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起瓷勺,在碗里搅了搅,散热,说:“我现在就能给您签。”
他语气很真诚,半点没有敷衍的意味,纪仪龄马上放下碗里的虾饺皇,双手握在一起,摩挲了几秒,才道:“儿子。”
纪颂吃着早茶,学粤语腔调:“做乜嘢①。”
“什么?”纪仪龄没听明白,赶紧拍了拍好大儿的背,催促,“快去拿你的拍立得下来,给我和小赵拍一张合影,我要找他要个签名,就用你那个什么饼干笔……”
“丙烯笔。”
撂下这句,纪颂咬掉烧麦皮,舔舔嘴唇,起身上了楼。
片刻后,纪颂抱着他的拍立得小跑下楼,手指间夹烟似的夹了一只银色丙烯笔。
“妈,我真服了你了,”纪颂嘴里不停,手上还是很乖地在给他的妈和他的男主角装相纸,“看见帅哥就走不动路啦?当年你是不是就这么看上我爸的?”
纪仪龄愣了片刻,才笑起来,嘴角那抹微微上扬的锐气带着岁月磨过的圆润痕迹,怎么看都柔和、妥帖,纪颂完全是挑着纪仪龄的优点长的,眼睛灵动,双眼皮,两人连嗔怪时拧眉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这是和赵添青完全不同的一种母亲。
赵添青尖锐、鲜明,赵逐川几乎没有在她面前撒过娇、开过玩笑。
小时候就不太有的举动,长大更不可能有了,孩子和父母之间那层微妙的隔阂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养成的。
赵逐川一直觉得他跟他妈的关系很像公司老板与员工,老板拨款布置任务,员工去完成,做得好就受夸奖,做得不好就挨批评,没有太多没意义的闲聊。
可能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是没意义,但有感情的。
平时赵添青忙得脚不沾地,各种电影节、盛典到处飞,卸完妆时会在独立休息室睡觉。
赵逐川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因为他打过几次,总能感觉赵添青睡眠不足,一开口都是浓浓的鼻音。
偶尔的互相关心,像是走流程,大多以“嗯”、“好”,或者匆匆一句“我去忙了”为收尾。
从初到集星至今,赵逐川只见过他妈两次面。
一次是赵添青在某个粤菜馆包间问他学得如何,一次是引荐他给秦俐老师,没一次是在京北的家里,除了入学,赵添青没再到西南来看一眼。
赵逐川有时候能理解,有时候又不能。
“看上你爸怎么啦?看不上你爸还生不了你嘞,”纪仪龄拍他后脑勺,“你快去,站那儿去,找个好角度给我和小赵合影一张,把我拍好看点儿。”
纪颂嘴上讨乖:“我妈怎么样都好看。”
于是,取景框里,纪颂看着他妈笑得一脸灿烂,和嘴角带笑的赵逐川——
同框了。
让赵逐川这样笑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钟离遥为此吐槽多回,说你能不能笑啊?带点感情地笑?你这样只能演苦情男主,到时候出道就被打上BE标签没有好下场的!
关于赵逐川太冷淡的论点,纪颂还帮赵逐川打抱不平过,不是不爱笑,是他觉得不好笑。
要是有什么让他感兴趣,觉得有意思,不但笑你,还会冷不丁逗你两句。
纪颂大脑死机中:“……”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会凑一块儿拍照。
有什么好拍的啊,怎么还会有人现在就开始买股?
不对,凭什么他妈都和赵逐川有这种纪念性的合照了,他没有?
“我先给你拍,”他冲他妈宣告,“拍完了我也要和他拍。”
咔嚓——
刺眼白光闪过,相机很快吐出一张薄薄的纪念品。
纪仪龄满意地对照片左看右看,纪颂没明白成像都没显出来,他妈在那里啧啧夸赞个什么劲儿。
也许是对自己摄影技术的一种认可吧,也行。
“换我啦。”纪颂示意赵逐川别动,“噌”一声站到赵逐川身边去,翘起唇角笑得爽朗:“妈,我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真的?哎哟,属相好啊。”纪仪龄摆弄着拍立得,终于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认真观察着取景器,嘴上不停:“你俩都命好哟。”
眼见着他妈艰难构图完毕,准备按下快门,纪颂又朝赵逐川站近了点。
咔,这是第一张。
“再拍一张。”纪颂指挥。
纪仪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准备拍照,纪颂眼疾手快,很自然地搭上赵逐川的肩膀,稍稍后仰,抬起下巴,另一只手比了个他曾经认为很老土的“耶”。
可现在没有什么手势比“耶”能更确切描述他的心情。
像打了一场胜仗。
两人的身形相差不至于太大,各有各的劲儿,这么挂着凑一起像马上就要打一架。
赵逐川煞风景地低声说:“别搂我。”
他嘴上是这么说着,却没躲。
直到赵逐川抬手搂回来,咔,这是第二张。
纪颂搭在赵逐川肩上的那只手也竖起来了,又比了个“耶”,这下两只手都是这个傻帽手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拿了什么全国比赛冠军。
咔,这是第三张。
大概纪仪龄担心儿子“吃醋”,在拿照片时说了句:“我们颂颂也帅,我真会生。”
纪颂看着那一片空白根本没成像的拍立得,哼道:“看透你了。纪仪龄女士。”
纪仪龄女士内疚了。
等两个好大儿收拾好行李后,她从厨房神神秘秘地拎了一袋东西给纪颂,让他下午返校时带回去。
一整个下午,天气不算好,没有出太阳,纪颂和赵逐川没提要对台词的事儿,各做各的。
像是睡了一晚之后都失了忆,很默契地一起忘记为什么来。
和纪颂一起收拾完外卖垃圾,赵逐川瞥了眼表盘,问:“今天休息日,你平时不上摄制小课?”
“什么小课,”纪颂反应了会儿,“你是说那种专项课?”
“嗯,京北很多考导演的学生都会去上小课,大多是学校里的师哥师姐们开的。”赵逐川说,“这边有吗?”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课!课时费很贵,毕竟考生只认老师的院校身份,很少有老师会来我们这边教,”纪颂想了想,坦诚道:“我有李欲老师就足够了。”
“你对他评价这么好?”
“嗯。”纪颂点点头,扬起脸的时候,眼睛和夏日午后偷溜进客厅的光一样亮,“而且他觉得我也很不错。”
艺术和文化不一样,高中挑不了老师,但艺考学校可以,你可以一家一家地换,直到你遇到同频的老师为止。
在这点上,纪颂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小孩,天知道李欲交给他两卷胶卷时,他心底的小烟花放得有多灿烂。
纪颂在房间里猫着看书。
他本来是坐在床上的,看了会儿又开始犯困,换了趴在床上看的姿势,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就睡着了。
赵逐川从头到尾都坐在桌前看书,还是那本《演技六讲》。
他看书很安静,单手撑着下巴,静默,呼吸和翻页一样几乎没有声响,完全像座雕塑,间隔许久才会动一下,书页偶尔悄声摩挲,像风在吹乱页脚。
刚坐下时,赵逐川还看到纪颂把刚才两个人拍的两张拍立得竖着摆在书桌上,像是在展示。
剩下的一张,纪颂塞给了自己。
下午四点过,纪仪龄睡完午觉起来,敲门来看了一眼,没进房间,提醒他们差不多可以收拾东西回学校了。
纪颂东西多,收行李收了许久,赵逐川在看手机之余瞟过去一眼,半个行李箱里装的都是专业类别的书,网格袋里塞了一台数码相机、几只胶卷。
赵逐川扫一眼:“你这能装得了?”
“压一下就好了,”纪颂毫不客气地指挥他,“来,你坐我箱子上来。”
连纪颂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箱子空荡荡地回来,离开时又满载而归。
他甚至有种自己在外地读大学的错觉。
说不定以后上大学了,他每次回家都得拉一箱子特产走。
离开时,纪仪龄追着他们送出了门外,还说你俩能行吗,要不我打电话让你舅舅过来送?
纪颂看了眼打车软件。
不堵车回集星差不多五十分钟,不算太远,就说没事,别叫舅舅了。
怕赵逐川不习惯,纪颂还叫了个专车,打下来比普通快车贵不了多少。
上车后,赵逐川调整了个舒适的坐姿。
他一只胳膊撑在扶手边,眉头紧锁,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边框——
那手机明明是Pro版,出现在赵逐川手里却像变小了。
纪颂看见他活动了下手腕,指腹长按开机键,手机屏幕缓缓亮起,弹出Logo,最后点开通话按钮看了眼,没有未接来电。
昨晚,进纪颂家门前,赵逐川给助理发了准确定位和住宿缘由过去,随后关了机,消失一整夜。
他妈赵添青没找他,两个助理也没找他。
对他来说,这是好事。
“逃离”京北,他似乎得到了更多掌握自由的权力。
车辆向前飞驰着,纪颂按下半边窗户,刘海被风吹到一边,他眯起眼朝身侧望去:“你手机关了一天一夜?”
赵逐川平淡回应:“嗯。”
纪颂却说:“还好。”
还好昨晚他和赵逐川在一起,不然整整一个晚上不回消息,他会怀疑自己被打入了黑名单。
回忆起好哥们儿薄炀昨晚丢人现眼的样子,纪颂本来想打趣一句“你没对象啊”,又突然住了口,如果这样调侃,尴尬的肯定是自己。
赵逐川的生活状态显然不是有对象的样子。
针对他每周末都要回京北的情况,班上有女同学还试探性地在他们三个室友面前说过赵逐川是不是回去陪女朋友云云,三个二傻子一声不吭,没摇头也没点头,因为他们实在是一无所知。
这人就跟个性冷淡的人机一样,上学、放学、吃盒饭、坐飞机,没有听说过什么花边新闻。
赵逐川抬眼看过来:“还好什么?”
纪颂一愣,假装不以为意道:“没什么,随口说的。”
赵逐川看窗外不断倒退的高架桥、车流、高楼大厦,不愿再过多继续这个话题,道:“这里和京北很像。街道、天气……”
就是不知道这里冬季的天空,是否如京北晴朗时那般湛蓝。
纪颂突然问:“你会在这里待到几月?”
赵逐川盘算了下时间,说:“十一月回。”
“哦,那还剩五个月。”纪颂笑说:“如果以后你每周日回来,周一我们都可以一起。”
具体要一起做什么,纪颂没说,也没想,他只是觉得经过这一夜后,赵逐川成了他在集星最特别的朋友,那种不说话都能懂彼此的默契感几乎超越了林含声和况野……
甚至直逼昨晚失恋醉成鬼抱着他闹的薄炀。
高中读了一两年,薄炀都没来过他家,更别提两人在一张床上睡。
汽车往前又行驶几公里,纪颂有坐车往外看风景的习惯,会根据街道和一闪而过的路人想七想八,瞌睡也不多,鲜少在车上睡觉。
他看腻了窗外,突然转过头想偷瞄一下车内的风景,却看见赵逐川睡着了。
赵逐川上车前一直戴着口罩和帽子,口罩一直到进车内坐下后才取掉,这时候,口罩轻轻地垂在耳畔,他像卸下了他的铠甲。
还是那样略带疏离和厌倦的面孔。
他倨傲、内敛,纪颂逐渐触摸到他更多冰川之下的温热,愈发觉得演员就是要拥有这样深沉的悟性与共情能力——
赵逐川每一寸骨骼都像是为大荧幕而生的。
说不上来六月份的赵逐川和五月份的赵逐川有什么不一样。
可他就是有变化了。
当然,仅限于这人嘴巴正常不找打的状态。
纪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有一种强烈的眼熟感涌上心头,想了半天没个头绪,不想了,专心致志地思考怎么把这张神作般的脸放进取景框。
昨晚打球,他拿李欲给的胶片拍了两三张照片,省着拍的,还不知道拍成什么样子,球场光线不好,看来以后还是得先用数码相机瞰景才行。
纪颂看了会儿,职业病发作,想打开手机相机观察一下赵逐川上镜后是什么样子。
刚按开摄像头,赵逐川突然睁开了眼睛,正对上纪颂来不及闪躲的视线。
几乎是立刻捉住了他的窥视。
纪颂并不心虚,亮屏幕给赵逐川看:“我没拍你。”
赵逐川的上半身朝他的方向倾斜过去,一张脸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赵逐川伸手指向自己眼眶下的浅淡青黑。
“你真的不困?”赵逐川眉心轻拧,似乎并不在意被拍没有,说:“你昨晚闹我闹到半夜,你居然还不困。”
纪颂满头问号:“。”
“回头让金姐给你宿舍的床装个栏杆吧,免得你半夜翻下去了我还得送你去医院。”
“……”
纪颂眨眨眼。
他的眼睫长得让人难以忽视,啪啪地几乎快打到赵逐川鼻梁上。
看赵逐川那么早爬起来出早功,他还以为赵逐川睡得挺香,结果……
但人长得帅不代表说的话就有真实性,说不定就是捏造的。
他早上起来还觉得脸疼呢,不排除赵逐川昨晚已偷偷报仇的可能性。
纪颂半信半疑:“你有证据吗你就这么说。”
“行,”赵逐川的笑轻得在嘈杂的风声中几乎不可闻:“下次我把你录下来。”
纪颂有几根头发瞬间立起来:“谁跟你说有下次了?”
下一秒,赵逐川放开了他——
网约车猛地来了个急刹,接着几声响亮刺耳的喇叭声起,赵逐川后脑勺力度不轻不重地砸向刚才枕着的椅背。
他极为不舒服地闷了口气,闭上眼,手肘搭在车窗窗沿,轻轻撑住脑袋,准备再次入睡。
纪颂那几根头发又耷拉下去,惊魂未定:“你没事吧?”
赵逐川闭着眼:“脑震荡了,要休息。”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带你……”纪颂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最后相信一次他的鬼话。
赵逐川抱着胳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慢悠悠道:“你也可以弥补一下你昨晚的扰民行为。”
“嗯?”
肩头忽然一沉,纪颂偏过头朝压来的重物看去——
是赵逐川调整好了坐姿,往下睡了点儿,腿往前靠,终于找好一个合适又舒服的角度,将脑袋靠上纪颂的肩膀。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让我靠一下,你安静点就好。”
纪颂瞬间噤声。
隔得太近了。
纪颂忍不住偷瞄了好几眼以作充当人头靠垫的报酬。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赵逐川没有刻意抓过的头发、眉毛、睫毛都是一片浓密的鸦黑,鼻梁挺出尖锐的折角,上嘴唇薄薄的,唇珠也微微凸起小角,下嘴唇几乎没有干涩的纹路。
五官基本就占据了整张脸。
人中那里,浅浅的阴影形成倒三角,纪颂想起高中美术教室里临摹石膏人头像的素描。
对这种同性,大部分人都已经没有嫉妒,只有感叹了。
再看一千万次,纪颂还是想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帅吧?嗯,我们集星的。
天才吧?嗯,我们表一的,202的。
赵逐川块头大,两个青春期正在急剧生长发育的少年个儿又高,一起坐着占了不少面积,纪颂觉得这后排空间像是一根绳子,赵逐川离他越近,空气就越拥挤。
纪颂立刻扶住前排座椅靠背。
他脸皮薄,刚才和赵逐川斗嘴斗得脸热,这会儿那团很浅淡的红晕还没消散下去。
纪颂开口:“叔叔。”
司机正被前车别得火冒三丈,碍于加了钱的专车司机身份,喉咙里憋了一通骂发泄不出来。
一听后排高中生毕恭毕敬地这么喊一声,像跟教导主任说话似的,司机再瞄了眼内后视镜里脸红白净的“乖小孩”,那股气焰瞬间灭了大半,哑火了:“啊?”
“您开慢点也可以的,我们不赶时间,”
纪颂抱着书包坐在位置上,声音越来越小,“我同学……他在补觉。”
作者有话说:
①粤语,意思是“干什么?”
颂颂:这人看起来好追又不好追是怎么回事……哦反正不是我追哈^^。
下车时, 夏日傍晚的夕阳泛出橘红。
西南片区天黑得晚,天色敞亮得像每个稀松平常的午后,可纪颂偏偏感觉到了一种特别。
校门口车来车往, 进城迎宾大道的灯同他们下车的动作一齐准时亮起。
纪颂看了眼时间, 七点。
离晚自习上课还有一小时, 够他们回趟宿舍再吃顿饭。
另外两人还没回来。
林含声说是会赶上晚高峰堵车, 他高中的学校和集星是对角线,车程很远。
他爸妈都住在京北,在本市有一套房子, 但太久没收拾, 没法住人, 所有行李都还堆在学校宿舍里, 几乎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才回去一次。
况野家住在市里西门,跑回去一趟也是穿城。
他家和林含声的高中不远, 两人就在群里合计着一起回,说估计要踩点进校,还问要不要打包什么好吃的。
纪颂的馋虫被勾了出来。
但他一想到这周即将进行的月考, 害怕上镜脸肿成猪头, 连忙回复了不需要, 带了饭的。
赵逐川瞥了眼手机,看他。
意思是, 哪儿有饭?
“我妈做了减脂便当,白灼牛肉配西蓝花, 超级健康,”纪颂拉开书包拉链,捧起保温袋,再拿出两个一次性饭盒, 开始献宝,“她也给你做了。”
赵逐川这才明白纪颂一路塞得鼓囊囊的包里装的是这个。
纪仪龄做的菜很合赵逐川口味。
这是纪颂观察出来的,因为一向非常挑食吃不了辣椒的赵逐川把那份便当吃完了,还让纪颂转达,很好吃,谢谢阿姨。
迎上他询问的视线,纪颂福至心灵:“我妈也姓纪,仪态的仪,年龄的龄,纪仪龄。你下回有机会再见她,叫纪阿姨就行。”
他说这话时挺骄傲的,说得像他妈是随他姓似的。
赵逐川“嗯”一声,扯过纸巾叠好,擦拭嘴角,随口道:“你随妈妈姓?”
“对啊。”纪颂把吃完的便当收进垃圾袋,准备打包扔掉,回头冲他笑一下,“很酷吧?”
其实生活中有不少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还有问过他是不是单亲的,纪颂都懒得搭理也不想解释。
赵逐川是第一个这么云淡风轻地提出疑问的人,似乎这只是一件非常稀疏平常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
一句“我也是”吞进赵逐川的喉咙,这三个字像一根鱼刺,说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迟疑许久,他还是没说。
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没什么不好。
纪颂扔完垃圾回来,扒住门框关了门,问他:“走吧,去教室?金姐刚在群里发消息说今天晚上其他班的同学都来报道了,让我们一班以身作则,别迟到,别没规矩。”
赵逐川起身换衣服:“好。”
“完了,”纪颂扫一眼空空如也的两张床位,“光我们宿舍就迟到俩。”
赵逐川的床位干净整洁得像被洗劫过,另外两位的则是被搬空的货架一样在静候补货。
集星一个班就十来个人,少一两个人空出来位置特别明显,而且今晚是所有班级第一次开大会,估计彭思芮会来,明跃会来,还会把学生都集中到专用小礼堂去。
点名谁不在,所有人都知道。
赵逐川没穿短袖,他换了件背心,和昨晚睡觉穿那套柔软的深灰色不同,今晚这件是运动款式,简单到只有一枚很小的品牌徽标藏在衣角,臂膀练得刚好,打横抱起一位同龄男性绰绰有余。
纪颂抿了抿唇。
赵逐川穿无袖背心很好看,比穿短袖都好看。
有一种人的长相就适合“露”,身上布料越少越赏心悦目。
他拉开衣柜门,准备换件色彩清爽的衣服。
揣在裤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班班金:@全体成员,今晚开完会要拍公式照,要发校服,男生女生都别穿得花里胡哨的,要求大家下半身都穿长裤哦。】
纪颂重复一遍:“下半身穿长裤。”
“嗯,”赵逐川说,“穿短裤会怎么样?”
“会不让进,会被金姐安排到礼堂大门口去当门神。怎么,想试试?”虎口按上裤腰,纪颂作势要解腰带脱裤子,那架势意思就是“哥们儿陪你一起”。
这个假动作不但没唬到赵逐川,赵逐川还很淡定地瞄了眼他欲脱不脱的裤子,抬了抬下巴。
意思是,你脱啊。
纪颂默默把裤腰带系紧了点儿。
赵逐川也知道穿背心配长裤不好看,不逗他了,转身拉开衣柜又换了一套衣服,简单的T恤和深灰牛仔长裤。
纪颂换好白T,准备起身打开门等赵逐川收拾完毕。
“你等一下。”
换好衣服的赵逐川弯腰探身进衣柜,手臂发力,腕骨连着青筋凸起,挺费劲儿地从柜子深处“端”出一个盒子。
一个方盒。
纪颂敏锐,扫一眼就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赵逐川唇角绷着,眉眼藏在窗帘遮挡的阴影里,显得有点冷漠,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你拿去用。”
纪颂被打蒙了:“什么?”
赵逐川单手揣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继续小心地端着那成套的相机走到纪颂桌前,放下,拍了拍相机盒:“给你用的。”
纪颂的反应骤然变得迟钝,他指向自己只开了一半敞在地上的行李箱:“我自己带了相机来的。”
赵逐川理由充分:“这台拍人好看。”
他说完,侧身要走,又转头添一句:“你不是要拍我么?”
纪颂被钉在原地。
这范儿,你男明星啊?
纪颂摸着那相机盒非常烫手:“那你给我一张新的储存卡就好了啊,用不着直接拿台相机给我。”
赵逐川无所谓:“旧的,我不太用,闲置了。”
纪颂看着箱子上印满Logo的全新未拆封条:“……”
他记得这个型号的相机带配件至少都要一万五一套,比他随身携带的小卡片机要贵三四倍,而且最近这个品牌炙手可热,在二级市场上都一机难求,更别说是全新未拆封。
“你这相机太贵了,我真不能拿。”
“又不是送你的,”赵逐川说,“我是借给你。”
纪颂瞄了眼赵逐川放在桌上的斜挎包,依稀记得昨晚赵逐川出现在烧烤店门口也背了这只包,问:“你专门从京北背过来的?”
赵逐川又开始没一句真话:“路上捡的。”
纪颂莫名耳朵热,又像耳朵上有什么小东西攀附在那里不肯下来,痒痒,抬手摸了下,心中有小人在雀跃,表面还是装得非常淡定,抱起胳膊摆谱:“那你应该昨晚在家里就给我看啊,这么重,还背了那么远……”
“你喝那么多,我怕你吐镜头盖里。”
“……”
赵逐川站在墙边,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又或者你会放在家里不用。”
锁好门,纪颂转身跟上赵逐川先一步的速度:“那肯定不会啊,我说了要拍你的。”
“是只请我做模特的意思?”
“对啊。”
前面的人没回头:“那为什么还有别人的照片?”
别人的照片?
纪颂想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发过去接受检阅的作品集里还有况野、孟檀、云朵、师大校园里的小锦鲤等等。
纪颂说:“我又没说只拍你。”
赵逐川沉默几秒,一脸不爽地转身往楼梯下走,一句“那你别拍了”甩到风中,糊了纪颂满脸。
“喂!”纪颂小跑着跟上去。
直到赵逐川自动放缓了步调站在楼梯口等他,他才一口气通畅了,又慢吞吞地往下迈步子,刚才在车上肩膀被赵逐川压了半个多小时,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
赵逐川回头道:“下次动物表演你演乌龟。”
纪颂“哦”了一声,扶着楼梯扮演老公公走路,愁眉苦脸,一步一步故意走得更慢了。
赵逐川的眼尾往下撇出一道弧度,表情分明很冷淡,却连回头望过来的唇角都压着笑:“行了,别闹了,快跟上我。”
“为什么不是你跟上我?”纪颂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很诚实,手掌撑住栏杆,一个飞身横跨好几阶,“砰”一声踩到地砖上,柔软的头发和神采一同飞扬。
“因为你慢。”赵逐川停下脚步等他。
“你说谁慢?”纪颂踮起脚尖,一把勾住赵逐川的脖颈,露出小尖牙恨不得一口咬断它,“改天我们上跑道比比,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田径篮球两开花……”
赵逐川被他压得弯了腰,头埋着,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躲避,从纪颂的角度看过去,他真的在笑。
嘴上嫌他慢,却明明在放慢脚步等。
纪颂脑子里的小人自由搏击:
这样不愿意表达自己情绪的人怎么学表演?怎么学得好表演?这一行不是光当花瓶就可以的,性格内敛肯定吃大亏。
赵逐川,你大大方方笑啊!
纪颂忽然又在想,小时候自己每次去建筑欧风华丽的广场,广场中央都会有一方水池在喷水,池子底部堆积起满满当当的硬币,像宝石闪着光。
他每次都要找爸妈要来一枚硬币,按在手心,闭上眼许愿,再把硬币投掷进去。
硬币进了水池,他顺风顺水,小男孩儿的许多简单的愿望都得以实现。
赵逐川很像那个水池——
你仅仅扔一块钱进去,再闭上眼告诉他你的愿望,他就会转身拿出一个百宝箱给你挑来挑去,还会满脸不耐烦地站在旁边,可能还会说,你挑完没有?
实在挑不出来,就都全部拿去。
暮色渐沉,天边夕阳只剩下一条线。
两人仍旧是一前一后地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中间相差的距离并不多,纪颂小跑几步才跟上,就这么慢慢走成了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