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看着李照在楼外忙碌的身影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九五之尊,跑这儿陪他演戏干粗活,到底图什么?
"收拾好了。"
李壮回身,神色还是那般坦然平静。
卿云只露出半张脸,道:"你在此地躲了快两个月了,我瞧你身子也休养得差不多了,何时离去?"
"我如今脑子糊涂,也无去处,还望掌柜的能多收留几日。"
"好啊,我倒是肯收留,只不知你能留多久了。"
"只要掌柜肯收留,我便感激不尽了。"
卿云手按了下墙壁,几步便上了楼。
长夜漫漫,天也越来越热,卿云躺在竹榻上,多留几日,能留几日?
兴许李照不会像他父兄那般强行将他掳走,可又到此为止了,他是一国之君,这般待在这偏僻小城,给他当杂工,一月两月……难道还能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吗?他若愿意在这儿任劳任怨地待上十年,他倒可以考虑对他刮目相看。
也罢,说不定过两日便走了。
"明日不出摊。"
卿云一声落下,正在翻桌椅的阿禾"啊?"了一声,一旁的李壮也顺势看了过去。
阿禾道:"为什么?"
卿云一面上楼梯一面吼道:"你管那么多呢,我说不出摊便不出摊。"
阿禾"哦"了一声,看向李壮,"明日为啥不出摊?难道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阿禾脑子里转了一圈,"今天是七月初六……明日是……啊!明日是七夕啊!"阿禾更不理解,"七夕那生意肯定好,掌柜的为什么不出摊?"
李壮沉默地抹桌子,阿禾翻着翻着桌椅,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了!上回端午杨捕头请掌柜的去镇上玩,掌柜的便没出摊,这回七夕,怪不得那日杨捕头支支吾吾地不说——"
阿禾觉着自己太聪明了,"一定又是杨捕头请掌柜的去镇上玩,"他乐得一蹦三尺高,"我也要去!"
阿禾一气跑到二楼,片刻之后便被卿云吼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下楼,李壮看向他,阿禾小声道:"掌柜的说让我滚,他不带我。"
李壮收了抹布,神色沉静地入内,在里头竹榻上坐下,楼上楼下一时一片寂静。
翌日一直到了傍晚,卿云才慵懒下楼,他往日衣着都极为随意,今日却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新衫,头发也好好地梳理了一番,其实他打不打扮都是一般美貌,红颜易逝,他的美不在骨不在皮,而在他那双眼睛里头透出的光彩。
李壮目送着卿云骑着驴子走了,他一句话也没对他说,在此地,他是主子,他才是奴才,主子做什么,没那个同奴才知会的必要。
第202章
七夕到来,镇上同端午时节一般热闹,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对待过节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卿云拴好驴子,一回身便望进了个灯火世界,远离京师的小镇似连星星都更多一些,天上银河,地下灯火,仿若连接在了一处。
小镇民风开放,街上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男女结伴同行的不少,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甜蜜。
街上有卖巧果,卿云随手买了一袋,拿在手里慢慢吃着,兜帽那一层薄薄的轻纱遮住了他的视线,令他同这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世界仿若也隔了一层。
杨绍钧前两日邀他七夕来看灯会,从他面上的神情和语气,卿云心想他大约是要在今日表明心意了。
卿云一口口吃着香甜酥脆的巧果,心想自己到时要不要答应杨绍钧呢。
以杨绍钧的性子,哪怕他点头应承,杨绍钧也不会做什么的,他看他一眼都脸红,把他当成天上的人一般仰望地捧着。
他心中最想要的不便是如此吗?
有人能将他奉若神明,绝不让他有丝毫的担忧恐惧,他能全然掌握、操控二人之间的关系,无论开始与结束,全都由他说了算。
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享受自由的时刻降落到他面前,为何他的心绪却未曾掀起半分波澜?
走在这些满脸幸福甜蜜的人群当中,他为何始终觉着自己格格不入,没有半分想要融入他们的冲动?
远远地,卿云已瞧见明水镇的那条"三明河",河边已有许多人在放灯,桥上也已挤满了人。
七夕鹊桥放灯是明水镇上有情人必做的事,杨绍钧说他会在桥上等他。
人实在太多,卿云分辨不出杨绍钧是否也在其中。
是否过去,卿云心下仍是摇摆。
杨绍钧没有什么不好,人生得高大俊朗,待他也真心实意,卿云相信,若他愿意接受他,兴许在不久的将来,杨绍钧便会请媒人上门。
在明水镇,以杨绍钧的相貌人品愿意那般郑重小心地追求他,卿云觉着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忧怀疑的。
哪怕日后人心易变,他顶多也不过是重回孑然一身,还有个小茶摊,一个实心眼的阿禾在等着他,日子也还是能过下去的。
卿云遥遥望着长桥,夜风吹拂了他的面纱,青色衣袂轻轻翻飞,他始终站在一处街边巷口不动。
他没瞧见杨绍钧,杨绍钧却是瞧见了他,身旁小吏一个劲地伸脖子,"大哥,那是云老板吧?他怎么不过来?"
杨绍钧远远地望着如织人群当中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定定道:"给他一点时间。"
小吏替他着急,"大哥,你干脆去接一下云老板算了,云老板面皮薄,你主动些便是了。"
杨绍钧被身边小吏推了推,他心下也生出了几分勇气,是啊,二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要更主动些,他既发出了邀请,卿云也已在桥下,为何不再主动些?!
杨绍钧方才转身想下桥,却听身边小吏叫了一声,"快去啊,他要走了——"
杨绍钧脚步顿住,却见青衣身影忽地转身没入小巷,他整个人都似被冻住一般,身边小吏摇晃着催他赶紧去追,他却像是失了魂般只知望着卿云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小吏扼腕地拍了下手,他们这大哥什么都好,偏是在这事上不开窍,好不容易开了窍,却是一点不会。
两个小吏交换了下眼神,大哥不行,那只能他们多出出力了!
卿云步入小巷,背靠在墙壁上,微微仰头看向天边璀璨的星子,他望着那座挤满了人的桥,不知为何便是提不动脚,他只要一想到走上桥,或许他这一生便要安定下来,陪着他的人会是杨绍钧,心下便不自主地慌乱。
不,那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想要呢?杨绍钧没有哪里不好啊……富贵权势,他早已看透了,人间最好是真心,他只要这般过平凡的日子便好……
"哟,哪来的小美人啊……"
思绪被打断,卿云猛地回头,不知何时,有几人也钻入了这小巷中,神情都有些地痞流氓的意思,正在朝着他这围过来。
"小美人,七夕佳节,怎生一人在此?没人陪你?"
外头人声鼎沸,压根无人注意此地情景。
卿云心下觉着好笑,语气微冷道:"怎么?你们谁想陪我了?"
"哟,还是个上道的,便让哥几个来陪陪你吧。"
几人发出猥琐笑声,卿云在兜帽里头都快翻白眼了,心说这主意应当不是杨绍钧想出来的。
"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卿云淡淡道,"李大勇还是陈金火?他们两个鬼主意最多。"
几人互相交换了眼神,神色中也有几分探究,"你认识李大勇、陈金火?"
卿云原以为这几人是杨绍钧手下派来演戏的,只看他们表现似乎不是,他心下也不由微紧,手掌向后,悄悄摸上腰间贴身藏好的刀刃,"不止呢,还认识杨绍钧。"
几人听了杨绍钧的名字,不由再次交换眼神,他们早听闻杨绍钧似乎正在追求一个茶摊的男老板,未料事竟如此凑巧。
"好啊,原来是死杨头的姘头……"
"我说那几个狗腿子鬼鬼祟祟地在这儿干嘛,死杨头想英雄救美了?"
众人一阵怪笑,"咱们帮帮他!"
卿云明白事非他所想,连忙要拔出腰间刀刃,却听"啪——"的一声,落在最后的人头上挨了一下,哼都没哼出声便倒了下去,卿云定定地望着巷头阴影中砸下石头的人。
"我操,你他娘谁啊你,找死呢!"
几个地痞流氓反应过来,回过身便一拥而上。
卿云还愣在原地,转瞬之间,几人便同偷袭之人打了起来。
那人拳脚功夫似乎极为稀疏平常,正面以一敌多,不过几下便被人打倒在地。
卿云完全呆住了,他不假思索地想仰头找人,暗卫呢?!他们金尊玉贵的主子被几个地痞流氓按在地上打?他们还不出手?!疯了吗?!
"滚开——"
卿云拔了刀过去,一刀割掉了一人的耳朵,那人惨叫一声,其余几人也回过了神,卿云不管不顾,挥刀划砍,他虽手无缚鸡之力,手上拿着的这把刀却是当世罕见的神兵利器,几下便划伤了数人,俯身抓起倒地的人便大喝道:"快跑!"
卿云拉着人跑出小巷,与几个又是流氓打扮的人擦肩而过,那些人似是认出他来了,手指了上来,卿云以为是那些人的帮手,抓着李照飞快地往人群中挤。
"去桥上……"身边人粗喘着气道。
对,杨绍钧他们人在桥上!
卿云眼前一亮,立即拉着人往桥上跑。
两人狂奔上桥,挤入了人群便也安全了。
卿云这才转过脸去察看李照,却见李照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溢出了血丝,心下大怒,恨不能也再给他一下,他咬牙切齿道:"你疯了!"
面上火辣辣地疼,他挨了不知多少拳脚,嘴里满是血腥味道,低声道:"我原以为他们是被叫来做戏的……"所以他一开始只藏在暗处不动,见势不对才上前,"云老板你好歹也是我的恩人,总不能坐视不理。"
四周人群将二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卿云手掌还攥着他的手,他想放手,手指松开,手掌却仍是贴在一起。
卿云仰头看着李照,他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李照,面上被打得鼻青脸肿,便好像……好像他只是个普通人……而非掉一根头发都会使得人战战兢兢的九五之尊。
他不相信李照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相信李照身边无人保护。
李照到底下了什么命令?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不许出手?
他以为这般他便会感动吗?
这都是他自找的!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原是众人开始放天灯,下头也传来喊声,卿云定睛一瞧,是杨绍钧他们的人赶了过去,发现了巷中情景,正在大喊着追人。
"快走,"卿云道,"再不走,你这江洋大盗该被抓了。"
他一面说一面重又拉起李照的手,带着人奋力挤出了人群,二人一气跑出了小镇,到了外头路上,卿云便立即甩开了李照的手。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卿云回身粗吼道:"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对得起……对得起那些赏金!"他双手推了下李照胸口,"我好歹也收留了你两个月,你若要找死,知会我一声,我拿你人头换赏金也算两清——"
卿云提步便跑,一眼都不想多看那个陌生的李照。
身后脚步默默跟随,卿云早跑不动了,脚步渐慢,轻喘了两口气,抬手抚了下胸口,眼睛有些热。
倘若李照抬手招来暗卫,他不会如此,可李照却仿若世上一个普通的男子那般赤手空拳地冲出来保护他……
可他不是啊,他不是啊!
他终究还是九五之尊,哪怕演得再像,再投入,他也不是!
卿云停了下来,扭头看向河滩中闪动的粼粼波光,兜帽早在两人逃命时不知落在了何处,夜风直接吹了他的脸,他躲着风,让眼角慢慢降温。
"走不动了吗?"
侧面蹲下身影,"我背你,"见卿云不动,便低声道,"也算是干了大壮的活。"
卿云抿了下唇,忍了一下,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都怪你,我都忘了大壮了。"
李照抬起手,抓了人的胳膊,便将人半强迫地拉上了肩膀背起,"没事,明日让阿禾去牵。"
"它除了我,谁的话也不听,"卿云趴在李照肩上,他发觉李照身上的味道都变了,那股龙涎香混着檀香的味道已被竹子的清香取代,混着一点淡淡的血腥味,"明日我自己去牵。"
"那几人似是杨绍钧的对头,"李照道,"你要当心些。"
卿云没嘴硬,只"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道:"你还背得动吗……"
"背得动,"李照心下也颇有几分无奈,"我只是拳脚不精。"
卿云看着他青紫的颧骨,不由道:"那你怎么当的江洋大盗?"
李照笑了笑,"应当是被诬陷的吧。"
方才激动时,卿云险些便说破了,要同李照对峙,可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假装背着他的人仍然是那个流落在此的李壮。
其实,他便是李壮吧?若是那个前呼后拥的李照是不会满身是伤地甘当坐骑,背他回竹楼的。
二人一路无话,等到了茶楼,李照将人放下,卿云就着月光再次仔细打量了下他的面容,颧骨、面颊、嘴角都受了伤,青青紫紫的。
"活该,"卿云低声道,"我有刀,能护着自己的。"
李照道:"是啊,好在云老板你有刀,实则是你救了我。"
卿云抿了下唇,转身入内,"烧水!"
卿云梳洗完毕,李照上来收拾,最后一桶水提下去,却又被卿云叫住。
露台上凉风习习,卿云让李照对着镜子自己涂药。
"身上呢,"卿云道,"脱了我瞧瞧。"
等衣服一脱,卿云才发觉李照身上也受了不少伤,那些人围着他落下拳脚,他们可才不管也不知自己打的人竟是天子,都是下了狠手的,李照身上青紫斑痕,卿云见了又是生气大怒,他气得在露台上握着拳头来回走,他真想杀了他们!他都没这般打过李照!
"都是些皮外伤,"李照道,"实则没什么。"
卿云粗吼道:"你闭嘴!"卿云抬手想打,手掌落到李照背上,却是下不了手,手指轻抚了抚他背上伤痕,手下身躯微微颤抖,方才涂药的时候他都没颤一下。
卿云心说何必将戏做得那么真,他迟早都是要走的,他也不愿同他回去,自焚假死只有一回,他若非要困着他,第二回 便是真的了。
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是皇帝,他不要皇帝……他不要!
这儿不过是镜花水月,面前的人,比梦还虚假,只要他们二人谁轻轻一戳,那假象便会碎裂一地。
卿云收回手指,起身冷淡道:"赶紧上药吧,上完药便下楼去。"
杨绍钧在卿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昨夜七夕发生的事叫他都没脸再见卿云了。
“我没想到他们会出那样的馊主意,更没想到还招来了那么些人……幸而你无事,否则我……”
杨绍钧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卿云连忙伸手去拦,“杨大哥,别这样,我知道那绝非你的意思。”
杨绍钧听罢,心中生出几分激动,抬眼看向卿云,“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
“为何不信?”卿云温柔一笑,“杨大哥你的人品,我一向都是信得过的。”
杨绍钧的心在他温柔的笑中又涌出几分失落。
昨夜待他发现小巷里的几人身上挂了彩,其中一人还被一刀割掉了耳朵,他们口中那个出手狠辣的卿云同他所认识的温柔慵懒的掌柜仿佛判若两人。
杨绍钧并不糊涂,相反,他既是做捕快的,常同人斗智斗勇的,自然心思极为敏锐,他总觉着卿云在他面前保留了许多,他只让他看他愿意展露的一面,剩下的全都被他藏了起来。
“幸好你有自保的能力,”杨绍钧试着表达自己的心意,“我觉着你做得很好,那些人,我一定秉公处理,你不必烦心。”
卿云笑了笑,“我知道杨大哥你会处理好的。”
卿云同杨绍钧结伴返回镇上去牵回自己的驴。
二人并肩走着,卿云戴着兜帽遮阳,杨绍钧数次想开口询问,昨日那些人口中的“野男人”是谁,可又不敢开口。
到底是谁呢?那个他们口中冲上来保护卿云,又激得卿云不顾一切地拿刀逼退他们,被卿云带走的男人是谁?
杨绍钧余光落在那素纱上,心下涌上阵阵酸意。
卿云牵了驴后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找了家药铺,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
“哇,二壮你怎么了?是被大壮踢的吗?”
卿云拴好驴,吼道:“胡扯什么!”
围着李壮上蹿下跳的阿禾跑了出来,对卿云告状,“二壮挨揍了!”
卿云取下驴身上挂的包袱,冷冷道:“我知道。”
他进了竹楼,将包袱扔给屋内的人,“拿去用。”
李壮抬手接了,听得里头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手掌不由一紧,“多谢。”
卿云不理会,几步便上楼去了。
楼下阿禾大呼小叫地要帮“二壮”上药,卿云趴在露台上听着阿禾对“二壮”的伤势发出心疼的询问,问他怎么受得伤,问他疼不疼,“二壮”却没多少声音。
李壮对阿禾一向都很温和,只他仍是很少同阿禾说话,不像杨绍钧,来时给他带礼物,还不忘也收买阿禾,经常和阿禾说笑。
阿禾也说李壮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他只对卿云的字字句句有回应,他做的这出戏实在漏洞百出,只卿云对那些破绽都视而不见罢了。
两日后,李壮面上的伤总算褪去了大半,幸好药铺里那些跌打损伤的药还有几分作用。
天太热了,卿云打算在竹楼前打一口井,这样便能冰镇饮子和瓜果,他让阿禾去镇上请人来打井,结果来的却是杨绍钧,他带了十几二十个兄弟。
“我的错,早该想到你这儿缺口水井,放心,这些兄弟都是镇上打井最熟练的,担保十天就给你打出一口好井来!”
杨绍钧拍着胸脯道。
卿云笑道:“那可又要辛苦杨大哥了。”
杨绍钧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为你做事,不辛苦。”
卿云没接这话,只道:“这几日,各位兄弟的饭菜,我一定认真预备。”
杨绍钧笑了笑,“你这儿的饭菜就是最好的。”
阿禾蹦蹦跳跳入了楼内,找到后厨刷锅的李壮,“杨捕头来给咱们打井了,等有了井,便再也不用去河边挑水啦。”
“不错。”
阿禾围着李壮绕了一圈,忽然神神秘秘道:“知道杨捕头为什么亲自来给咱们打井吗?”
阿禾见李壮不说话,便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他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两个月的相处,已不知不觉将李壮当作能说话的自己人了,尽管李壮寡言无趣,阿禾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你是不是以为杨捕头要把咱们掌柜的给骗去当捕快?”阿禾摇了摇手指,哼了一声,有些知道了大人的事的得意,“其实是杨捕头喜欢咱们掌柜的!”
若非这次去镇上请人打井,阿禾还不知道呢,原来杨捕头是对他们掌柜有那个意思呀,他见李壮仍是无动于衷,以为李壮和他一般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便也学着他遇到的小吏告诉他的一般,解释道:“是我爹对我娘那种喜欢,杨捕头要娶掌柜的做男妻呢,快要请媒人上门了!”
李壮刷锅的手动作一顿。
阿禾见李壮终于有反应了,顿时觉着很开心,这事果然很令人震惊,不是他没见过世面。
外头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上午,等到午间便在茶摊里头休息用膳,杨绍钧的那份是卿云亲自端过去的,杨绍钧受宠若惊,连忙伸手去接,“哪能劳动你啊。”
“杨大哥的心意我明白。”
杨绍钧立即看向卿云,卿云神色柔和,杨绍钧便慢慢垂下了脸,面上微红。
二人之间似弥漫着一股彼此心知肚明的暧昧气氛,叫其余来打井的人都窃窃偷笑,阿禾也忍不住笑了,他觉着杨绍钧挺好的,回到后厨却见李壮正坐在后头,大拇指揩着空空如也的食指,神色若有所思。
“怎么了?”阿禾上前道,“今日做饭太累啦?”
灶台这儿环境逼仄炎热,李壮浑身都是汗,面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伤痕在汗水的浸透下显得颜色又深了,阿禾觉着李壮这番模样瞧着有几分可怜,道:“你在这儿干得也挺辛苦的,不如让掌柜的给你开工钱吧!”
李壮照例还是一言不发,阿禾悻悻地走了出去。
茶摊这几日打井,都下旗收摊了,到了傍晚,杨绍钧他们便要离去。
“明日我就不能来了,”杨绍钧道,“衙门中也有许多事忙,不过你放心,我不来,这儿的事也都有人管。”
卿云道:“多谢杨大哥帮忙,这些弟兄们的工钱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的。”
杨绍钧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少给的。”
杨绍钧低了下头,他真想问,可又问不出口,余光偷偷地瞥了卿云一眼,“那我走了。”
“去吧。”
杨绍钧走出茶摊,没几步便去而复返,从后头林子绕了过去,躲在林子里察看。
只见阿禾带着一些吃食走了出来,应当是回家去了。
杨绍钧知道自己此时的行径是有几分小人的,可他无法按捺住心中疑虑,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野男人”便是被卿云藏在了竹楼里。
杨绍钧胸口发闷,浑身绷得紧紧的,竹楼里头没什么动静,他心下又不禁生出几分退缩,说到底,他同卿云也没什么确定的关系,不该在此窥视。
正当杨绍钧想要离去时,他听得卿云在楼上一声粗吼。
“烧水——”
卿云嗓子低哑,杨绍钧还从未听过他那般喊话,那般毫无顾虑的蛮横,又似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烧水?卿云是在喊人烧水?杨绍钧手扶着树干,心说难道那男人是卿云请回来的帮工,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夜色微茫之下,竹楼中走出了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虽然离得有段距离,杨绍钧仍是将那人瞧得一清二楚。
男人穿着粗布麻衣,行动之间却是有股说不出的雍容气度,绝不像是帮工伙夫一流,杨绍钧身为明水县的捕头,同富商乡绅常有来往,也随着县令见过巡抚,而黑暗中这男人给他的感觉却是要胜过那些人千百倍。
“热死了——”
杨绍钧抬头,却见卿云脸探出了露台,一头乌发洒下,对那气质高华清贵的男人吼道:“没法睡,上来给我打扇!”
“好。”
卿云脸缩了回去,男人也快步入了竹楼。
天气炎热,卿云躺在竹席上,露台窗户大开,也还是热得没法睡,才洗完,身上便又冒出了汗。
李壮上去,卿云手便指了指榻上的扇子,李壮拿起扇子,坐到床沿,手臂轻轻摇动,微风拂面,总算没那么闷了。
卿云双手叠在腹前,瞥了一眼他面上伤口的颜色,“那药酒到底有没有用?若是没用,我可要拿去退钱。”
“有用的,”李壮温和道,“已经好多了。”
卿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李壮。
身后微风不断,身上冒出的汗这才慢慢消去,卿云没说话,身后的人便也一直没停。
“好了。”
卿云道:“你下去吧。”
风却没停,“等你睡着了,我再下去,天儿太热了,你在这儿睡不好。”
卿云险些脱口,那在哪睡能睡好?
他忍住了,道:“你手不酸,你就扇一晚上好了。”
身后笑声低低,“酸也可以扇一晚上的。”
卿云闭了嘴,不同他说了,免得越说越奇怪。
杨绍钧站在林子里,以他的眼力,能瞧见露台上坐着一人,手臂慢慢摇动,他在林子里站了许久,直到天才微亮这才离去。
卿云翌日晨起时,身边已没了李壮的身影,只扇子放在榻旁的小案上,卿云拿起扇子,竹制的扇子柄竟还是热的,就好像握着的人才放下不久。
卿云将扇子放在胸前轻轻转动,如果……如果他真的只是李壮……
卿云扔了扇子,不可能的事,何必去想?
脚步声传来的瞬间,卿云想也没想地连忙躺下装睡。
脚步停在身后,卿云仿佛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那气息俯身过来,越来越近,卿云不由屏住呼吸,片刻之后,那气息却是又远离了,卿云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后又有微风拂来,他脑海中立即嗡了一声,扇子——
卿云睁开眼,一气坐起来,扭头看向似有两分诧异的男人,劈手从他手中夺了竹扇,朝他胸口一砸,面色微红,“装什么?!”
李壮笑着接了扇子,“你醒了,我方才下去烧水了,估摸着你也该醒了,要用水。”
卿云呸了一声,“大热天的,用什么热水!”跳下床便跑。
身后,李壮转了下手里的扇子,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笑,轻摇了摇头。
今日又是打井,等到傍晚,卿云送走了打井的人,叫阿禾装上些吃食回去,正想回身入竹楼,却听外头又有脚步声,他回身,望见杨绍钧,不由先温柔一笑,“杨大哥,不是说今日不来了吗?”
杨绍钧也笑了笑,“忙完了,便过来瞧瞧,看看他们有没有偷懒。”
“没有的事,都很卖力。”
杨绍钧瞥了一眼屋口开始打的井,卿云见他神色有异,便道:“杨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杨绍钧又看了一眼竹楼,对卿云道:“现在日头没那么毒了,咱们去河边走走,如何?”
卿云看出杨绍钧似乎有事想说,便点头同意,二人一路慢慢走到河边,杨绍钧手握着刀把,站定后便单刀直入,“云轻,你知不知你收留的是个逃犯?”
卿云面色微变,他未料杨绍钧要同他聊的竟是这个,杨绍钧见他面色中流露出惊疑之色,手掌用力攥了下刀柄,涩声道:“明水县极少有外人……”
杨绍钧发现了那人的存在后便立即想到先前他觉着卿云茶摊饭菜的口味忽然变了,阿禾也变得比从前悠闲,而那变化的时间恰巧是通缉大盗的时间,那人虽与画像上不同,但……他承认他有几分出于嫉妒,但更多的是为了卿云的安全考虑。
“他极有可能是在逃的要犯,”杨绍钧道,“你收留他,实在太危险了。”
卿云无从解释,只能道:“他不是逃犯。”多余的,他不想说,也不能说。
杨绍钧眉峰微蹙,“云轻,你是不是、是不是……”
杨绍钧没敢问下去,卿云神色更冷,转身道:“这事你不必管,我要回去了。”
“等等——”
杨绍钧不假思索地抬手抓住卿云的胳膊。
卿云回眸,却见杨绍钧面上流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你等一会儿再回去吧……”
卿云眼眸猛地瞪大,“杨绍钧,你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