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银色长弓又出现在了众人视线。
见过那弓是如何穿透可怖的歧奴的,对面的符修不明显地退后半步,又立马停下。想起宗门长老昨夜特意给他的东西,那是近天级的……符修定了定神,他不会输。
符纸燃烧,遥遥相望,备受关注的斛玉视线却单单落在对面修士的腰带边。
那里扣着一枚不明显的锥扣。
他看了一眼那修士。
最后一缕灰烬消失的瞬间,符修率先将金石阵脱出,死死护住身后,在众人还未看清他阵法的下一刻,雷行如星,滚着烈焰的耀紫色电光,朝着斛玉的面门而去!
有人在台下惊呼:“地级高阶!”
地级高阶阵法,近天级符阵,可引天生异象,可牵引日月流光。
白玉台震颤,灵力裹着雷电滚滚而来,可怖的压迫感直逼眼前,斛玉迅速后退,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修士腰间,手却将银弓拉开,搭上水坠长箭,在众人还未看清时,对着黑色的滚云一箭流光——
谢怀瑜喃喃:“射歪了?”
台下大多数人都这样想,只有望初猛站起来,目光灼灼。
他知道斛玉没有射歪。
果不其然——长箭随流光偏离雷电,从靠近北边的某一侧擦过,下一瞬,竟从巨大的滚云中一箭穿透,死死将燃尽一半的地级高阶符箓,钉到了金石阵上!
雷电猛然消失,金石阵应声开裂,只发生在一瞬间。
台下有人喃喃:“不是吧……一箭穿两道符阵,他……”
就在众人意外时,陡然,那符修向后跳起,随着他的动作,一座山般的玉钵从天而降,死死扣住了斛玉所在的位置!
炼器师?!
器符双修!意识到这一点,谢怀瑜也坐不住了。
那金石阵法和雷电都是遮掩,他早就知道符阵挡不住斛玉,所以干脆趁此机会转移视线——绕到身后的玉钵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台上的符修大汗淋漓,却满眼狂喜。他一挥手,差点将白玉台砸碎的玉钵被收回手中,众目睽睽,符修欣喜地低下头,却在看到玉钵中东西时,忽然变了脸色。
“嗤——”
只一瞬间,无形的长箭穿透玉钵,灵力刹那扭曲,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修士被长箭的灵力一下震出了白玉台!
怎么回事?!
转瞬间的变化惊得众人无法思考。
直到,大雾散去,消散的金石阵后,斛玉的身影出现在了白玉台中央。
水坠长箭挥散雾气,重新回到了斛玉手中。
银镯同水坠轻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一声仿佛胜利的号角,就连一向淡定的太初弟子,都卡了下壳,才开口:
“胜者,谢一。”
“……”
台下哗然,身体微微前倾,高台之上,判官眯起眼,第一次对这个谢一有了点兴趣。
他此刻才反应过来,是水坠幻出了身影,而射出的长箭流光正好遮住了斛玉的影子,让他真身能在乱象中躲到金石阵后。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对方有法器了。
意识到这一点,几乎所有修士都不受控制地想——
谢一究竟是谁,又师出何门?
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谢怀瑜一言不发。
他久久不能回神。
仰头,谢怀瑜看向白玉台。
日照中天,身后是太初连绵不绝的巍峨群山,斛玉站在台上,长弓在手,只见他转身,明亮的眼睛直直望向高台最上的微鹤知,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这一刻所有人都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件事——
拜天游,谢一是来夺魁的。
“听说这次太初的仙人们都会下来!”
几个孩童笑闹跑过街巷,手里拿着糖果和花瓣,嬉笑间,花瓣从指尖漏出,随风挂在巨大的梧桐树边。
一只蝉从树上飞下。
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向上飞,它的翅膀在阳光下逐渐发亮,发亮,直到飞到了一块石头上,它的翅膀变成了金色。
身边是无数一模一样的金蝉,都停在这块石头上,齐齐望着远方。于是它也抬头。
直到一只引路仙鹤飞过——
只在一瞬间,成群的仙鹤“呼啦啦”飞速穿过空间,百万斤重的大船随之而至,载着无数修者冲破云层。
他们的身后,一座千丈的牌坊屹立在数风洲边界,正缓缓关闭,上面停满了金蝉。
“嗡——”
巨大的阴影从天空打下,从浮舟上看,下面的凡人好似蝼蚁大小。
一名小修士仰头,呆呆望着头顶的浮舟,半晌,才指着那庞然大物,问道:“……那是什么?”
这样的修士很多,司空见惯,路过爬天梯修士低着眉眼回答:“浮舟,玉做底,灵源做核,哪里都能去,是大宗修士们的船。”
小修士回头,身后是数以万计的修士,正乌泱泱一片,挤在一条高不见头的台阶之上。
拜天游祭天要开始了。
但拜天游的主角之一才刚睡醒。
太初宗白玉宫,昏昏欲睡的斛玉打了个哈欠,头偏向一旁。
负责梳洗的太初弟子板板正正地将斛玉的脑袋掰正,严正叮嘱:“请您勿动。”
斛玉:“……”
面前就是水镜,水镜清晰地倒映着斛玉的面容。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此时,斛玉身上已经换上拜天游特制的月白云纹绣银滚边的长衫,正在束发。
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质,白衣从哪个方向看,竟都是如光照水波般熠熠,呈现出不同的光华。
梳洗的弟子心灵手巧,不一会儿,平日随意收拢的长发就被小小的玉冠收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眉间朱红点痣。
头发全然归拢,使得斛玉精致的眉眼得以完完全全显露出来,他眼神明亮,少年气十足。
那双眼睛忽然望向太初弟子:“你偷看我。”
慢慢收回视线,太初弟子语气诚恳:“抱歉,失误。”
斛玉:“……”
太初到底是哪里找来这么多一板一眼的外门弟子。
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且不与人交流,话也不说。
甚至这几个弟子在见斛玉真容的第一眼,连惊讶都没有。
想了想,斛玉试探问:“你知道我是谁?”
太初弟子手上未停,语气恭敬:“您是仙尊直系弟子,我们的师兄。”
斛玉转头看他。
“……”
春浮寒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斛玉眉眼弯弯,和太初弟子聊天的场面。具体来说,只有斛玉在聊。
斛玉:“师兄?你是说,太初外门弟子,都是我的师弟?”
“我也成别人师兄了?感觉有些……”
斛玉喃喃自语:“啊,怪不得三师兄当年那样让我留下……”
春浮寒:“……”
春浮寒踩重一点脚步声,打断他的奇思妙想:“小师弟。”
听到春浮寒的声音,斛玉语气上扬了一个点:“师兄,你怎么来了?”
春浮寒:“事情已基本处理完毕,妖鬼界不参与拜天游,省去很多事。”
踱步到他身后,春浮寒视线在那玉冠上扫过,看到纹样时目光微顿。他漫不经心提起:“这玉冠选得不错,倒衬小师弟。”
终于束好头发,斛玉抬手摸摸,转身道:“师尊给我的。”
春浮寒想,果然。上面刻录四十七道阵法,玉冠本就是天级法器,这世间能将炼器和符阵如此用的,大概也只有微鹤知了。
处理完斛玉,太初弟子端着东西退出了大殿,只剩下斛玉和春浮寒。
想起登山乌泱泱的人群,即使祭天不需要斛玉做什么,春浮寒还是问:“紧张吗?”
斛玉反问:“若我紧张,师兄打算如何?”
春浮寒语气平平:“让你别紧张。”
斛玉:“……”
斛玉摆摆手:“师兄,你还不如师尊有人情?你们无情道修士好变态。”
又一道脚步声。
斛玉目光朝着门口望去,看到微鹤知遥遥走了过来。
明明是同样款式的衣服,微鹤知的黑色就看起来冷酷许多,反显得斛玉那月白有些幼稚。
他这样想,斛玉不觉自己神情有异,待微鹤知走近问起,他才开口:“……师尊,这衣服我穿着不奇怪吗?”
微鹤知看了他许久,等到斛玉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想要换一身时,微鹤知才道:“并未,很合适。”
斛玉眨眨眼。
看穿他的心思,替他将腰间的配饰扶正,微鹤知道:“我在祭台等你。无需担忧。”
斛玉本来也不担忧,但他还是应下。
微鹤知来了一趟,似乎只是要看看斛玉,给斛玉安安心。
待微鹤知离开,斛玉忽然拽着春浮寒的衣袖,小声快速道:“师兄师兄,你看着我这一身如何?”
不解其意,春浮寒客观审视一番,答:“很不错,怎么?”
斛玉松了口气,面对春浮寒的疑惑,斛玉几欲张口,想了想,还是没说。
……这很难解释。
斛玉板着一张小脸:“我不穿这个。”
微鹤知板着一张大脸:“为什么?”
抱着床柱,斛玉嫌弃地望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
大红的底色,上面绣着硕大的莲花,若单纯是莲花尚且能接受,但这显然绣娘灵机一动,在莲花下面用绿色绣了几片嫩绿色的荷叶。
至此,整个衣服变得大红大绿了起来,着实让人眼疼。
实在太丑了,斛玉没忍住:“……这件花了多少钱,能退吗?”
微鹤知显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拎着衣服,道:
“二两。不能。”
斛玉:“二两!?”
他立马跳下床,围着那件衣服转来转去,难以置信:“这东西要二两?”
这根本就是卖不出去的丑衣服!
微鹤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激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成衣,颜色正常,花纹纹样也是寻常款式。他只能归结于斛玉不喜欢这样的款式。
但目前只有这一件衣服,还要赶路,时间不多。微鹤知依旧将这件衣服递给他:“暂时用,之后再换。”
斛玉:“……”
吃人嘴软,斛玉除了妥协没别的路。
捏着鼻子穿上丑衣服,出门,路过客栈堂前时,斛玉感觉总是有莫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
斛玉望向微鹤知的黑衣:“……你除了黑色衣服,还有别的衣服吗?”
微鹤知目视前方:“没有。”
斛玉瞪着眼睛:“那你不喜欢穿这种衣服,为什么要给我买?”
微鹤知这才转头看他:“店家说小孩子会喜欢。我平日任务在身,黑衣最为方便。”
斛玉:“……”
斛玉扒拉着微鹤知的衣袖,将他整个人拉下来后,望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道:“仙长,听我一句,日后就算是不出任务,也还是穿着黑衣吧。”
微鹤知:“……”
两人走出客栈。
他们的身后是敲锣打鼓的人群。有奔跑嬉闹的孩童跑过来,眼看着就要撞到斛玉,躲不及,微鹤知一把将斛玉提起来,堪堪躲过莽撞的小孩。
整条街都是欢饮鼓舞的气氛,在空中晃来晃去,斛玉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在街上?昨天还没有这么多人。”
微鹤知抬眼,望着远处成排的浮舟,一座接一座地从天空出现,朝着整个溯霭洲的中心去。
那里是一座悬空的岛屿,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到浮岛外巨大的水盾,将整个停云宫严严实实包裹其中。
顺着他的视线,斛玉不禁“哇”了一声,看得入迷:“好漂亮……他们都是去那里么?去那里做什么?”
微鹤知回答:“拜天游祭天。”
斛玉:“修真界所有的修者都要去吗?”
微鹤知带他慢慢走着,两人一大一小,逆着人群,朝着数风洲的方向去。高一点的对小一点的说:“祭天只需要三洲洲主和弟子大选的魁首。其余修士不过从中得到机缘领悟……”
两人逐渐消失在人群。
“姐姐,快看!洲主和魁首要去祭天台了!”
不知哪里的一阵惊呼,斛玉回神。
四周空旷,这里是太初祭天台,位于高峰之上。斛玉仰头,祭天台中央,前方的三位洲主已经站在了不同的方位。
如今修真界在虚境降临后日渐式微、歧奴之灾折损修士、灵力灵物逐渐消失,或被虚境蚕食。祭天乃不得已为之之举,用三洲灵源连接修真与天道,叩问苍天放灵,领悟机缘、遏制虚境扩散。
一开始的祭天百年一次,但如今,已经需要十年一次,才能堪堪遏制住虚境的侵蚀。
四周庄严肃穆,太初宗祭天台山下是数不清的修士甚至凡人。
不同于溯霭的浮岛、听昀洲的赫曦墀,数风洲是唯一一个修真与人界共通、可以相互往来的洲。
或许是依仗于群山大地,数风洲从不将修者与凡人之分看得太重。
有靠的近的、在天梯上观看的修士,看见魁首,不仅感慨:“虽然长相平平,但气质着实出众。听说魁首只比了两场,就没人敢再与之争了。”
“谢一……之前从没听过这个人,是哪里出来的?”
“英雄不问出处,谢一前途无量……”
这些讨论斛玉都听不到。出了白玉宫,他依旧是以谢一的面容示人。
拜天游魁首无需做什么,近距离接触天道机缘,本就是魁首的奖励。
于是斛玉无趣地站在一旁,视线慢慢偏移,最终落在微鹤知身上。
熟悉的黑衣,想起曾经的那件衣服,斛玉勾起唇角。
名满修真、半步飞升的第一仙尊,因为衣品太差才一直穿着黑衣,这件事拿出去说,别人大概会以为斛玉疯了。
……实际上,谢怀瑜的确觉得斛玉疯了。
震惊地瞪眼,谢怀瑜戳戳一旁的望初:“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他是在笑吗?”
望初也有点不确定:“是……他是在笑吗?”
也不是说这种场合不能笑,是一想到马上要接触天道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很少有人笑得出来。
两人沉思许久,望初恍然般自言自语:“难道,这就是弓道本质……山崩于其前而面不改色……”
谢怀瑜:“……你也疯了。”
此次大选,斛玉夺魁、望初第二,谢怀瑜排在第七位。他们离得很近,但前方依旧有宗主挡着,只能遥遥相望。
时辰已到,正午时分,当光偏折到某个角度——
祭台上,古朴繁复的阵法外,谢己将溯霭洲灵源掬出一捧,庄重地放入祭台。听昀洲主则将一缕透明发亮、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在祭台,光很快随着祭台流走,和溯霭洲的水源碰在一起。
两人皆抬头望向微鹤知。
众人注视下,微鹤知拿出数风洲的山石,放在了最中间。
带着微光的水源流向山石,接触到的那一刻,整个祭台法阵瞬间被流水充盈。
所有修士静心屏息。
太初山下,有稚童懵懵懂懂,伸出手,指着天空,安静之中,稚嫩的声音仿佛预言:“天……开了。”
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被阴云笼罩,紧接着,是厚重的雨云积蓄、膨胀、化作海般弥漫开来。
云海如洪水在天空扩散,说不清的威压逐渐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斛玉微皱起眉,感到一丝不适——那是从未接触过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就要袭来。
斛玉看向天空。
天幕如同悬浮在万里以外的巨人,缓缓对着人世间睁开了一只浑浊的眼睛。天地万物与天道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在这只眼睛面前,没有人能不感到震颤与恐惧。
“嗡……”
远古传来低沉的回音,祭台上的天空完全裂开,露出漆黑的一片。那黑仿佛没有尽头,像曾经在两洲交接的古国墓室,那里的墓顶就是这样得无尽。
随着回音,台下的修士和太初山下的凡人已经尽数跪拜在地。就连溯霭和听昀两洲洲主都低下了头,承接着天道之意。
只有斛玉直视那天空裂痕。
这里是离天道最近的地方,一切的不公与罪恶都将在上天面前展露。这就是天道。
将早就整理好的储物袋滑到袖口,连同画好的符阵一起,待乌云朝着祭天台来时,斛玉缓缓抬手。
就在他要完全扔出那锦囊时,天幕下,忽然,一道无形的力量压在斛玉的手腕。
“?!”
斛玉倏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乌云。他再次想要抬起手,却被那力量压制地一动也不能动。
为什么?
那力量可怖地熟悉,手在颤抖,那一刻斛玉几乎是想去那乌云顶端质问,天道既为万物生灵所生,为何却独独将他置于之下?
为何踩着他人得以求生者安然无恙百年无虞,真正苦难之中却仍有不公?斛玉肩膀紧绷,像一张拉开的弓。
风云之间,身后的微鹤知伸手,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腕。
“……”
压制骤然减轻,斛玉转头,源源不断的灵力正逐渐抬起压在斛玉手中的锦囊。同样望着天空,微鹤知回头对他道:“一切有我。”
斛玉不知道微鹤知是怎样做到的,只知道在锦囊脱手的那一刻,天地之间骤然变暗。
斛玉吐出一口气。
因果有偿,天地法则。
寂静之中,一道天雷忽然随天道灵力的扩散一同劈下!
斛玉朝着天雷的方向望去,虚境里其中一个被他救下的修士应声倒下。
像是应和他心中所想,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接连的天雷随着忽然的狂风暴雨滚滚而来。
那天雷一道道落下,在无数惊慌的声音中,谢己第一个撑开法器结界,护佑溯霭洲人。
谢怀瑜躲在父亲身下,大声呼喊:“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天雷?”
谢己朝着祭台之上望去,正对上微鹤知望过来的目光。他按住惊慌的谢怀瑜,闭了闭眼:“安静……因果定数罢了。”
高台之上,斛玉静静望着这一切,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痛快,即便那些人再被天雷劈一遍,受过的伤也不会消弭无痕。
……但至少,也不会让这些人毫无代价。
电闪雷鸣中,一道微弱的白光从乌黑的云中落下。
所有人好像都没有见到这束不同寻常的光,就连微鹤知都没有察觉。
转瞬之间,那光如流星,落入了斛玉的眉心。
什么……
斛玉睁开眼。
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见不到,只有前方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跪在地上。
——白茫的原来是雪。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斛玉慢慢走近那道影子。越走近,斛玉呼吸声愈低,直到他踉跄走到那身影的前方。
“……”
看着眼前人,斛玉没发现自己在抖。
是微鹤知。
白发同雪落在地,和地面融为一体。他垂头,闭着眼,濯尘剑插在他的胸膛,身下的雪逐渐被血染红。
像是不知道身边还有人,许久,微鹤知睁开眼,他伸手,像感觉不到痛,一把拔出了胸口的濯尘剑。
血溅在斛玉的侧脸,温热的触感,他抖着手去摩梭,却看到微鹤知调转长剑——
斛玉几乎是扑上去:“不要!”
但斛玉无法触碰此时的微鹤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长剑再次刺破皮肉骨头的声音。
直到微鹤知力竭,倒在雪地。濯尘剑掉落在一旁,很快被雪掩盖。
只有微鹤知身下源源不断的血没有被大雪覆盖。
那血顺着某些纹路,逐渐汇聚成一片鲜红的血阵。
跪坐在地,斛玉大口喘息,好像离开水窒息的鱼,他视线木木地望向那片符阵。
血祭召阴阵。
微鹤知……要召谁的阴?
第21章
太初宗山门外,比斛玉高一个头的少年非要抱着斛玉的胳膊不放,整个人巨大地黏在斛玉身边,嘴里哀嚎着:“我不要走啊——我不要回家,我不去学堂!”
斛玉:“……”
站在一边的太初弟子:“……”
这竟然是溯霭洲少主。
众目睽睽,被迫成为焦点的斛玉叹了口气,拍拍他的狗头,问他:“不回去,你还能去哪呢?”
谢怀瑜早有准备,他抹了把泪,迅速说道:“我看太初就挺好的,挺亲切,我就在这住,和你……”
“……”,斛玉又把他推开:“那你走吧。”
“怀瑜,不得无礼。”
谢己站在浮舟下,朝微鹤知微微点了下头:“此次拜天游祭天虽有异常天雷,但灵力较之以往多了几倍,至少五年内,虚境应当不会再行扩散。至于其他,只能静观其变。”
听昀洲主昨日就已经回听昀洲,他动作很急,连有几个听昀洲修士被雷劈了都无暇顾及。
太初宗拜天游状况百出,简直史无前例,如今修真界修士都在传言,天道不满太初宗一家独大,故降下两次天雷,撕裂虚境。
却将那些修士对斛玉所做之事闭口不言。
虚伪的掩饰,一切暂时归于平静。但其下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
微鹤知抬眼,视线落在抱住斛玉的谢怀瑜身上。许久,他对谢己道:“虚境扩大与否不在于灵力,鬼界亦有虚境蚕食。”
“……”
顺着他视线,谢己看着那个名为谢一的少年。
将谢怀瑜叫到身边,谢己对微鹤知拱手:“期与仙尊再会。”
浩浩荡荡的浮舟离开太初宗,末尾的两座浮舟上,一边是恋恋不舍的谢怀瑜,一边是抱着弓兴奋异常的望初,斛玉只能举起双手挥了挥,待所有浮舟离开视线,那两只手“啪嗒”落了下来。
斛玉转身,踏入太初宗山门。
落到结界内的那一刻,谢一的面容终于完全消失,属于斛玉自己的样子完完全全恢复,恢复的那一刻,斛玉默默松了口气。
控制那枚琉璃珠耗费不少精力,凑近看,斛玉的眼底已经泛起淡淡的青黑。
至于谢一此人……就让他们满修真找去吧。
斛玉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他跟在微鹤知身后,目光总是落在微鹤知后背、胸膛的位置。濯尘剑有灵,即便是主人,被濯尘剑刺穿,也不会毫无痕迹。
但是怎么有机会看一眼验证……
太初弟子逐渐消失在了视野,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四周只有雪下竹叶抖落积雪的声音,微鹤知低头,望着衣袖上多的那只微微蜷缩的手,转头看着斛玉,问:“怎么了?”
斛玉目移,很无辜地开口道:“师尊,近日我总是睡不好,想来是……灵根有些问题……吧。”
微鹤知:“……”
月至中天。
斛玉趴在床头,半边脸埋在枕头上,想到下午的话,还是有些感概。
多少年了,都没有用过这样无耻的理由撒谎。
他随手摩梭着床头的一个小小静心石,忽然发现那石头上竟然还奢侈地储存着灵力。
“……”
斛玉默默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收回手收一半,一道阴影打了下来,微鹤知的衣角出现在了斛玉的余光中。
手一顿,斛玉立马仰起头,“师尊。”
微鹤知垂眼,因为是趴着,少年整个人的影子拉出一条起伏的曲线,倒映在床边。柔软的外衣随意堆落在床头,堪堪没有滑落。
目不斜视,微鹤知走到床头,不知道做了什么,此刻他周身温暖,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
“静心。”
话音落,温热的大手放在了斛玉的后背,触感直达胸口。
裹在斛玉身上的灵绸已剩不多,本就是天灵根,加之微鹤知不要钱一样地砸灵力下来,斛玉身上的外伤几乎已经消失,只有一些多次撕裂的伤口还有些痕迹。
感受到温热的灵力,斛玉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微鹤知明明是在检查他的灵根,他却觉得胸口有些热,忍不住低下头,斛玉眼底积蓄了一点水汽。
微鹤知坐在床头,那只手还在向下,灵力自他的手心流入斛玉的灵根、识海,本来枯萎贫瘠的地方逐渐有了一丝生气。
许久,忽然,斛玉小声“呜”了一声。
微鹤知手一顿。
因为斛玉的要求,室内的灯几乎都灭掉了,只留下床头一盏。半明半暗中,几乎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只能听到微鹤知询问的声音:“怎么了?灵根还在痛?”
斛玉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摇头。
不是的……他不是这样安排的。
本来是打算借此机会问问微鹤知接下天雷之后的伤如何,顺势再检查一下,这样就能看到那个位置到底有没有伤疤。
为什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微鹤知缓缓收回与斛玉识海的接触,沉沉的眸子中泛起微不可察的一点涟漪。
这么多年过去,属于斛玉的那一抹气息重新回到微鹤知苍凉冰冷的识海。
斛玉许久没有声音。
确认没什么问题,微鹤知起身,察觉到他要走,斛玉想也没想,立刻伸手拽住男人的衣角,抬头央求:“……师尊今晚和我一起睡,行不行?”
今晚遭这些罪,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
他的声音还没缓过来,说这话时字似乎都黏在一起,微鹤知沉默不语,就在斛玉以为这件事成不了了的时候,微鹤知竟然真的折身回来,他将斛玉的手放回被子,自己则坐在一边的椅子旁,淡声道:“几岁了。”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斛玉勾起唇角,躺回去耍赖:“几岁就不能和师尊睡一起了?”
微鹤知替他熄灭了床头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温热的气息,携带着太初雪松的沉香落在斛玉枕边。他听到微鹤知道:“睡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实在撑不住,本来打算在微鹤知睡着后偷偷探查的斛玉,自己先在熟悉的气息里睡了过去。
他安心到忘了在微鹤知这个修为,甚至不睡觉都可以。
微鹤知坐起身,望着少年熟睡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