之事尚未尘埃落定,不得不掩盖经历房文书丢失的内情,替郭四象兜底。但今日闵仙鲤来过鲁王府后,如果得知中选者是燕家女,回头再对燕怀成恩威并施地加强笼络,此事未必不会露馅。”
“这是颗一触即发的地雷,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秦深沉吟,“而且二哥这个宴席也设得蹊跷,说是要庆贺,贺什么,总不能贺我今日好歹睡到了美人。”
“啪。”叶阳辞惩罚般拍打他的手背,将自己的手从竹筒上撤走了。
秦深也收手,揉了一把手背上的触感与余温,古井不波地继续道:“看来今夜注定不得安生。”
“‘时机’一词,真是微妙。有时苦等数年,千百次谋划,却始终等不来。有时又在猝不及防间降落在眼前,只看人能否当机立断地把握住。更有时……是见机行事,借势而为。王爷认为呢?”叶阳辞含笑而视。
秦深反问:“你认为,秦湍好杀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与人交谈中,对二哥直呼其名,并将其放在了这么煞气腾腾的预设中。
叶阳辞想了想:“好杀,也不好杀。据我今日所见,秦湍即使会些武功,也并不高明,无论是我的剑还是你的弓,都能强杀之。但杀了之后呢?朝廷会如何追查,皇上会如何严惩?无论是你杀了他,还是揭发他杀了秦浔,鲁王一脉都将陷入手足相残的丑闻,正好给了皇上发落的借口——王爷应该记得我曾提醒过的话。”
——关于先鲁王的浓墨重彩将逐一被剥落,立国御敌的大帅的遗泽如堕入尘泥的宝珠,很快黯淡无光,最终混同砂砾,被踢进青史无数不见天光的裂缝里,湮灭无踪。
秦深黯然颔首,沉声道:“不错。秦湍就算要死,也不能在明面上死于我手。而世人对他罪行的流言再多,也不能有杀兄害弟这一条。大哥的英年早逝,我必要从他身上得知真相,但不能以这个真相给他定罪。”
“那就用其他真相定他的罪。”叶阳辞的声音里埋着冰雪般的剑光,“秦湍不死,东昌府的天就亮不了,那些即将被苛捐杂税逼上绝路的百姓们也活不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锅将沸,我们需要一个揭盖人。”
秦深思忖后说:“我有一个人选。”
夜宴的场所放在了鲁王府的中宫正殿,承运殿。
下人们备好了满案的美酒佳肴、暖场的丝竹歌舞。酉时三刻宾客们纷纷落座,除了鲁王府的属官,多为聊城的富商巨贾以及颇有名望的文人雅士,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种由藩王开设的筵宴,官场上的人明面上是不会来的,要避嫌。
秦湍入殿时,宾客纷纷起身行礼,恭维声一片。他敷衍地颔首,侧了脸问随侍女官:“高唐王呢?”
女官答:“应是快到了。”
“你没有告知他,戌时之前要到?”秦湍带了点笑。
女官脸色一白,当即下跪请罪:“奴婢不敢。三王爷虽不耐烦快活时被奴婢搅扰,但也明确回了句‘知道了’。”
“快,活。”秦湍轻嚼这两个字,“有多快活?”
女官一时没想好,该如何描述得实而不淫。秦湍已俯下身,在她头顶问:“说说,他有多快活?”
“三王爷和新美人……衣裙四散,杯空榻乱,鸳鸯戏水,怀中……怀中抱月。还说,再敢妨碍他尽兴,叫奴婢人头落地。除了奴婢进去的那次,麒麟殿的门从早到晚没打开过,连午膳都是吩咐侍女放在外堂就走。”
这下秦湍是真笑了:“这么中意?太好了。看来三弟不止生出七情六欲,还有了迷恋之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为他高兴啊。”
他摆袖,坐进玉阶上的雕龙主座。
女官躬身后退时,秦深携美而来,向秦湍行礼道:“我来迟了,劳二哥久候,该罚。”
秦湍端详他的脸色,看不出是餍还是虚,说:“那就先罚三杯。”又望向他身边一袭道袍的叶阳辞,呵了声,“一看再看,的确出尘绝俗。早菩萨,晚仙君,阴阳变幻为戏,三弟是懂极乐的。”
秦深连尽三大杯酒,阴郁眉眼间也染了点春风:“二哥打趣了。我是个没情调的粗人,比不得二哥从容雅致。对了,二嫂怎么没来?”
“她不爱热闹,在千晔宫陪孩子,你那两个侧室也在。”秦湍简单解释,让他入座。
秦深的桌案同样设在金台上,位于主座左侧,但要低两层台阶。
宾客们见两位王爷都已到场,举杯先祝几句“敬颂大安”“长乐永康”之类吉祥话,得秦湍挥挥手说了句“高唐王得了佳人,本王心情好,设宴以贺,诸位不必拘束,今夜欢饮达旦”,便都放宽心坐下来,饮酒吃菜,听曲赏舞。
秦湍喝得多,吃得少,两边侍女伺候得无微不至。
秦深不要侍女伺候,就要新收的美人给他喂酒夹菜。叶阳辞无奈端着酒杯喂他,低声挤兑:“这下逮住机会使唤,可美死你了。”
“美,当然美,以后不知还有没有这等好事。”秦深笑着搂他的腰,故意扬声道,“来,给本王喂个荔枝虾球。”
叶阳辞放下酒杯,用玉箸夹了虾球,左手虚托,喂到他嘴里。秦深连虾球带箸头一并咬住,不让他轻易抽出来。叶阳辞知道这是挑逗之意,便松手去拿盘中剥好的荔枝。
秦深径自接住玉箸,快速嚼吃了虾球,又张嘴等他喂荔枝。叶阳辞将荔枝一掰为二,果肉自己吃,抠出的果核丢他嘴里。秦深吐出果核,惩罚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腰:“调皮。”
秦湍在上座,冷眼看这对新人蜜里调油。
酒过三巡,秦湍搁杯:“诸位嘉宾,本王有事宣布。”
闲聊的宾客们顿时收声,大殿内一片岑寂。
秦湍面对阶下,目光却瞥向秦深,说:“高唐王有一子,年三岁,今日起要过继给本王为嗣子。他见本王夫妻膝下空虚,执意如此,本王再三推辞不得,只好受了这份盛意。今后,本王定待此子如亲生,以安吾弟之心。”
宾客们愣住。
很快,有头脑活泛者反应过来,大声称赞:“此乃孝悌之义。鲁王殿下慈爱,高唐王殿下悌顺,兄友弟恭,令人称羡啊!”
“对对对,难怪殿下要设宴,如此美事,值得一贺!”
“来,都举杯,祝两位殿下笃爱和睦,共岁千秋。”
颂声四起中,也混杂了窃窃私语:
“高唐王也只有这根独苗吧,就这么舍出去了?”
“不舍能怎样?那是他的兄长,更是他的家主。亲王一声令下,郡王敢不服从吗?”
“连唯一的儿子都留不住,奇耻大辱啊。”
“高唐王真是好算计。他那是庶子,承袭不了郡王位,将来顶多封个镇国将军的虚衔,如今过继给鲁王,养在正妃膝下,万一正妃终身无所出,可不就成了嫡子?还能继承王爵。”
“这叫什么,以小博大。”
“可过继之后,便与他无父子关系了,他图什么?”
“图什么,血脉之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那么容易断绝的。”
秦深能感觉到侧上方,秦湍如毒蛇般游过来的视线,盘在了他的身上。
事出突然,他不能不惊诧,也不能太惊诧。夺子之辱,他不能不恼火,也不能太恼火。得有个恰到好处的反应。
秦深用力握住酒杯,手背青筋凸起,酒液在杯中摇荡。叶阳辞意会了他想要的度,“咝”地吸口气,细着声道:“好疼,王爷收着点儿劲,妾身的腰要断了。”
他边说,边贴着秦深,撒娇似的挨蹭。
秦深松开勒着他腰身的手,起身转向主座,拱手道:“二哥二嫂有这心思,早说不好么,为弟一定成全,何必当众打我个措手不及,难道还担心我会拒绝不成?区区一个小儿,二哥看得上眼,就拿去过继。只是这孩子胎里带出的不足,恐怕没那么好养,今后要劳二哥二嫂费心了。”
这明摆着是反驳秦湍,表明自己的不知情,但又不反对把孩子送养。宾客们见势不对,讷讷地收了声。
秦湍捕捉着秦深话语中的怨气、无奈与破罐子破摔,愉悦地笑了:“既然三弟盛情难却,为兄就却之不恭了。”
两位王爷都在自说自话,各执一词却又达成了诡异的和谐。铜锈死水一般的和谐。宾客们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不敢深思。
瞿长史就在这时匆匆进殿,对秦湍低声禀道:“王爷,那孩子忽然犯病,下人着急请了府内医官来看诊,说是先天心疾,恐怕治不了。还说这次犯得厉害,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去,王妃请您过去一趟,拿个主意。”
秦湍知道那孩子不健康,可没想到真这么严重,搞不好连今夜都熬不过,要死在他的王府里,死在他宣布过继为嗣子的这当口。
他不禁瞪视秦深。秦深离得近,也听见了,露出一副无可奈何又早已麻木的神色,说:“我早提醒过二哥,先天不足的小崽子,不好养。”
难怪他方才一口就应下来,这是要趁机甩锅。但此时再甩回去,是当着这些豪绅名流的面打自己的脸,怕是今后在东昌府要被人在背后嘲笑。秦湍冷哼一声:“本王去千晔宫看看情况,三弟同去。”
秦深说:“我不去。这孩子从接回来到现在,反复发作许多次,我被折腾得身心俱疲,眼不见心不烦。”
秦湍见他混不吝,又担心拖久了那孩子真要当场死在自己府上。届时秦深借机发难,闹将起来,皇帝和长公主那边也不好交代,他只好丢下秦深和满堂宾客,拂袖而去。
宾客们听不清他们说话,但直觉出了什么事,一脸疑惑地面面相觑。
秦深懒洋洋地举起酒杯:“无事,我二哥去哄媳妇儿了。宴席继续,不醉不归。”
宾客们窃笑起来:“鲁王殿下与王妃伉俪情深,真是令人羡慕啊。”
“接着奏乐,接着舞——”秦深话音刚落,酒杯失手跌落桌面,溅了自己和叶阳辞一身酒水。他不以为意地将叶阳辞往怀里一揽,起身道:“走,美人,随本王去更衣。”
宴会中途带人去更衣,这是临时要宠幸的意思,宫中多有惯例。瞿长史不能拦着高唐王不准他举旗造人,只好吩咐在场的侍卫头领,带队跟住两人,以免又横生枝节。
秦深搂着叶阳辞,脚步虚浮地走过游廊,去到承运殿后面的圜殿。一队侍卫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这座殿圆顶重檐,可供暂时休息及接待宾客之用。秦深将叶阳辞推入殿内,对侍立的内监与婢女喝道:“不需要你们伺候,出去,多烧点热水备着。还有,叫后面那队侍卫滚远点,休想听本王的壁角。”
内监与侍女应了,见高唐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扯开美人的腰带,忙不迭将殿门关上。
那队奉命盯梢的侍卫近到殿前,闯是不敢闯进去,只能前后殿门外各安排半队人守着,直到高唐王尽兴完出来。
圜殿内,上方有人吹了声曲里拐弯的口哨。秦深仰头,看见了蹲在梁上的萧珩。
叶阳辞整理衣襟,重新系好腰带。萧珩矫捷地跳下大梁,遗憾道:“哎呀,口哨吹早了,没有活春宫看。”叶阳辞嗤笑:“吹迟了也没用,别做梦了。”
秦深逼近一步,目光森冷:“你想看?眼珠挖下来,镶在墙上慢慢看。”
灯下黑影里仿佛要跃出万壑惊雷,气势慑人。萧珩收敛了浮气:“开个玩笑,殿下息怒。东西卑职已经到手,小鲁王藏得深,找起来费点劲。”
他从怀中掏出个收口的锦袋,呈给秦深。
秦深解开锦袋,倒出一块比巴掌还大、厚逾一寸的青铜符牌,轮廓不规则,阴刻纹路,正面是圆环、城楼与古剑组合成的墨者徽记,背面以战国文字刻了个“令”字。他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翻看了片刻。
在此期间,萧珩也没闲着。他坐于榻沿,在生牛皮做成的鐾刀布上涂抹刚玉粉末,把鸣鸿刀的刃尖磨得更快利。
叶阳辞看他手法颇专业,问:“为何此时打磨刀刃?”
“杀人之前,要先磨刀。”
“你要杀谁?”
萧珩抬头,朝他跌荡一笑,眼底映着野心勃勃的烛光:“自然是我的上官,葛燎葛千户。他不死,怎么腾出位置给我坐?”
叶阳辞忽然觉得这人也有点意思,薄幸和野心都写在眼里,反而不真实。
也许萧珩真的只是他的第二张脸,更逼真,也更隐蔽。
秦深看完钜子令,没说什么,重又收回锦囊中。他对萧珩道:“你若真要杀葛燎,并能拿到他勾结宗室,为非作歹的证据,临清所的下一任千户就是你。”
萧珩问:“当真?”
秦深淡淡道:“本王虽未完全信你,但答应的事,一言九鼎。”
萧珩从榻边长身立起,收刀入鞘:“就在今夜,瞧好吧。”他打开窗缝,猫一样溜走了。
叶阳辞问:“这钜子令是真是假?”
“微真。”秦深想了想,“勉强算半成吧。”
半成?二十分之一。难怪叫微真。叶阳辞忍笑,说:“得赶在被殿外的侍卫怀疑之前,将它交给揭盖人,时间有点紧啊。”
秦深侧了头,意味深长地看他:“你是说我‘更衣’的时间?一点也不紧,你会知道的。”
叶阳辞从不在言语上落下风:“好啊,那下官就拭目以待。也希望殿外的侍卫们能耐得住性子慢慢等。”
“还有个问题,两位前鲁王妃与小世子都在夏津县城,”叶阳辞问,“王爷带来的所谓‘内眷’,想必是为了应对秦湍而准备的替身,那孩子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51章 契约关系最牢固
圜殿夹在承运殿与存心殿之间,前后有廊相连,从它的重檐攒尖顶跳到廊盖上方,踩瓦而行,须臾就能到存心殿,再由殿内进入密道。
西密道中,火折的光焰如豆,勉强照亮身前几尺之地。秦深对叶阳辞解释道:“我把两位嫂嫂与侄儿接回府,并对外声称是侧室和庶子之后,就开始准备替身,以防秦湍派人来探查。”
“半年多之前?王爷真是未雨绸缪。”
“府内有两个婢女,名唤英娘与窈娘,素性机敏,忠心不二,我便选中了她们。而炎开的替身不好找,年龄、容貌都不能相差太多,最重要的是不能太早晓事,否则被盘问容易露馅。最后是英娘帮了忙。她家有个不到三岁的外甥儿,因为先天心疾医不好,被父母遗弃在婴儿塔待死。我便叫她将那孩子抱回来,着医官仔细调养,能养得几时是几时。那孩子与英娘亲近,直接喊娘喊得顺口,脑子又迟慧,再合适不过了。”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看来王爷二月份染上温病之时,鲁王府瞿长史来高唐城就是奔着这个来的了。他在徒骇河撞上马贼浮尸,导致墨侠刺青被我发现,反倒是搂草打兔子,捎带的。”
秦深说:“不错,那时瞿境就是奔着验明真身来的。瞿境传令说小鲁王召见我一家,被我用故意染上的风温病使了缓兵计,便画走英娘与窈娘的肖像,是为了呈给秦湍辨认,以释他的疑心,毕竟大哥的遗孀他都认识。又说什么把孩子带去鲁王府养一阵子冲喜,其实早就打着夺子为质,加倍钳制我的主意。”
叶阳辞幽然叹口气:“那时我为王爷治病,谈到墨家刺青,谈到矿政之变,甚至谈到王爷面临的三个困局,以为交浅言深,没想到还是大有保留。
“暗备替身、故意染病、调包质子,一件也没告诉我。哪怕将嫂侄相托那一夜,王爷也只是说为了防秦湍抄底你的王府。看来王爷心里够能藏事,也对自己够狠。”
秦深停下脚步,一把握住了叶阳辞的手臂:“截云,我的风温是你用针药治好的,这是救命之恩,我承你的情。有些事,我的确没有和盘托出,毕竟当时我们……还没到如今这般地步。”
叶阳辞看火光在秦深脸上跳跃,竟似有几分忐忑不安之色,着实罕见。
他按捺心中异样感觉,轻笑一声:“如今我们也没到什么地步呀。说救命之恩言重了,我也算半个医者,王爷付出丰厚的诊金,本质上是公平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