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瞥了一眼桌面,道:"你让他喝酒了?"
秦少英转过脸,强调:"是他自己想喝的。"
李照颔首,看向卿云,"醉了吗?"
卿云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脸颊也烫了,他看向秦少英,秦少英脸色不是很好看。
卿云道:"走。"
秦少英眉峰猛蹙,"你叫我出去?你想同他单独待着?"
卿云补了个字,"都。"
秦少英糊涂了,"你叫我们都出去,为何?"
卿云瞥了一眼秦少英,又瞥了一眼李照,脸上红晕更甚,起身抬手向外赶了赶。
秦少英见他神色,猛然明白了,面上想笑,却又知不是笑的时候,忙回头对李照道:"先出去吧。"
二人出了屋子,寒风吹拂在脸上,秦少英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李照侧过脸,秦少英忍着笑道:"酒喝多了,他想撒尿了。"
只先前卿云可是很无所谓的,在屋子里找了马子便撒,今日倒是知道怕羞了,秦少英面上笑容微淡。
"好了。"
里头传来卿云的声音,秦少英便自然地进了屋去料理。
李照负手站在外头,秦少英拿着马子从屋里头出来,李照面庞转向屋内,却见卿云仍在看他。
秦少英回来,正好,将马子往里一搁,对李照道:"今日暂且先到这儿,我该说的都已说了,该听的也都听了,请回吧。"说着便要将屋门关上。
李照没有出言阻止,只隔着秦少英的身影看着卿云,直到秦少英将门合上。
秦少英回转过身,却见卿云仍旧盯着门,秦少英心下又酸又苦,道:"你看什么呢?舍不得他?"
卿云摸了下身上的大氅,"冷。"
关上的门再度打开,李照回眸,大氅被扔了出来,李照抬手接住,门又"嘭"的一声被关上。
手里捏着大氅,李照垂眸,抬手轻轻抚了一下。
片刻之后,门又打开,秦少英面色难看至极,"你走不走?"
李照隔着他瞧见躲在后头的身影,"我的时间不多,你的时间也不多。"
秦少英暗吸了口气,仍是打开了门。
"你不走,他老惦记你在外面冷,"秦少英自嘲地一笑,他照顾了卿云快两个月,没见卿云担心过他出去冷不冷,"还是进来吧。"
李照进了屋,秦少英出去打热水。
卿云坐在榻上,仍是盯着李照,他心下知道他的名字,亦对李照生出了几分奇异的心思,仿佛等了他很久,他终于来了。
"身上还好吗?"李照缓缓道。
"好。"
卿云抬手指了指李照的额头,李照道:"已经好了。"
"疼。"
"不疼。"
秦少英打水回来,却见李照弯腰站在榻前,卿云手正在摸李照的脸。
"真的不疼。"
李照神色安然,卿云点了点头,手还在李照脸上摸,像是要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伤疤。
"泡脚了,"秦少英生硬道,"让开。"
李照让到一侧,卿云也放下了手。
秦少英替卿云脱了鞋袜,将他的脚往药水里按。
李照负手瞧着,道:"我身边有位不错的大夫。"
"哦?"秦少英掬了水泼在卿云小腿上,"怎么不带过来?"
李照道:"他腿脚不便。"
秦少英笑了,"医者不自医?"
李照道:"是啊,医者不自医。"
秦少英能感觉到经历大劫之后,李照比从前更从容有余,这令他心下不由更焦躁几分。
"你想我跟你去,才给他治病?"秦少英冷硬道,"殿下,你打错算盘了,他如今也在慢慢恢复,便是不恢复,我照顾他便是,"秦少英低头替卿云按脚,"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此事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便是你不肯,我也要带他走。"
秦少英猛地站起,"你凭什么带他走?!"
"凭你留不住他。"
"……"
因卿云在侧,秦少英克制着没有发怒,怕吓到卿云,"这般争来夺去的,有意思吗?"
李照道:"所以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让他就如此浑噩下去?你是怕他醒了,便再也不会需要你的照顾?反恨你入骨?"
秦少英手指微微蜷缩,李照却是视若不见,直看向卿云,"带你去看大夫,你愿不愿意?"
秦少英回头。
卿云低头看了一眼泡在药水里的双脚,药水发红,他的脚也泡红了,他不爱喝药,秦少英便也由着他,只给他药浴,镇上也都是些乡野游医,哪能真的治好卿云,卿云一点点恢复,同这些药实则是没关系的。
"愿意。"
秦少英手指慢慢放开了。
李照道:"你切莫以为我是在拿他要挟你,自然,你可以此为台阶,我也恭候你下来,只你糊涂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想清楚,你能逃一时,难道还能逃一世?"
李照手指了卿云,"他便是糊涂了,也比你明白。"
李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秦少英却像是被他的话狠抽了一鞭子,他在屋内几是站不住了,回身便推开门冲了出去。
李照手放下,望着晃悠悠洞开的门,片刻之后过去关上。
屋内炭火渐熄,李照过去添了新炭,轻轻拨弄,炭盆又燃起新焰,屋内便又暖和起来。
卿云双脚还泡在药水里,李照过去,拿了搭在木盆上的帕子,抓了卿云的小腿提起,自自然然地便替他擦起了脚。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照,总觉着这些事不像是这个人会做的。
他是太子。
卿云脑海中又突兀地浮现了一句。
"在这儿,不大好沐浴吧,"李照道,"是就这般睡了,还是打水擦洗一番?"
"睡。"
平素里,卿云是要擦洗再睡的,只他不想叫李照给他擦洗,所以便想睡了。
李照倒了水回来,卿云已然钻进了被子,一直将被子盖到了头顶。
他在被子里单薄的一团,令李照恍惚间觉着他还是十三岁刚来东宫的时候,那时他守夜,便是这般团着被子睡在下头,也不过也就是那么小小的一团。
李照在一旁椅子坐下,垂着脸,心中思绪万千。
十年了。
他与他,十年了。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若叫他回首,他绝想不到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太监会掀起这么多的波澜。
李照看向榻上的被子团,低声道:"将脸露出来,别闷坏了。"
被子团抖了抖,过了片刻,慢慢地游出半张脸,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脸颊上,李照俯身过去,以指为梳,轻轻替他将面颊上的头发顺到后头。
卿云脸憋得有些红,他忽然道:"殿下。"
李照手指在他乌发间顿住,时光恍若凝结在此时,兴许下一刻,被中的人便会钻出,还是那张稚嫩的脸孔,将脸放在他掌心,笑着让他多宠他一些,他好慢些长大。
然而,卿云唤了那一声后,却是闭上了眼睛,他的侧脸是已长成的青年模样。
李照收回手,坐在榻边静静地守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秦少英披着满身银白的霜露回来了。
"我跟你走,带他去看大夫。"
马车进入雍州,秦少英在车内回过了神,"申屠牙是你的人?"
李照道:"他只是比较识时务。"
秦少英怔了一瞬,更无话可说了。
申屠牙亲自出来迎接车马,见到秦少英亦是神色坦荡,没有半分背叛的心虚,窃夺皇位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他不过是奉了正统储君之命,有何惭愧之处?
秦少英手握着刀柄,冷声道:"所以,是殿下让申屠牙在儋州临阵倒戈?为了逼我同李崇反目?"
李照负手在后,"难道只准你们耍心计手段?"侧过脸对卿云道:"小心台阶。"
卿云披着大氅,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直到屋内摘下兜帽,杨沛风才察觉他的身份。
"殿下——"
杨沛风一见卿云,不由咬牙切齿,这是弑君之人,他怎能不激动?!
李照道:"叫成先生出来。"
杨沛风敛了怒容瞥了卿云一眼,拱手退下。
秦少英手扶着刀,"看来殿下没有同你的属下通气,你要带谁回来。"
仆侍上前放了茶,李照端茶抿了一口,"你既知他是我的属下,便该知道主子做事,不必事事知会下属。"
秦少英冷冷一笑,"殿下还真是不改本色。"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
"既是本色,如何能改?又为何要改?"李照看向卿云,"尝尝,这个茶你从前喜欢的,回甘很轻柔,"他又转向秦少英,"你呢?你改了吗?"
秦少英神色又是一沉。
杨沛风早知太子会将秦少英寻回,他虽心中深恨秦少英背叛,险些害死太子,然太子既如此做,便是要用秦少英,太子不以一己得失为虑,而是以天下大局为重,他心服口服,至于卿云,杨沛风从前便不喜,如今再见,仍是后悔,当初没用重刑将卿云打死也便没后来那些事了。
成鹊生坐在轮椅上前来,替卿云诊了下脉,便笑了笑,"果然是我那好师弟的手笔。"
秦少英抱着的双臂松了松,"叶回春是你的师弟?"
成鹊生颔首,"师弟性子软和,极少下死手。"
李照道:"成先生的意思是能治?"
成鹊生道:"三日之内,配出解药。"
叶回春当时配的药是为卿云量身定制,成鹊生自然也要如此,一一对应才是。
李照这儿满是仆从,便让人扶卿云先去厢房梳洗休息,秦少英要跟随,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峰给挡住。
"他自然有人伺候,"李照道,"你也不必再用他来当借口。"
秦少英看向李照,李照正低头抿茶,神色是秦少英从前最看不惯的雍容自持,侧额的伤疤丝毫没有削减他通身的气派风度,反而令他更多了几分沉淀,秦少英虽深恨先帝,也不得不还是承认先帝的眼光没错。
卿云由仆从带到了厢房内梳洗沐浴,秦少英照顾得再周到仔细,哪有成群的仆人服侍得好呢?
卿云梳洗之后,仆人们围着他,让他躺下,他们来替他擦洗湿发,卿云脑海中便又闪过几个画面。
宫人成群,锦衣华服,他亦是这般由人伺候,封锁的心门一点点松动,李照推门入内,卿云躺在榻上,乌发在身后披散了满榻,仆人们跪在榻上替他擦拭,他目光轻轻扫向李照,那视线冷淡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态,李照手掌顿住,倏然想起齐峰跪在他面前,惨声道:"……先皇是死于内侍之手。"
屋内仆人手脚不停,李照上前,在不远处榻上坐下。
卿云目光追随,只觉李照神色之中似有几分难言之态,心下竟也有几分清楚明白。
二人具都默默的,一个清醒,一个糊涂,却都有物是人非之感。
"还记得苏兰贞么?"李照开口道。
卿云目光望过来,李照道:"他无事。"
卿云心说他知道。
但凡离了他,自然便无事,只到了他跟前,才遭了不知多少难。
"你心里也有几分明白,是吗?"
李照看着卿云,总觉着他不是那么糊涂,他教他写字时,便有几分察觉,速逼了秦少英反叛,将人硬从宫里头抢出来。
卿云神色定定的,是啊,他心里头有些明白,只是不说罢了,太多的人与事,又如何想得透彻,说得明白?
仆人们替卿云擦干了头发,便逐一退下。
李照静坐片刻后,道:"饿了吗?"
"不饿。"
一时无话,李照垂首拨弄大拇指上的扳指,卿云也只静静地望着窗上的雕花纹样,案上香炉烟气袅袅。
"殿下,京中来信。"
"呈上来。"
侍卫推门进入,呈上密信,李照打开速览,随即便放到一旁沉思。
卿云视线从窗户慢慢转移到李照面上,他忽然觉着这一切都很熟悉,很久以前,他也是这般在他身边。
三日后,成鹊生果然配出了解药,带着三四药童,下针用药。
秦少英抱着手在一旁看着,心中五味杂陈,他自然希望卿云能够醒来,却不知卿云醒来后又会如何。
将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成鹊生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好了,待他睡上两个时辰,大约便能醒了。"
秦少英不禁问道:"他醒了,会将所有的事都记起吗?"
成鹊生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那是自然。"
秦少英不说话了,扭头看了下周围,"你们的主子呢?"
瞭望台上,李照正望向边境方向,秦少英少来时,身边暗卫通报,李照未作反应。
秦少英抱着手臂站在李照身边,道:"他快醒了。"
李照道:"成先生医术高明,是信得过的人。"
秦少英道:"他既医术那般高明,为何会废了一双腿,难道是天生的?"
李照道:"是他师弟下的毒。"
秦少英惊愕,"叶回春?!"
李照道:"何必如此惊讶,他们不过是师兄弟,亲兄弟不也有反目成仇之时?"
秦少英顿了顿,道:"他一直深恨你。"
李照笑了笑,"他也配。"
秦少英扭转过脸,李照神色如常,似仍是那般平静端和的模样,只口中吐出的那三个字实在叫秦少英极为惊讶,这不是从前的李照能说出来的话。
寒风拂面,李照道:"这几日,你应当已想好了。"
秦少英攥了下手中的刀,沉默不言。
"你若不愿出手,我自也别有人选,只秦大将军辛苦一世,你是他的独子,若就此埋没,我也对不住他。"
秦少英抿唇道:"何必将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说来说去,不还是要骗得我们父子为你李氏卖命?"
"你自负心计,难道就看不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余人?天下之大,你眼中就只有氏族之争?你是只有坐到皇位御座之上,眼中才能看得到天下百姓?"李照冷冷道,"这世上最承秦恕涛恩情的不是我李氏,是边境千千万万受他庇佑的百姓,他是在为江山百姓,为你这独子卖命,你呢?你觉着那是枷锁?那是你父亲背了一生的责任!"
"名利权位,谁不想要?"李照目光看向呈星状远处模糊的边境三州,"你若有本事,皇位你自可来坐,你坐得住吗?"
秦少英胸膛起伏,他目光冷厉地看向李照,"你又有何本事?就凭你生在皇家?"
"不错,"李照余光平静地拂过秦少英的面庞,"我生来便受父母恩惠教导,父皇对我抱有极大的期望,你又何尝不是?若非出身王公贵族,你又如何能受名师教导,习得一身武艺兵法?你我都没有资格去谈什么出身高低,若是你下位之人也这般问你,你又该如何应答?"
"我不妨再告诉你,程谦抑并非在替李崇卖命,他不过是蛰伏隐忍,以待后效,非是不全力追杀,不能获得李崇的信任罢了,也只有他去指挥追击,作那一场戏,你们才能有一线生机,不谈出身,你又凭什么年少便是大将军,他却要在宦海中挣扎浮沉?"
秦少英双瞳猛地收缩。
"别以为自己有多么奇货可居,"李照道,"若非你是秦恕涛的儿子,我不会管你,什么快意江湖,山野游历,这些都不过是你不得志时的自我放逐,你已年近而立,为你遮风挡雨的父亲已死,还有多少日子可供你挥霍?"
李照转过身,见秦少英低着头怔怔地不动,便从他身边走过,留他自己在瞭望台,看一看他父亲拼死守护了一生的边境之地。
好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长梦初醒,人会有些恍惚,仿若还在梦中。
卿云睁开眼,望见淡色的床幔,目光滞了片刻,随即便意识到屋内还有他人,视线慢慢移动,便见透着日光的窗前立着一白色身影。
卿云闭上眼,恍然间往事如昨,时光如流水,再睁开眼,神色之间便已是清醒之色。
窗边的李照似有所感,他回过脸,瞥见了睁开眼的卿云。
二人面上神色都是出奇的平静,仿佛早有预感,会有今日一见。
得知李照死讯的那一日,卿云被李崇逼得失了神志,故而李照的死讯在卿云心中一直都如浮萍一般,只是那般淡淡地掠过,尚未激起多少波澜,便又沉了下去。
李照失去了卿云太久,未曾想,山重水复,却也不是柳暗花明。
卿云想要坐起身,只是他的神志恢复了,却好似同身子并不协调似的,动作仍是有些迟缓,李照放开手过去搀扶了他坐起。
"殿下。"
仍是那两个字,卿云这回却是说得干脆,不像那夜梦游一般。
李照坐了下来,面对卿云,"醒了?"
卿云道:"醒了。"
李照道:"可还有不适之处?"
卿云抬起手,手指伸缩,还是有些迟钝,"尚可。"
二人之间竟一时又是无话,实则是有的,只开口,恐怕便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了。
卿云打量了李照的侧脸,冷静道:"殿下受伤了。"
李照瞥眼,"一点小伤。"
"殿下死里逃生,是要夺回皇位了。"
"不错。"
"新君得位不正,殿下自然一呼百应,成事之时,指日可待。"
李照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同卿云谈这些事,他想谈的是别的,只方才他对秦少英可以无话不说,在卿云面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好好养病,"李照起身道,"我叫成先生再来瞧瞧你。"
卿云盯着李照的身影,看着他身影移动,心下却是一阵阵地想笑。
李照怕了。
他知他杀了他的父亲,即便是在旁人的算计之下,他亦是杀了他的父亲,他是他的杀父仇人!
卿云这回醒来,算是彻底醒了,比在李崇身边醒的那一回还要更清醒,十年的时光扑扇着过来,他心里头涌上一股狠劲,往事如潮,当年要捅福海的那股狠劲伴着倏然恢复的记忆进入了他的胸膛。
"李旻,是我亲手杀的。"
卿云怀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毒心思,两回啊,他算是死了两回了,他不想再同任何人虚与委蛇,"殿下,你应当知道了吧?"
李照脚步停住,他背对着卿云,道:"我知道,是他们利用了你。"
"不——"
卿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双目幽深地盯着李照的背影,他才醒时还觉着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喉咙发声也不痛快,只这一字后,忽然浑身都通畅了。
"便是他们不算计,我也早想杀他了!"
卿云捏着手掌,仿若排山倒海般的恨意涌来。
"他该死,他早该死了!"
"我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了从他手中得到那么一点宠爱权力,我费尽心思地讨他的欢心,受尽折磨痛苦,不知何时便会坠入深渊,哈哈——"
卿云笑了一声,面上流露出狰狞之色,"我恨他,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们都该死!"
卿云说着,低垂下脸,泪水不自觉地从眼中涌出,胸口似哽了块石头,抬手按住胸前,几是喘不上来气,气息奄奄地将要倒下去,便被回身而来的李照给扶住了。
李照抬手罩住他的口鼻,让他只在他掌中慢慢吸气,卿云起初还在挣扎,几息之后才终于恢复了气息。
李照挪开手,看向卿云的泪眼。
"你为什么还活着……"
卿云低声道,"我恨你,这个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你……你最该死……"
李照静静地看着卿云,他的眼中亦染上了一层暗红。
"我被卷入黄河之中,额头撞在了石上,整个人在滔天巨浪之中浮沉……"
幼时,父亲征战,李照虽也跟着辗转过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只他身边到底还是无数人照顾着,细算来,实则是一日辛苦日子都未曾有过的。
此次监军,身为太子,李照也见了不少民情世事,他心下生出几分柔软,也添了几分冷硬坚决,他自以为自己对卿云有了几分了解体谅。
只未曾有那一刻,在一波又一波打来的窒息巨浪中,那种生死不由自主的绝望比滔天的巨浪更令人窒息。
泥水漫入口鼻,他在生死边缘奋力挣扎,早亡的母后、冷情的父亲、不能称为师父的师父……这些人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最深刻的却是卿云的面容,他伴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仰头问他,他被人欺辱,他有什么错,他端了茶,惹他腻烦,他漫不经心地让他下去,他瞪大眼,惶恐又不知所措,却又只能强装镇定,他说喜欢他,他神色之中流露出慌张之色,片刻之后又垂下了脸……
往事点点滴滴。
原来如此。
李照在他人生最无助之时,才方知卿云从来为何如此满腔愤恨,因卿云便是一直如他此刻一般在滔天巨浪中浮沉,任何一朵浪花打来,都随时可能令他丧命。
无论是他,还是父皇,他们之于卿云,便是这要命的巨浪。
他恨他们,恨他们掌握着他的生死,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李照浑身的骨头几乎断了一半,他趴在泥潭之上,口鼻中尽是泥水,水流轻轻地冲刷着他,终于不像大雨滂沱时那般疯狂,似如轻柔的抚摸,他是否该感谢它的仁慈?不,他不会的,他只会恨那双将他推入巨浪的手。
李照于生死之间低低一笑,口中溢出混着泥沙的血肉。
卿云,是我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我心下发誓,若我能活命,"李照抬手轻轻抚了卿云哭红的面庞,"绝不再叫你置身巨浪之中。"
卿云定定地望着李照的眼睛,他猛地推开他,摇头道:"不,我不信,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时海誓山盟,一时又翻脸不认,我不信,也不要,我再也不要你们谁宠爱我,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根本没受那么重的伤!"
卿云忽然扑上前,一把扯开李照的衣裳,里头疤痕一角映入眼帘,卿云抬眼,李照只看着他,卿云低头用力扯开,却见李照胸膛上纵横着淡粉疤痕,他摇头,又看向李照。
"胸前断了几根肋骨,成大夫妙手开胸接骨,如今也早已全都无事了。"
卿云手慢慢垂下,眼中又是簌簌落泪,他摇头,"你受的伤是你自己受的,你要回去夺位,也是为你自己夺的,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李照抬手去抹他面颊上的泪,"既无关,哭什么?"
卿云哽咽道:"我是为我自个哭的。"
李照垂下手,轻捏了捏他的手,"好,哭吧,哭完了,谁欠你的,再连本带利全讨回来。"
第191章
成鹊生得意地一捋须,“师弟的毒,我还是有法解的,待我再开几副调养方子,保管小友你神清气爽,比从前更好。”
卿云靠在榻上,醒来才知他是叶回春的师兄,他对叶回春也不怎么恨,叶回春不过是替人办事罢了,终究还是留了他一缕神志。
“叶大夫留手了,是吗?”卿云道。
成鹊生点头,“倘若你遇不上我,过上个一年半载,也能渐渐清醒。”
卿云低垂下眼,叶回春待李崇一腔爱护,李崇那般狠毒心思,弑父杀弟,对生母也毫无感情,却难道没发觉身边有人是真心待他吗?真是可怜可笑可悲。
李照有事要处理,已先行离去。
卿云不禁向成鹊生打听,“殿下当时真的伤得很重吗?”
“是啊,就只剩了一口气,”成鹊生道,“若非老夫,他必死无疑。”
卿云却是冷哼了一声,“那也还是没死。”
成鹊生惊讶,“小友很希望殿下死吗?”
“对,”卿云毫不避讳道,“我希望他们李家的人通通死光。”
成鹊生赶紧命药童推了轮椅出去开方。
卿云躺下,翻了个身,面朝里头。
方才哭那一场,他胸前才醒时一股气泄了出去,舒服了不少,感觉浑身都轻快了许多。
李照大难不死,李崇便要完了。
卿云想起李崇,只觉着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之人,又想到苏兰贞的那根断指,心下不由一凛。
如今他头脑清明,不仅想起了前尘往事,也将那段时日的事情也一并想起。
苏兰贞的手指被李崇斩断了,他心中有悲伤,但更多的还是恨意,苏兰贞是他的人,李崇算计他,伤害他,还伤了他的人……
卿云咬紧牙关,李照说得没错,他要百倍千倍地从李崇身上讨回来。
秦少英听闻卿云醒了,不仅醒了,还哭了一场,将李照骂了出去。
平心而论,秦少英自认同李照相比,在卿云面前,他还要更坏一些,卿云对李照尚且如此,对他又当如何?
同李照的那一番谈话,秦少英心下虽算不得大彻大悟,但也的确正视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懦弱与逃避。
罢了,做了事,也该认。
秦少英过去敲门,却是吃了个闭门羹,里头仆人出来,说卿云今日谁也不想再见了。
秦少英手垂下,心头又泛起一阵苦味,他连来认错挨骂的份儿都没有。
对于秦少英,卿云的心情亦是复杂,他已想起来了,原来当初他被那俩恶僧绑去,实则是秦少英救了他,他却错以为是李崇。
再加上这回,秦少英也算是拼死救他出宫,卿云心下对秦少英便生出了几分淡漠的心思。
他同秦少英算起来也是一笔烂账,两人在一块儿全然是偷情媾合,不过两个失意痛苦的人互相排遣发泄罢了。
在小镇上隐居的这不到两个月,秦少英静心照料,其中也不是虚情假意。
卿云暂时还不想见他,他谁都不想见,他只想随心所欲地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卿云在屋子里歇了两日,第三日出了门,一出来便见齐峰站在门口,实则齐峰这几日都在这儿守候,只是卿云在屋里头不知道罢了。
“大人。”齐峰垂首道。
卿云神色微怔,他目光在齐峰身上绕了一圈,“你为何在此?”
齐峰道:“殿下派我保护大人。”
卿云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那日他毒杀皇帝之后,自己也失去了意识,是李崇说再晚一步,齐峰便要将他砍死了,到底后头发生了什么事,卿云根本不知道。
卿云有话便说,“那日,李崇说你要砍死我,可有此事?”
齐峰也是怔了怔,随即苦笑了一声。
那日发生之事,齐峰恐怕此生难忘。
皇帝要见心爱的内侍最后一面,照例屏退了众人,小内侍手无缚鸡之力,皇帝一只手便能掐死他,齐峰带着暗卫在殿外等候,只后来李崇忽来拜见,齐峰拦住了。
“皇上吩咐,今日谁都不见。”
李崇道:“事关太子,实在紧急!”
齐峰心下一番斟酌,最终还是领了李崇过去,方才靠近,他便发觉不好,有血腥味……难道是皇帝杀了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