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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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辞满意地颔首,旋即苦恼道:“唉,又多了两千光棍……这下整个县的男女比例更不平衡了。还好多一重军法约束,不然我还真不放心。”
赵夜庭自己无心男女之事,也就不觉得部下有多需要,无所谓地说:“他们要是还有那心思,说明操练得不够累,干完活儿再练兵,我看哪个王八羔子还有余力东想西想。”
叶阳辞颇为同情地瞥了眼他身后的骑兵们,心道也不能叫全营一辈子打光棍,这事容后再解决。
赵夜庭伸手搭他的肩,发出邀约:“晚上来我军帐里喝酒?不醉不归。”
“你带酒了?不是一路轻骑疾行来的?”
“当然没带。你出酒,我出……出月光吧。今夜正好十五。”
叶阳辞笑着答应,又想起险些忘了个人,连忙说:“你和这些亲兵先来衙门里吃饭,我叫厨子给你们整一桌。其他兵士等扎好临时营地,来县仓找库卒领取口粮,自行埋锅造饭。晚上我再带酒去找你。”
赵夜庭听出来他还有事要处理,便点头道:“你去忙。今后我就算在这儿扎根了,有的是时间叙旧,不急这一时。”

日已正午,叶阳辞穿过县衙大院,走进知县私邸,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须臾房门开启,秦深穿了件单薄松垮的“凝夜紫”色夏衫,披着湿发,踩着木屐站在门内,显然是刚沐浴完。
果然还是落脚在原先这间,叶阳辞心想,出入自如,简直要把我这里当王府别院了。
清新水汽带着皂香笼罩下来,他微仰了脸看,再次羡慕了一番对方的身高与体格。
秦深垂目,也在瞧他擦得半干的头发和新换的挼蓝色衣裳。白玉皮肤上的血污洗干净了,半敞的领口内,锁骨玲珑又漂亮。秦深的喉咙空咽了一下,饥火烧心。
“用过午膳没有?”他问。
叶阳辞说:“没有。”从昨夜到今午,忙着备战、打仗、收拾残局,早膳和午膳都顾不上,肚子里只有几块糖,早就化光了。这会儿他饿得快要晕过去。
明明叫厨子弄了一桌饭菜,可他却没留下和赵夜庭他们同吃,反而饿着肚子来找秦深,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
秦深从他的神情中,品出了一丝委屈巴巴的意味,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进来吧。你那小厮送过来一碗面,刚好同用。”
一碗面,够两个人吃吗?叶阳辞进屋,走到圆桌旁一看,真是好大的碗!跟个盆儿差不多了。
麦香扑鼻的手擀面,滚水捞熟后摞在大海碗里,周围十小碟配菜、四小碟作料,围着大碗摆了一圈。
“这是……”
“临清温面。”秦深道,“用料简单,夏日吃着也清爽。你那小厮机灵,我口述一遍,他就说会了。”
叶阳辞看着小碟里的卤肉片、炒豆芽、豆角末、茄子丝、酱瓜丁、煎蛋碎等配菜,以及香醋、芝麻盐、蒜泥、麻汁儿酱等作料,好奇地问:“都倒进去,拌着吃?”
秦深说:“哪样你不吃的,就别放。”
叶阳辞把所有小碟都倒进去,用长筷子拌匀,五光十色的满满一大碗。桌上另备了两份空碗筷,他给彼此盛好面,忍不住笑了:“上次我请王爷吃乡野陋食,这次王爷就拿市井菜肴回敬,真是有心了。”
秦深拿他的原话调侃:“谁叫‘龙肝凤髓摆面前你也没胃口’呢?”
面条爽滑弹牙,瓜蔬色香交织,酱汁调和得刚刚好。叶阳辞埋头嗦了半碗面,满足地叹口气:“好吃。”
秦深已在盛第二碗:“以后无论多么急要之事,都不准你饿着肚子去做。还有,身上要常备着糖,别再忘了。”
他的语气平淡但不冷淡,仿佛只是不经意的絮语。叶阳辞用筷尖拨着面条,另一只手在桌下悄悄碰了碰袖中的那包龙须糖,回了声:“嗯。”
两人合力消灭了一大海碗温面。
沏茶净口后,叶阳辞问:“狄花荡呢?”
秦深直截了当地说:“不配合,我把她下狱了。你那牢房里不是还有个唐时镜的手下?我交代过江典史,就关在他隔壁。”
叶阳辞端着茶杯,斜睨他:“王爷,你毁了下官的待客之道也就罢了,难道不担心他二人串供吗?”
“他们既然同为小鲁王效力,关在一处,互通一下有无也好。”秦深懒洋洋地嚼着一片罗芥茶叶,“我那二哥可不是个坦诚人。”
县衙牢房内,狱卒一个都不在,方越还真的与狄花荡隔着木栅栏说起话来。
“他们说你是‘血铃铛’?原来赫赫有名的响马贼大首领长这样!”方越啧啧称奇地打量狄花荡,收获好几个带杀气的白眼,仍兴致勃勃,“你这是女扮男装呢,还是男扮女装呢?”
镣铐束手,狄花荡烦得要死,恨不得一拳把他满口牙捣碎。
方越把脸挤在栅栏之间看她:“你也被抓啦。不过放心,等我逃出去时,顺道也会把你救走的。”
狄花荡忍无可忍骂:“你脑子有病?”
方越说:“关了有一阵子,每天三张饼子、两瓮水,狱卒把东西一放就走,跟个哑巴似的,老子没病都要憋出病了。好容易来了个自己人,当然兴奋啊。”
狄花荡不屑反问:“谁跟你自己人?闭嘴!”
方越呵呵一笑:“你没见过我,难道也没见过我调教出的传信游隼?”
狄花荡怔住,转过头审视他,片刻后问:“你是临清所葛燎手下,还是鲁王府的人?”
方越道:“我一个养鸟的喽啰,哪儿入得了葛千户的眼,更别提小鲁王了。怎比得上狄首领受重视,连飞往你寨中的游隼都是专门调教过的。”
“怎么个专门调教法?”狄花荡问。
方越大约真是快憋疯了,龇牙笑得邪性:“那几只游隼只要听见你们嘴里说出‘秦湍’两个字,就会发狂地把你们的眼珠啄下来。被啄眼的人必然惨叫,而叫声会进一步刺激游隼,使它投火自焚。你可知它的脚环不仅用来传信,更是内置机关火药,一旦置于明火内就会引发爆炸——嘣!方圆两丈内尸骨无存。”
秦湍……如果哪天,我不尊称他为“钜子”而直呼其名,就会被他视为叛变,哪怕在千里之外、在私下场合,也逃不脱监视,那些游隼就是执行处决的刽子手!
狄花荡想起历龙山匪寨,那夜与官兵厮杀时燃烧的屋舍。她也许该庆幸大火没有烧到隼笼,而当时她和手下们已然冲出包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狄花荡目光狠厉地瞪视方越。
方越的脸镶嵌在栅栏间,双臂穿过缝隙环抱木柱,夸张地叹口气:“葛千户目中无人,视手下如草芥。但我的头儿很好。就是他那种‘好’吧,唔,估计寻常人消受不了……但对我真的没话说。”
狄花荡皱眉:“牛头不对马嘴,你脑子真有病。”
方越又笑:“我的头儿悄悄来过一次,他说安心,死不了。他还说,叶阳大人真的很有意思。”
狄花荡一双丹凤眼乜斜他,暗自思忖。
没过多久,很有意思的叶阳大人就出现在县衙大牢里,身后跟着个点头哈腰的狱卒。
铁门被打开,叶阳辞踏进铺着稻草的牢房,吩咐狱卒:“把她的手铐卸了。”又对狄花荡拱了拱手,“狄大首领,我方才有事迟一步回城,才知你被下入大狱,真是有违待客之道,得罪了。”
狄花荡冷笑:“你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把戏拙劣得很。想收买人心?可惜你老娘我不吃这一套。”
叶阳辞依然气定神闲,如聊家常:“我刚和德州卫的游击营碰过面,他们准备驻扎在本地不走了。城外马贼矿匪的尸首,我也请他们帮忙收敛去义庄下葬,以尽后事。眼下是午后,狄首领再怎么着恼,饭总是要吃的,吃饭皇帝大嘛。走啊,我请你吃面,你想吃汤面、拌面还是打卤面?”
狄花荡重拳打在棉花上,有股说不出的憋屈。但对方的态度是真好,春风化雨,又亲切又诚恳,叫她很难再恶语相向。
方越在隔壁牢房叫起来:“我!我想吃打卤面!用猪头肉做卤子!”
叶阳辞睇了他一眼,没搭理。
狄花荡觉得隔壁这个养鸟的喽啰实在没出息,随后听见自己的饥肠也没出息地发出一阵阵空鸣。
叶阳辞向敞开的牢门一伸手,含笑道:“来吧,狄首领,去花厅边吃边聊。”
狄花荡霍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稻草:“带路!”
方越眼巴巴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甘心地呼唤:“知县大人,带上我啊知县大人!我也想吃面……没有面,饼子也行啊。豆芽饼实在吃腻了,换个韭菜鸡蛋饼可好……”
花厅里,狄花荡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大碗打卤面,把筷子一架,开始喝青菜豆腐汤。
方桌的另两边,坐着秦深和叶阳辞。桌面上清茶余温,杏子正鲜。
狄花荡喝完汤,拿手边的棉巾抹抹嘴,吐了口长气,对秦深一抬下巴:“现在可以告诉我尊姓大名了?”
“秦深。”
“是你……小鲁王的亲弟弟,高唐王秦深。”狄花荡眯起眼睛看他,语带嘲弄,“堂堂郡王爷,竟与我这个响马贼同桌而坐,真是屈尊降贵。”
秦深手按桌沿,神情八风不动:“在我眼里,你首先是个良知未泯的人,其次是墨侠,最后才是响马贼。”
狄花荡一怔,嗤道:“说得好听,不过是向我套情报罢了。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猜到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借刀杀人,用我来对付小鲁王。”
秦深道:“说反了吧,应该说你是我二哥手里的刀,他利用你来制造混乱,掠夺钱粮,诛杀异己。”
狄花荡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那又如何?”她反问,“响马贼杀官夺粮求活路,听不听命于小鲁王都一样。”
秦深摇头:“这话说的,你自己都不信吧。凡甘愿为他人驱驰者,要么有恩义在心,要么有利益可图,除此二者外,就只剩胁迫了。我没看出他给了你什么利益,而你敢说你是因为与他情深义重,或者志同道合?”
狄花荡再次沉默。
秦深说:“我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那天看到你背上的墨侠刺青,再想想这几年他那狂热的机关爱好和一屋子工匠,我就大致猜到了他是用什么拿捏你的……墨家现在真的还有钜子吗?”
狄花荡倏地移开视线,眼底震惊来不及掩去。她不确定秦深对此知晓多少,只能先以不变应万变。
叶阳辞端杯,抿了一口凉茶,悠悠地加入攻心战场:“有据可查的最后一任钜子是秦时腹,之后再无史料记载。钜子并非世袭,也不重血脉,而是从墨门中推举贤能,由前任钜子授以‘钜子令’,方才能得所有墨者的认可。如此说来,即使墨家暗中千年不绝,钜子的传承怎么就落在小鲁王秦湍身上了呢?他是有什么大贤大能可言吗?”
“他……”狄花荡张嘴似乎想要辩驳什么,凝滞之后,又闭上了嘴。
秦深乘胜追击:“我二哥贤不贤能另说,至少从小到大就没读过墨子典籍,也从未钻研与认可过墨家理念,这钜子当的,可真是毫不费力啊!哦,也许费钱。毕竟养一府工匠,打造千机百变阁和许多机关器物,没一两座金矿可烧不起这钱。
“不识‘墨辩’,作践‘墨侠’,仅仅是当了一部分‘墨工’的金主,就能成为新任钜子,看来墨家早已凋零到有奶就是娘的地步了。”
狄花荡大怒,怒火里又隐着一丝羞惭,厉声道:“休要侮辱整个墨门!他有前任钜子的举荐遗嘱,又有钜子令在手,还是封地一省的亲王,谁能违逆?如今‘墨辩’式微,学术几乎没有影响力。‘墨侠’以武犯禁,不容于朝廷,沦落江湖绿林。唯有‘墨工’仍不断革新,研究城防军事,制作机关器械。千年来,若无热衷此道的一些诸侯、权贵的资金扶持,多少技术早就失传了!能怪他们有奶就是娘吗?!”
最后一句她声嘶力竭,胸口在愤怒中起伏。秦深也不再言辞相激。
在一室静默与沉重的呼吸声中,叶阳辞心平气和地开了口:“也就是说,如今的‘墨辩’微不足道,‘墨工’只认资金,而你这位‘墨侠’首领是看在钜子令的份上,才不得不受小鲁王驱策的,对吧?”
狄花荡面露不甘,但也没反驳。
“你能确定……钜子令十成十是真的?”叶阳辞轻声问。
如石子入湖,叮咚一声,却掀起大浪。狄花荡瞪视他:“什么意思?你一个门外汉,既没见过古籍图示,也没见过实物,凭什么怀疑钜子令是假的?”
“我是没见过,只当它是个古董文物,历经千余年不腐,想来材质不是金属就是玉石。可它辗转多人之手,又历经无数战火,真的还是原来的那块钜子令吗?”叶阳辞微笑,“倘若它被鉴定出是赝品,那么手持赝品之人又怎能被称为‘钜子’?如此一来,狄首领不就从无形的束缚中脱身出来了么?”
狄花荡盯着他的脸,喃喃道:“你笑得很好看,却让我觉得像个狐狸。”
秦深对她的后半句不予苟同,不快地轻嗤一声。
叶阳辞笑意更深:“狄首领,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应该能看出我们并非在收买人心,否则就不会只请你吃一碗面了。刀柄递给你,至于要不要用刀刃割断缚身的绳索,你自己看着办。”
这次狄花荡沉思了良久,问:“你们递来的刀,凭什么有用?”
叶阳辞用杯盖的边沿,轻磕了两下秦深的手背:“凭他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古物鉴定大师。”
秦深说:“我奉召去聊城觐见二哥,即刻就要离开夏津。若是与狄首领同行,能亲眼见到那个钜子令吗?”
狄花荡神色数变,最后收拢成一片风暴前的宁静,说:“我不能与你同行,但我们可以在鲁王府再次见面。”
秦深颔首:“一言为定。”
叶阳辞放下茶杯,合上杯盖,瓷声清脆:“‘选择天下赞阅贤良圣智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上至天子,下至群臣,都不能违背民意,独断专行,更何况一个半路出家、不明真假的钜子?这便是墨家治世理念中的‘尚同’。
“狄首领,你要相信‘墨辩’并未断绝。将来,总会有人博采各家所长,建立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

第41章 夜庭光满月华灿
未时将尽,秦深匆匆看望过两位嫂嫂和小侄儿,重又换上姜阔的侍卫服饰,向叶阳辞作别。
他得立刻赶回觐见队伍,前往聊城,以免秦湍生疑,要将窥探与谋害的黑手转向夏津。
至于夏津,将有两千德州卫骑兵屯军驻扎,应是安全无虞了。只不知边军剽悍,与叶阳辞这个一县主官能不能和平共处,眼下来不及了解,日后再看看情况。
秦深纵身上马时,叶阳辞不由自主地扯住了缰绳。
于是一个俯瞰、一个仰视,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融,犹如两道铁水注入空槽,在明亮与灼热中熔金为剑,浑然一体。
秦深胸口阵阵发烫,忍不住去握叶阳辞的手。
对方却早一瞬松开缰绳,拱手道:“王爷此去聊城,如入龙潭虎穴,万望珍重。下官……就在此等候王爷安然归来。”
秦深能为解他和夏津县城之困,连夜驱驰百里,孤身一人赶回救援。而他却囿于地方官的责任,不能擅离职守,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再次孤身上路,去赴一场前途未卜的鸿门宴。
叶阳辞垂眸,心头揪结,恍惚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秦深乐见他为难,又不愿见他为难,“这次就算你还想提灯相送,我也不让。与二哥之间的恩怨是我的家事,不劳旁人操心,且好好当你的知县。今日守城退敌的功绩,运作好了有利于你擢升,务实是没错,但也别忘了经营朝堂上的口碑和人脉。”
言罢也不等叶阳辞回应,秦深扬鞭轻抽马臀,叱道:“驾!”
望云骓撒开四蹄,疾风般冲了出去。
叶阳辞眺着人与马的背影转眼远去,低笑一声:“感觉是好意,怎么说话语气就这么不中听呢。”
他转身,沿着屋檐底下走回官署。
午后烈日晒得地面发烫,一丝风也没有,他忽然想起自己最中意、亲笔题字的那把黑白扇,也不知被秦深赖走后搁在了哪里。
高唐王此人,看着冷面冷情,不时冷言冷语,叫人摸不透一颗心究竟有几分热度。虽说偶尔蹦出“不是初识是相好”“胸肌饱满如何不好摸”“怎么男男授受不亲”之类的惊人之语,但也是做戏与揶揄的成分居多。
至于那夜酒后的那个吻……叶阳辞心想,不过是秦深在试探他自己的男女喜好罢了,也不知最终试出了什么结果……唔,他抽身时宣称“本王谁也不爱,袖子断不断都没差”,想来是真的。
能为初识者大把撒钱,也能向交易方推心置腹。
能赌人品性,以至亲相托付;也能舍己安危,以自身做诱饵。
能一点一点地吐露秘密,也能一步一步地把人拉上贼船。
这是个表里不一、心思深沉的厉害人物,叶阳辞再次提醒自己,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要做这世间险恶风波之上的钓鱼人,别被人当鱼给钓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把松皮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风,这下终于有了点凉快。扇柄下方吊着的一枚黄水晶鲤鱼坠子,也随之左右摇晃。
长颈大肚的酒瓶左右摇晃,响声汩汩。赵夜庭撕开瓶口封条,拔出瓶塞嗅了嗅,笑道:“好酒!还有一股桑葚香味。你自己酿的?”
“我哪有空啊,是罗摩酿的。桑葚采自城外卫河边的桑林,那些桑树倒是我采购来命人种的,长势良好。”叶阳辞把另两瓶酒也放在门板上。
没错,是门板。
临时搭建的帐篷,内部陈设简陋,只有一张行军床,没有桌案。赵夜庭往地面敲下四根木桩,捡了块废弃门板,两边锯齐整了,铺在木桩上面,就当桌案用了。
这些帐篷在城外北边的林子旁连成了一片营地,兵士们在中央空地上燃起一座大篝火,有专人负责添柴,彻夜不熄。
而帐篷内的照明要是再用火盆,三伏天的可要热死个人了,所以暗就暗吧,反正入夜后也没人看书写字,基本都是操练完倒头就睡。
主将帐篷里还好些,点了一根用乌桕子做成的蜡烛,但光线仍暗淡得很。
“这里又闷又暗,还没地儿坐。走,我们去外面林子里。”赵夜庭把蜡烛移入提灯,拎起酒瓶就往外走。
叶阳辞跟在他身后,穿过营地中央。
路过站岗的兵士时,那些兵士就刻意正了正军姿,站得格外笔直,目不斜视。
而当叶阳辞的宽衣大袖摆荡而过,他们的脸就仿佛被一缕风牵引,盯着两人背影使劲瞅。
赵夜庭转头,飙出了襄阳话:“王八日的,跟叨说跟叨说莫偷看,还看!你娃个个悭头儿,装么斯小叽咕!”
兵士挨了骂,立刻把脸摆正,继续目不斜视。
叶阳辞转身,有点同情这几个倒霉蛋:“看就看呗,骂他们做什么。”
赵夜庭说:“你不知道,一天不骂就闯祸,三天不骂他们还来求我骂,说皮痒。”
叶阳辞忍笑拽走了他。两人来到矮坡上的一片杏树林,把提灯插在枝杈间。
昏黄灯光隐约照亮了四周,枝叶间还垂挂着一些来不及采收的大杏。不远处的幽暗中流萤飞舞,忽聚忽散。
赵夜庭搬来一段大枯木给叶阳辞当长凳,自己坐一块歪斜青石,将酒瓶搁在两人中间的葱郁草皮上。
六月十五的圆月,亮汪汪地寄在中天。
叶阳辞抱着酒瓶往枯木上一躺,感觉月光是透明的银色,能从肌理间渗进去,把人浸成干干净净的冰雪。
赵夜庭看着月光和他,心里有攒了几年的千言万语,但一时找不到开头那句,只好喝酒。
叶阳辞一手握酒瓶,一手曲臂枕在脑后,望着月亮:“见面时我就想问你了,但周围人太多。现在只我们两个,适合说说心里话——你这次来夏津屯军,其实并不开心吧?”
“开心啊。”赵夜庭咽下一大口桑葚酒,“我听说你做了夏津知县,简直正中下怀,别的营要和我抢,都被我揍了一顿,最后灰溜溜选了其他州县。揍赢他们,我关禁闭都在笑。”
叶阳辞轻笑一声:“你那是必须得选一处,当然优先选我啊。咱俩什么关系,你来夏津,有田、有粮、有好酒,还不用受地方官员节制。换其他的卫所营将试试,要是敢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我天天给他小鞋穿。”
赵夜庭笑:“是是,叶阳大人是末将的靠山,今后就指望大人庇护了。”
“那当然,咱们是五服内亲,你就算改姓了赵,还得管我叫小叔。来,叫一声,小叔给你补上这几年的压岁钱,真金白银。”
“不好意思,改都改了,我早就过继给你外祖赵家,跟你平辈。论年龄我比你大两岁,你得叫我一声哥。来,叫哥,以后再跟人打架,哥还帮你出头。”
叶阳辞大笑,拔了瓶塞,抬手倾泻一线猩红酒液,稳稳地注入口中。
他咽下甜辣的果酒,吐气道:“在我这里,你始终是叶阳庭,小时候傻乎乎地问‘小叔你为什么比我小’,长大点儿后天天和我较劲比剑法,还怂恿我一起偷酒的叶阳庭。
“有次我醉酒没打赢那帮野小子,你抡着竹竿冲进来一挑十几,被揍个鼻青脸肿,嚎得跟发疯的狼一样,硬生生把他们吓跑了。”
赵夜庭半眯着眼,陷入少年时期的回忆:“然后我试着叫醒你,可你就睁眼看看我,又闭上眼嘴里叽里咕噜,根本走不动道。天那么黑了,我只好背你走回家。”
“那晚天不黑,也有个圆月亮,这么大——”叶阳辞拎着酒瓶一指夜空,“我没醉,只是腿软。我记得月光洒在我俩身上,你的后背热烘烘的,肩膀有这么宽。”他比划了一下。
赵夜庭无奈地笑笑:“不,你醉了,那晚真的没有月亮,天黑得像锅底。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背着你走野地,差点把脚脖子崴了。你在我背上又是吹气,又是唱歌,然后说要送我个表字。”
叶阳辞转头看他:“没有月亮?那我怎么总感觉被月光照着呢……真的是我记错了?”
赵夜庭把空酒瓶丢在草地,手撑膝盖,向前倾身:“你那时说,‘小叔送你个表字吧,就叫光满’,我都没答应要呢,你就一直‘光满啊,光满啊’。”
叶阳辞失笑:“我醉酒后真有这么烦人?”
赵夜庭说:“可烦人了,唱歌还跑调。”
叶阳辞不服气:“我唱歌从不跑调,会弹琴的人唱歌怎么可能跑调?”
“你醉了唱歌就跑调,我至今还记得你那晚唱的——”
赵夜庭轻咳一声,沉沉地唱道:
“夜庭光满,月华如灿。
指月茕茕,独明云汉苍。
摘月皎皎,会融关山霜。
何不斟其魄,同酹大江。
何不秉其芒,遍照八荒。”
叶阳辞咋舌:“真是我醉酒后唱的?歌词也是我现编的?似乎也没怎么跑调啊,挺好听的。”
赵夜庭一拍大腿:“那是因为我唱歌好听,给你把调子拐回来了!”
叶阳辞吃吃笑着,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干完了,说:“所以你就认下了‘光满’,改姓后也不叫‘赵庭’,而是‘赵夜庭’。你看你得多谢我,取名赠字,恩同再造。”
“呸!三张纸糊个驴头,好大的脸。”赵夜庭悲愤控诉,“你唱完后,吐了我一背。数九天寒,我半夜打井水把我俩冲洗干净,还让了自己的被子给你盖,结果害我风寒入体,整整两日起不来床。你酒醒后忘得一干二净,反倒嘲笑我体弱多病!”
“哎呀,我可太坏了。罚酒一瓶。”叶阳辞说着,伸手去勾草地上的最后一瓶酒。
赵夜庭抢先一步拿走:“你是来请我喝酒,还是来抢我的酒?”
叶阳辞坐起身,专注地看他:“现在你开心些了么?”
赵夜庭举着酒瓶,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我真没什么不开心的。从军服军令,叫我打仗就打仗,叫我屯田就屯田,理所应当。”
叶阳辞说:“可就算朝廷养不起那么多边军,改军为屯,怎么也轮不到你。光满,我知道你多会打仗,你的才能应该施展在沙场,而非田垄上。”
“我没有军功……不,应该说,我的军功都是为人作嫁。”赵夜庭仰头倒酒,浑似满不在乎,“德州卫十二连营,曾于顺天府血战北壁‘铁鳞山’军团,与辽北的鲁王大军联手将他们击溃,立下赫赫战功。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我们负责戍守重镇,转运军粮,训练新兵,不时驱逐越境劫掠的北壁流军,已然没有了大用。鸟尽弓藏,可以理解。
“但我不能忍受的是,德州卫指挥使周郁观,仗着连襟是谈家人,不仅刚愎自用,排除异己,更是肆意抢夺部下军功,为自己垫脚铺路。与其被他一再打压,不如借着屯军的机会离开那个烂泥淖,至少赚个清静!”
“谈家……是长公主的夫家。”叶阳辞思忖,“驸马虽已殁,但与长公主育有一子一女。而谈国公最小的女儿又入宫为妃,生下十一皇子,故而谈家多年恩荣不衰。这周郁观能攀上这层关系,看来德州卫指挥使的位置也只是个跳板。”
“此人跋扈得很,常把‘迟早入主兵部’挂在嘴边。”赵夜庭抖了抖酒瓶,发现已无一滴,随手把空瓶猛摔出去,“随他平步青云,只不要再来糟践我的游击营!”
叶阳辞叹口气:“这种人若是进入兵部担任要职,站在朝堂上指手画脚,糟践的恐怕就不只是一营一卫了。”
“我管不着,管不着就不操那个闲心。”赵夜庭站起身,把上涌的酒气压回去,折了根半枯的杏枝,在地面画起了城防示意图,“我现在只管守着夏津全县,好好规划军营与校场位置,勤加练兵,整饬城防,把你这儿打造成一座攻守兼备的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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