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没我得散by寸知白
寸知白  发于:2025年0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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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鬼界风俗,鬼主此时桌台上所有东西的规格,竟同暮归昨日所为他和微鹤知设的,一模一样。
但表面上,三师兄和鬼主到现在不说交流,甚至没有一点眼神接触。
斛玉视线落在鬼主的面具之上,越看,他越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盯得入神,殊不知在他人眼里,斛玉的眼神有些过于直白了。
一边的微鹤知忽然出声:“喜欢?”
瞳孔微动,斛玉收回目光,没察觉到微鹤知话里微妙的不同,他忽然凑近,小声对微鹤知道:“师尊,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掉进溯霭数风交界,那里有一座陵墓群?”
微鹤知垂眸,看着斛玉正覆盖在自己衣摆上的衣袖:“……嗯。”
两人此时距离很近,只比昨日醉酒时远了一点。
微热的风拂过耳畔。但斛玉此刻脑海里正在交织脉络,于是没有察觉,他只是思索道:“鬼主面具上的纹样,很像当时皇帝墓室棺椁上的花纹。”
微鹤知稍微侧过一点头,让风吹在肩膀:“你怀疑他是那位皇帝?”
缓缓摇头,斛玉看了一眼对面一言不发的暮归。
……三师兄的城叫爻。
斛玉轻声道:“不,我怀疑鬼主是灭烄国的……尤国国君。”

斛玉不想问。
至今太初也没人知道暮归是怎么死的,但若提起这件事会让暮归再次回忆起自己的死亡,斛玉宁愿不知道。
说完,准备回自己的位置,斛玉这才发现,自己此时距离微鹤知有些过于近了。
探过去的少年身体一僵,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
微鹤知睨他一眼,垂眸,假装没有看到。
台上,鬼主举杯道:“阴魂可用作的地方不多,但经过之处痕迹明显,离开鬼界便会被发现。窃取之人既然携数道阴魂逃窜至鬼界,短时间内,若不是将阴魂销毁,不会离开。”
阴魂销毁不易,除非天雷或自爆让人灰飞烟灭,否则借外力、如此多的阴魂,几乎没可能以一人之力毁掉。
听着他分析的斛玉忽然开口:“其实还有一种办法。”
他一开口,全场都莫名安静下来。
恍惚之间,暮不二还以为整个酒宴是斛玉开的。
安静之中,只听斛玉淡淡道:“阴魂入虚境。”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斛玉感觉鬼主的面具向他转动一瞬,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灼灼的目光如有实质,斛玉迅速朝着目光回望,那视线却在某一刻完全消失。
“……”
不管斛玉这个结论是哪里来,暮归自然要替斛玉撑腰,一直没说话,此时他却接道:“虽有可能,但活人入虚境,有去无回。”
鬼主缓缓开口:“暮城主在外许久,或许不知,一个月前太初宗门拜天游大选,百余弟子坠落虚境,幸得获救——那百余修士,皆安然无恙出境。”
“后判官前去查探,发现那虚境裂缝为天雷所开,又以天雷重启。璇霄仙尊修补裂缝,至于修士谢一……至今,倒是没有消息。”说完,鬼主慢慢补充了一句:“……至少未在鬼界见到。”
自拜天游大选后,修真界暗中已经派出不知多少人寻找谢一下落,但此人就像人间蒸发,慢慢地,众人前前后后都反应了过来——
是有人在藏着谢一。
而最受怀疑的非太初莫属。
大约了解全情,听到天灵根,暮归轻轻掀起眼,朝着对面隐晦望了一眼,在看到对方眼神时,他大体明了。
目光未同鬼主接触,暮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坦然道:“的确不知,如此看来,虚境的确有小师弟所说的那种可能。”
暮不二:“可是虚境里呆不久,我……”
一道尖锐的笑声忽然插了进来,大有人未至声必须先到的意味。
这笑声太过尖锐阴森,暮不二瞬间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能让暮不二闭嘴,斛玉有些兴趣,他朝着大殿门口望去,只见——
身姿曼妙的白衣女鬼如蛇般趴在门边,她勾着木柱,眼睛却笑嘻嘻且直勾勾望着斛玉,她先朝着鬼主打了个招呼,才对斛玉道:“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璇霄仙尊小弟子吧?”
斛玉:“……”
斛玉有些好笑,百闻不如一见像是所有人知道他身份统一的第一句话,他有些好奇,不在的这些年,他在修真界究竟是怎样的形象?
低头,那女鬼不知何时竟已经爬到了眼前,她没有贴在地上爬,准确来说,是飘过来的。
身旁的微鹤知并没有什么动作或提醒,斛玉便放下心来,看着那白衣飘飘的身影,随口答:“是我,你是?”
听到他承认,女鬼“戚戚”地笑,捂着嘴:“原来你是这个样子,上次拜天游我可是特意到你的行宫去,都没有见到你呢?只见到一只笨兔子……哈哈。”
斛玉挑眉:“拜天游你也去了?”
女鬼终于站起来,她用手将自己的头发扬了扬,妩媚:“当然,我可是代表鬼界去的。”
“……”
沉默半晌,斛玉迟疑开口:“……判官?”
眼前的女鬼笑得花枝乱颤:“呀,你猜对了。”
可判官明明是男鬼……像是看出他的无言,判官坐在桌上,抿嘴一笑,下一刻,他轻轻一拉自己的头皮——一张属于男人的面容和身体转瞬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而那张女皮则被身体中央的裂缝包裹进体内,最终像窗户一样在斛玉面前盍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斛玉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觉得后背微鹤知轻轻拉了他一下,下一刹那,面前刚想说话的判官便整个鬼飞了出去。
落地有声。
判官落的地方正好是暮归的旁边,暮归朝着一边侧了侧,才笑着看向面前倒仰着的脸,友善提醒:“你不是我的判官,你的鬼主在那边。”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爬起来,判官扶着差点又掉了的脑袋,难以置信地望向斛玉:“……刚才是你把我打飞的?”
斛玉面无表情地扯谎:“没错,我不适应别人离我那么近。”
判官:“……”
他的视线落在斛玉身旁那个离得很近黑衣修士,两人几乎靠在一起,判官转回脸,控诉的目光虽无声却如实质扎向斛玉,好像在说,那身边这个你给个解释?
不和他对视,斛玉低头,假装没看见。
判官:“……”
就离谱。
什么毛病?
“好了,”起身,鬼主终于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让你来,是要你将各位贵客带至寝宫,不可无礼。”
鬼主都发话了,判官只能皮笑肉不笑道:“……是,我一定好、好、带。”
最后几个字大有一种要报复的味道,但很可惜,在场的除了那个黑衣修士和暮不二,没有一个他惹得起。
去寝宫的路上,暮归没有在这里留下的意思,走到一半,他便对斛玉低声:
“今晚我回爻城一趟,我准备独自排查虚境边界……这次往生石偏偏对你生了阴阳线,我总觉得有蹊跷,师尊在这里我放心,明早我便回,留暮不二在这里供你驱使。”
不太赞成这个分配,斛玉拒绝了:“虚境边界太长,多一个人更快,有师尊在这里,师兄你更需要人手。暮不二还是跟你回去。”
太初弟子向来不会为这些事推脱,暮归无二话应下,待进门后便没了影子。
整条路只剩下带路的判官,和斛玉微鹤知。
暮归在,判官不敢造次,毕竟当年暮归收三谷时他不是没有看到。
可此时身后只剩下两个小修士。
其中一个虽不知修为,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威胁到人的地方;斛玉则更加熟悉。
于是在寝宫门口,判官忽然转身,堵住了两人的去路。
斛玉轻轻挑眉。
判官凑近,但没太近,他忽然笑眯眯望着斛玉:“还不曾问,你是修什么道的?”
这个判官想做什么?斛玉挺想看看,于是他便答道:“弓。”
没听说太初还有这个门脉,判官挠头,疑惑:“弓?太初还有弓道?”
斛玉抬眼:“没听过便觉得没有,是你疏漏寡闻罢了。”
这个语气……灰白的眼睛一动,判官忽然笑了:“你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小小打了个哈欠,斛玉:“是你挡住我休息的路。”
“……”
许久,判官终于舍得挪开自己庞大的身躯,他抱歉地躬身:“……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走之前,他看了斛玉进门的身影一眼。
微鹤知和斛玉并没有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好歹一界之主,虽然被暮归分去了一半,但总归默认的鬼主还是那位,自然不会让客人睡一间房。
独自坐在桌边,半夜,斛玉把玩着桌上的杯子,杯中倒了一点水,此刻随着斛玉的动作,映照出不同的光彩。
鬼界没有黑夜白日之分,外面只有冥火带来的光,都说人的肩头有三把火,那冥火又是从何而来呢
突然,斛玉放下杯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到底哪里让你这样注意,竟要在半夜来我的房间偷看?”
还是说鬼界风俗就是如此?
他话刚落下,影子便像是等待已久般,从墙壁缓缓滑落,如同粘稠的血。
判官落地,又变成了女鬼的样子,它笑着坐在斛玉对面,指指点点:“可不是我在意你。虽然我的确对你有些兴趣,但想要这时候见你的,不是我。”
早知道有这一段,没有丝毫反抗,斛玉起身:“我大约猜到是谁——当然不怀疑是你。”
没想到他这么自然就接受了,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的判官瞪大眼睛:“哦?这么厉害?”
斛玉径直伸手。
在判官还未反应过来时,斛玉轻轻替他将乱掉的袖子整理好。
在判官沉沉的目光中,斛玉微勾起唇角,忽然道:“其实璇霄仙尊不仅会剑,还会符阵炼器和弓,我的弓道便承自仙尊。”
判官不解:“……什么意思?”
斛玉看着他的眼睛:“弓道一脉最重要的是专注,和对如牛毫般万物的绝对观察。”
他松开手,道:“你和你的主子还是太明显。”
斛玉:“现在你既知太初有弓,便带我去见鬼你的主子。”
幽游冥河,幽幽冥火,魂归佩摇,人过奈何桥。
脚步声接近,奈何桥上,戴着面具的鬼主转身,望向斛玉,像是不意外他会来:“你来了。”
斛玉仰头,看向桥头。
之所以确认鬼主一定是国君,其实就是从他的语气捕捉。
常年在上位者的君主,对所有人都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种感觉绝非傲慢,而是一种上对下常用的话语掣肘。
冥河带来的阴风有些冷,身后的判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只剩下斛玉和鬼主面面相觑。
许久,斛玉试探叫出一个名字:“杯尤?”
难得从面具掩盖下看出一丝愣怔,像是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以至于斛玉叫出来时,戴面具之人竟有些恍惚。
想到什么,鬼主略显僵硬地转过身:“……是他告诉你的?”
不用说,斛玉就知道这个他是谁,斛玉摇了摇头,反问:“不是。莫非在你眼里,我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鬼主看着他,认真道:“当然不会,但我私以为,只要你问,他会告诉你的。”
“……”
莫名的语气,不知道对方发什么疯,斛玉抱着胳膊,学他的话:
“可我私以为,我师兄和你的事不会是什么好回忆,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不了解我,但我知道你,只是因为曾经偶然落入古烄国墓群,在壁画上见到而已。”
鬼主扶着奈何桥腐朽的栏杆,感慨:“烄国……真是很多年没人提过了。”
“不过,那陵墓群我也去过,却没看到壁画有这样的记述,”半晌,鬼主缓缓转头道,“那凶阵可还在?”
“……”
斛玉放下抱着的胳膊,眼神微冷:“你知道……那凶阵和你什么关系?”
鬼主叹息:“别误会,凶阵不是我所布。”
并不信他的鬼话,斛玉直直看他的面具,片刻后,他像是要揭穿对面人两层皮般道:
“……但当年你去到那里,知道凶阵会让里面魂魄千年不得出,是一个极恶的阵法,你也没有动手毁掉它,不是吗?”
虽然不知道这位鬼主和三师兄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斛玉觉得:
“你真虚伪。”
冥河水在桥下翻涌,这位多少年没有心绪波动的鬼主静静站在桥边,许久,他忽然伸手,摘下戴了不知多少年的面具。
斛玉眸光一动。
剑眉星目,一身帝王气的,鬼主面具之下,竟是这样一张正气十足的脸。此刻他正笔直地站在桥头,看过来时,狭长的眼睛中带着春灵石一样的绿色。
身后是悬挂的冥火,微弱的光下,鬼主正幽幽望着他,像是要透过斛玉,看到别的什么人。
他颈侧的森森白骨斛玉之前就见过,在冥火照耀下,斛玉这次看到的,是鬼主的眼角。
——那里竟有一条比三师兄眼角还长的裂缝。
他为什么突然对着他摘下面具?
斛玉直觉警惕,但被面具下的人吸引了注意,他没有看到,面具摘下的下一刻,他的身后,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声接近。
“当——!”
等反应过来时,斛玉猛然回身,灵器相撞,濯尘和不坠同时挡在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赶来的微鹤知揽住斛玉,抬眼冷冷望着不远处的黑衣身影,不知不觉间,他的周身竟弥漫出斛玉从未见到过的杀气,这杀气似乎要将周围地底的阴气都翻涌出来。
片刻未有犹豫,只见微鹤知挥出长剑。
下一瞬,万顷冥河水瞬间掀起巨浪,携同灵力一起,前仆后继地向黑衣人斩去!

斛玉眼神一沉,对方这是铁了心要将他推向那黑衣人。
不知道两人之间做了什么交易,竟让鬼主不惜和太初反目成仇。
要知道,若今日斛玉出事,不仅微鹤知,暮归更不会放过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
鬼主想做什么暂且不知,倒是在灵力和阴气冲撞之间,斛玉终于知道那黑衣人窃取阴魂究竟是为何——
在张开结界反击的同时,那黑衣人在斛玉的注视下,竟将数百阴魂尽数吞吃入肚!
鬼魂乃阴寒邪性之物,以阴魂修行的邪修大多没有好下场,也不可能到达对面黑衣人那样的修为威压。
他到底是怎么承受这些阴魂的!?
数百阴魂化作灵力灌入黑衣人的胸膛。
瞬间,黑色的迷雾自他身后缓缓展开,斛玉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虚境和鬼界的边界。
随着他的布阵,虚境的黑雾如同巨大的绒布,迅速将奈何桥边所有的生灵吞入其中,斛玉紧紧抓住微鹤知的手臂,两人在黑雾中迅速靠拢。
将濯尘剑定在泥中,微鹤知灵力造就的结界将他们二人与黑雾完全隔开。这是虚境的黑雾,一般结界在黑雾之中只会迅速消解,但微鹤知的结界却毫无变化。
此时,微鹤知站在斛玉背后,对这黑幕恍如未见。
他将一抹灵力点在斛玉眉心,两人识海相接,斛玉听微鹤知低声道:“无论看到什么,静心,记住你是……斛溪云。”
斛玉一愣,下一刻他就知道微鹤知为什么这么说。或许是时间不多,再拖下去会引起注意,只见那位黑衣人伸手,将虚境完全打开,手中的灵力和从不知何处来的冤魂聚集在一起,飞速在空中交织起幻境。
他将泥土、阴魂、冥河水同天空相接。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一场不惜代价的、以天地为布所织就的幻境。
人入此等境界的幻境,若识海在幻境消亡,外界的肉身便只剩躯壳一幅。
他要在幻境杀了我。
这是斛玉的第一个念头。
但当天地灵力在面前,浩瀚无垠的天空近在眼前时,那黑衣人遮住的斗篷却忽然掀起一道缝隙,黑色的发丝落了几根出来,透过那缝隙,斛玉一瞥,动作忽然顿住。
——一张有些悲伤和思念的少年面容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
虚空之下,斛玉缓缓瞪大眼睛,少年算得上想念的眼神本该让他毛骨悚然,但斛玉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为什么……?
疑云重重,但只有一点,在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时,斛玉潜意识直觉,对方并不想杀他,他内心的声音甚至非常笃定。
可紧跟着,斛玉便想到了这浩荡的幻境,如果不是为了杀他,那这场幻境的目标是……
斛玉猛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微鹤知,他用力推了微鹤知一把,却根本无法将对方推出幻境。
斛玉大喊:“师尊,你快出去!”
他用力挣扎,微鹤知却轻轻牵住他的手腕,俯身低声:“……我知道。”
一顿,斛玉看向他的眼睛,那三个字像温柔的水流,将他莫名的焦躁悉数压下。落进幻境之前,微鹤知只对他说:“别怕。我相信你。”
黑衣人既然不想杀了斛玉,只对微鹤知动手,那他为什么还要将斛玉拉入幻境?
只有一个可能……
他要借斛玉的手,杀了微鹤知。
斛玉睁开眼。
面前是垂落的珠帘,天色已晚,室内点燃了烛火,让眼前一切都有些朦胧。
见他醒了,一旁等待已久的小童立马将早就温着的帕子递过来,道:“烄君,该动身前往前殿了。”
接过温暖的帕子敷在脸上,斛玉坐起身,拥着被子,他眨眨眼,恍惚想起,自己是一位国君。
烄国国君。
可惜,这国君的位子他并没有坐多久,只因烄国积弊,遇到外敌入侵时,仅三个月便亡了国。
即便他为了子民主动受降止战,可死去的烄国旧部依旧有许多许多。
最近这一个月来,他强撑着身体处理各项政事,头顶还要背负亡国懦夫的恶名,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只每天吊着口气,坚持到敌军入京的最后一天。
而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他彻夜未眠,只有在窗外透出一抹晨光时才稍稍闭上了眼,又一整天迟迟未动,等到了如今天色,对方派人询问,他才起身。
再拖下去也无用。
不得不动身,斛玉将帕子放回原位,温声对面前的小太监道:“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你走吧,给你准备了盘缠,从宫门后出去,我已受降,你岁数小,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的身体支持不来他说这样的话,只能断断续续说完。
小童听完,却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头磕在地上,哭着喊:“不!我不走!我的命是烄君给的,我的名字是烄君起的,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还陪着您。”
他这么一说,斛玉想起来,他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暮不二。
当时只是取着好玩,没想到对方真用了。斛玉捂着嘴,虚弱笑笑:“你这个年纪,下去也不能陪着我,小孩子走得慢。还是回家吧。”
暮不二一动不动。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他犟声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您别赶我,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跑快点,一定能追上烄君。”
斛玉闭上眼,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那个傻小子面前。
将人扶了起来,他的手已经瘦骨嶙峋,握着小少年的胳膊都有点膈人。
斛玉替他整理好衣襟,没了办法:“那就一起去。”
眼睛瞬间亮了,暮不二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刚哭完,脸还红彤彤的,眼睛也红,像只兔子。
两人出了寝殿,慢慢走着,斛玉看他,打趣:“下辈子要是还能遇见你,你指不定是个兔子精。”
小心扶着人,暮不二无所谓:“兔子精可好,烄君做我的主人,我每天吃吃喝喝,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烄君宠幸我。”
斛玉拍了一下他扶着自己的手:“……胡说。”
此时日将落,还有余晖,仿佛在为烄国最后的君主送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倒映在长长的石板路。
顺着连廊,经过某处大殿,斛玉侧头。
那是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宫,因为材质上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过路人的影子。儿时父皇曾带着他走到这里,告诉他:“常常自省,心若琉璃。”
那句话斛玉记了很久,以至于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父皇说这话时的神态动作。
为太子十七载,为君六载,斛玉常常在半夜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问政,他已将新政推行到极致;问勤,他夙兴夜寐烧灯续昼,从无一日未到早朝,几乎所有的折子皆亲历亲为。
但国之将颓,他一人,拉不住。
琉璃镜中,他面色苍白,羸弱不堪,仿佛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唯有脊背挺直。眼底青黑,本该是风华谦谦君子,如今这样强弩之末丧家之犬的样子,让敌军看了,不知道要如何笑掉大牙。
他本不降,可死去的百姓越来越多,成万成万的尸骨将他的脊背压弯,他只能降。
斛玉转身。
繁华的皇宫此刻只剩萧条,残阳如血,宫殿内的东西基本被搬空,到处都是杂乱的景象。他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看着繁华落幕,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宫门。
唯一不同的,大抵只有……
终于走到前殿,门外站着的,都是面带戏谑望着这位亡国之君的士兵。
他们的眼神像是戏弄濒死的宠物,但碍于自己的首领在,他们没有出声,只是让出一条路,让他能看清前殿的景象。
斛玉踏入大殿。
高台龙椅边,背对着他,高大挺拔的男人正低头看着龙椅。
他一身戎装,身披甲胄,伟岸若英雄,周身帝王之气已经无法掩盖。
走到大殿中,斛玉开口:“我来了。”
不同于他的淡然,他身边的暮不二显然愤怒得多,他咬着牙,昂着头,像一只狼崽子,死死瞪着台上的男人。
今日是来写降书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东西写不写根本无所谓,但台上之人还是坚持要有,于是便有了今日一幕。
闻声,龙椅边的男人转身,斛玉抬头,那双熟悉的眼眸正正撞入斛玉瞳中。
视线时隔十年相接,他们谁都没说话。
是了。唯一不同的,只有他。
对方在烄为质十年,每日斛玉都会同对方讨论军法、政事,将他当作手足。甚至在对方离开的那一天,他还带着酒,亲自去到这人的寝殿,月下对酌,替他送行。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对方攻破边防。
如果回到那段时间,斛玉其实想问问,当你同我约定,回国劝说国君停战,他们二人共创盛世,哪句是真的?
但此时结果已经如此,斛玉也活不了多久,问这些问题,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没有了意义,斛玉。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总觉得台上之人今日有些不同,或许是知道他要死了,所以柔和了一些,不像进宫门时,骑在马上,连不远处站着的斛玉都没看到。
他不由叫出对方的名字:“杯尤。”
男人走下台阶,踱步到他身边。
视线落在这人瘦弱的身躯和面容,许久,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道:“……受降书在桌上。”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斛玉攥紧手中的尖锐,忽然抬头,问:“新政……你会继续推行吗?”
杯尤身体一怔,紧接着,他坚定说:“会。”
斛玉点头,又道:“烄国百姓无辜,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但日子总要过,他们会慢慢忘记的,你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杯尤道:“我会。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斛玉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叫嚣着,告诉他,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杀了杯尤,很多问题就能解决。
……的确。
毕竟烄国旧部并未全部被斩杀,有相当一部分逃跑隐居,而尤国之所以能势如破竹,九成功劳来自于眼前人。
他最是知道烄国哪里布防,用军如何,知道烄国积弊,也完全了解斛玉会出的应对政策。
只要杀了他,烄国就能活,虽然只是时间问题。
杀了他?
斛玉转头,他看向气得发抖的暮不二。
暮不二也不该死在这里,他的人生才过了十三年,他还有大好的日子没过。
杀了他。
手攥着匕首,握得生疼,这是父皇送他的匕首,只要趁着对面不注意,扎进他的喉咙,这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该这么做。
……可是,可是。
斛玉看向男人身后。
他的士兵荣光焕发,听说尤国新政以来,上下一心,日益富庶,子民同烄国子民平日天差地别。
“……”
匕首落地。
斛玉无力垂手,他闭上眼,想,罢了。
这场战该结束了。
日后史书说他是懦夫也好,昏君也罢,他全盘接受,不过身后名。而此刻,他只要百姓不再受苦。
战火燃烧下,唯百姓的颠沛流离,夜夜让他痛不欲生。
父皇当年对他说,他适合治国,却有些心太软。
彼时斛玉并不这么认为,直到今天。
……他果然不适合做个君王。
匕首落下的瞬间,数十把长刀指向斛玉的头颅,斛玉岿然不动,君王的稳重让他的声音较平时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把暮不二推给杯尤:“……让他好好活着。”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对方不会不同意。
果然,对方看着地上匕首,又看向他,最终缓缓点头承诺:“好。”
暮不二在男人手下挣扎:“我不!我要跟烄君一起,我不想……”
声音戛然而止,斛玉侧目,暮不二被杯尤打晕,此刻倒在了地上。
降书很好写,也没人在意这份降书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斛玉还是一笔一划。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直起身,看向杯尤,冷静问:“我该什么时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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