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站在谢怀瑜身后,手掌先抚上谢怀瑜的肩膀,询问:“身上可还有不适?”
谢怀瑜眼神软了一些:“……谢父亲关心,没有大碍。”
从虚境出来,修士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好一些的如谢怀瑜,只是修为有些受损,但养养就能回来。严重些的筋脉被虚境雾气腐蚀,在虚境不用灵力还未察觉,出来后便泛起钝痛,日后或许会有终身后遗。
十年前歧奴大举入侵修真界,许多宗门的精锐弟子便折损于此灾,好不容易缓过十年,却没想到拜天游里又差点折损。
但此次损失最大的,当属溯霭洲汐月宗。
宗主之子死于虚境,尸骨无存。其余同门弟子筋脉皆有腐蚀,或许几年内都无法动用灵力。匆匆赶来的宗主闻此噩耗,惊怒非常。
悲号的声音从行宫下传来:“我儿!”
谢怀瑜不禁探头,原来那差点害了全体修士的弟子,竟来自汐月宗。想必那宗主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竟在无端咒骂,谢怀瑜转身就要下去同那宗主理论。
“怀瑜,回来。”谢己冷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谢怀瑜转头,不解:“父亲?”
谢己:“怀瑜,你听好。”
男人慢慢走近自己的小儿子,第一次如此严肃同他讲话:“此刻开始,只要谢一一天没寻到,若有人问起谢一是谁,你需一概说不识、不知;若有人问起虚境之事,和谢一有关的,一概莫要提及。”
“不管曾经你和谢一有什么交情,是如何相识的。今日以后,都不要和他有半点关系。”
谢己的声音回荡在行宫连廊:“天灵根只会有无尽的杀祸,离他远些,是为保你的命。”
“听懂了吗。”
谢怀瑜脑子“嗡”得一声,有些耳鸣。
他听懂了,但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是谁……是谁这么快就将天灵根之事告诉了父亲?
冥冥之中,他的目光越过男人身后,两名同样被斛玉所救、劫后余生的溯霭停云弟子心虚看了一眼谢怀瑜,又很快收回视线。
没来由的怒火,谢怀瑜忽然咬紧牙关,指着二人:“忘恩负义!是谁救了你们!这样陷他于不义,不怕遭天谴吗!”
谢己呵斥:“谢怀瑜!”
谢怀瑜粗喘,呼吸凌乱,他的怒气不仅仅是对这两人,他更多是替斛玉不值得。不用猜,此刻三洲各宗该知道的,想必都知道了。
除了他和望初,没有一个人替斛玉保守秘密。
谢怀瑜攥紧拳头,低头。
难怪他找不到斛玉,或许现在全修真都开始暗中加派人手找寻天灵根。深吸一口气,谢怀瑜捂住脸,此刻祈祷斛玉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一定不要被抓到。
头顶之上,他没有看到谢己注视自己时幽深的眼神。
“我儿……”
行宫之下的大殿。
汐月宗宗主抱着一柄沾染了血迹的长剑,跪坐在地面。
男人神色癫狂,涕泪横流,抓住宗内从虚境出来的弟子,怒吼:“不是让你们护好麟儿吗?为什么你们活着出来,麟儿却葬身在虚境?”
四周退成一个圈,被抓住的汐月宗弟子白着张脸,嗫嚅:“他自找的……若不是他,或许我们都要死在虚境……”
“你说什么?!”
男人狰狞的面孔靠近,那小弟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声音替自己辩解:“……宋麟本就被断了一手筋脉,他死之前,虚境雾气已经渗入,宗主,少主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从虚境出来的大比修士,没有不恨宋麟的。即使是同宗,也不会因为情谊心软,他们都见过宋麟拖着所有人去死的那半张脸,将其佩剑带回已经是不易。
但汐月宗宗主痛失爱子,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抓住那小弟子的脚踝,追问:“是谁,是谁伤了我儿?”
小弟子踟蹰,在宗主杀人的目光中,小声回:“谢,谢一……”
又是谢一。
周遭聚集端坐的几方宗门暗中竖起了耳朵。
不仅仅是因无名小卒在虚境以一己之力护住百名修士而一举成名,也不仅仅是春浮寒曾经质问谢己谢一的来历,宗门注意此人,皆是因天灵根现世。
灵力式微的三界,谁都想得到天灵根。此刻,天灵根之事已迅速扩往三洲,三天之内,三界每一位修者都会知道这个消息。
后知后觉羞愧的告密弟子皆一声不吭,假装不是自己供出谢一的天灵根。他们劝解自己,若天灵根能为宗门所用,总比他一人用来的好,是为了大局考虑。
殿内一时众人神色各异。
大殿中央,只有神志不清的汐月宗宗主还在咒骂:“畜生……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为我儿报仇……”
有宗内无甚损失的宗主靠在椅背,嗤笑:“宋宗主,还好意思杀别人泄愤呢,你的好儿子若真活着出来,谢一不杀,我们也要杀。”
汐月宗宗主浑身颤抖,他不相信这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宋麟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害了他,除了谢一,一定……
男人突然拔剑,发狂般砍向方才说风凉话的宗主:“是你,是你嫉妒我儿修为……!”
或许是暴怒加持,男人的速度竟空前得快,那宗主脸色一沉,躲不过,他一把拉过身后的一名弟子。
“嗤——!”
剑砍到那小修士之前,一道金色法阵凝结而成的长剑忽然飞来,将汐月宗宗主身后穿刺到身前,刹那间,男人就被钉在了白玉之上!
“咔嚓!”
白玉应声碎裂,殷红的血迹从瞪大双眼倒下的男人身下溢出,渐渐将那块白玉砖染成红色,他甚至看不到是谁杀了他,就死在了血泊。
大殿中逐渐弥漫起浓厚的血腥气。
是谁出手?
众人朝法阵方向望去。只见大殿门槛外,白发黑衣的修士手持金色法阵,静静注视着那血迹。片刻,他抬脚踏入大殿,身后出现了溯霭洲洲主谢己,以及听昀洲洲主止淈。
闹哄哄的大殿瞬间寂静无声。
三洲洲主竟同时到了。
第11章
听昀洲注重法度,洲主止淈端坐,他发髻整齐,鎏金火纹锦袍,全身上下连衣褶都一丝不苟。蒙着双眼,只露出半张脸,男人开口:“残害宗门修士,按法度,可杀之。”
谢己坐在另一端,他目光扫过从虚境出来的大比弟子,最终落在人群后的一名数风弟子身上。
“将虚境发生之事如实道来。”
被选中的望初身躯一震。
他左右环顾,反复确认这个位置只有自己,不禁苦笑。
望家慕强,师兄的名字是望风,旨在当年风止宗。望初的名字亦是后来改成望初,十年来的目标都在向太初靠拢,但这次,在自己最敬仰的宗门面前。
望初抬眼,视线一错不错地望着高台上气势冷绝的男人。
微鹤知站在高台正中间。他手中法阵还在沥血,冷峻的凤眼俯视台下众生相。大境界差异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是天然的压迫。
同样是天灵根,望初眼前闪过斛玉从水中出来后的那张脸。
关于斛玉的部分,他不愿和盘托出,无论是灵器、箭术、修为,还是……
大殿中死去的汐月宗宗主的尸身被晾在一旁,随着望初模糊着讲到宋麟是如何要置修士们于死地,众修者变了脸色,他们狠狠望着那具尸体,仿佛他就是一切恶事的源头。
少年回忆声里,姗姗来迟的春浮寒走到微鹤知身旁。
路过那尸体时,他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上高台。
只死了一个。
之前说的有关小师弟的话,看来有些用处。
待望初结束,确保声音可以清楚传到大殿内每个人的耳朵,春浮寒方接着望初脱离虚境后的一切开口:“……大比落入虚境的九十八位修真弟子,除死于虚境的汐月宗宋麟,皆安然从虚境脱身。”
“虚境裂缝已填补完成,并加固法阵。拜天游大比三日内可恢复。”
春浮寒:“谢一尸身已找到。”
一声惊雷。
角落里的谢怀瑜瞬间起身,还在纠结如何含糊斛玉存在的望初难以置信抬头,惊诧:“你说什么?!”
春浮寒视线从纷纷变了脸色的各宗门宗主脸上掠过,最终落在谢怀瑜和望初两人身上。
他不介意替二人重复一遍:“谢一尸身已找到。”
“不可能。”
望初随即否认,怎么可能,他不顾身后家族长辈阻拦,上前一步,“尸身呢。”
春浮寒淡声:“送进来。”
大殿门口,两名太初小弟子抬着一长条的架子进来,上面覆盖着白布,众目睽睽,春浮寒示意揭开。和望初同样,谢怀瑜死死盯着那布,首先看到的是焦黑的皮肤,紧接着,是额头下那张血肉模糊又熟悉的脸。
谢怀瑜手抖了两下,腿软之前,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
不对!这是斛玉那张用灵力掩盖的路人脸!
陡然泄气,又很快反应过来。谢怀瑜暗中迅速掐住自己的大腿根,又痛又酸,少年登时眼底蓄出眼泪。
台下各宗岿然不动,实则不知心思几转。天灵根根骨的气息荡开,不属于天地间的灵力,即使是不那么靠近,也能察觉到不同。
“这……”有宗主问,“就是谢一?”
春浮寒目光落在呆愣的望初身上,他问:“你看,是他吗。”
望初恍神,脚步不受控制后退几步,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踉跄又快速走到那尸体边,手里出现一把长弓。长弓嵌满灵石珠玉,一出现,好像将大殿都照得金碧辉煌。长弓末端有一块如同镜子的灵石。
望初将那块灵石对准斛玉的脸,和焦黑的身体。
光华流转,许久,少年无力垂下胳膊,他垂着头,神色不明,唯有声音震颤:“……是他。”
光华镜可照万物本始,这的确就是谢一的尸身。
确认那一刻,大殿台下气氛陡然变得微妙。未发育成型的灵根受不住天雷,肉身死于其下,但灵骨还在。
“那就好。”像察觉不到古怪的氛围,春浮寒踱步到台下“尸体”旁,“虚境歧奴逃窜数目有异之事,或同此人相关。先前谢一护送修士逃离虚境,但出现于最后大比名单仍然蹊跷。谢三公子,”春浮寒侧目,看向谢怀瑜:
“关于此事,太初或许需要三公子协助查探。”
他余光里,微鹤知手中法阵已然消失,于是春浮寒挥手,白布重新盖回尸体头上。
看了高台上父亲一眼,谢怀瑜抹了把脸:“……好。”
春浮寒回身,面向三方势力:“尸体暂由太初保管,待查明真相,再另作打算,不知各位宗主可有异议?”
听昀洲向来讲究公正,溯霭洲洲主三公子卷入此事,至少此刻不会有异议。
春浮寒点头,再次望向谢怀瑜:“尸体暂放于数风洲冰牢。三公子,一同前去?”
谢己起身:“我亦随春小友前去。”他看向微鹤知:“汐月宗是我溯霭下宗,其去向就由我洲负责,仙尊以为如何?”
微鹤知神色淡淡:“随意。”
望初跪坐在地,低着头,谢怀瑜路过其身旁,手背不经意间擦过望初的肩膀。
待大殿人基本离去,望初才吐出一口气,一身冷汗瘫倒在地。
太好了,他没死。
不同于峰顶风云变幻,太初某座隐秘的白玉宫外,一只兔子正在努力刨坑。
它小小的尾巴团成一团,随着动作耸动。奶白柔软的毛发沾上更白的落雪,整只看起来像洒了糖粉的桂花糕。
该死的微鹤知,洛贝边刨坑边咬牙,把结界整得如此牢固,他用尽毕生修为,竟连一个角落都破不开。
尾随而来的鬼判官抱着胳膊漂浮在上空。他环顾四周,又转回头,审判的目光落在这只妖王撅起的屁股上。
想不通,妖界竟然是被这只白兔子扼住了咽喉。
默不作声看了半晌,判官忽然出声:“别白费力气了,微鹤知的结界你想破开,下辈子也做不到。”
被吓了一跳,地板上的兔子一个蹦跶起来,毛都炸了,他凶神恶煞回头,见是那判官,顿时没什么好气:“死人,走开,你身上臭臭的。”
被骂也不生气,判官摊手,很佛:“我死的时候没人收尸啊,烂了能不臭吗?”他理直气壮,洛贝很无语,于是毫不掩饰烦躁地大声道:“死鬼,你要是奔着虚境裂缝来的,就别在这里烦我,看不到我忙得很?”
小兔子骂起人来一套一套,判官捂着耳朵转身,果然朝着快填补好的虚境裂缝方向飘。走之前,他无比得好心提醒:“傻兔子,你碰的是第一套阵法,这里面同样的阵法至少十几套——其实刚才我骗你的,实话是你下辈子也破不开。”
“……滚远点!”
洛贝甩出一道灵力,如愿看到那判官在空中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旋,方才出了些恶气。但回过头,又悲从怒中来。
“讨厌的微鹤知,不让我见小玉,我都十年没见过他了,等我见到他,一定狠狠说你坏话……”小兔子抽抽鼻子,瘪嘴,眼眶红红的,即使成为了妖王,他依旧是一只可怜弱小无助的红眼兔子王。平时装装唬人,回到熟悉的气息旁,有什么委屈一点都不会忍。
嘟嘟囔囔了半天,洛贝觉得自己眼泪都要忍不住了,好在,“吱呀——”
开门声从头顶响起。
洛贝难以置信抬头,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
那张脸一半在门后,露出来的一半写满了虚弱,夹杂着点刚醒的睡意朦胧。
两相对视,那一刻洛贝什么也没想到,脑子一片空白,他呆呆望着朝思暮想的人,直到听到斛玉哑着声音开口:“好吵,洛贝,你怎么还是这么吵……”
洛贝突然“哇”一声哭了。
眼泪从毛毛上滚落,像一颗颗玉珠。妖王的眼泪是珍贵的灵物,此刻不要钱似的滴落在地,也没人去接。
“嗯?”
斛玉蹲下,有些诧异地抚摸着自己这只多年不见的小兔子,语气无奈:“这是怎么了?这么委屈。”
他的手掌冰冰的,整个人几乎失去生气,洛贝没忍住扑过去,竟一下将斛玉扑倒在地板。听到身下人痛哼,抽抽嗒嗒哭着的洛贝立马直起身,待看清楚呼斛玉身上的灵绸,兔子惊惧抽噎:“你,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他眼睛红红,毛毛上还带着几颗大泪珠都来不及擦,用爪子不停揉着眼睛。斛玉起来下地开门已经是极限,此刻躺在温热的地板上,身上盖着毛茸茸的“兔毯”,斛玉也不觉得冷,索性就不动了。
他咳嗽几声,摸着兔子柔软的毛,语气若无其事:“出了点小意外,被雷劈了几下。很快就好了。”
洛贝瞪大眼睛,显然不信,他最知道斛玉喜欢逞强:“那是小意外吗!”他又开始啜泣,“我不在,你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啊。当年说去闭关,你一声不吭抛下我就走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十年,我以为你死了……呜呜……”
斛玉:“……”
多年不见,这只兔子还是那么会说话。
替小兔子擦着眼泪,斛玉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只爱哭的兔子竟然能哭这么久,简直要将衣服打湿,他有些头疼,在兔子的“威胁”下,斛玉没办法,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承诺:“好了,下次闭关一定带着你,嗯?”
得到想要的,即使只是一句口头承诺,洛贝就止住哭声,他软软团在斛玉温热的颈窝,一抽一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斛玉就想哭,眼泪是自己掉下来的,和他没关系。
他不要回妖界了,洛贝想,妖界待了十年,早就呆够了。反正也没什么要他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余同族一定都能解决,他要继续在太初当斛玉的兔子。
妖界还不知道自己老大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他们只以为妖主又出门找人玩,于是放心地在拜天游摸鱼。
微鹤知带着半身细雪归来时,就看到地板上呼呼大睡着的一人一兔子。此时天还未黑透,橙红色的日光穿过门框,落在他们身上,显得温柔又暖洋洋。
如此温馨,只是可惜,现实是肥兔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躺在斛玉胸膛,压得斛玉梦里都下意识皱眉。
微鹤知俯身,冷漠地单手拎起那只兔子,就这样晃动,那兔子竟还没醒。将兔子随手放在榻上,微鹤知再次转身,这次他弯腰,打横抱起斛玉单薄的身体,轻轻将人放回了床上。
回到柔软的床铺,少年眉眼肉眼可见的舒展,微鹤知早就知道这只兔子察觉到了斛玉的气息,他知斛玉喜欢,于是也没有阻拦。
坐在床边,濯尘同微鹤知一样的姿势,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微鹤知的头发又恢复成了黑色,潜意识里不想让小弟子看到那头白发,好像这样就没有中间那十年未见的光阴。
灵力温和地包裹住斛玉,慢慢替他修补身上的创伤。
斛玉的恢复速度堪称惊人,不过半天,身上的筋脉竟已经生长完成大半。天灵根就是如此违逆天地法则,所以天道和贪婪的各大宗门皆追着天灵根诛杀。
谢一就是太初小弟子斛玉这件事,谁也不能知道。就让天灵根的谢一消失在修真界,此后,只有太初宗斛溪云。
微鹤知望着斛玉,余光中,他身旁出现了一道虚幻的人影,那人影亦在望着他。
红衣人影哀叫着:“师尊,你不要救我了吗?”
微鹤知面色不变,另一道人影出现在身后,悲泣:“师尊,他是假的,我已经死了,怎么会回来?你明明看到了,我灰飞烟灭。”
三道、四道人影……一直到耳边尽是哀嚎杂声,万千心魔交织,微鹤知手指轻轻搭住斛玉的手腕。
感受手指下跳动着的脉搏,一下,两下……耳畔的声音随心跳声逐渐消失,微鹤知阖眼,久违地感知到属于活着的疲倦。
翌日清晨,斛玉醒来。阳光正好,落在他伸出袖子的胳膊上,显得那一段莹白如玉。
动了动,感觉到头顶和身旁的温热,斛玉眯着眼,半梦半醒间熟练伸手,将头顶的兔子帽摘下床。
另一只手触碰到身旁温热,未睡醒的斛玉茫然,莫名又摸了两下,忽然,他动作顿住。
斛玉缓慢回头。
阳光下,微鹤知散着头发,阖眼五官俊美,半倚睡在他床边。
他面容沉静,呼吸均匀,修身黑衣之下,宽肩窄腰,胸膛随着呼吸,正微微起伏。
微鹤知睡着了。
保持那个转身的姿势,看了很久,斛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起床,他错过微鹤知,抱起兔子,踮着脚,赤脚走了出门。
大殿白玉砖温热,即使外面落雪,走在砖上也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斛玉悄悄推开房门,又小心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可怜洛贝刚睡醒,半大只兔子还窝在斛玉手臂,就要出门早起。他扒拉开斛玉睡觉揉乱了的衣襟,探头。
少年骨骼已经痊愈,只有皮肤上新生的皮肤还有些浅粉色,接连不断地覆盖着曾经焦黑伤痕的皮肤,洛贝松了口气,下一刻,他就被斛玉拍了下头顶。
洛贝抗议:“怎么打我。”
斛玉揉他的毛,自己将衣服系好,又不知道从哪里抓出一件朱红的薄衣,将自己和兔子包裹在一起,才开口:“随便扒别人衣服,就算你是兔子也不行。”
他沿着走廊慢慢走着,细雪在靠近走廊一尺的位置停下,被结界挡住。斛玉对洛贝道:“还好你只是一只会说话的兔子,若是你也化了人形,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办。”
洛贝:“……”
他明智地跳过这个危险的话题,仰头,兔子视线黏着斛玉下颌的线条:“你不开心?”
斛玉捋着他的耳朵,动作顿也不顿:“没有。”
斛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边走边对洛贝说:“你知道吗,昨天师尊告诉我,这整个白玉宫,都是我的。”斛玉抬眼,日出东山,照耀群山之间的白玉连廊。
恢弘壮阔的景象依托于数不尽的灵力和珠宝财富。
他大约知道修真界如今灵力式微,虚境吞吃的领土越多,天地之间的草木鱼虫等灵力来源就会越少。
太初宗就是在这样的修真界,成为一座足够睥睨众生的高山。
斛玉没觉得太初浪费灵力,反而觉得本该如此。
世间弱肉强食,谁登顶,就有更多的机会。能浪费也是一种机会。
洛贝抱住他的胳膊,小声:“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给你一座……”
斛玉:“一座萝卜山?”
洛贝:“……”不能解释,好憋屈。
笑了一声,斛玉面色柔和:“我向来知道师尊很厉害……别担心,只是刚回宗,这么大变化,我需要缓缓。”
从虚境回来,斛玉还没见过师兄师姐,想来是有事要忙。师门变化如此之大,师兄师姐一定也出了不少力。
外面的白玉连廊一看就是大师兄的手笔,如此大的法器,要炼成,修为和天赋缺一不可;隔绝白玉宫的大阵,烙印着二师姐专属的符文,斛玉一眼就能看到。
不过三师兄应当出不了什么力,斛玉想,三师兄作为鬼修,从前在宗里就是最省钱的修行方式。
他想的许多,洛贝都不懂,它只是一只单纯富有的兔子,只能想到最简单粗暴的方法。
于是洛贝扒拉斛玉的胸膛,撺掇:“小玉小玉,昨天上来我看到山腰的藏宝阁前面的积雪化了,我知道那藏宝阁是微鹤知留给你去玩的。现在你醒了,我们去看看,去看看吧。”
简直比斛玉本人还激动,洛贝很久之前就想进去看看了。微鹤知拥有数不尽的财富,身上却没几件值钱的装饰。
弟子如春浮寒几人的钱,洛贝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微鹤知这十年到底给斛玉攒了多少好东西。
想必是数不尽的天材地宝。
斛玉摩梭下巴,沉思:“不好吧,还是等师尊醒了再说……”
温热厚实的大氅落在肩膀。
几条青丝垂在斛玉胸前,斛玉和洛贝一个姿势,仰头,干净的眼睛望向头顶。
微鹤知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收拾好,没有在床畔的随意放松,而是多了几分厚重内敛。他垂下视线:“想去?”
斛玉点头:“师尊休息的如何?”
微鹤知将他大氅系好,“尚可。”
濯尘剑出现在二人脚下,太初宗为保安全,怕御剑不稳的弟子撞到连廊外的结界坠落,于是宗内不许御剑。但这规定在微鹤知这里不作数。
“昨天还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濯尘,好久不见啊。”站到剑上,斛玉顶着洛贝嫉妒的目光,轻轻摸了一把濯尘漆黑冰冷的“身体”。濯尘波动两下,看起来很高兴。斛玉就笑了。
微鹤知不动声色地打断:“走吧。”
行于云间,斛玉隐隐约约看到太初的演武台。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件事。
——还没去找那些大比修士讨债。
好歹救了他们一命,斛玉想,灵石什么的,必须敲一笔。
濯尘速度又快,飞得又稳,落在山腰时,斛玉还以为依旧在空中。
他跳下剑,脚顿时陷在雪中。才发现衣下赤脚的斛玉,微鹤知皱眉:“不穿鞋?”
想起小时候被微鹤知教规矩的心情,不好的回忆涌来,斛玉连忙朝不远处的洞府跑。他嘴里讨饶,像个小孩:“师尊,下次我一定记得,这次就……”
他话语突然顿住。
因为他发现,洞府门外放了一双看起来就很柔软的鞋。
“……”
斛玉眨眨眼,转头:“给我的?师尊什么时候准备的?”
微鹤知不语,只是将鞋拿过来,上手之前,他想起什么,手顿在空中,最终没有帮忙,而是看着斛玉自己穿好。
那双鞋很合脚,靴子正好到小腿下,简直是为斛玉量身定制。
趁斛玉弯腰,洛贝瞄了一眼微鹤知,偷偷小声和斛玉告状:“这双鞋好多年前我就见在这里了!”
斛玉动作一顿。
胸口莫名酸胀,趁着微鹤知未过来,他忽然抬头问洛贝:“师尊的头发是怎么白的?”
洛贝一惊:“你看到了?”
第12章
冰牢在整个太初群山之下,经年的冻土将冰牢裹得严严实实。外面是璇霄仙尊亲自设置的阵法,除非有允许,否则谁也破不开。
谢己走在春浮寒一旁,两人并行,身后谢怀瑜悄咪咪抬眼,看看父亲的背,又看看同样挺拔的春浮寒。
听闻春浮寒修无情道。但记忆里,结合谢怀瑜看到春浮寒为数不多的几次来看,并不是他想象那样冰冷无情的无情道,反而春浮寒很会笑,有时周转几方势力也游刃有余。
他真的是无情道修士?
“谢三公子。”陡然被点名,谢怀瑜激灵一下,立马将刚才的想法抛之脑后,他连连摆手:“春师兄叫我谢怀瑜就好。”
春浮寒侧目看他,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在谢怀瑜身上划过,感到莫名,谢怀瑜勾起唇角,回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本以为春浮寒会问起有关斛玉的事,但这一路来,他几乎没有提及,反而问起溯霭洲相关的事宜。
“早有听闻,溯霭停云宫炼器愈发精进,天地玄黄,地级法器在停云竟已不稀奇。”春浮寒踏在冰面,同谢己道。
谢己温声:“若说炼器,自然还是太初更胜一筹。溯霭只是数量支撑罢了。”
他并不是在谦虚。修真界如今最负盛名的炼器师就在眼前。
谢己垂眼,遮住眼底的深意。
春浮寒异军突起,几乎垄断了半个修真界的天级地级法器,他目光落在青年的佩剑,名剑也无,可呼风,可唤雨,天级上品。
他这么说,春浮寒只是无所谓笑笑。
“尸体”已经提前一步送到了冰牢,此时正静静躺在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