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能够永远记住,”卿云如蛇一般轻轻游上,嘴唇轻碰了下秦少英的,“你的命是我的。”
“我会记住,”秦少英单手抚着卿云的脸,他心下最明白卿云最担忧的是什么,他望着卿云的眼睛,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效忠于你。”
卿云却只是随意地一笑,抬手拍了下秦少英的脸,“滚。”
秦少英是从正门走的,也没必要装,以齐峰的耳力,必定什么都知道了。
卿云不是李照的,他愿意同谁过夜便同谁过夜,别说李照还不是皇帝,李照就是皇帝,他也不是没偷过皇帝的人。
齐峰若无其事,他到底是经历得多了,太子实则是将他给了卿云,不只是保护卿云,卿云也是他的主子,主子办事,他一个侍卫,没资格置喙。
卿云梳洗干净,换了寻常衣裳,仆人来打扫床铺,卿云和齐峰一同在齐峰那间房里用早膳,卿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忽然道:“其实我跟他,在先皇还在的时候便有了。”
“噗——”
齐峰一口粥喷了出去,被卿云嫌弃地斜睨了一眼,还好是在齐峰房里。
齐峰咳嗽着拿帕子擦嘴,神色极为震惊地看向卿云,似在辨认卿云说的是不是真话,可看样子,卿云的确没有胡说,也没有胡说的必要。
“也谈不上什么喜欢,”卿云舀了燕窝粥,他早膳还是吃这个最干净舒服,“聊作消遣罢了。”
齐峰一口气不上不下,最后慢慢吐出来,道:“太子较先皇仁厚,但……”
“但什么?”
卿云瞥向齐峰,他看似是说给齐峰听的,实际是说给李照听的,“他算什么?要当我的主子?我不如弄死自己,给他留具尸首,他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齐峰也算是见证了卿云怎么同先帝一步步闹到最后的,如今看来卿云似乎是无法再相信同即将成为皇帝的太子之间能有多少平静日子可过,干脆跳到了最后一步,直接先撕破脸。
先皇迷恋卿云时,齐峰心下无数次叹气,太子……齐峰觉着太子有时候比先皇还要更难以捉摸。
事情,李照自然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正忙于逼宫之事,李崇已将宫中禁卫全换成了自己的人,只他犯了一个极致命的错误,便是禁卫的指挥权。
“微臣参见太子。”
程谦抑极为激动,他先前只是同颜归璞联络,未曾亲眼见过活着的太子。
李照抬手扶了一下让他起来,“程卿,你辛苦了。”
程谦抑垂首,眼中含泪,“为报大恩,不苦。”
当年程谦抑参与恩科,落榜之后经人介绍之后去了兖州当幕僚,实则便是李照的手笔,他当年便相中了程谦抑,只是觉着程谦抑恃才傲物,心性不沉,这才多番运作中间磨炼了程谦抑几年,再将他调回京城。
只没想他一早看中的人才却被卿云给挖了出来,冥冥之中,难道真有天意?
程谦抑是何等聪明人,他在兖州得到重用便隐隐怀疑背后是否有太子的授意,他来到京中,耐心等待着兴许有一日太子会起用他,他也未料他苦苦等待的储君未曾降临,却是一个内宦拼尽全力将他托举高位。
“殿下,大人安好否?”程谦抑眼中热泪盈眶,“自那夜后,微臣心中一直记挂,不知大人是否受伤?”
做戏一定要做得比真的更真,程谦抑那一夜几乎不是在做戏,他便是全力以赴认真地在追杀卿云,他强逼自己忘记马车中的人是他的恩公,只当箭矢射向马车时,饶知那是精钢所制的车厢,仍是不由心下一颤。
李照静静凝视着程谦抑,在程谦抑心里,他这个储君的分量恐怕还没有卿云的重,他心下却是微微一笑,卿云总是很惶恐,他希望程谦抑会令他觉着更安全,至于秦少英……
“他很好,”李照道,“过几日,你便能亲自拜见他。”
深宫之内,夜色沉沉,御案上的折子出奇地少,自讨逆檄文传遍天下之后,经历过大清洗的朝廷之中便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静。
唯一堆叠在手边的便是各地州府的回信,当初李崇花了大功夫在民间各地赈灾游说,收服的这些州府纷纷响应,预备参战,只是前头受了灾,缺粮缺饷,还望皇帝垂怜。
李崇手掌压着这些回信,面色说不出是喜是怒,边境探子回报,军队正在集结。
殿中烛火摇曳,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战战兢兢地来提醒,“皇上,夜深了,太后请您回千秋殿休息。”
李崇目光扫过,那宫人吓得立即跪地。
自冬至之后,李崇便休息得极少了,哪怕是休息,也是在大殿龙椅上眯一会儿。
烛光映照之下,御座和御座上的人合二为一,仿佛某种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他双眼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他唯有眼睛与他死去的父亲最像。
深夜,宫门打开,载着过段时日祭祀先皇要用的物品的马车伴着夜色缓缓驶来,禁卫军抬手示意马车停下,例行检查。
第194章
赶车的侍卫跳下马车,打开其中一个木桶,禁卫上前察看,里头放着明黄色绸缎,因是祭祀物品,自是庄重,等闲是不能动的,便又放下了木桶。
后头木桶中也都是祭祀用品,赶车的宫人也都是熟脸,禁卫摆了下手,示意马车进入。
卿云躲在那辆塞了绸缎的马车中,胸膛里一颗心怦怦乱跳,李照真是疯子!贵为太子,江山唾手可得,竟这般玩命!他也是疯子,竟也毫不迟疑地应下了,还帮了李照的忙。
马车行驶至内侍省院内,宫人们围了上来将木桶一个个抬进屋内,等到所有的木桶挨个放好,宫人们四下检查了一遍之后,这才轻轻敲了下木桶。
卿云从绸缎里钻出来,同内侍省的宫人打了个照面,宫人立即克制地惊喜道:“大人,真的是您!”
卿云眼眶微微一热,他刺杀李旻之后,一直被李崇困住,身边服侍的宫人也都是李崇的人,只李崇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将宫中那么多太监全换成新的,内侍省里头办事的还都是老人,他们全都认他这张脸。
“大人,快出来——”
卿云抬手,两名相熟的宫人便扶了他出来。
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卿云常往内侍省跑,替他们不知解决了多少问题麻烦,之后卿云行走六部,来内侍省的时间变少了,但只要内侍省有麻烦,调节不开的,只要求到丁开泰,丁开泰再在卿云面前提一提,卿云没有不应的。
新皇登基之后,原来甘露殿的宫人几乎全被遣散,自然也包括丁开泰,宫人们出了宫,手里有钱的便在京中定居下来,他们家中无人的,只能留在京城,京郊那块地方,许多年龄到了的宫人都住在那一片,也算是互相有个依靠养老。
卿云在丁开泰面前现身时,丁开泰老泪纵横,做了个从未对卿云做过的动作,竟是一把将他抱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受罪了,受罪了……”
卿云原是来办事的,心下本是极为平静,不知怎么,在丁开泰那熟悉的味道中竟潸然泪下。
“不哭不哭……”
丁开泰到底也是在宫里经历过两朝的老人,有些事他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丁……”卿云原想叫一声丁公公的,临了,还是改了,“丁叔,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丁开泰出了宫,人脉却还在,他从前在宫里头也是与人为善,常帮人的,立即便替卿云传信,联系了内侍省的人。
数十个木桶里陆续钻出百余人。
虽然讨逆檄文已经天下皆知,内侍们瞧见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的太子李照也还是不禁有几分活见鬼的惊悚,吓得连行礼都忘了。
李照神色自若,仿佛就是寻常回宫,而不是计划要去逼宫。
他们只有百来人,哪怕宫中禁卫全由程谦抑调配,宫里头还有许多暗卫,这些暗卫都是李崇培养的死士,上回程谦抑带了不少死士来追杀卿云和秦少英,被齐峰他们解决了大半,也大概摸清了这些暗卫的本事。
深夜的宫殿,一片宁静,这种宁静是暗的、死的、僵的……卿云站在内侍省里,身边不知多少内侍紧张地等待着,叫卿云也觉着宫里头的气息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宫人没得到皇帝的回应,只能退下返回蓬莱殿回禀,太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佛龛,她双手戴着佛珠磕头祈祷,她的儿子好不容易才登临皇位,千万、千万要让他继续赢下去。
一声细碎的声响传入耳中,太后猛地抬头,却见香炉中燃了一半的烟折断了,她心下一突,立即脸色大变,“青慈!”
一旁贴身宫女见状早已跪下了,“太后息怒……定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碰了这香炉,沾了晦气。”
太后尚未出言叱责,便听殿外似隐隐有响声传来,那股不祥的预感立即淹没了她,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咬唇失色道:“外头怎么了?!”
箭矢擦了火油,程谦抑是个军师一般的人物,从来手无缚鸡之力,今夜却是勉力拉开了强弓,一箭射出,火光顿时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李照望着那如同荧惑星一般闪烁而过的箭矢,心下也是重重一沉,曾几何时,他有过幻想,兄友弟恭、携手共进,在皇家,奢求那么一点真情,真的便那么可笑吗?
宫门口的乱子迅速地传到了各宫,宫人冲进大殿,跪下便道:“皇上,不好了,兵、兵部尚书连同京、京兆尹带了人在撞宫门了——”
禁卫们发觉下头发起进攻的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全都愣住了,程谦抑身后火把成群,大声喝道:“逆贼窃国,吾今奉正统储君之命讨逆,尔等还不速速归降!”
禁卫们受程谦抑训练多日,程谦抑是何等的用兵将才,对于俘获人心实在是轻而易举,禁卫们不敢开门,却也只是拿着刀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迎战。
程谦抑的背叛让李崇只轻轻笑了一声,“朕就知道……”
那日程谦抑卖力追杀,最后却也还是放走了卿云,若论玩阴谋,李崇本便是个中高手,他心下未必不生疑虑,只是当时的他心里头忽然觉着很空,空到懒得去思考,程谦抑是力有不逮也好,是故意放走人也罢……
李崇必须忽略,忽略掉他听闻追杀失败时那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屈关。”
暗卫落下,李崇道:“带人去宫门口,”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低低道,“凡逆贼,格杀勿论。”
“是。”
屈关毫不迟疑地带上死士前去宫门处。
蓬莱殿内,太后也瞧见了那带着火光的箭矢,听闻兵部尚书和京兆尹竟带府兵撞宫门,头顶顿时一阵晕眩,宫人连忙搀扶,太后六神无主道:“快,快扶我去大殿……”
内侍省中,众人静静听着外头越来越大的动静,不多时,齐峰落下,“殿下,大殿暗卫撤了一半。”
“够了。”
李照低声道。
齐峰道:“为保殿下安全,还请殿下在此等候。”
李照笑了笑,“孤今日既然来了,还怕什么?走——”
内侍省宫人们纷纷上前去推开宫门,外头值守的宫人侍卫们瞧见先太子竟若无其事地带着人从内侍省走出,仿若他从未离开过这个皇宫,一时竟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
“参、参见太子殿下……”
宫道两侧宫人侍卫们不由纷纷下跪,这些侍卫中自然也有李崇的人,只所谓的忠心如何能盖得过跟着窃国之君的惶恐?随波逐流、保命要紧的永远是大多数。
秦少英与齐峰一左一右将冲上来的侍从毫不留情地砍杀,血溅宫道,却是寂然无声,和宫外冲天的火光相比,这宫里好似永远那般宁静,很快,便不再有人敢冲上来,而是闪躲般回避着这些人。
卿云走在李照身后,他余光瞥向李照的侧脸,李照面上神色没有半分志得意满,眉宇间甚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他想,他不是多念着李崇,他是为今夜他即将失去最后一点人伦亲情而哀悼。
暗卫连同侍卫围住大殿,众人见到仿若从天而降的李照也都惊呆了。
“若肯退下,”李照道,“孤饶你们不死。”
他神色温和,语气也叫人如沐春风,众人望向他,却不禁生出了几分胆寒。
众人拿着武器,对着被重重包围的李照,一时无一人敢先动。
李照扬声道:“兄长,何苦让这些无辜人为你卖命?何不让我入殿,咱们兄弟俩面对面好好谈一谈?”
李崇在知晓程谦抑带人撞宫门时便知今夜恐怕也在,只他以为他在宫外运筹帷幄,未料他竟如此有胆,也还是如此虚伪地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李崇在大殿内笑了一声,“我的好二弟,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我也不想回来……”李照道,“可惜,不得不回。”
“让他进来!”
李崇大喝一声,围殿的暗卫侍卫们便持着刀慢慢闪开,李照提步向前,齐峰和秦少英不由在前头挡了一下,“殿下!”
李照瞥眼,“让开。”
秦少英咬牙,疯子,俩兄弟都是疯子!他扭头让开,齐峰也只能无奈退让,眼看李照要一人入殿,他身后的卿云却是紧随其后。
李照脚步微顿,回眸看向卿云,却见卿云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惧意,他微微一笑,未曾阻拦,秦少英和齐峰见状也立即上前跟随。
四人缓缓入殿,李崇高坐皇位,见李照竟真敢就这般入殿,不由又是笑了笑,“二弟,你还是那般自负。”
“大哥,”李照微微仰望了李崇,“你也是别来无恙。”
李崇目光一点点移向李照身边的人,卿云的神色同李照一般,神情中几分淡然,又几分漠然。
他醒了,这一次他真的彻底醒了。
“大哥,退位吧,”李照道,“你知道的,这个位子,你坐不住。”
李崇微微仰了下头,他垂下眼眸,缓声道:“这句话,我听了二十几年,从前,是说我坐不上,我坐上了,却又说我坐不住,维摩,你到底哪里比我强?文韬武略,你都输给我,心计谋略,你更是不如,”李崇微微向前靠,他微一抬手,殿内鬼魅般落下无数暗卫,“你当真以为我有那么信程谦抑吗?”
身侧唯有三人,面对着如此多的暗卫,李照却仿若带着千军万马,“大哥,你没有哪里不如我,你只是不适合坐这个位子。”
“够了——”
李崇拍案道:“杀了他!”
齐峰和秦少英不假思索地挡在了李照身前拔刀,正当两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外头竟似传来了呼喊之声。
“皇上——”
外头侍卫狼狈冲入,跪地道:“……百官正往大殿而来!”
呼喊声越来越近,众人终于都听清了。
“请皇上退位让贤,还政正统——”
宫门被撞开的瞬间,京兆尹让开,露出队伍中身着朝服的百官,颜归璞为首,持笏而行,一步步走入宫内,来砍杀“逆贼”的暗卫们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官却只能节节后退。
“请皇上退位让贤,还政正统——”
苍老而坚决的声音带领着百官回荡在宫殿上空,逐渐朝着大殿逼近,暗卫们互相交换眼神,一时谁也不敢动手。
李照平静地看着御座上面色疲惫而苍白的李崇,“大哥,退位吧,我会尊你为王,让你做一辈子的富贵王爷。”
李崇目光定定地望着下头,外头声音越来越近,李照已经死了,他死了,还是那么得人心。
卿云看向李崇,他在起事之前也不知李照全部的计划。
百官逼退,兵不血刃,太羞辱了,实在太羞辱了,以阴谋得到的皇位,却是被阳谋击溃,李照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出现在京城,出现在宫中,李崇便已兵败如山倒。
正如这么多年一般,无论李崇做出多少努力,他都永远不是皇帝中意的储君人选。
“请皇上退位让贤,还政正统——”
声音庄重地靠近,殿外,百官已跪了一地,众人未挟兵器,只一声高过一声,那些呼喊的声音,每一声都犹如重锤压向李崇。
李崇目光一点点又移到卿云身上,卿云神色之中竟带上了几分怜悯。
真可怜。
他仿若又听到他说。
李崇,你真的很可怜。
李崇轻闭了闭眼睛,他说他可怜时,他心下除了暴怒,竟还有一丝淡淡的欣慰,是啊,他这么可怜,却没有人真正怜惜过他。
“你。”
李崇抬起手,卿云一眼便瞧见了他手上捏着的玛瑙络子。
“过来。”
秦少英和齐峰不约而同地看向卿云,卿云略一迟疑,便步步上前。
李照始终神色自若,只负在身后的手掌慢慢蜷紧。
这个御座,对于卿云而言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他也坐过、躺过,在旁侍奉过,他站在御座旁,伸手:“还给我。”
李崇余光看他,“你低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卿云俯身,李崇贴在他耳畔,低低道:“不只你的尺素姑姑,你的长龄也是我派人杀的。”
卿云瞳孔微缩,李崇出手如电,已掐住了他的脖子,李崇垂首望向座下脸色骤变的几人,笑道:“我带个人陪葬,如何?”
“大哥,”李照手掌负在身后握紧,目光悄悄地移向离李崇最近的暗卫,他给出了眼神,没办法,留不住了,这最后一点血脉亲情,“你一生都如此,到底有何意义?”
李崇笑了笑,“我倒觉着今夜很愉快。”
玛瑙贴在脖颈,卿云仰头,窒息的感觉传来,他心下却不觉着多么痛苦。
真好,他要谢谢他,让他知道他的长龄,原来他真的不是自己想离开他……
眼角滑过一滴泪,卿云吃力地垂下脸,看向李崇的侧脸,他低低道:“无量心。”
李崇猛地扭过脸。
卿云看着他琥珀色仿若染血般的眼睛,目光柔软,“你总是不开心。”
李崇怔怔地看着他。
袖中匕首滑出,卿云毫不迟疑,一刀便插向李崇的喉咙。
“噗嗤——”
锋刃插入血肉的声音,动听得卿云只觉浑身松快。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大殿,太后甩开宫人的手跌跌撞撞地向着御座跑去,“不、不要——”
终于不是他在凄惨地哀嚎了,热血喷在面上,卿云低头看向李崇,李崇仍旧只是那般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睛真的很像先帝,卿云微笑地看着他,眼中光芒亮得惊人,手中刀柄转着劲更入一分,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滴滴落下,“你以后,不会再不开心了。”
太后的哭声冲破宫殿,她摔倒在御座之下,竟是无力攀爬起身,大声哭嚎道:“李照!你从冷宫里接出个祸害,弑父杀兄,李照,你不得好死!”说罢,竟是一头撞向殿柱。
卿云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崇的眼睛,李崇也始终定定地看着他,那眼中仿佛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好像他是真的很开心,直到那双眼睛彻底失去神采,卿云才抖着手放开刀柄,李崇的脸和手便一齐垂了下去。
沾了血的玛瑙络子滚落在地,卿云俯身捡起,手指慢慢揩净了上面的血迹,将它紧紧地按在了心口,他总算,有脸去见长龄了。
第195章
一夜兵荒马乱,宫中死伤不算多,李崇一死,一切便都结束了,李照明君之姿,李崇的人也不再垂死挣扎,徒增伤亡,毕竟命是自己的。
李照走到卿云身后,卿云却是摸着那串络子,只定定地望着空中一点,他半张脸和脖上全是血,李照俯下身,抬手将染血的人抱起,李崇的血便也沾在了他的身上。
殿内一时寂静,李照抱着人下去,却是将人交给了齐峰,“带他下去。”
齐峰明白李照的意思,“是。”
弑父的罪名是李崇的,杀兄的罪名是李照的。
一切都与卿云无关。
李照今夜来,便是为了逼死李崇,他太了解这个兄长了,如此羞辱,他承受不住的,只有一死。
卿云袖中藏刀,他亦知晓,他知他要复仇,他却未曾阻止。
李崇的命,是该他背。
齐峰悄然从后殿带走卿云,宫中乱作一团,卿云这副模样,谁都不能见,他不假思索地便将人带回了甘露殿的小院。
小院还是一如往昔,这里作为先帝的旧殿,处处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齐峰将人放在院中摇椅上,低声尝试唤醒他,“大人?大人?”
卿云神思恍惚,面色僵硬地慢慢回过脸。
齐峰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又回转过脸,看向手中的玛瑙络子,他缓缓摇头,“我没事。”
齐峰轻舒了口气,“大人放心,事已了结,您可安心了。”
卿云没作答,他回头看见紫藤花爬满了假山,不由心下一颤,“我不要待在这里。”
“大人想去哪?如今宫中正乱,出宫恐怕也不成,宫门都戒严了。”
“我……”
卿云怔了一瞬,他垂下脸,低声道:“去玉荷宫。”
玉荷宫中杂草丛生,齐峰带着卿云翻了进去,见宫殿如此荒芜破败,不由道:“大人,不如咱们去内侍省?”
“不必。”
玉荷宫的建筑散发着腐朽而衰败的味道,里头生长的野草却带着一股自自然然的芬芳,冲淡了卿云身上的血腥味。
齐峰道:“大人,您在此稍候,我去打水。”
卿云不怎么在乎身上的味道,他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便轻轻点了点头。
玉荷宫实则也是座精美的宫殿,从前这里也曾住过宠妃,只是被厌弃后封锁在了此处,这儿一点一点便成了埋葬各宫失宠宫人的地方。
卿云一步步走入殿内,在他曾经睡过的角落坐下,他神色平静地看着手中的玛瑙络子,往事历历在目,他终于可以完全地面对从前。
长龄,对不起。
对不起,我从未像你爱过我一般爱过你。
若我愿意早些放手,你如今仍会好好活着,说不准也已同弟弟相认,在宫外过着宁静安乐的日子。
尺素,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若这世上没有我,你兴许已在宫变后和自己的朋友高高兴兴地出宫,一块儿过日子,也不会再度卷入宫廷之争而丧命。
苏兰贞,对不起。
若我不是那么自私,将你当成长龄的影子非去招惹,你便不会承受那么多痛苦,好好地往你的名臣之路去走。
卿云抚摸着手上的那串络子,这么想想,他对不起的人其实也不多。
面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卿云想,他最对不起的人应该还是他自己,他从来没有停下来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日子,便一直被这座皇城推着向前走,他不敢停下,他怕停下,便会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卿云嘴角微扬,他攥着络子,环顾四周,他想找个地方,将这络子连同往事,永远埋藏在此处。
“吱吱吱——”
兴许是身上的血腥味吸引来了几只老鼠,卿云回头,望见几只不知从哪跑出来的胆大老鼠,也不知老鼠能不能活得够十年,其中会不会有那只曾被他喂过毒草的老鼠?
齐峰打水回来,卿云还坐在殿中。
“大人,擦擦吧。”
卿云接了帕子擦拭面上手上的血迹,道:“太子……不,皇上正在忙着处理宫中事务吧?”
“是,”齐峰道,“大人勿忧心,皇上都提前预备好了。”
卿云面无表情道:“他的确是天生的君主。”
做官要天赋,做皇帝何尝不要天赋?颜归璞说,做官便是做人,那么做皇帝也是一样的,李照这个人便适合当皇帝,李旻的眼光很毒辣。
如今想起李旻,卿云心下是真的极为平静了,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他再源源不断地纠结愤恨,岂非太看得起那些人,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齐峰明白卿云的顾虑,低声道:“皇上一直都想着您。”
卿云无动于衷,他擦净了面上手上的血迹,抬眸看向齐峰,“他那么想着我,打算怎么安排我呢?”
齐峰立即回道:“凤仪殿那已经收拾好了,大人要现在过去吗?”
卿云沉默片刻,“去吧。”
凤仪殿中,宫人林立,外头仍是一片混乱,这里头倒是清静,宫人们已备好了新衣,热水也都好了,伺候了卿云沐浴更衣,便引着卿云去寝殿休息。
“齐峰。”
卿云喊了一声,齐峰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卿云坐在榻上,道:“你都不睡觉吗?我何时唤你,你都能跑出来?”
齐峰道:“暗卫便是如此,我非是不睡,只是睡得极浅,大人唤我,我便醒了。”
卿云点了点头,他抠了下床上的花纹,又道:“李照把你给我了是吗?”
齐峰心说您可终于看出来了,当下便单膝跪地,“是,皇上的意思是您才是我最大的主子。”
卿云笑了笑,神色之中也未曾流露出几分欢喜之色,窗外隐隐有火光掠过,宫里头这一夜估计是有得忙了。
“那你下去吧,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一直有人在殿内盯着。”
“是。”
卿云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整个宫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这便是李照为他准备的地方了。
凤仪殿,历代皇后的寝殿,也是李照生母先皇后的寝殿,卿云抚摸着身上轻软的衾被。
李照早便安排好了一切,他胸有成竹,从他死里逃生,睁开眼的那一刻,兴许便想好了之后所有的事。
如何联络朝臣,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启用旧部,如何安排宫中……他甚至贴心地将一些事交给了卿云来做,好让他觉着他在他的夺位中亦是很重要的一环,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包括卿云自身。
卿云心下却仍旧是一片冷硬。
李照待他的好,是一个太子,一个储君,一个即将登临皇位的皇帝的好,同他才入东宫时一样,他那时也以为李照是真的待他好,直到他开始“不守规矩”。
卿云微微笑了笑,到了今时今日,他发觉他好似是真的也不恨李照了。
李照是太子,他注定便会是那般模样,现在是皇帝,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卿云也大概已经瞧见了。
卿云翻了个身,淡色的床幔映入眼帘,卿云大睁着眼睛,就这般躺到了天明。
“皇上驾到——”
殿外清唱声响起时,卿云浑身都战栗了一下,心下竟不由自主地怦怦跳了起来。
李照负手入内殿,见卿云单薄小小的一个,侧躺在榻上,心下不由五味杂陈,“一夜没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