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样的问题,曾经有太多人旁敲侧击来问过他。
但现在,问他的是沈溪年。
隋子明沉默良久,到最后,低声道:“谁都可以,只有表哥不可以。”
“他发过誓的。”
那两句话过后,沈溪年和隋子明就默契跨过了这个话题,不再谈论。
下山走了一段,沈溪年鼻子一动,竟然闻到了一股桂花味儿。
这当真算是开的很早的桂花了。
隋子明也闻到了,甚至开始转鬼主意:“咱们要不搞点回去让厨房做桂花糕?”
“还有桂花酒酿桂花糯米藕桂花冻——”
沈溪年哼道:“你就知道吃!”
隋子明双臂抱胸:“那你说,你瞅着那边不是为了吃是为了干什么?”
沈溪年不和没开窍榆木脑袋一般计较。
毕竟这人脑袋里只有“阿飒今天没理我一定是不爱我了”这种苦情戏。
沈溪年循着味儿找过去,发现这一片的桂花林里,彻底开花了的其实也没有多少。
嗯……还很高。
隋子明乐了:“来吧,需要帮忙的话,就要好好拜托有本事能爬树的人啊~”
沈溪年仍旧在沉思。
他没想着爬树,他在想昨天晚上变成小鸟时的感觉。
他能在人类和小鸟之间来回切换,一定有裴度气运的影响在,但他最开始变人的契机,绝对不可能是恩公在心里想着让他变人。
毕竟恩公那么正经又正派的人,必不可能想把随身揣着的小鸟变成人,不着寸缕地抱在怀里——还是在床帐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
所以……
不是恩公,那应该就是他。
他当时想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溪年仰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枝头盛放的桂花。
——他当时在想,如果他能变成人就好了。
——就可以帮恩公揉揉不舒服的胃,暖一暖。
沈溪年的小身板一看就细皮嫩肉的,爬树摘花这种事儿肯定做不了。
所以隋子明就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沈溪年的胳膊,嘴上占便宜。
“你求一下,晚上把你的鸡腿给我吃,我就帮你摘!给你摘一整个衣摆的……?!”
隋子明的手指一空,身前那么大一个沈溪年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层层空荡荡的衣服堆落在地上。
隋子明想到某种可能,表情古怪地蹲在沈溪年的衣服旁边。
阿飒也从空中落下来。
一人一鹰头对着头十分严肃认真地盯着地上的一堆衣服。
乌漆嘛黑的沈啾啾骂骂咧咧地从衣服里艰难冒出脑袋:“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你就这么看着,都不帮忙扒拉一下!
阿飒低低叫了一声,用鸟喙轻轻碰小黑煤球。
沈啾啾抬起翅膀抱住阿飒的鸟喙,声音响亮的啾了一声。
没说阿飒,阿飒好,小鸟贴贴!
阿飒于是又碰了碰小鸟团子。
隋子明蹲在原地,憋了好一会儿,大笑出声。
“天哪,你什么时候变成小乌叽了?哈哈哈哈哈哈还黑的这么均匀哈哈哈哈哈——”
沈啾啾咬紧鸟喙,忿忿跺脚,在衣服上跳来跳去,恨不得给隋子明两下小鸟拳。
他、就、知、道!
要是被这家伙看到他现在的毛色,一定会笑得超大声!
站在原地越想越气,沈啾啾飞起来,像是一颗黑色炮弹精准击中隋子明的脑门,在隋子明的脑门正中央重重印了一个鸟爪印。
吃鸟爪去吧!
傲娇的小鸟转头高飞,十分轻盈地落在桂花枝头,开始精挑细选。
选花容易摘花难,沈啾啾的鸟喙还是太小了,力道不够。
于是小黑鸟站在枝头,稍稍将选中的桂花压弯了些,啾啾叫着召唤阿飒。
威武的雌鹰展翅飞起,收拢羽翼落在桂树枝干处。
阿飒用鸟喙指着沈啾啾站着的桂花枝:“呜?”
要这个?
被金黄色的桂花簇拥在中间的沈啾啾用力点头:“啾!”
阿飒张开嘴,对着桂枝用力叨下去。
隋子明听着树上的动静,原本还双手叉腰等沈啾啾和阿飒玩过之后一起回家,结果等着等着,就见一团小黑球叼着一枝桂花,无比兴奋地在半空盘旋了一圈。
然后对着树下的走地人翅膀一招。
隋子明:“?”
隋子明站在树下大喊:“晚上还等你吃饭不?”
沈啾啾大张着鸟喙叼着桂花枝,在半空中很努力地左右摇晃着飞了两下,然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隋子明:“啧!”
不用想都知道是去干嘛了。
这小叽这么粘的也就一个。
隋子明把沈溪年落下来的衣服快速打了个包捞起来,便听到阿飒扑扇翅膀的声音。
他抬头,面前突然出现一枝金黄色的桂花。
阿飒将花枝塞进隋子明手里,然后又飞到高空,盘悬着鸣叫,似乎在问隋子明还要不要更多的。
隋子明心头一动,直接一个就地取材,将沈溪年的衣服展开,站在树下:“好阿飒,多来点!”
朝会之后还有内阁会议,如果皇帝作妖,那裴度还要明面上应付一下,给拿着请安折子这看不明白那有不解的皇帝答疑解惑。
眉眼间略有疲惫的裴度缓步走出宫门,来到下马碑处。
府上的马车已经候在这里多时。
裴度刚走近一些,便闻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
他抬眸环视四周,宫墙附近并没有桂花的影子,这香气……
手指掀开车帘,裴度眼含笑意的看进马车里。
马车的矮几上静静躺着一枝桂花。
一只黑漆漆的小鸟团子正啄着散落在一旁的桂花花瓣往花枝旁边放,身后的尾羽翘起,晃来晃去的节奏昭显着此时小鸟的好心情。
放在这里?
这里更好一点。
不行不行,这样太刻意了。
还是放在这里!
听到车帘掀开的动静,沈啾啾扭头。
见绯红朝服的裴度弯腰低头走近马车,沈啾啾的小鸟眼睛一亮,连忙跳到刚才规划好的最佳位置,让香喷喷的桂花簇拥着最可爱的小鸟,然后低头叼了一朵方才选出来的,形状完整的桂花。
沈啾啾昂首挺胸“啾”了一声,在裴度上前后,动作优雅地飞过去,十分矜持地落在裴度的手指间,将那朵小桂花轻轻放进裴度的手心里。
放完小花还不忘用鸟喙轻轻啄吻心上人的手心。
“啾!”
小鸟看到桂花很漂亮。
所以小鸟摘来送给你。
仰头对上裴度的视线,沈啾啾给了恩公一个限定版小黑鸟wink。
小鸟来接你下班啦。
要开心哦~
裴度将小鸟精挑细选的那朵桂花小心收进荷包里。
沈啾啾见裴度收了花,就往裴度的手心里就地一趴,两只鸟爪也伸出去,从一团变成了一滩。
黑乎乎的。
裴度便用手指一点一点从小鸟的脑袋往下抚。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裴度很有耐心地将小鸟团子身上的草屑树叶渣摘走,就连羽毛下面的缝隙也没放过,一一扒拉了个遍,还有手帕给小鸟擦了鸟喙和爪子。
看了眼矮几上的桂花枝,裴度大概对比了一下花枝和沈啾啾的鸟喙,将沈啾啾轻放在膝头,双手抵在小鸟腮边,打着旋儿的按摩揉搓。
裴大人伺候小鸟的动作简直是炉火纯青,原本还琢磨着气氛大好整两句的沈啾啾硬是被揉化了,发出一些没有具体含义的啾啾唧唧。
黑色的尾羽在绯红的朝服衣摆上开出小扇子一样的小鸟花。
沈啾啾叼着花枝飞了个老远,的确是翅膀酸痛,鸟喙发麻,但追心上人就是这样的嘛。
那会儿他经常看见教学楼、女生宿舍楼下有男生点蜡烛带花的,不是接上课就是送下课。
沈啾啾没谈过恋爱,裴度是他正儿八经第一个喜欢的人,所以他觉得好的应该的都想给裴度。
至于接受不接受的,沈啾啾倒是觉得其实也不用太急切。
他们现在和成亲成家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晚上都是睡一个被窝的。
恩公是那种典型的固执己见,很难被撼动想法的人,所以不能逼的太紧了。
人都有两面性,沈啾啾脑子清楚了之后,就总觉得裴度应该也有他不曾发觉的另一面。
现在并没有什么人或者鸟能插足他们之间,等到他把裴府上下的账目都理整齐,把镇国侯府的事儿处理干净,拿回正儿八经的身份……
沈啾啾眯着小鸟眼,一边唧唧卖萌撒娇,一边在心里盘算。
……到时候,就该试着问一问恩公之前的事了。
嗯,了解彼此的过去,也是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
裴度挠小鸟的动作一顿,后背莫名有些发凉。
这种感觉在从前,应当是有人在算计他。
但现在……
裴大人低头看小鸟。
沈啾啾无辜看恩公。
裴大人的手指尖轻戳向沈啾啾的鸟喙。
沈啾啾回啄了一下。
矮几上散落了不少桂花花瓣,馥郁的花香气幽幽散开,加上手上毛茸茸的温热触感,不自觉便让裴度心神宁静起来。
他端详着手里黑乎乎的小鸟饼,唇角勾着笑,拈了花瓣轻轻放在小鸟团子的脑袋上,然后从小鸟饼的脑袋一路往下,用金黄色的小花瓣摆了一个成条。
沈啾啾睁开一只眼,无奈又好笑地“啾啾”两声。
好幼稚啊恩公!
裴大人捏着小鸟的翅膀尖尖:“这样好看。”
小鸟顿时眉骨下压。
怎么,嫌弃小黑鸟不可爱了是不是!
裴度温声笑开:“黑色也好看的,戴花更好看。”
那嗓音醇厚中带着几分哑意,莫名听得小鸟脚爪蜷缩,尾羽轻颤。
沈啾啾不瘫着了,他站起来,在裴度的手心踩了好几下,身上的桂花花瓣扑簌簌被抖下来,落在裴度的手心里。
小鸟看看花瓣,又看看裴度,终究对某种神秘的本能低了头。
在裴度的注视下,沈啾啾衔着花瓣,扭过小鸟脑袋,将花瓣往自己的尾巴毛里塞。
不一会儿,黑色的小鸟团子就变成了毛毛点缀着金色的桂花鸟。
“啾啾!”
沈啾啾对着裴度叫了一声。
裴度从那张小黑脸上揣摩出了臭美的意思,微微俯身低头,让小鸟能对着他的眼眸照镜子。
沈啾啾看着心上人眼中的自己,很是臭美地左看看,又看看,用喙尖又啄了花瓣往颈侧的绒毛里点缀了一下。
不能戴项链没关系。
小鸟有的是审美和手段。
马车内的气氛一片粉红和谐。
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下,裴度的身体往前一倾的瞬间收拢手指包住了小鸟团子。
“何事?”裴度语气不悦。
沈啾啾从裴度虎口探出脑袋,有些好奇。
还有人敢拦裴度的马车?
哦,不对,有也正常。
毕竟自家恩公在外的名声还挺神奇的,虽说是权臣,但朝野上下说恩公是奸臣的还真没有,甚至百姓间还有赞美恩公脾性温和,从不与人为恶的传闻。
这就是后宅空置,没姻亲,又不结党的好处了。
车帘传来回禀:“回主子,是镇国侯大人。”
裴度:“……”
沈啾啾:“……?”
那老登,敢,来拦首辅的车?
谁给老登的胆子?
小鸟挣扎着要从裴度手里钻出去,高低看看外面的老登是不是腰上挂了两颗熊胆。
裴度将往上撸翅膀毛的沈啾啾捞回来,沉声吩咐:“去告诉沈大人,街市人多眼杂,裴某不日拜访,让他先回去。”
“是。”
过了一阵,马车再度行进。
沈啾啾扭头:“啾!”
你拜访那个老登干嘛!
裴度叹气:“沈原搭上了吴王世子的关系,近日同进同出,来往颇为密切。”
沈啾啾不动了,往裴度手上一窝。
小鸟思考。
“这位沈大人似乎对自己的草包儿子十分忌惮,便想起了之前我命忠伯过府索要之事,想要与我搭上关系。”
裴度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有种颇为费解的无力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拦我。”
沈啾啾没话了。
估计裴度这种聪明人遇上沈明谦这种又蠢又没有眼力见但却行动力很强的蠢货,也会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力吐槽。
沈明谦这个人怎么说呢……
沈啾啾绞尽脑汁想概括一下,却发现这老登实在是过于抽象,闭着小鸟嘴巴沉默了。
裴度低头看向抬着翅膀抵在额前的沈啾啾,用一种咱们好好商量,小鸟就帮帮忙的语气开口:“溪年,早点解决他,好不好?”
要不是想给沈溪年留下一个解决心结的机会,裴度断然不会忍到现在。
结果他越是沉默,沈明谦便像是接到某种讯号,越是积极往上凑。
裴度缓缓闭眼:“他实在是,太烦了。”
明明应该是无奈无语的事,但沈啾啾看到裴度这般神情,反而啾啾啾地笑出声来。
裴度没好气地瞥了眼幸灾乐祸的小鸟。
沈啾啾脚爪并拢一个小鸟立正,用翅膀拍打漆黑的小鸟胸脯。
没问题,交给小鸟了!
保证完,沈啾啾的小鸟喙又忍不住咧开,发出啾啾啾啾的笑声。
裴度摇摇头,手指尖将小鸟的毛胸脯戳出一个小窝,别进去一朵小桂花。
顿了顿,也笑了。
马车回府,裴度带着沈啾啾一同去内院换衣。
在忠伯的贴心安排下,沈溪年的衣裳已经无声入侵,安营扎寨在裴度的寝室里。
裴度换了常服准备去书房,沈溪年从屏风后走出来,因为没出门,头发懒得扎马尾,就随便捞着编了几下。
“过来。”裴度看得直皱眉,“头发散着像什么样子?”
“哦。”
沈溪年的唇角勾了一下,特别干脆地在镜子前坐下。
裴度本来是要唤侍女进来的,但见少年这样期待地从镜中看过来,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拿起了镜台上的梳子。
自幼身份贵重的国公府世子哪里帮人挽过头发,动作颇有些生疏,但却因为足够小心翼翼,并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疼痛。
沈溪年微微抬眸:“恩公等下要去书房吗?”
少年的发丝自裴度的手心掠过。
裴度低声:“嗯。”
沈溪年:“唔,我想去看看库房和从前的账目什么的。娘亲说帮我整理了一部分,但账目比较复杂,让我最好还是自己去看看。”
裴度:“……”
男人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加快动作帮少年梳好头发,走之前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溪年欣赏完恩公出品的发髻,一转头就发现房间已经没人了。
沈溪年:“?”
裴府的账本都放在库房,库房的钥匙忠伯一早就已经给沈溪年了。
沈溪年在开锁进去前,其实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毕竟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恩公在左手倒右手,这中间肯定有不明白来路的银两钱财,也有莫名消失的货物粮食。
能让娘亲都只能说稍微整理一二的账,沈溪年觉得自己是该深呼吸的。
所以他真的做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
而在沈溪年开了库房准备查账的那一刻起,整个裴府都仿佛安静了几分,从前喜欢蹲在各个角落的暗卫也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缩了起来。
隋子明早在听到沈溪年今天要查账的消息后,直接抱着阿飒脚底抹油溜回隋府了。
沈溪年端坐在酸枝木桌前,指尖轻轻拂过桌上摞得半人高的账册,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缓缓吐出来。
很好,绝对没问题。
他已经做好了面对超级大烂账的准备。
结果就看到第一本账册封皮上标着 “大周■■冬”,甚至连年份都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涂掉了。
沈溪年告诉自己千万要冷静,沉默了两秒,翻开。
账本里的小楷起初还算工整,可越往后翻,字迹越发潦草,你说写的人慌张吧,其实也不是,而是一种像是完成任务似的龙飞凤舞。
“算了,不计较这个,先看出入项。” 沈溪年自语着,指尖在账目上滑动。
起初的几笔收支还算清晰,绸缎庄的采买、米行的供应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可翻到第十页时,他的指尖猛地顿住。
一笔 “采买冬衣银一百两” 的记录后,既没有经手人署名,也没有对应的商号印章,只在页脚处画了个模糊的圈。
采买,冬衣,银一百两。
沈溪年双手交错轻搭在鼻尖,陷入沉思。
一百两的冬衣是什么概念呢?
如果这个冬衣是用来给主人家做的,那富贵世家子弟的东西,奢靡起来没有上限,这就不好算了。
但如若真的是这样的支出,就该有各个相关铺子商号的进出账目证明和印章签字才是,可这页账目上统统没有。
那……如果是做给寻常百姓,亦或者是边关伤兵之类,那一百两足够近百人的冬衣需求。
这绝对是一笔足以保障 “群体过冬” 的大额支出。
沈溪年继续往后翻,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
“修缮西跨院银八十两” 没有附修缮工匠的账单;
“宴请宾客银五十两” 未写清宴请事由与宾客名单,甚至有几页账目被人用墨汁涂抹过,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原本的记录。
……还有,宴请宾客?
恩公在朝立的是无结党的孤臣人设,自从他掌权,裴府什么时候办过宴会?
沈溪年逐渐开始面无表情。
这些人编理由都已经不过脑子了吗?
但沈溪年是做过心理准备才进来的,所以他再次深呼吸,将账册推到一旁,伸手去拿第二本。
这本账册的纸页更薄,有些地方还沾着油渍与霉斑。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只见里面的数字已经开始颠三倒四。
同一笔 “药房采买银十二两”,在月初的支出项里记了一次,月末的结余项里竟又重复扣除了一遍。
更荒唐的是,有一页记录着 “给账房先生月钱银二两”,可下一页的 “府中仆从月钱汇总” 里,又出现了 “账房先生月钱银三两” 的条目。
天呐,裴府还有账房先生呢?
是谁?!
沈溪年手掌用力,“啪”得一声合上账本,结果被喷出来的灰扑了一脸,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全能的忠伯悄无声息地出现,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干净的湿帕子和降火的菊花茶,甚至还放了两块厨房刚做好的桂花糕。
沈溪年看向忠伯的眼神有些委屈。
忠伯劝道:“小少爷快擦擦吧,吃点东西,再喝茶顺顺,这账目的事儿呀,慢慢捋就是了。”
沈溪年把账本放回桌面,伸出一根手指推远了一点,先是擦擦自己的脸和手,然后直接问:“忠伯,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是谁?”
忠伯沉默了一下,然后尽可能委婉道:“大人后院空置,前院的账目又比较……灵活,平日里大人公务繁忙,没空料理,所以这账房先生也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沈溪年的心头。
现在回想,虽然只看了两本,但是上面的字迹虽有重复,却又的确不是固定字迹,想来书写的人也并非固定一人。
沈溪年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所以……?”
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自家娘亲说的,裴府的账目需要对着理是什么意思了。
忠伯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进账自然是各铺子的掌柜交上来的,这支出……便是谁用了银子,就来记在账本上,各有各的标记。”
沈溪年:“……”
谁说古人思想束缚,行为落后的。
放到现代,就连小作坊都未必敢的开放式共享账单都出来了。
合着记账全凭自觉,理由下笔就编呗?
怪不得裴府没有账房先生,烂成这样的账,哪个账房先生敢把脑袋挂在小腿上接?
沈溪年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哈。”
气笑了。
忠伯站在旁边,脸上慈爱的笑容都有几分僵硬。
毕竟……这账本上,也有老人家的一份力量。
他看向坐在桌后的沈溪年。
原本还肉眼可见气得都要炸毛的少年一口一口吃完桂花糕,喝了两口菊花茶把嘴里的糕点顺下去,本想把茶盏放回托盘,但想了想,又放到了自己的手边上。
忠伯本以为沈溪年会选择放弃或是另辟他法来理账,毕竟这些账本,连谢惊棠这样的经商老手看了都直摇头。
结果没想到沈溪年硬生生把自己劝好了,居然就这么沉下心,重新拿过账本,开始一页一页的翻。
原本放在书房的那把象牙珠子算盘被沈溪年特意带了过来,虽然账本的确是绝世大烂账,但也不是真的就完全没有办法算。
况且沈溪年的初衷,也不是真的想要来算清楚裴府这十几年来的烂账。
花出去的银两都已经花出去了,亏本绝对是亏本的,算那些没大用,反正日后自有能理清楚的账。
之前谢惊棠就说过,账本是最能体现秘密的东西,哪怕是不好好记录的账本也是。
沈溪年是想看一看,裴府的势力——或者说,这个各路人聚集在一起的摊子,究竟在裴度的放任下,铺开到了什么地步。
沈溪年对着忠伯露出一个带着小梨涡的笑容:“忠伯去忙府上的事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好啦。”
说完,沈溪年埋头继续翻账本。
一页又一页,沈溪年翻的很快,偶尔会停下来打两下算盘,顿一会儿,然后在旁边记录两笔,再继续翻。
忠伯见状,便带着点心碟子退了出去。
他刚走出门,甲一甲三就凑了上来,连带着还有一个朝着房里张望的甲二。
“那位沈公子真要查账?”
甲二平日多不在府上,也不熟悉沈溪年,是听到甲三说府上要查账,惊奇自家主子居然真的能找到敢理裴府账目的心腹,特意赶回来凑热闹的。
他压低嗓音,小声蛐蛐:“咱那账……讲道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一定能理得出来吧?”
老实人甲一不说话,只是脸上隐隐露出赞同且支持的神情。
他是最支持主子肃清府内歪风邪气,理清账目的,从前这些人都太松散了!
简直不成体统!
甲三弹弹自己刚染了毒的浅紫色指甲,幽幽开口:“我可是瞧着这位小公子不像是那种容易放弃的主,这账查不查得清楚我不知道,但这火迟早烧到咱们头上。”
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忠伯给了甲三一记警告的眼神:“行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大人有命,沈公子若是有传唤,府中上下不得隐瞒。”
甲二努力抬头看天,思考自己曾经在账本上画的戴花小王八。
可恶,早知道就不跟甲六打赌了!
那时候答应输的人在账本上画十只王八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裴府还能有一位会查账且不嫌麻烦的主子啊!
忠伯走了,看方向去的似乎是厨房。
甲一走了,他那种又认真又古板的老实人,在府上的账怕是自己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压根不怕查。
甲三走了,她的心思最是活泛,这府里掌家的明摆着是换人了,而且以后说不定就连主子都得听话,她还是早早想想以前的账目,反思一下自己有没有做坏事为好。
甲二……甲二没走,他蹲在院子里,像是一颗哀怨的大蘑菇。
暗卫里面,他轻功最好,心思细,脑子活络,负责对外的联络安排,一些莫名其妙的大额支出,其实多半都是经的他的手。
如今要查账,头最大的也是他。
甲二在房门口蛄蛹了一阵,蛄蛹到了门边上,悄悄探出去一颗脑袋。
沈溪年抬眸看他,轻轻挑眉。
“有事?”
甲二搓搓手,露出一个很是谄媚的笑容:“那个,沈公子,自首的话有没有宽大处理啊?”
“有啊,当然有。”
沈溪年正在想呢,这些账本上的字迹拢共来看倒是也不算太多,就是沈溪年没见过其他人的字,不好分辨,这会儿有了这位……
他看了看面前生面孔的青年:“你是?”
这人看着其实不像是暗卫,年纪不大,眉眼俊秀,但眼神锐利精明,气质带出一股子沈溪年特别熟悉的油滑味儿。
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暗卫,不如说是在外面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经商老油条。
“属下暗卫行二,擅轻功。”
甲二走南闯北的,哪里会没听过谢惊棠的名号,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脸嫩眼明的小公子有几分本事,但能坐在这理账,那就是裴府的主子。
所以,他的语气虽然刻意套近乎拉近距离,但该有的尊敬却半分不少。
“不过,在这行商走货上,属下也略通一二。”
“哦……是你啊。”
沈溪年一听就明白了。
他从旁边刚才看完的三本账目里抽出两本,循着记忆翻了翻,摊开推到甲二面前。
“这字迹,是你的?”
甲二低头一看,满头大汗。
第一本就算了,第二本上赫然挂着一行的戴花小王八。
“是……属下的。”
沈溪年继续看其他账本:“画技不错,这小王八活灵活现的,真可爱。”
甲二有种面对自家那经常脸笑眼睛不笑主子的感觉,身前的手搓得更快了。
“别紧张嘛,都是一家人。”
沈溪年扬了扬下巴,示意甲二拉过来椅子坐下,脸上挂起笑容,整个人变得如邻家公子一般温和无害。
“我查账又不是为了追钱,咱们从前就算缺那东西,以后也断然不会缺。”
“我只是想为咱们府的将来做做打算,总不能一直这么糊里糊涂下去。”
“毕竟明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