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心尖啾by鹤梓
鹤梓  发于:2025年10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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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有没有明日谁都不知道,因为裴府的掌权者裴度一直以来都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政治倾向。
甲二也算是生意人,他看着沈溪年,忽然了悟了什么,朝着沈溪年深深拱手:“公子但有所遣,甲二无所不应。”
沈溪年摆摆手:“有你帮忙我已经省事多啦!”
“你来看我看过的这些账目,把我列出来的这些分辨出字迹标好,若是你写的账,我不要求你一笔一笔列清楚,但需要知道这笔钱去往了何地、何处、何人,能做到吗?”
甲二:“是。”
房间里两人一同埋头账本。
甲二看账本的速度远不及沈溪年,但他知道,沈溪年看账虽然快,但绝对不是囫囵吞枣,甚至他还在有意记录什么。
好奇心驱使下,甲二的眼神有意无意往沈溪年记录的那边瞟。
想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沈公子单拎出来重点关照。
沈溪年注意到甲二的注意力偏移,笑吟吟问:“好奇?”
“属下不敢。”甲二连忙低头。
生怕火又烧到自己脑袋上。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沈溪年的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了账册夹层里的一张纸,动作慢条斯理地抽出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在旁边的宣纸上又添了一笔。
“我在给咱们裴府的大当家记账呢~”
甲二脖子一缩,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五官只长了一双眼睛,专注看着账本上的字,认认真真地辨字写名单。
手里却不动声色地悄悄放出去一条黑色的小蛇。
两个时辰过去,忠伯亲自过来,说是厨房今日专门准备了沈公子爱吃的菜色,问沈溪年要在哪里用午膳。
甲二用“好啊原来你是这样的忠伯”的眼神看过去。
沈溪年合上账本,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小鸟一样朝着门口的忠伯冲过去:“我就知道忠伯最好了!是不是有我上次说的那道酱香坛子肉?我可喜欢那个了……”
沈溪年前脚刚走,房间外面就一个叠一个探进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脑袋,齐刷刷盯着甲二。
他们之前约定好的,要是情况非常危急,就放小蛇报信。
甲二撇嘴,指着面前的一摞账本:“自己来翻,把自己的帐能写清楚的写清楚,实在想不起来的,有个去处也行。”
“仔细着写。”
甲二没忍住抿唇笑了下。
“是好事。”
沈溪年在裴大人时不时就扫过来一眼,偶尔露出欲言又止表情的注视下,美滋滋享用了一番午膳。
等他回到小书房,方才因为堆放账本而散落灰尘的书桌被擦得干干净净,账本也被分门别类放好。
甲二仍旧在旁边勤勤恳恳,但小书房里却多了好几个或面熟或眼生的暗卫。
沈溪年也不说什么,坐在桌后继续看账本。
书房里的暗卫来了又去,一波换一波。
沈溪年看账本看的入神,就连晚膳都是简单对付了一下。
等到夜幕降临,房间里的暗卫们都陆续离开,沈溪年手边堆着的新账本已经摞起了半人高。
抱着这摞账本,沈溪年目标明确地回了内院。
裴度的眼皮是实打实地跳了一整天。
他回到寝室,就见桌面上高高摞起了一沓书册。
而在书册的最顶端,一只黑漆漆的小鸟团子正居高临下,神情严肃地盯着他。
裴大人驻足原地,不知怎的,有种想要后退的冲动。
沈啾啾鸟爪一放一推,两道条幅从高高摞起的书册上滚下来。
右书:坦白从宽抱啾睡觉
左书:抗拒从严大变活人
对联中间的啾青天正襟危坐,黑的十分威严且神圣。

裴度在沈溪年终于着手盘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一遭。
和其他人最开始觉得沈溪年查账多半会不了了之不同,裴度即使知道府上的账目烂的惊人,他也非常笃定,沈溪年一定会认认真真看完,然后……
最终查账的大头绝对会落在他这个裴府当家人的头上。
当忠伯都开始用厨房菜色收买溪年的时候,裴度就知道自己危了。
果不其然。
裴度又看了一眼圆滚滚毛乎乎黑不溜秋的小鸟团子。
他刚踏进内院寝室的门槛,啾青天就升堂了。
沈啾啾没听到动静,原本端着的严肃姿态一顿,探头往下瞅。
裴度双手摊开:“要不然咱们下来说?”
啾青天得了台阶,飞速从账本山上一个信仰之跃,完全忽略了裴度伸出的手心,直接将自己撞进裴度怀里。
裴度连忙手掌回拢,接住了沈啾啾。
沈啾啾贴贴裴度的脖颈,抬头用鸟喙轻啄裴度的下巴。
但是,一码归一码。
亲昵过后,铁面无私的啾青天用翅膀推开裴度的手,飞到桌边,在小山似的账本旁边站定。
“啾!”
裴度见的确是躲不过去又没办法转移话题,只好在桌边距离账本山最远的椅子上坐下来,倒了杯水。
沈啾啾凑过来先喝了一口。
然后从旁边用鸟爪扒拉出一张纸条,特别大声地哼啾了一声。
那是白日里沈溪年从账本中特意抽出来的。
裴度捏了那张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纸条过来,定睛一看,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尴尬。
这是一张欠条。
『欠城东李记粮行银一百七十两』
落款是个隋字,但这字迹,实打实是裴度的。
裴大人当初写的时候甚至都懒得改改字迹,落款使坏是他最大的恶趣味。
这张欠条夹着的那页账目里面,的确有这一百七十两的支出,但是银子去了哪里,粮食去了哪里,一概没写。
所以说,裴大人对于沈溪年查账这件事也是很心虚的。
当年他在账本上乱写的时候,也的确没想过会出现一个整治账目的沈溪年。
沈啾啾抬爪按着这张欠条,眼神锐利。
裴大人松开欠条,低头喝茶。
虽说这府里的账目是因为大家一人一笔记了个乱七八糟,但如若裴度想管想整治,那就没有整治不了的道理。
别说什么找不到处处合适的账房,跟在谢惊棠身边学过几年的沈溪年都能想到掐蛇七寸,设上两三个账房先生,把对方的父母妻儿都拿捏在手里,断然没有理不了的账。
如今裴府这样,归根结底,绝对是裴度故意放任。
裴府看似是庞然大物,但因为裴度的放任,账目的混乱,导致各司其职的暗卫和隋子明都能灵活支取裴府的资源。
换句话说,哪怕有朝一日,裴度倒了,裴府没了,但裴府的账目乱七八糟,负责的人又各有想法,到时候直接就是散是满天星。
完全不会有天塌了的慌乱,反而能在最快速度下保全自己,护住他们能够把握的产业银两。
所以裴度守着偌大的国公府,当着这么一个尽心尽力的保皇权臣,真的就那么一片丹心大公无私吗?
要知道,裴度当权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国公府开国御赐的匾额给摘了。
沈啾啾明着是问账目,实际问的是从来无人知晓的裴度的心思。
裴度明里暗里做的事情太过摇摆不定。
究竟是造反还是匡扶朝政,究竟是当权臣还是奸臣,究竟是要名声还是要权势?
他伪装得完美无缺滴水不漏,将自己的心思和目的埋得太深,想要知道真相,只能是裴度心甘情愿自己说出。
沈溪年赌自己在裴度心中的地位。
赌恩公会愿意告诉他真相。
作为裴度的枕边啾,沈啾啾跳上裴度端起茶盏的手,往裴度的虎口凹陷处严丝合缝地一坐,示意裴度小鸟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说了。
小鸟坐下去的模样……说实话,有点好玩。
尖尖的鸟屁股陷下去,两只鸟爪在半空支棱着,偏偏身体是个圆球球,长着尖尖鸟喙的小鸟脑袋就从两只鸟爪中间定定瞅着裴度。
裴度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关门,此时坐在桌边,手指尖轻轻划过小鸟的脊背,抬眸便看到了窗外秋日的月色。
小黑煤球用脑袋亲昵蹭蹭裴度的手指。
沈溪年必须承认,他是故意的。
就连隋子明这样关系亲近的表兄弟都对裴度过去的事三缄其口,定然是涉及到裴度的双亲。
即使关系再亲昵暧昧,很多事情对着人总是说不出口的,更别提他们之间还不曾完全落定的情愫名义,裴度在沈溪年面前,总还是保留了几分为人师长的自持。
但是对着一只憨态可掬,日夜陪伴在身边的小鸟,就会好开口许多。
只不过仍旧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裴度不说,沈啾啾也不急。
小鸟特别有耐心地贴着恩公的手指,鸟爪时不时还抓两下自己的脖颈。
过了好一会儿,裴度开口了。
“从前的国公府还不像现在这般冷清,我的父亲与母亲恩爱非常,府里没有妾室庶出的纷争,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裴度轻轻抚摸小鸟盖在他手背的翅膀,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故事。
“父亲虽是国公,在外威严,对我却很是疼爱纵容。有次我贪玩弄脏了朝服,他没骂我,反倒笑着让人取来新的,还亲自帮我系好玉带。母亲总说他宠坏了我,可转头就会把蜜饯悄悄塞到我手里。”
裴度的嗓音很轻,带着些暖,沈啾啾静静听着,便能想象出那时国公府的热闹景象。
“十岁那年,我身中牵机之毒。” 裴度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指尖微微收紧,“查来查去,线索竟指向了宫中的良妃。”
裴度微顿了顿。
“母亲性子素来聪慧敏锐,良妃是我的亲姨母,膝下还有皇子,别说她根本没必要害一个稚子,就是得罪国公府这种事,怎么想都是百害而无一利,这事实在是古怪。”
“她连夜去了外祖家,与外祖父商议了大半宿,回来后便递了牌子要进宫给良妃娘娘请安。”
“可谁也没想到……” 裴度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月光,“母亲进宫的当晚,宫里就走了水,她与良妃皆被困在殿内,没能出来。”
沈啾啾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裴度,却见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剧烈的情绪,只有眼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沉色。
“陛下口谕,说这场火是母亲与良妃娘娘争执所致,只处置了几个宫女太监便含糊结案,命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查。” 裴度缓缓道,“那天晚上,前院父亲的书房灯火亮了一整晚。”
“我偷偷趴在窗户外看,只见父亲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母亲的旧帕子,一夜之间,鬓角的头发就白了大半,像是老了十岁不止。”
“我那时虽小,却也觉得不对劲。”
“我瞒着父亲和身边的人,偷偷找当时伺候母亲的丫鬟、去宫里传信的小厮打听,还想去外祖家问些细节。”
“没查几天,就被父亲发现了。”
“父亲没有训斥我,只是当着我的面吩咐人去清理了我查探时留下的痕迹。”
“我藏起来的纸条、问过的人,都被他处理干净,一个活口不留。”
“然后他带我去了母亲的牌位前,让我跪下。”
“他告诉我,母亲当年进宫,根本不是为了查明所谓的真相,而是皇子夺嫡惨烈收场,身体每况日下的先帝起了托孤的想法,却容不下本就名盛势大的国公府成为名副其实把持朝政的外戚。”
“我的中毒只是一个开始。”
“这是警告,也是暗示。”
“良妃活着,我母亲活着,林氏、国公府便是板上钉钉的外戚,但裴国公于皇权有用,不能死。”
“死的只能是身为皇子生母的良妃,是同样出身林家的国公夫人。”
“我的命,是我的母亲换来的。”
“她递牌子进宫之前,曾经抚摸我的脸颊,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平安喜乐,活到寿终正寝。”
“我没能听懂这些话,没能拦下她。”
裴度拢着沈啾啾的手指终于开始微微颤抖。
年少种种,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但唯独对他的母亲,直到现在,裴度也依旧放不下那份自责。
“良妃的死,换来了她儿子的皇位。”
“母亲的死,换来了我的苟活。”
沈啾啾的小鸟爪不自觉蜷了蜷,小黑豆眼里盛满了震惊。
他虽然看过电视剧小说里那么多的权力争夺,后宫倾轧,却在真正听到发生在裴度身上的过往时,仍旧不敢置信人心的复杂与狠毒。
他虽然猜到了裴府的往事沉重,却未想过竟藏着这般以命相护的决绝。
沈啾啾终于明白了皇帝与恩公之间,为什么会有那种微妙又古怪的相处模式。
在皇帝的角度,如果不是国公夫人进宫,他的母妃不会死,但若是没有这场烧断外戚威胁的大火,这个皇位也不可能落在他的头上。
所以他既恨裴度的光风霁月,又下意识地靠近这个在同一场大火中失去母亲的表兄,既怨怼裴度的把持朝政,又依赖裴度的能力,让他能在太后的算计和吴王的虎视眈眈下坐稳皇位。
“我和那个蠢货,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相似,对不对?”
裴度轻轻叹息,状似感慨,听上去却夹杂着一丝漠然与凉薄。
“那个位置,是用我母亲的命、他母妃的命换来的,所以啊,他此生即使是死,也得死在那把椅子上。”
淡而冷,刻着笃定与偏执。
沈啾啾终于隐约窥探到一丝关于裴度的另一面。
像是冰冷的鳞片一点点自黑暗滑出,贴着小鸟的尾羽缓缓掠过。
小鸟的翅膀不由自主展开,又有些局促地合上。
可裴度却像是察觉到沈啾啾的不安,只是一瞬间,便收起外泄的情绪,语气再次变得平静淡淡。
“不久之后,外祖举家离京,成全了国公府的孤臣之忠。”
“溪年,当初我趴在书房外,看了我父亲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痛苦,有不甘,更多的,却是满溢而出的愧疚。”
“他当年明明心有预感,却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很爱我,也很爱我的母亲,但……”裴度的唇角浮现出讥诮,“他的这份对妻儿的爱,没能盖过他身为裴家人,对皇帝的忠诚与畏惧,对大周肝脑涂地的誓死效忠。”
“为了裴家的祖宗,国公府的声誉,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
“自然也包括我。”
“此后多年,我一句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直到有一日,他也要死了。”
听到这里,沈啾啾再也忍不住了。
他从裴度手里把自己拔出来,愤怒地扑棱着翅膀飞回里间屏风后。
没过一会儿,少年模样的沈溪年就飞快跑出来,用力抱住了静静坐在原地看向门外月色,动都没动一下的裴度,硬生生将自己挤进了裴度怀里。
桌上的账本被扑过来的沈溪年撞翻,散落一地。
沈溪年反手拽着裴度惊愕抬起的胳膊,态度强硬地按着裴度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我不舒服,”沈溪年的脸埋在裴度怀里,听上去闷闷的,“你抱抱我吧。”
“裴度,你抱抱我吧。”
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快要哭了。
可怜极了。
为他而哭吗?
可他有什么好哭的呢?
牺牲的不是他,活下来的却是他。
内阁首辅,风光无限。
有什么好哭的呢……
裴度这样想着,被沈溪年强行压下去贴近少年腰背的手缓缓抬起,拉开了与沈溪年的距离。
方才还平静如湖的眼眸,此刻像被搅乱的深潭,晦暗的漩涡里裹着太多东西。
沈溪年感觉到裴度的动作,想抬头说什么,却被裴度拢在后脑的手掌以一种不容违抗的力道按了回去。
裴度手指带着一层薄茧,顺着沈溪年披散的发丝一点点侵入,贴着沈溪年的头皮,引得沈溪年因为那种要害穴位被抚过的异样感觉轻轻一颤。
院中一片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沈溪年感觉到裴度的另一只手终于落了下来。
小鸟无比熟悉的指尖轻轻触碰单衣的肩线,一点一点往下。
布料下少年清瘦的肩胛轮廓清晰可触。
裴度的动作慢得近乎凝滞,仿佛每移动一寸都在斟酌力道。
按在少年脑后的手指力道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像是怕自己的失态吓到少年,却又不甘于放手这份突如其来的、过于灼热的牵挂。
裴度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扣在少年后背的手又紧了紧。
他眼底的挣扎更甚,晦暗的情绪里掺进了几分自嘲。
沈溪年一直安静感受着裴度所有的挣扎,直到他感觉到那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又叹息?
又要退?
沈溪年趴在裴度的怀中,忽然,扭头狠狠咬在了裴度的侧颈,用力之狠几乎尝到了铁锈味。
裴度却没有半点挣扎,任由沈溪年抱着他咬。
狠狠咬了别扭的家伙一口,沈溪年心里爽了,把裴度稍稍推开了一点,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嘴。
“你……”
沈溪年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裴度捏住了嘴。
裴度的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带着些许的怜悯,更多的却是一种温柔缠绵的引诱。
“溪年,你愿意去祭拜我的母亲吗?”
“当然!”
沈溪年睁大眼睛,连忙用力甩开裴度捏着他嘴巴的手,生怕裴度改变主意。
进入祠堂,祭拜生母,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关系!
沈溪年低头看看方才身上胡乱套上的衣服,纠结:“现在吗?”
“对,现在。”
沈溪年能感觉到裴度横在他后腰处的小臂。
那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禁锢感。
裴度的面上渐渐染出几分克制的温柔。
“只是溪年,你要想清楚。”
“你今日应我,来日若是变了主意……”
裴度的手指卷起少年鬓边的发丝,轻轻拨到对方耳后,语气温柔而缱绻。
“我是不会答应的。”

沈溪年十分坚持地回去内间,把衣裳重新好好穿戴整齐,这才和裴度一起走出房门。
裴度手中握着一杆竹骨灯笼,他走的很稳,灯笼溢出的暖色光晕也稳稳笼罩在他与沈溪年的身前。
祠堂在裴府东北侧,府中本就没什么人,祠堂在裴家更是有种被刻意弱化的趋势,沈溪年除了刚来裴府熟悉府中院落时大概进去过外,平日并未来过这边。
“小心,台阶滑。”
裴度停下脚步,侧身轻轻握住沈溪年的手腕,灯笼的光恰好落在他眼底。
沈溪年有些忐忑的心因为裴度这一抓,反而落定下来。
裴度看他,忽而一笑:“怕不怕?”
沈溪年摇头,实话实说:“不怕。”
他其实没去过祠堂。
沈溪年生来记事,从前在镇国侯府的时候,因为他的身体和批命不好,沈明谦总是借口孩子还小害怕冲撞,逢年过节祭祖从未让沈溪年去过。
后面跟着谢惊棠回了金陵,祠堂阴寒僻静,谢惊棠是真的担心沈溪年的身体,便也没让他进去过,只在祠堂外敬香磕头。
所以,这是沈溪年第一次真正进去祠堂。
还是国公府这样高门大户的祠堂。
但他也是的确不怕。
转过抄手游廊,裴家祠堂便在月色里显露出完整轮廓。
祠堂正门口上,“裴氏宗祠” 四个鎏金大字直直撞入沈溪年的视线里。
左右廊柱上挂着副暗红色木刻楹联,上联 “世笃忠贞传家久”,下联 “代崇孝悌继世长”,字迹遒劲,墨色深浓,浸了百年的时光。
裴度也驻足站定,抬眸看着这两联大周开国皇帝御赐的墨宝。
沈溪年的视线下意识从匾额转移到裴度身上,竟在裴度眼底捕捉到一丝讥讽又畅快的笑意。
裴度察觉到沈溪年的目光,转过脸颊,那抹笑意就那么明晃晃地漾开在沈溪年面前。
不遮不掩。
沈溪年却摇摇头,反手握住了裴度的手指:“我们进去吧。”
裴度收起眼中的笑,静静看他。
沈溪年再次看了眼那代表国公府辉煌与过往的铭文,手指收紧,用力握住裴度的手。
“裴度,我想听故事的下半段了。”
祠堂的门被推开,门轴发出声轻缓的 “吱呀” 响。
殿内燃着长明灯,正中央的楠木供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供桌上整齐排列着数十个朱红牌位,每个牌位前都摆着只白瓷香炉,炉中残留着些许香灰,淡淡的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供桌之后是一片漆黑的阴影。
“先帝托孤当夜,府里突然闯进几个黑衣刺客,招式狠辣,目标直指手握圣旨的父亲。”
“我知道那是吴王的人。”
裴度自一旁取了线香,拈在手中。
“我训练暗卫,招揽部曲,可不是为了在府中坐以待毙,任由所谓皇权随意欺辱斩杀的。”
“吴王本就有争夺反意,我帮他一把又如何呢?”
“弑父杀兄,多精彩的戏码。”
“然而,吴王注定登不上那个位置,永远永远,都只是差了一步。”
“他会感激我,忌惮我,进而……畏惧我。”
裴度靠近长明灯,注视着火舌燃上手中长香,簇出一瞬间更亮的火光。
沈溪年看向供桌一层又一层,一排又一排的牌位,视线最终无声停留在最前方的,属于裴度父母的灵位上。
他跟着裴度的动作拿了香,却并没有急着点燃,而是拈在手中,置于身前,心有预感地等待裴度接下来的话。
“他本不该回来。”
“拿了圣旨,自此便是大权在握的托孤重臣,他应当留在宫中,听着钟声响起,等着第二日面对朝中重臣,宣读先帝遗旨。”
“而不是为了我这个已经被放弃的儿子,回来这座冷冷清清的国公府。”
圣旨上写着谁的名字,谁就是即将荣登大宝的人。
裴国公在宫中才是最安全,但同样的,身在国公府的裴度便是身陷险境,任人鱼肉。
“刺客的刀刺中了他的左肩,本是轻伤,敷上金疮药便能愈合。”
“他却拉着我走进了书房。”
“他不问先帝之死与我有几分关系,不问吴王与我达成了什么合作,不问夺嫡之争幸免于难的几位皇子为何先后暴毙。”
“他只是满眼疲惫的坐在那,颤抖着手抚摸我的脸颊,问我——”
“扶光,痛吗?”
沈溪年第一次从裴度口中听到“扶光”二字,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语句里。
“我当然痛。”
裴度低低轻笑,抬手挥灭线香的火苗,看着袅袅轻烟飘荡而起。
“牵机之毒,蛊虫之痛,丧母之恨。”
“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刻都在痛。”
“看见他的时候,最是痛。”
裴度曾经有多么敬爱这个父亲,曾经看过多少父母琴瑟和鸣的恩爱,就有多恨,多痛。
“他老了,鬓发花白,眼眸浑浊。”
“他阻止不了我。”
“所以,他和我做了一个交易。”
沈溪年猛地抬眸看向裴度,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裴国公在这样的境遇下,想的居然是……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做交易?!
“他将内力全部传给了我,让我不再受经脉枯竭之痛,死死攥着我的手腕,让我握着母亲留下的扶光私印,发誓终我一生,绝不谋反。”
“还说,若有朝一日,我被权势迷了心窍,敢起兵造反,便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死后魂魄不得安宁,日夜在地狱里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裴家的麒麟子。”
“大周的裴扶光。”
“他到死念着的,都是这些。”
“我还记得,那时,他的头歪在椅背上,眼睛还睁着,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记住了誓言。我抱着他的身体,才发现他的手已经凉了。”
“只是,他终究看轻了我,也高看了他忠心一辈子的郑氏。”
“我当然不会谋反。”
裴度将长香轻插进香炉,抽手后轻抚去手指尖沾染的香灰,长长凝视裴国公的牌位,语调柔和,眼神凉薄。
“我什么都不做,便够了。”
“郑氏,坐不稳这个江山。”
窗外的月光终于找到缝隙探进殿内,被拉长的一条月光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照亮了楠木供桌后的阴影。
照亮了曾经高悬在国公府邸外,代表了无尽荣宠的国公府匾额。
一柄长剑深深钉进匾额之中,剑刃将国公二字劈开,狰狞的裂缝横亘在过往之间,将所有的爱恨挣扎永远留在了祠堂牌位后的阴影里。
沈溪年看到了,裴度自然也看到了。
但裴度却只是静静注视着沈溪年。
过了许久,沈溪年终于动了。
他捏着线香,在长明灯处点燃拂灭,对着裴度母亲的牌位恭敬三拜,而后走上前,将长香插进香炉中。
裴度没有说什么,而是牵着沈溪年缓步走出了祠堂。
沈溪年却回身看了一眼。
今时今日,再没人知道,裴国公选择回府的那一晚究竟想着念着的是什么,最后没闭上的眼睛是因为什么。
裴家的麒麟子。
大周的裴扶光。
如今的裴度说起这两句话,眼中只剩下嘲讽与漠然。
可在发生这些纠葛之前,他本该是这样的。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光风霁月,清峙如松。
他读书习武,自幼钻研经世致用、济世安民之道。
他曾满怀对家国天下的期盼,想要为百姓做些什么,也曾想过改变这个世道,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所以,裴度一面做着搅动风云对内政混乱袖手旁观的权臣,一面却又尽可能稳着朝局边关,不让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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