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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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在太子身边多年,长龄自认已算是对太子性情有所把握,在太子面前该如何当差,也只能拿捏个六七分,太子仁厚是不假,可再仁厚的主子也是主子。
如今太子对卿云到底是什么意思,长龄也摸不准,方才已算是大着胆子提了一提,太子的反应应当并非真的厌弃卿云。
长龄去宫中办完了差事,因心里记挂着卿云,便急急地返回东宫。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盖因手头事情忽然变多,他心里想着大约是太子的意思,不令他和卿云多话,他估摸着揣度上意,于是便顺服听从,不与卿云多说。
卿云这几日强撑着惊惶害怕,长龄也都看在眼里,他没对卿云说过假话,太子要亲自调教人,他是不好插手的,万一适得其反,岂不是害人害己?
只是长龄早晚进出,总瞧见卿云眼睛来来回回地盯着他,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心里到底不忍,那分不忍从初见时,卿云昏沉沉半死地躺在那儿,便从长龄久久掩埋的心事中破土,叫他不由乱了些许方寸。
长龄回到东宫,犹豫片刻,想着先去回了太子,再试着告假回去,若太子允准,那便是没事了。
长龄一路向了承恩殿过去,远远的便瞧见殿门口廊檐下跪着个人,那人身形单薄瘦小,不是卿云是谁?!
长龄疾步过去,近前了才放缓脚步,他余光悄然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卿云,只见他低垂着脸,侧脸雪白,一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正点在地上,似是有些跪不住,长龄目不斜视地掠过他,待到殿门口,眼神扫了旁边太监。
那太监会意,悄然过去,恭恭敬敬地唤了声:“长龄公公。”
长龄道:“这是怎么了?”
那太监道:“奴才犯错,太子殿下让他跪在那儿思过。”
长龄眉头轻皱,“是太子殿下让他跪的?”
“是。”
长龄偏过脸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卿云,“他犯了什么错?”
“这奴才倒不知。”
“跪了多久了?”
“也有一个时辰了。”
长龄眉头皱紧,这不正是他进宫之后,卿云便被罚跪在那儿了?
长龄不再多言,缓步进了殿内,想参见太子,却被拦住,“太子正在里头午睡。”
“外头怎么回事?”长龄轻声问道,“你可别像思齐似的糊弄我。”
那太监道:“哪敢呢,”他向后轻瞥了一眼幽深的内殿,低声道:“方才太子正要午睡,才伺候梳洗的小太监里有个额头上沾了伤,太子查问之后,方知是那小奴才捣鬼,在膳房里对人动了手,太子唤了他来问话,也不知他是怎么回的,太子便让他跪在外头醒醒神。”
长龄一听便知不对,“他既伤了脸,怎么还能到太子跟前伺候?”
那太监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长龄见状,又问道:“是哪个太监?”
“膳房的小太监,来喜。”
长龄闻言,立即严肃起来,他看向那太监,那太监的神情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一个膳房的小太监,照理是不可能到太子跟前的,必定是有人故意把人带来,长龄也不再多查问,他身处东宫多年,心里明白纵使东宫上下规矩严明,也难免有些明争暗斗。
长龄叫了膳房的太监问话,将午间那档子事问得清楚了,心中暗道卿云实在太过冲动,这可真是犯了太子的大忌讳了。
长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出手救人,只能在殿中等着太子午睡醒来,他时不时地看向跪在廊檐下的人,心里揪着,却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伺候梳洗的太监们悄无声息地来了,长龄瞥眼过去,倒未曾见到那受伤的来喜,为首的太监冲长龄行了个礼,“长龄公公好。”
长龄回礼,他瞥了队伍,道:“安公公什么时候调教了新人,我倒不知。”
安公公不接长龄的话茬,只压低了声笑道:“太子该醒了吧?”
长龄也不作声了。
如此又过了些许时候,殿内有了动静,安公公带着人鱼贯而入,长龄也不能近前,等到安公公出来之后,才请求进殿。
殿内小太监出来传话,却不是对长龄说,只向长龄行了个礼,而是碎步到了卿云面前,一板一眼道:“太子问你,知错了吗?”
长龄回眸望去,卿云人已跪得摇摇欲坠,两只手都撑在了地上,却听他冷冷回道:“我没错。”

太子召见,卿云自是欣喜,想太子终于是消了气,想起他来了!
卿云跟着传话的太监来到偏殿,太子已换了轻薄衣衫,坐在床前,面色如常,正拿着一方帕子擦手。
卿云连忙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他久久不听太子召唤,便试探着自己慢慢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他看到了太子右侧那额头被他打伤的太监,他心中一紧,神色也变了。
“殿下,”卿云故作镇定道,“不知召我来所为何事?”
李照早察觉卿云视线,只是不理,想他瞧了屋内形势,便会自己请罪。
李照当然明白这受伤的小太监是有人故意带来他眼前,这是另一桩事,现下要紧的是卿云犯了错,且是大错,在宫里头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没这样的规矩,只他没料到卿云竟好似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
“你,”李照分出一点耐心,“知错吗?”
卿云一颗心又揪紧了,他咬紧了牙,到底忍下了,轻声道:“太子,您莫听那恶人先告状,是他为难于我,我气不过,这才……”
“你气不过?”
太子平淡的语气令卿云不由一怔,他仰头看着太子,分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日替他主持公道的模样,此时却叫卿云心中比那时还要飘忽不定,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惶恐正在摇曳。
“出去跪着思过。”
太子就这么淡淡的一句,卿云满脑子浆糊一般,他看向那个被他打伤的太监,那太监低眉顺眼,如今看着却是老实了。
卿云不肯就这么出去,急急地分辩道:“太子殿下,是他阻了我拿吃食在前,又言语羞辱我在后,太子殿下明鉴,若非如此,我断断不会动手!”
这便是卿云在太子面前说的最后一句了,他方才说完,旁边太监不用太子吩咐,只一个眼神便上来一左一右架着卿云出去。
卿云还想辩解,却见那受伤的小太监悄悄地一勾嘴角,正是得意,他便咬着牙不肯说了,宁愿去外头跪着。
四月的天,说冷不算冷,说热日头上来了倒还真有几分热浪袭来,卿云跪在地上,背上晒,膝盖疼都是次要,如此大庭广众地受辱才真叫他心中万分煎熬。
殿外立着的侍卫太监们自是不会多看,可卿云就是觉着他们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得宠了没几日,就为自己出了口气,太子竟如此罚他。
前段时日方对太子生出的几分感激之情烟消云散,卿云心中一股恨意翻涌,又委屈又难过,暗骂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会以为太子是真喜欢他,待他好。这宫里头原没有好人,他怎么就忘了?!
他心里头想不通太子为何要这般对他,却忽的觉察到了视线,待到那视线流转,卿云手撑在地上,方瞧见前头长龄的身影。
这下好了。
太子罚他,长龄正可落井下石,打蛇随棍上,他今日怕是真要完了。
卿云心灰了一大半,摇摇欲坠地还不肯熄,就这么跪着,想要转圜,却想不出什么转圜的道理计策,他心中不觉得自己做错,可太子觉得他错,为今之计也只有认错罢了,忍下这气再说。
等人出来问话,他正想要服软,却又觉察到长龄视线在他身上绕着,心中也不知怎么,一下起了心思,硬邦邦地回了句“我没错”。
那问话太监大吃一惊,他反问道:“你想好了么?”
卿云此时硬气话已出了口,再要回转,更是不能,便只不说话。
那太监抽了两口冷气,不敢拿这话去回太子,只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仅两人听见,“说你糊涂,你还真糊涂了,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奴才,还跟太子置上气了吗?你也不想想,谁把你从鬼门关里救出来的,就凭这一桩,你为太子死了也是值当的,怎还敢如此拿腔捏调!”
卿云心中怨愤,想的却是那日纵使李照不来,他也自有法子脱身,浑不知他那杀人抛尸的法子实际后患无穷,绝难成事,他心里不服,又不愿拿出当日敷衍福海的本事来,敷衍福海,那是为了要福海的命,今日敷衍太子……那也是为了救自己的命……
卿云心下一通百通,然而胸中那股忧愤之气却是不能排解,他眼中泪珠儿摇摇欲坠,心中好恨,方要张嘴,两片嘴唇抖着,像是黏住了一般,不能言语。
长龄远远瞧着,也顾不得了,只向殿内喊了一声,“长龄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将一众太监侍卫们都惊着了,也都不敢动静,片刻之后,太子终于从殿内出来了。
长龄一见太子,立即下跪行礼,口中道:“回禀太子,奴才已将那些经放在了凤仪殿。”
李照目光从长龄身上掠过,看向了殿外的卿云。
卿云跪得久了,难以支撑,此时又心中忧愤,半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青色太监服勾勒着他单薄的身子,如一片小小的翠羽依托在地上。
李照径直走了过去,问话太监已提前让到了一边。
卿云瞧见金丝锦绣的靴尖停在面前,胸中翻涌,眼中泪珠再也熬不住,“啪”的一声打在缎面上。
“知错了吗?”
太子的声音轻轻淡淡,叫人辨不出喜怒。
卿云没有回话,只一味伏趴着,眼泪滴滴答答地流。
李照原没注意,低头瞧见靴尖颜色濡深了,这才眉头轻皱,俯身手擒了卿云的下巴抬起,却见卿云一张小脸泪水弥漫,眼眶被泪水浸透,都睁不开了。
李照放下手,直起身,他俯视着卿云垂落下去的脑袋,“瞧瞧,好一个有志气的奴才,自己犯了错不认,倒像是孤给他委屈受了。”
长龄立即膝行过去,伏拜道:“请太子殿下恕罪,都是奴才管教不力。”
“也怪不得你,”李照道,“这奴才原是孤亲自调教的。”
长龄头低得更甚,“殿下事忙,拨冗调教了这奴才一二,是他天大的福分,却是这奴才不受教,还请太子殿下莫要为这奴才动气,卿云——”长龄轻轻唤道,“还不快认罪!”
卿云也想认罪,可他似是上回险些被勒死时落下了病根,此时情绪翻涌才察觉,他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疼,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伏在地上的手掌深深蜷了,他伸手抓住太子长袍一角紧紧攥着,仰头,只觉太子的面容在他面前一片模糊,想要张嘴求一个转折,一张口却是“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团黄水,全喷在太子鞋面上,随即整个人便软倒一侧,昏死了过去。
“卿云!”
长龄大惊失色,却不敢扑上去,忙磕了个头,“太子殿下恕罪,卿云、卿云他毕竟还小……伤也没好全……”
李照也没料到他不过罚卿云跪着思过,卿云竟会昏死过去,再看他小脸惨白,竟是要被逼死的模样,他当下也听不见长龄说什么了,厉声喝道:“传太医!”
一旁侍卫闻言,立即下去传人。
“都愣着做什么么?”李照道,“还不快把人抬进去!”
侍卫太监们一阵忙乱,上前七手八脚地抬了卿云进殿,李照袖子甩在长龄面前,示意他起身跟上,又指挥了侍卫们,“把他放到偏殿榻上。”
“他伤还未好全?”
李照回身问跟上来的长龄。
长龄道:“外头的皮肉伤看着是好了,只是他年纪小,里头伤到的,一时难养。”
李照面色沉沉,懒得与长龄较真,他知道长龄这是夸大了故意在替卿云求情,可人昏死过去确是眼前发生的事。
太医来了,诊脉后回禀太子,说卿云是“脏腑气机逆乱,气血亏虚”,待他开几服药煎用,再调理一阵时日,慢慢便会见好了。
李照听罢,冷笑一声,道:“可真是个好奴才,跟主子置气,倒把自己给气死。”
长龄正跪在地上替太子换鞋,听他语气,忙道:“太子殿下,您当日救下卿云,便知他是个性情刚烈的,又自小无人管教,稀里糊涂的小孩子罢了,前段日子,他总欢天喜地的,说到了东宫就一辈子有了倚靠,心里头对太子殿下您哪敢有半分不敬呢,您是他天大的恩人,可正因如此,您罚他,比旁人欺他辱他要更伤他百倍千倍。”
李照瞥眼过去,“你莫要为他说话,他受了欺负,大可以告了你去,你难道还会不替他做主?分明是野性难驯、恃宠而骄,东宫里的规矩,要为他一个人坏了吗?好歹我只宠了他几日,要是再多加恩宠,岂不是要翻了天去?这东宫里谁叫他不痛快,他就打杀了谁?”
长龄连忙跪下,“是,奴才不懂事,殿下您莫动气,可若说翻天打杀,这卿云是万万不敢的,实在是……”长龄一咬牙,他不想让东宫里任何一个太监受罪,可到此地也无法了,“太子殿下您也知道,卿云在外头险些受了欺辱,是您救了他脱困,可来喜还专挑戳他心窝子的话来说,也不是奴才偏帮,实在是这脏水冲着奴才来了,奴才也不得不帮卿云分辩几句,他听了那样的话,怎么还好向奴才求救?岂不是叫旁人话说得更难听?”
有些话,不必说明,李照立时听明白了,他语气低沉下去,“当真?”
长龄磕了个头。
“殿下,奴才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您是知道的,奴才从不妄言他人,来喜口出狂悖之言,污蔑奴才与卿云,若叫旁人听去,奴才受辱是小,东宫被污才真叫坏了东宫的规矩。”
李照知道长龄嘴里不会有瞎话,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
这时,里头小太监出来,“殿下,卿云醒了。”
李照动也不动,长龄跪在地上,心中惴惴,却见视线中衣袂翻飞,太子起身进偏殿去了。
卿云醒来,便觉胸膛里一颗心突突的跳,喉中肿痛难当,双眼朦胧,快要分不清他这到底身在何处。
李照见他神色凄迷,小脸方才养出了点血色又煞白一片,他轻叹了口气,心道怎么这般不懂事,人过去坐下,手掌摸了摸卿云凉浸浸的额头,低声道:“现下知道错了吗?”
一声询问在卿云耳中宛若惊雷,他一下什么都想起来了,立即转过脸,仰头看到太子不辨喜怒的面容,眨了下眼,张口,却是粗粝如沙,丝丝渗血,“奴才……知错了……”
“错哪了?”李照道。
卿云现下尚未回过神,只觉全身乏累难当,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可本能地还是想活,便强撑道:“奴才……惹太子……生气了……”
“知道孤为何生气吗?”
卿云定定地望着李照,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也还是真的不服气。
李照道:“罢了,长龄——”
长龄连忙起身进入内殿。
“你带他回去休养,莫再生事。”
“是。”
长龄一挥手,两个健壮的太监上来,一左一右搀了卿云下榻,卿云浑身都是软的,任由他们摆布,出了承恩殿后,长龄忙又支使了两人,四人前后抬着卿云回去了。

第12章
这回休养,卿云心静了不少,说静也不是静,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要不说听了再多道理也没用,凡事到底非亲历不能懂,惠妃说的那些,也许他还未领教万分之一呢。
卿云枯躺在床上,嘴里阵阵发苦,他喉咙肿得厉害,喘气都难受,恨不能把头砍了另放一处。
小太监端着药进来,“卿云小公公,该喝药了。”
药已晾凉了,一气喝下去,卿云也觉不出苦不苦,反正嘴里就那个味道。
小太监是长龄派来的,专来给卿云煎药,端茶送饭。
卿云大闹承恩殿的事早已传遍东宫,尤其是他们这些做太监的,小太监照顾卿云几日,觉着卿云实在是恃宠而骄。
什么人有这样天大的福气,又是住这好地方,吃喝不愁还有人伺候,这奴才都快当成主子了,就这样还要同太子大吵大闹,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小太监也只敢腹诽,端着药碗出去,又端来饭食,长龄公公特意嘱咐的,要给卿云做些细软的粥,怕他嗓子疼咽不下去。
卿云用完了饭,又饮水漱口,吐出来,水里还掺杂着血丝,小太监见了,到底也起了些许恻隐之心,低声道:“你这福气也是够大的了,太子虽生气,到底没有真罚你,你想开些吧。”
卿云脸上神情木木的不搭理他,小太监讨了个没趣,端着碗走了。
日头逐渐西移,窗外光影渐暗,卿云痴痴地看着,他并非小太监说的那般想不开,这几日他也一直在劝说安慰自个儿,想想在玉荷宫里的日子,在东宫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既挨了罚,也要长进才是,否则不是白受了这些罪?
屋外脚步声轻轻,卿云听出那是长龄回来了,而不是照顾他的那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伺候他,心不甘情不愿,每回来,脚步声都踩得重重的,带着怨气。这便不对,心中有怨,怎能这么轻易叫人察觉?
门推开,长龄便瞧见半躺在床上的卿云,他轻叹了口气,端着药上前,先细细凝视了卿云憔悴的病容,便又叹了口气坐下,“喉咙还疼着呢?”
卿云轻轻看向长龄。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便是由那小太监照顾,那小太监也不知道是不是长龄故意找来的,自己不好说,让旁人在他面前绘声绘色地说着长龄如何把他救回来。
是了,他便是这般要人救来救去,非得他对他们都感恩戴德不成。主仆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很好。
卿云摇了摇头,冲长龄露出个浅淡的微笑。
长龄见状,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先喝药。”
在长龄这儿喝了药之后,还有颗蜜糖吃,清清凉凉的,说是太医院里配的,对卿云的嗓子恢复也有好处。
长龄又打了水来替卿云擦身,卿云现在身子虚,经不得热水沐浴。
“太子今日问起你了,”长龄知道卿云想听什么,他低声道,“殿下罚你,也是为了你好,小错不罚,一味宠着你纵着你,待你犯了大错,才真叫不可收拾。”
卿云伏趴着不言语,他双眼默默地瞧着蜡烛,心里反复想的还是他到底错在哪。
闹这一桩事,长龄也明白了卿云虽生得娇柔,性子却是极刚烈的,有什么道理也只能缓缓软和说与他听,或许能听进一二,可他能如此哄着,太子却不会这般,卿云这个性子若是不改,日后怕是要死在这上头。
长龄下了狠心,继续道:“我知你心里委屈,兴许还怨上了太子。”他说着,脸朝前探去,瞧卿云的脸色毫无变化,他又轻叹了口气,“没有奴才怨主子的,”长龄语气平静和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能参透这八个字,你就还有转圜,你若想不通,死路也就近在眼前了。”
长龄把话说得那样明白,卿云身上终于颤了颤,他转过脸,与长龄在烛光中对望了。
“太子,今日真的问起我了吗?”
卿云的声音较之先前更粗哑了几分,长龄听着心疼,点头道:“是,今日太子用午膳时问了一句。”
卿云垂下眼,他如今说话还是疼得难受,然面上不显,缓缓道:“太子还是心疼我的。”
“你这么想就对了,”长龄面上露出喜色,“太子若不心疼你,怎会问起你?待你好了,再去太子跟前赔个罪,太子宽仁,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太子宽仁。
这话,卿云自入东宫以来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回忆太子在殿前立在他面前的模样,他抬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他犹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也如地底索命的恶鬼阎罗,一句话便可以定他的生死,不,都不用一句话,太子一个眼神,自会有人替他动手。
“你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养好身子,也别多想了,”长龄拂了下卿云的头发,“年纪轻轻的,总是这一副灰心神情,还怎么得了?”
待到长龄也洗漱完,熄了蜡烛躺下,屋内静悄悄的,长龄这才轻轻说了一句。
“来喜被赶出东宫,回了掖庭局。”
卿云原正平躺着,闻言猛地侧过身子望向黑暗中的长龄。
长龄不再多言,只道:“睡吧。”
如此卿云养了足足二十来天,这才算好全了,长龄也未曾食言,他一好,立即就带他去见了太子赔罪。
卿云进去恭恭敬敬地磕头,“奴才参见太子殿下。”
李照在宫里不爱端着,就这么随意地屈起一条腿,斜躺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他瞧也不瞧卿云,只淡淡道:“好了?”
“托殿下的福,奴才已好全了。”
李照这才瞥眼过去,见卿云跪在榻下,人小小一团,似乎比之前还瘦了许多,便道:“过来我瞧瞧。”
卿云站起身,移步靠近。
“抬起头来。”
卿云迟疑了一会儿,慢慢抬起了脸,眼睛却并不直视李照。
李照就这么打量着卿云,人的确是瘦了,好似比他初见卿云时更瘦,原本就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痩了之后,更显得楚楚。
李照心里还是喜爱这个小太监的,小太监伶俐逗趣,言语有时没顾忌,却也贵在真实可爱,如今这副乖顺模样,倒叫李照心里不爽快,是真的知错改了性子,还是拗着性子变着法儿跟他赌气?
“你休养了这么些日子,可想明白自己错在哪了?”李照道。
二十几天的功夫,长龄一直旁敲侧击,卿云听着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太子是喜欢他的,可太子喜欢他哪,要他自己揣摩,揣摩上意,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却是刀尖上起舞的事,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若他想保全自己,唯有本分听话,或可平平安安,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在东宫当个安分奴才也就是了。这些话到底是长龄自己想说的,还是太子命他说的?
卿云先跪下,眼向上看,重又对上了李照的视线,李照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有了变化,那变化极其微小,便是着力窥探的卿云也险些错过。
“奴才不知,”卿云小脸绷得紧紧的,“奴才不受调教,是奴才笨,太子若厌弃,只管将我赶回玉荷宫就是。”他说到最后,眼中又溢出一点泪花,垂下脸重重嗑了个头,“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今生不能,只得来世再报。”
卿云头嗑在地上,一颗心“咚咚”地跳着,跳得跳着便渐渐缓了下去,上头太静了,静得如同那日他转瞬被厌弃时,太子也是这般安静,身体里的力道像是正一点点从他的四肢之中抽离出去,他猜错了……
“说着说着便又‘我’啊‘我’的了。”
太子带笑的声音传来,卿云身体里的力道猛然丰盈回去。
“我看你是改不了了。”
李照一面说,一面放下腿,俯身将双掌穿过卿云腋下,直把人提到了榻上,又让卿云抬脸,见卿云泪眼婆娑,不由好笑,“你一个奴才,怎么那么爱哭?”
“奴才不能哭吗?”
卿云的反问叫李照真是哭笑不得,他刮了下卿云的鼻子,“不能,奴才在主子面前只有笑脸,哭哭啼啼的丧气样是怎么都不能在主子跟前露出来的。”
卿云用袖子抹了眼睛,“那若受了委屈,也不能哭吗?”
“不能,”李照笑盈盈道,“忍着。”
卿云眼朝着李照脸上瞧,李照的笑容在卿云心里已不再可信,但李照单手正搂着他,他便知李照这是真正气消了,这会子是在逗他,他就该当个乐子,于是软声道:“我忍不得。”
李照道:“所以就砸人的脑袋?”
卿云心下一紧,说到触怒李照的事,他不能只一味撒娇卖痴了,面露愧色道:“这事是我错了。”
“哦?”李照饶有兴致道,“哪错了?”
“再怎么也不该动手伤人,开了这坏头,别人若是效仿了,可就真乱了东宫的规矩。”
李照面上神情缓缓肃下来,“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长龄教你的?”
卿云冲着李照轻轻一笑,“是太子你教我的。”
李照笑了笑,手指刮了下卿云的喉咙,小太监生得小巧,喉结都找不着,“还疼不疼?”
“不疼了。”
“我听你声音比先前更哑了。”
卿云垂头不语。
李照目光打量着他,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奴才嘛,要调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那些言行举止都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奴才东宫还少吗?
难得有个这样的,他又何必急着逼他规矩?不正喜他那点“不守规矩”吗?
这么想着,李照收回了手,道:“以后在我身边伺候,也多长点眼色。”
卿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李照是在说那天他给他奉茶端点心的事,他到现在也还未明白为何李照那天忽然翻了脸,就冷落了他,也只能应了声“是”,应声之后,他又抬脸,怯生生地看着李照。
“太子殿下,日后我哪里做错了,您便指出来,我会改的。”
李照莞尔,“是么?那跪在殿外犟嘴说自己没错的,又是谁?”
卿云面红红地垂下脸,看着真像是知道错了。
李照那日心烦,一是为政事,二是恼卿云不懂看眼色,还没规矩,事后也明白自己那时是迁怒了,实也未对卿云真生出什么气来,和个奴才置气,犯不着,待得来喜那件事,李照原只想小惩大诫,连同那事一并教了卿云,没料他会这般烈性。
这烈性是叫人恼,却也叫人怜,这几日卿云不在身边,李照倒真觉着好似少了些什么,眼前全是泥塑木雕般的人,怪沉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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