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的动静瞬间惊到了秦少英的耳朵,他一个回身跳上马车,将车门猛地关住。
箭矢穿入后肩,秦少英动作稍顿,一刀砍下箭身回射过去,放箭之人咽喉被贯穿,无声倒地。
“别出来!”
背抵住马车门,秦少英抬手斩杀了两名意欲冲上来的暗卫,身后卿云终于没再推门。
地面已然尸横遍野,程谦抑双手抓着马缰,神情惊骇地望着死守住马车的人,颤声道:“都撑住,他撑不了太久了!”
暗卫们伤亡惨重,已经倒下数十人,冰冷的冬雨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他们都是训练出来的死士,此时看向马车上的人,竟是僵在原地不动,不由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寒意。
撑不住?这哪像撑不住的模样?
秦少英的确快撑不住了,他肩上中了一箭,方才数人一拥而上,刀尖划伤了他的左臂,一直贯到他的侧腰。
然而,越是强弩之末,越是不能叫人察觉。
秦少英依旧像是没事人一般持刀站在马车前,身后卿云终于老实了,他的气息似乎就在门后,秦少英能感觉到,冰冷的雨水落下,遇上杀人杀得浑身发热的秦少英,竟激起了阵阵白色的烟雾,更令众人感到胆寒。
程谦抑喉舌僵硬,竟是发不出下一道冲锋的命令。
正是僵局之时,黑夜的林中不知从哪跃出数十个劲装打扮的蓑衣刀客,这些人二话不说,拔刀便砍向程谦抑带来的暗卫。
一道暗器“咚——”的一声射在马车车厢上,秦少英瞥了一眼,神色一怔,再不迟疑,抬手拽住马缰用力一甩!
“驾——”
四匹战马对遍地的尸体和冲天的血腥味毫不在意,立即便又拔足狂奔起来。
雨渐渐停了,战马一直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渐渐力有不逮,降下速度,发出吃力的喘声,秦少英当机立断弃了马车,将车内的人抱出来,运气冲入茫茫的林间。
卿云靠在秦少英怀中,低着头,瞥眼瞧见秦少英腰间晃动的络子,他神色怔怔,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串玛瑙络子,和秦少英身上的这串被血染红的颜色很像,瞬间便后,又是另一个画面,他也是这般靠在一个人的怀中。
原来……是他。
卿云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视线上移,抬手碰了下秦少英肩头露出箭矢的伤口,低声道:“疼。”
第187章
溪水潺潺而下,妇人们抱着衣物在唯一还未结冰的山溪下捶洗,正在说说笑笑之时,忽有一妇人轻推了身边妇人,几个妇人之间交换了眼神,便窃窃地嬉笑了两声。
“柳家大兄,这么早又出来洗衣裳了?”
被称为柳家大兄的男人将木盆放下,对着众人笑了笑,“婶子们也早。”
妇人们你推我搡地笑。
大约一个月前,镇上忽然多出一对柳氏兄弟,大哥高大俊朗,小弟清丽秀美,一对兄弟生得真是光彩照人,只可惜弟弟是个傻的,只一个大哥成日里进进出出,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勤快得很,每日晨起便来洗衣,妇人们便也不由同他调笑几句。
将二人的衣物洗净,秦少英抱着盆回到小院,院子离溪边很近,几步路的事,以他的耳力能一边洗衣一边留心卿云这儿的动静,若是有什么异常,他便可立即返回。
放下木盆,秦少英先进了屋,果见卿云还在睡,屋子里头炭火烧得极暖和舒适,卿云只着了寝衣,睡得四仰八叉。
秦少英微微一笑,上前替他将被子盖好。
晾完衣裳,秦少英去灶房,拿了小刀将买回来的鲜鱼刺挑了干净,切碎了煮鲜鱼粥,粥才煮好,便听得屋内动静,连忙先进屋。
“醒啦?”秦少英笑道。
屋内躺在床上的人仍在缓慢地眨眼睛,直到带着一身食物香气的秦少英靠近,这才慢慢也露出了个缥缈的笑容,“鱼。”
“对,今儿吃鱼,”秦少英笑着,手掌穿过卿云腋下让他坐起,“开不开心?”
卿云面色红润,睫毛有些耷拉着,头微微向下垂着,像是还瞌睡,嘴里吐出两个字,“开心。”
“开心就好,真棒,我的好宝贝儿!”
秦少英用力在卿云额头亲了一下,卿云当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过了片刻后才抬起脸,对秦少英眨了下眼睛,“饿。”
“饿了就吃,相公去打水,先梳洗。”
秦少英一面放开手一面道:“自己坐稳了,小心别摔着。”
他刚放开手,没了支撑的卿云便向后倒了下去。
幸好床上被子厚实,倒下去也没事。
刚来到这儿时,秦少英什么都不懂,逃亡路上没那么多讲究,保命要紧,等真定下来了,他才发觉卿云如今简直就是个小娃娃。
李崇说他无知无觉,是个空壳,纯属放屁。
卿云有知觉,只是反应很慢,有时候反应太慢了,他想做出反应自己便又忘了,便显得他似乎一直都在发呆似的,所以行走起卧这些简单的事,卿云做起来也有些费劲,走了两步便忘了在走,没人搀着便要摔跤。
逃亡路上秦少英恨不得把他拴在身上,全然没有察觉,在这落脚之后,秦少英让卿云坐下歇着,他出去察看四周,前脚刚跨出门,后脚便听屋里头“咚——”的一声。
卿云从长条木凳上摔了下去,后脑勺肿了个大包,把秦少英懊恼地抓起他的手打自己,卿云手软软的,说了声,“疼。”
也不知是说自己头上摔得包疼,还是秦少英铜皮铁骨,卿云手打在他身上,卿云自己比秦少英还疼。
“吃鱼粥,”秦少英将矮桌放到榻上,盘腿上榻,“多吃鱼,你就越来越聪明了。”
卿云低头看了一眼雪白的鱼粥,拿起勺子,吹了三下,吃了一口,秦少英在对面瞧着,脸上止不住地笑,“对,就这么吃,行了,咱们算是学会了,学会了就成,不用你这么费劲。”
跟隔壁三婶溺爱已经五岁的儿子似的,秦少英上去拿了碗勺,还是喂卿云。
“好不好吃?”
卿云嘴里咂摸了两下味道。
“不好吃。”
秦少英‘啧’了一声,脸上带着笑,“好啊,现下还学会挑食了,早上不吃鱼,中午晚上也得吃,吃鱼粥最方便,乖啊。”
卿云越来越“不乖”了。
两人刚在此停留时,卿云还是任人摆布,给什么吃什么,该方便就自己出去方便,该睡便睡,只有一日秦少英喂了他一口野参汤,卿云当下没什么反应,秦少英刚想喂第二勺,便见卿云嘴角无声无息地溢出了才喂进去的那口野参汤。
秦少英哭笑不得,“好宝贝,你这是做什么?这野山参可是你相公从狗熊手底下抢回来的,大补啊。”
卿云不爱喝,嘴里吐出一个字,“苦。”
秦少英熬完这大补汤,虽自己还受着伤,也是一口没舍得喝,听卿云竟主动说苦,心说这野山参也太灵了,一口就见效,便自己也抿了一口,苦得他立即起身去找冷水漱口。
远离皇城,在这乡野之间,卿云无需人教,便开始极为缓慢地一点点恢复。
中午秦少英便炖了卿云爱吃的野山鸡。
柳家大兄是打猎的好手,一个人上山,连熊都打死过一头,野兔野鸡这些全然不在话下。
秦少英将鸡腿上的肉剃干净放到卿云碗里,“吃。”
这个卿云喜欢吃,吃起来动作也比早上利索,秦少英便让他自己吃。
“今儿天不错,等会儿带你出去逛逛。”
卿云细嚼慢咽他喜欢的鸡肉,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了笑容。
他的反应迟钝,可遇到高兴的事还是会有反应,在宫里头,他总是木着脸,其实还是因为没遇上高兴的事。
卿云喜欢在外头逛,此地山清水秀,虽是冬日,山上仍是满布绿树,秦少英买的这小院子就在山脚溪边,前后左右四通八达,有镇子,也有田地。
秦少英牵了卿云的手在溪边看对面山上的树和激起白浪的溪水。
“还记得吗?当年在真华寺山上,你便很喜欢在溪水里玩耍。”
秦少英正是对这山溪一见钟情,这才选择在此地暂且停留。
“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五六吧,长得是真好看,在水里头像是仙女下凡,”秦少英扭头看向卿云,卿云面色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不知是因为面前的风景秀美,还是因为秦少英夸他好看,“你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吗?”
卿云望着前头树上一只跳来跳去的鸟,过了许久,道:“知道。”
秦少英大笑一声,将卿云搂在怀里,“我就知道,你这小妖精便是仗着自己长得美,才胆子那么大,性子又那么野。”
卿云靠在秦少英肩头,这个人的肩膀既宽阔又结实,虽然流了很多血,却始终让他稳稳地靠着,他靠在他身上觉着很安心很愉快,面上便又露出了笑容,“美。”
“是啊,美……”
秦少英轻声道,眼中竟是微微一热,他早便觉着他美,却是自欺欺人,一直不肯承认。
“哥。”
秦少英回过神,“嗯?”
为了掩人耳目,秦少英费了好一番功夫教卿云叫他哥,对外,他是柳英,卿云是柳云,二人是一对从儋州逃难来的兄弟。
卿云道:“嘘嘘。”
秦少英笑了,“好,回去嘘嘘!”
秦少英把卿云当作玻璃人,如今天冷,便不让他出去方便,横竖他来倒便是。
“嗯,不错,嘘得好,值得相公交亲一下!”
秦少英亲了下卿云的脸,卿云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他同先前一样,秦少英亲他,他不嫌也不生气,心里知道这个人如今待他好。
秦少英每回看他笑,心里头都是酸甜苦一阵来回,“好宝贝,你怎么那般好,还愿意对我笑?”
卿云只是微微笑着。
下午,秦少英在榻上陪卿云玩叶子戏,这个也对脑子好,镇上据说有个失智的老头便是玩这个给又玩明白了。
卿云还在辨认的阶段。
“这个,是什么?”
秦少英拿起一张叶子牌。
卿云仔细辨认了许久,秦少英也极有耐心地等了许久,卿云还是认不出来,摇了摇头。
“输了,”秦少英放下那张牌,“输了该做什么?”
卿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慢慢爬到秦少英身边,凑过去亲了亲秦少英的脸,秦少英咧嘴一笑,“诶,没事,认不出也没什么,相公还疼你啊!”
秦少英新同隔壁学会了打年糕,午后便蒸了年糕,让卿云蘸着红糖慢慢吃,秦少英打年糕时卖了大力气,这年糕黏得卿云吃一口,头得向后仰出三里地,秦少英在一旁笑个不停,卿云听他笑,便也笑了,“甜。”
“就爱吃甜的。”
秦少英捏了捏卿云的鼻尖,靠在榻上,单手撑着脑袋,斜斜地看卿云费劲但是又很喜欢地吃年糕。
“你一向都爱吃甜的,”秦少英笑微微道,“每回一吃甜便两眼放光。”
卿云嘴里嚼着那口年糕,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脸上忽然显出痛苦的神色,秦少英一跃而起,连忙掰开卿云的嘴,去抠他的嗓子眼,卿云摇头挣扎,二人一阵兵荒马乱,这才抠出了那块黏在喉咙口的年糕。
“都怪我……”
秦少英心疼又懊恼地给卿云擦嘴,“忘了你现下反应慢,吃不了这黏黏糊糊的东西。”
卿云方才被抠了嗓子,呕了两下,幸好如今身子还算强健,没真大吐一场,脸还是红润好看的,卿云靠在秦少英怀里,缓过了那一阵,便抬起手又要把剩下的年糕往嘴里塞。
“祖宗!”秦少英连忙将他手里的年糕抢了扔了,“你可饶了我吧!”
吃得好好的,手里的东西就被扔了,卿云目瞪口呆,又有些不可置信,因为秦少英待他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头一回扔他的东西,还是他喜欢想吃的东西。
如今卿云头脑迟钝,尚不能将前后两件事联系起来想,无法理解秦少英扔年糕是怕他噎着。
秦少英到了晚上才发觉卿云在同他赌气,该泡脚的时候,卿云不肯把脚往水里伸,脚尖点在水面便是不下去,秦少英还以为是水太烫,手摸了一下,正好啊。
“怎么了?不肯泡?嫌药味难闻?你又不爱喝药,泡一下,忍一忍,嗯?”
卿云脚尖悬在水面,轻轻踢出了点水花。
秦少英察言观色,发现他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了。
“哪不高兴啊?”秦少英手放在卿云膝盖上,含笑道,“说,我哪里做错了,你得说出来我才知道,你说出来我就改,你不说那只能接着不高兴了。”
卿云低着头,秦少英知道他理解意思慢,说话也慢,便等着,抽空还挠了挠卿云的脚心,卿云怕痒,缩了一下,对秦少英露出个既甜美又有些恼的笑容,“甜,你扔。”
秦少英头一回听他说算是能表达意思的完整的话,虽然字少,但意思是很明白了,秦少英一下高兴坏了,捧着卿云的脸就亲了两下,“乖宝贝儿,知道你爱吃甜的,可那甜的吃了会噎着你,别恼,还有糖人呢,糖人喜不喜欢?”
秦少英托人从镇上带了个糖人,天气冷,他放在外头,正好冻着,原打算明日拿来哄卿云的,赶紧从外头拿进来给了卿云。
“这个,也是甜的。”
卿云一见那糖人便忘了下午生的气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少英把糖人交到他手里,趁机把他的脚按进了药水中。
卿云有了糖人,其他的便先不管了。
秦少英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卿云有滋有味地舔糖人,忽然觉着,自己若是能这么过一辈子,也很好。
也是巧,没过几日,便要过年了。
秦少英放心不下卿云,更不可能带着卿云去镇上人多眼杂之地,便托了邻居们给带些过年用的物品吃食。
柳家大兄为人大方,常给各处送野味,邻里关系相处得不错,都体谅他有个傻弟弟,没有不应承帮忙的。
于是这几日,秦少英每日晨起后不久都能收得一大堆东西,“来,瞧瞧,都是你的!”
卿云看着满地的新鲜玩意,两只眼睛都不够看了,迟钝的头脑也转不动了,巨大的幸福冲击之下,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哇——”
秦少英忙里忙外地预备过年,一个人能将所有事情都张罗得妥妥帖帖,他虽是世家出身,自小在宫里长大,却是对宫中规矩束缚厌极,故而离宫之后常出外游历,自然做这些事都不在话下。
他风风火火,搞得卿云也忙忙碌碌。
一阵风似的,秦少英便进了屋,手里拿了拇指盖大小炸好的糖糕塞到卿云嘴边,“脆不脆?”
卿云手里正在琢磨手里的对联,停下动作便吃了进去,“脆。”
“甜不甜?”
“甜。”
秦少英放心地出去继续炸糖糕,过了一会儿又一阵风地进来,这次是炸鱼,卿云的回应是酥、香、好吃。
秦少英就这么灶房里屋来回跑,卿云午膳还没吃,已经被喂了个半饱,品鉴了一上午秦少英的手艺,他都有些累了。
卿云慢慢躺下,屋子里的房梁映在他眼中,他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
那是一间比此处还要简陋许多的小屋,寒风之中,二人紧紧相依,竟也有几分温暖。
卿云既不惊慌,也不奇怪,这般情景已发生了多次,只他未曾同秦少英说过罢了,一则他如今心里有时候明白,说话却还是很难成句,二则他觉着那是自己的事,不必同秦少英说。
卿云心下正进行着思索,虽不能将那些碎片的画面联结成片,亦是心底里有了一番思量,只面上瞧着是在怔怔地发呆罢了。
“来,尝尝今日这汤,我方才试了,可不比……”秦少英话音顿住,将汤羹放下,“快别赖在榻上,起来用膳了。”
卿云慢悠悠地坐起。
秦少英见他神色之中别有一番悠闲自在,不由低声道:“其实这样的日子也很好,是不是?”
卿云拿了羹匙,照例还是吹三下,他抿了一口,汤里头是野鸡熊掌还有些山上的野菌子,果然是鲜美无比,不知怎么,卿云在脑海里竟接上了秦少英方才说的话。
不比……宫里的差。
秦少英浑然不觉,笑道:“好喝吧?”
卿云过了片刻,轻轻颔首,“好喝。”
秦少英笑容露齿,“以你相公我的手艺,日后你若开大酒楼,这大师傅的位子可是舍我其谁了。”
卿云脑海中又是闪过几个片段,秦少英自以为卿云如今糊涂听不明白,一些憋在心里的话便都慢慢说了出来。
“从前,我一直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希望父亲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可却无能为力,我心中厌恶那些阴谋争斗,却不得不去花心思斗,也只能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
秦少英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你真的很好,宫里头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你一根手指头好。”
卿云抿了几口汤,那汤太鲜美,他喝得也腻,便放下了羹匙,嘴上无法说清,心中却是做出了回应:不,宫里头还有许多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你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还以为今年又得一个人过年呢,”秦少英笑道,“未料咱们俩还能在一块儿过年。”
自小到大,秦少英常常一个人过年,秦恕涛常驻边境,家中宗族亲戚虽多,只先帝打压之下,互相避讳,尤其是秦恕涛更是约束得紧,他宁愿秦少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府中过年。
秦少英心下也明白父亲的苦心,总是提前写信,寄些东西过去,告诉他父亲他这儿一切都好。
如此父子分离、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到最后,依然是没个好结局。
秦少英面上笑容微微淡了,他看着卿云,道:“我喜欢你。”
卿云低垂着脸,过了一会儿,嘴里吐出两个字,“谢谢。”
秦少英哭笑不得,“谢什么谢,你就算说不出我也喜欢你这般话,至少也莫说谢谢,实在太煞风景了,”他抬手揉了下卿云的脑袋,“好了,灶房里还一堆事忙呢,这汤不爱喝了就搁着,等着吃别的,有你爱吃的。”
秦少英一人张罗了一大桌菜,将卿云喜欢的全都堆在他面前,“今儿过年,我便不能再惯着你了,想吃什么自己夹,乖啊。”
卿云捡起筷子,认认真真地自己夹菜,秦少英余光留意着,嘴角带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不过是镇上普通的黄酒,秦少英喝了一口,却是大赞道:“好酒!”
卿云嘴里慢慢嚼着,脸上也露出了笑,“好吃。”
秦少英哈哈一笑,“好吃多吃。”
卿云听着秦少英的笑声,心下却觉着秦少英并不如他笑得那般开心。
秦少英自斟自饮,满桌的菜几是一筷未动,卿云吃得不多,一会儿便也放下了筷子。
外头噼里啪啦的,是邻居正在烧竹子,那个小孩正是顽劣的时候,成日上蹿下跳地乱跑。
秦少英瞥向静静坐着的卿云,微笑道:“小云,你要不要也出去玩一玩?”
卿云慢慢摇头,他神色宁静,简直叫人分辨不出他是尚在混沌还是早已清醒。
秦少英神色怔怔的,卿云点了下自己的碗,“喝。”
秦少英垂下眼,见状便笑了笑,“你也想喝酒?”
卿云点头。
想喝便喝!秦少英出去,在灶房将酒热了回来给拿筷子蘸了一点温酒,先给卿云尝了尝。
卿云咂了下筷头,眉峰便轻轻蹙了起来,秦少英笑道:“怎么样?还是别喝了吧。”
卿云品了品口中醇厚的酒味,再次点了点头,“喝。”
秦少英给卿云倒了碗底浅浅一点酒,卿云眉头又皱,显然是不满意,秦少英给他倒了半碗,他才松开眉头。
“你少喝点,”秦少英看着他,又道,“罢了,不记事了,酒量应当还在,想喝便喝吧,醉了也无妨,有相公照顾你呢。”
卿云捧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液入喉,秦少英盯着他的脸,见他一脸淡然神色如常,神思又有几分恍惚,然而片刻之后,卿云终于皱起了脸,“辣。”
秦少英笑得拍桌子,“叫你别喝,你非不听,犟脾气,快放下吧,喝甜果酿,那个你喜欢。”
卿云缓过那一阵后,却是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还喝啊?”秦少英笑道,“好吧,喝吧喝吧,可别半夜尿床。”
卿云嘴角微微翘着,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五脏六腑因这黄酒暖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摇曳的烛光,脑海中又是几个成片的画面闪过。
屋外孩童喧嚣热闹,屋内却是安静地对饮。
两坛酒,秦少英喝了一大半,卿云也喝了不少,醉意涌上心头,秦少英起身道:“我去给你打水泡脚。”
卿云手里端着酒仍在轻抿,他醉了吗?好似醉了,又好似没有,他静静地喝着酒,生锈一般的头脑却是隐隐在撞开封锁的门。
叶回春还是留了一手的。
卿云突兀地想到,心下一怔,不知自己如何会冒出那个念头,他甚至想不起来叶回春是谁,但却又无比坦然。
手里的酒喝完,秦少英却还未归来。
卿云神色迟疑,秦少英说过,若他不在,他便哪都不许去。
灶房内,堆积的柴火下藏着一把举世无双的快刀,它藏在这里已经快要两个月了。
秦少英将断月取出,推开院门。
月光下,一人身披银色灰狐大氅,正静静地立在院外。
“你果然没死。”
“我若死了,你如今还有命活?”
“那日是你帮我们出逃?”
“你心下既已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
秦少英沉下脸,低声道:“到溪边去谈。”
溪水潺潺流动,寒风拂面,二人分立左右,中间隔着距离。
“其实你当日也早有防备,是吗?”秦少英淡淡道。
李照望着溪水中倒映出的星光弦月,缓声道:“我以为你心中再恨,总不至于在那时对我下手。”
秦少英勾了勾唇角,“看来我的卑鄙还是让太子殿下大吃一惊。”
“倒未曾吃惊,”李照道,“不过是没了半条命。”
秦少英道:“你命大。”
李照道:“你留手了。”
秦少英不言。
李照落水时,他有袖中箭,只需射出那一箭,李照必死无疑,只他不知为何,却按下了袖中箭。
“如今有何打算?”李照负手道。
秦少英道:“打算?殿下既助我逃出京城,便应当知道我的打算。”
李照望向对面漆黑的密林,“你甘心吗?”
秦少英咧嘴一笑,“大仇得报,我有何不甘?”
李照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色之中那一点波动便消逝了,“你一身的本领,便埋没在此?”
“本领?我有什么本领……”
秦少英也望向对面的树林,里头至少有上百高手。
“算计来算计去,还是算计不过你们这些皇室中人,”秦少英低垂脸,“先帝最高明,将我父亲耍得团团转,教出来一堆满脑子忠于你们李氏王朝的副将,便是造反都没个机会。”
李照缓声道:“秦大将军这也是为了保住你。”
秦少英淡淡一笑,“不重要了,我知道你找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不会再为你们李家任何一个人卖命,你够胆一个人来找我谈,我敬你是个君子,你既不逼我,我也投桃报李,兵符和兵书仍在我这儿,你拿去吧,以后只当没有我……和他。”
李照低垂下脸,落入黄河,他伤重几乎没命,幸而有杨沛风不离不弃,暗中带着他的亲卫日夜搜寻,这才在下游泥潭里发觉了他的踪迹,自然,秦少英也未曾全力去找,他心下还是留手了。
“阿含,”李照低声道,“你护不住他。”
秦少英神色一凛,“你不肯放手?”
李照却是神色平静,“不是我肯不肯放手,是他肯不肯就此随着你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是你能不能守住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
秦少英手掌紧紧握着刀柄,“你……”他话音掐住,猛地转头。
不远处,卿云推了院门出来,人就站在那儿,他没有披大氅外衣,和秦少英一般单薄地就这么出来了。
“小云!”
秦少英忙飞身过去,搂住了他,“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别乱跑吗?”
卿云没回应,却只是定定地望着溪边的李照。
李照未着颜怀瑾的人皮面具,他也回眸看到了卿云,上前走近,解了大氅,抬手披在卿云身上,大氅还带着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卿云抬头看向李照,一道疤痕从他侧额的太阳穴经过眼角一直划到颧骨,伤口再进哪怕半分,他的眼睛便要瞎了。
卿云抬起手,秦少英神色一怔,却见他手指点上李照眼角的疤痕,低声道:“维摩,受伤了。”
秦少英扶着卿云先回了屋内,李照也跟着一同进了屋。
卿云眼睛一直盯着李照,好似对李照很感兴趣,秦少英心中发酸,"小云,你认识他?"
"嗯。"
秦少英看向李照,李照也一直看着卿云,算起来,他们这般毫无挂碍地对视,上一回,好像还是在许久之前。
李照道:"你知道我是维摩。"
卿云轻轻点头。
屋内炭火噼啪燃烧,三人一时都未曾说话,却是别样的静谧。
秦少英面色沉沉,李照能寻到此处,他不意外,那日暗器上的暗纹他认出来了,那是齐峰的暗纹!
以齐峰对先皇的忠心,能让齐峰卖命的,除了李照,再无他人。
既然齐峰还活着,并且见到了李照,那么先皇的死,想必李照已然一清二楚。
先皇的确是冷酷无情,只对这太子还算不错,至少比起李崇,李照的确是受到了诸多偏爱,秦少英很好奇,面对两个杀父仇人,李照现下到底是何心情?面上瞧着倒是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