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打破了他的美梦。
卿云在玉荷宫也时常挨饿,却也没练出挨饿的本事,不仅如此,他还尤其怕饿,这两年他稍长些,能从惠妃手里抢食了,更不愿磨炼挨饿的本事。
一想到自己又饿又疼地等了一上午却是空欢喜一场,卿云就不禁悲从中来,趴在袖子上又止不住地落泪,恨惠妃,恨长龄,也恨太子。
“哭什么?”
听到声音时,卿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仍怔怔地将脸埋在臂间,又听那温润的声音含笑道:“难不成是长龄欺负你了?”
长龄这间屋子在东宫侧殿旁,离太子的承恩殿不过一盏茶的距离,这是太子的恩宠,午后日头正厉害,太子仍是身着杏黄色常服,腰间玉环却是和当日卿云所见的又有所不同,那通身的清贵之气在这下人屋里倒显得更盛。
“长龄说你伤了嗓子,”李照和颜悦色道,“是说不出话?”
卿云脑海中一片空白,当日的急智烟消云散,只定定地看着太子,疑心是梦。
李照看他傻愣愣的模样,和那日倔强回嘴的样子又不同,那双敢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眼睛倒是没变,他不多问,先环视了四周,他也是头一回到宫人的居所,比他想象中的要简陋许多,他赏赐长龄的那些物件,长龄都没摆上。
“太子殿下……”
李照回头,见卿云满脸泪的喃喃模样,淡笑道:“原来你能说话,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卿云心乱如麻,完全没料到事忙没空见他的李照会亲自到长龄屋里,长龄受宠如此,叫他不由心惊,又更懊悔方才在长龄面前露了行迹,他慌忙想下床行礼,李照见他趴着,也知他受伤未好,伸手拦了拦,“不必行礼。”
卿云受了长龄的教导,哪能真的不行礼,挣扎着要下床,李照见状,只能直接按住了卿云拼命想拱下床的肩膀,“孤说不必行礼,”李照看着卿云睁大的眼睛,怜爱之余也不由好笑,“你受了伤,就趴着吧,你还没说为什么哭?”
卿云被他大手按住肩膀,眼中迅速盈满了泪水,“我以为……太子你不会见我了……”他一面说,一面又扑簌簌地掉泪,一半出自真心,一半是学的惠妃所说的在宫中的“争宠之道”。
李照笑道:“孤不见你,你就要哭?你那日在孤面前,可不是这般软弱的性子。”
卿云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想长龄说过太子是怜他忠义,忙道:“多谢太子殿下为师傅做主。”
李照脸上笑容淡了,“你师傅也是可怜人。”
“太子殿下——”
长龄提着饭食回来,看到外头两排宫人侍卫,便知李照屈尊亲临,连忙进来跪下行礼。
“一个两个都急着行礼做什么,”李照看了一眼长龄手里的食盒,又回头看向卿云,“倒是我耽误你们用膳了。”
“不,太子殿下……”
卿云着急忙慌地要解释,被李照压了下肩膀。
“那你们就先用膳吧,”李照放开手,经过长龄身边时也拍了下长龄的肩膀,“用完膳来内殿见我。”
李照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甩了下袖子,“带上他——”
长龄跪在地上应了一声,等李照的身影彻底走远后才缓缓站起,他看向卿云,卿云面上还残留着不可思议如坠梦中的神情,长龄这才笑了,端着托盘上前道:“你好大的脸面,太子竟亲自来瞧你了。”
卿云梦游一般看向长龄,“太子他……”
长龄放下托盘,“我现下倒不敢做你的主了,你说,你是用了膳去见太子,还是赶紧重新洗漱,立刻去见太子?”
卿云不假思索道:“洗漱。”
长龄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是懂事的。”
卿云心下又是一紧,不知道自己这般作态是不是又着了长龄的眼,只是此刻他也顾不上那些,凡事有轻重,讨好太子最要紧,现下长龄怎么想,只能先往后靠。
两人又是一番折腾,长龄扶着卿云出了门,到了东宫也第五日了,卿云这才第一天真正见到东宫的模样。
瑞春死后,卿云就算半个自由人了,他曾推开玉荷宫的门出去,只是脚方一迈出去,又觉得害怕,外头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尺素姑姑说的比玉荷宫可怕百倍,还是惠妃说的金尊玉贵,人间仙境?
如今看来,东宫应是后者,满眼皆富贵,入目俱繁华,卿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一双眼怎么都看不尽面前的风景。
长龄见卿云双眼不住贪看,有心又想指点几句,可太子既然亲临,显然是对小太监另眼相看,那他倒还真不好多说了。
如此,长龄扶着卿云进了内殿,李照方才换好一身常服,听闻长龄带着卿云求见,眉头微皱,随又舒展,笑道:“孤就知道,让长龄去教,能教出个什么好来。”
李照转身出去,瞧见长龄搀扶着的卿云额头上渗出一点汗,小脸苍白,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极没规矩地一见他就盯着猛瞧,浑然不觉身旁的长龄一进内殿便低下了头。
“参见太子殿下。”
长龄扶着卿云行礼,卿云吃力地跪下去,脸上疼得揪紧,又忙舒展了,他瞧见太子的鞋尖出现在视线里,又忙不迭地抬头冲太子看去,挤出个笑脸。
李照脸色倒还不如先前来长龄屋子时好看,他淡淡道:“不是说了,不要行礼。”
卿云见他脸色似有不虞,心中惶恐,眼里立时又盈了泪。
李照视若不见,“用完膳了吗?”
长龄道:“不敢耽误太子时间,先来回了太子再用也不迟。”
“看来我说的话,你们是一点都听不进了?”
跟在太子身边多年,长龄一听太子自称和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太子并未生气,只是在逗他们,他笑着回道:“哪敢呢。”
卿云在一旁听着长龄的笑语,再看太子不辨喜怒的脸色,脑海中“嗡”的一声,想自己是被长龄这个贱人给糊弄了,太子这是厌恶他了!
卿云想也不想,伸手拽住太子新换的茶白常服下摆,眼中一汪泪,像是含不住般滴滴落下,“太子恕罪,我……我错了……”
李照原只是想逗一逗两人,却没料到初见时瞧着胆大包天的卿云是个不识逗的,眼泪满脸地淌。
李照从未见过有奴才在他面前哭成这般泪人模样,一时也棘手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卿云死死抓着他外袍下摆的手,真是哭笑不得。
“你错了?”李照忍着笑道,“你错在哪了?”
在面对福海、宫闱令时,卿云尚且有几分急智,因为那些人说到底同他一样都是奴才,可初初面对东宫太子,他心中纷乱恐惧,哪还有什么急智,脑子里一团浆糊,磕磕绊绊道:“我……我这就回、回去用膳……”
李照放声大笑。
一旁的长龄也跟着“噗嗤”笑出了声。
听他笑,李照手指了下长龄,“还笑?我让你照顾他,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长龄道:“是太子殿下您说不让奴才教的,奴才也不敢多言。”
李照收回手,淡笑着看向傻眼的卿云,又瞥向卿云仍攥着他衣袍下摆不放的手,“起来吧,孤赏你一顿饭,就在这儿用。”
长龄这才去拉了卿云的手,低声道:“太子赏你呢,还不谢恩?”
卿云手指一点点放开华袍,这下心里全明白了,自个方才是在给这主仆俩当乐子逗呢,他低下头,眼泪打在砖石上,“多谢太子恩典。”
“快带他去擦脸用膳,”李照手又指了长龄,“不许再把人弄哭。”
长龄笑道:“这奴才可说不准。”
“去——”
长龄扶着卿云起身到了偏殿,先帮卿云擦泪,同时缓声道:“别哭了,太子同你玩笑两句,你怎么还当了真,当真是傻,”他见卿云默默不语,又道:“不过也好,太子就喜欢你这直性子。”
卿云默不作声了良久,心中翻江倒海,想他方才那一场哭只是给两人逗了个乐,又庆幸太子没真厌弃了他,一时顾不得别的,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小太监们送上了饭食,长龄道:“先吃吧,没事,太子赏你的,多吃些。”
卿云一向吃相豪迈,此时却不敢多吃,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来,浅尝了几口,道:“我吃饱了。”
长龄知他饭量,也不强逼,在主子面前哪有吃饱饭的道理,“吃饱了,就去见太子吧。”
李照正在书房,抬头见两人便道:“免礼。”
这回长龄没再扶卿云行礼,只搀扶着卿云走到太子的书案前。
“多大了?”李照一面低头写字一面问道。
“十三。”
“哪一年进的宫?”
“……不记得了。”
李照抬眼,卿云还是一样,直勾勾地看他,因哭过了一场,眼圈红红的,黑眼珠也滴水似的,李照心说这奴才生得确实清丽,也着实糊涂,“不记得了?你怎么会连自己哪一年进的宫都不记得?”
“我只记得自己打小就在宫里。”
太监们年岁小入宫的,不记得家里的事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李照未再纠结,“你一直在玉荷宫里伺候?”
“是。”
“那你愿不愿意来东宫伺候?”
卿云等了几天,虽已从长龄口中得知自己会留在东宫,但毕竟只是长龄随口一说,如今太子亲口说了,他这一颗心才算终于定了下来,他想磕头谢恩,又想到太子不喜欢他行礼,一时不知该怎么讨好,只含泪带笑地点了点头,“愿意。”
李照自小就有太监在身边伺候,几年前,身边的太监被换过一批,只留下了长龄,他身边的太监都是既伶俐又懂规矩的,年长的居多,长龄已算是能同他玩笑几句的了。
此时见了卿云这般愣头愣脑,连自称奴才都不大习惯的小奴才,李照觉得新鲜,搁了笔,向着卿云招了招手。
卿云一愣,他还不知道要干什么,长龄推了推他,“太子殿下叫你过去呢,你能自己走吗?”
“我能!”
卿云忍着疼痛绕过书桌,走到太子面前,太子坐着,他站着,两人却是几乎平视,卿云紧张地看着太子,只等他吩咐。
李照手点了点,让他看他写的字,“认得字吗?”
卿云看了一眼桌上的字,面色微红,轻轻摇头,他不识字,几乎一个字也不识,没人教过他。
李照笑了,“是你的名字,卿云,这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是教养我的尺素姑姑。”
“这倒是怪事,你一个太监,怎么是姑姑教养?”
“这……我也不知道。”
李照笑着摇头,“我倒没想到救回来你这么个糊涂人,”卿云脸色又白了,但听李照道:“罢了,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由我亲自调教吧。”
东宫里没有卿云这般年纪的太监,李照还是让他和长龄住在一块儿,又吩咐人重新给长龄的屋子里添了几样家具物件。
“这可不是赏你的,不许再藏起来不用。”
“是,奴才知道,太子殿下这都是赏卿云的。”
长龄笑意盈盈地回话,李照心情也不错,“在宫里,难得他有那般纯稚性子。”
“还是个孩子呢。”
“你十三的时候可不会动不动就哭。”
“那是奴才有太子殿下庇佑。”
李照摇头,“我就不爱听你说这些。”
长龄笑笑,垂下了脸,卿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的宫,他却是不敢忘,也不能忘,入宫多年,打小学的那些规矩早就融进了他的骨血里头,在主子面前该是什么样,一丝一毫也不敢僭越。
长龄和卿云相处了几日,就知道卿云一定会讨李照的喜欢,宫中沉闷,能有个鲜活人不容易,他心中没有妒恨,只有欣慰,也有怜惜。
“你身上好些陈年旧伤,在玉荷宫的日子不好过吧。”
卿云伤在背后,只能由长龄帮他上药。
他身上一些零碎伤口都是惠妃那个疯妇抓咬所致,玉荷宫里连吃食都短缺,更不要说药了,自然留下不少印记。
随着挨杖受的伤慢慢好了,也得了太子的允诺,卿云终于从惶惶不安中走了出来,也能平静应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在东宫,只有好日子。”
“你的福气可真不小呢,太子亲自调教,你可要受教啊。”
卿云趴在自个的床铺上,眼珠轻转,软声道:“长龄公公,你成日在这儿照顾我,不去伺候太子吗?”
“太子身边有人伺候。”
长龄小心地替卿云涂抹,“我的腿脚也不适宜时时跟在太子身边。”
卿云本是试探,未料长龄会毫不避讳直接言明,这更叫卿云心惊,想长龄这是恃宠而骄了。
前朝太监们的风光,卿云没见着,前朝太监们的手段,卿云也只从惠妃那儿听过,太监们要想夺得荣华富贵,便是要竭尽全力讨得主子的欢心宠爱,只有主子宠爱,才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只要博得太子的宠爱,他便可像长龄这般嚣张,太子说要亲自调教他……卿云心中忐忑,一时觉得这是太子恩宠,一时又怕是否自己太过粗鄙,叫太子所不喜,故而要太子亲自调教。
卿云虽年有十三,却还不如方进宫一两年的小太监懂得宫中人情事故,盖因长困玉荷宫,身边除了惠妃这个疯子,从未与人长久相处过,凡事都得自己琢磨,如今来到东宫,便是一番新天地,可再与从前不同了。
如此又休养了几日,卿云终于能下得了地,便迫不及待地央求长龄想去伺候太子,怕太子把他忘了。
长龄知他心意,趁一日风和日丽,便将卿云收拾了一番,带入内殿。
卿云又忍不住贪看,只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内殿的太监瞧着和长龄一般大,皆恭恭敬敬、俯首帖耳,听着长龄说道:“这位便是卿云公公,太子亲自救下,指名了要在身边调教伺候的。”
“卿云公公好。”
几个太监垂首拜了卿云,这点礼数卿云还是懂得,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还请各位公公多多提点。”
长龄一一将几人的名讳报了,又拉了卿云到一侧细细叮嘱,只叫他务必懂事听话,卿云皆都应了。
“那么,你便待在太子书房等候太子议事回来吧。”
长龄替卿云整了整衣冠,最后嘱咐道:“别乱看、也别乱动,记着了吗?”
“我记着了。”
长龄也不纠正他,便退了出去,只留卿云一人在太子书房。
书房内烟气袅袅,卿云站在一侧,真如长龄所说那般垂首不动,不乱看也不乱动了,他下定决心要博得太子宠爱,必得先借长龄这块踏板一用,只不知长龄心性如何,会不会害他,心里也一直提防着。
卿云站了不知多久,只觉书房内外都安静极了,外头几个太监一丝声儿也不出,整个东宫都像是死的,他站着站着便觉得累,这几日总趴着,原本没二两肉的身子倒是长出了一点肉,身上软绵绵的,真想躺下。
玉荷宫里可没有这样站桩的规矩,卿云只觉脚底板像是要着火似的疼,比之那日等待太子时还要难捱。
兴许是那时心里撑着,总要见到太子才好,如今已留在了东宫,又过了两天好日子,就变得娇气起来。
卿云心中暗骂,想长龄是不是有意磋磨,他忍耐着,又不知熬了多久,实在立不住,便弯了弯腿,这一弯不打紧,浑身的力全泄了,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太子的椅子瞧,那椅子好大,别说坐,他便是躺也够了。
卿云悄悄转头,外头日头渐高,绿纱窗里日光丝丝透入,照在窗边绸缎软榻上,卿云瞧得出神,人虽未动,魂早已飞到那处躺着了。
肚子里咕噜一声,卿云按了下肚子,他今日要伺候太子,这才学的规矩,原来便是在东宫,也是吃不饱饭的,吃得多了,万一忍不住要去更衣,还怎么伺候主子?他早上也不过吃了一点素面,长龄说这样干净。
卿云又饿又累,前几日还觉着在东宫是神仙日子,这便又开始不忿,只羡慕长龄,来去自由,也不必干活,现下应当是在自己屋子里享福吧?
还是得讨太子的欢心。
卿云振作起来,又提了口气,勉力站好。
如此来来回回数次,卿云一会儿泄气,一会儿又勉励自个,站得笔直,挨得恍惚之间,终于听得推门声,他喜出望外地扭头朝着书房门望去,却见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张开门,太子李照从中间走入,一主一奴,四目相对,李照怔住,像是没料到卿云会在此处,卿云却是喜得泪都快掉下,他实在等得好苦。
李照走入书房,身后两个太监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
卿云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你身子好了?”
卿云听李照语调和缓,不由抬起脸,李照目光温和,正含笑看着他。
“已经大好,可以伺候太子了。”
李照瞧他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哦?你要怎么伺候孤啊?”
卿云一时有些慌了手脚,又立即镇定下来,“但凭太子吩咐。”
李照抿唇笑着:“你会什么?会磨墨吗?”
卿云傻了,“我、我……”
李照又道:“会泡茶吗?”
卿云又慌了神,他想起太子说的话,终于改了口,“请太子殿下调教。”
李照微一颔首,手负在身后,绕过卿云走到卿云盯了许久的软塌上坐下,卿云一直瞧着,人也跟着李照转了一圈。
李照靠在软塌上,仍是含笑看着卿云,他生得清俊温雅,雍容华贵,并不苛刻严酷,如此模样却叫卿云一颗心悬在半空,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叫太子厌弃,被逐出东宫。
卿云心里头很明白,他喊出夹带之事已是得罪了许多人,如今有太子保他,自可相安无事,若是出了东宫,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福海死了,王满春还活着。
这般念头一起,卿云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哀求。
李照知他是个天真不识逗的,便向他招了招手,卿云疾步过去,李照道:“长龄什么都没教你吗?”
卿云一听,脑海中嗡鸣一声,膝盖一软,慌忙跪下,“太子殿下恕罪……我……奴、奴才……”
此时,门口又是推门声传来,卿云循声望去,却见长龄端着茶进来,见卿云跪在太子榻前满脸惶恐,一时也怔住了,他忙端着茶过去,给太子行了礼,“殿下,何事如此大动肝火?卿云若不懂事,您交代奴才一声,奴才来说他便是。”
李照笑道:“谁说我大动肝火了?茶放下,你出去,不许再扰我。”
长龄听他语气如常,松了口气,余光悄悄瞥了一眼卿云,放下茶,躬身道:“奴才告退。”
待长龄退了出去将书房门关上后,李照手指叩了叩桌面,“你尝尝。”
卿云愣愣转头。
李照推了下茶碗,“不会泡茶,还不会喝茶吗?”
他说话时仍是笑着的,卿云从他眼底没瞧见一丝恼意,忐忑地伸出手,捧了茶碗,又看向李照。
“喝吧。”
卿云试探着轻轻抿了一口,茶很香,但他也品不出什么好滋味,只确实渴了,抿那一口倒勾得他焦渴更甚。
“好喝吗?”
“好喝。”
“好喝在哪?”
卿云眨了眨眼,嘴唇微微颤抖,眼中又露出哀求之色,还是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赏的,自然是好的。”
李照实在忍不住了,便仰倒下去,以掌覆面,轻轻笑着。
卿云捧着茶碗不知所措,但见李照两根手指放开,露出一只左眼,“我瞧你嘴都干了,想喝就全喝了吧。”
卿云心中七上八下,眼睛试探着看了李照好几眼,抿了口茶,又抿了口茶,见李照始终含笑看他,这才将一杯茶慢慢饮尽。
“殿下,我喝完了。”
“喝完就放下。”
卿云把茶碗放了回去,垂着手仍跪着,他不常行跪礼,身上伤又还未好全,只跪了这么一会儿,膝盖和腰就都有些受不住了,他余光瞥太子,太子慵懒地躺着,双手叠在腰腹上,望着绿纱窗,不知在想什么,只卿云觉着他那姿态舒展恣意,恨不能也跟着躺下。
“你师傅的事,你也别太难过。”
卿云听李照淡淡道,他神情一怔,想起长龄说内侍省中一番调查,最终还是没处死王满春,只将他降为最低等的洒扫太监,这已是极严重的惩罚。
“内侍省的事,太子原是不该插手的,”长龄特意叮嘱他,“你可千万别怨太子。”
“我不会怨太子。”
这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话,瑞春死得好,他才不在乎那些。
卿云明白太子救他,是为他忠义,故而在太子面前他不能露出那般心思,于是道:“太子救我,已是恩典,不敢再因师傅的事烦扰太子。”
李照转过脸,卿云目光如水地望着他。
李照笑了笑,伸手捏了下卿云的脸,“怎么面上都没点肉?”
卿云和李照接触这几下,已是放松了不少,也微微笑了笑,只不作回答,李照脸上神情探究,沉吟片刻后道:“你过来。”
卿云一脸糊涂地看着太子,想他不是已经跪在榻边了吗?李照见他懵然,便自个往榻边挪了挪,手指又抬了卿云的下巴,将卿云一张小脸凑到面前,卿云闻到太子身上香气,不由屏住了呼吸。
李照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瞧了一遍,分出另一只手,指尖点了下卿云的眉峰,小太监眉毛细软,小绒毛一般,“你这儿,藏了颗红痣。”
几个太监鱼贯而入,训练有素,三人替太子更衣,一人磨墨,一人端了新的茶和点心进来,一人去灭了香,又重新点香,卿云什么也不会,也插不上手,只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
李照接了帕子擦脸,刚把擦完脸的帕子递出去,卿云眼疾手快,忙上前托住了,李照瞥他一眼,卿云还未反应,一旁的太监已又从卿云手上把那方帕子抽了出去,卿云手悬在半空,只好又悻悻收了回去。
太监们忙完了,又一字排开,后退着出了书房。
卿云不知自己是否也该跟着退出,又心有不甘,只拿一双眼睛不住地觑李照。
李照在卿云眼热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冲卿云招了招手,卿云忙又过去,李照道:“你上回说你不识字?”
卿云轻点了点头。
如今宫里不比前朝,太监们大多也只略识得几个字,不耽误办差就行了,低等的杂役太监大字不识也是寻常事。
“我教你。”
卿云瞪大了眼睛。
李照笑了,“怎么?你不肯?”
“不,我、奴才……”
“过来。”
李照展开手,卿云有了方才的例子,便大胆地走了过去,李照按了他的肩膀,让他坐上了瞧了快一上午的椅子,椅子真硬,没他想得舒服,他本就年岁小,在玉荷宫里又饭食短缺,比同龄人长得要瘦小许多,坐在椅子上整个都被太子圈在了怀里。
李照握了卿云的手去拿笔,卿云木偶似的,全由李照摆布。
“你的名字未免太难,我先教你三字经,如何?”
李照在他耳边道。
卿云不知道什么是三字经,连声应了,只觉太子握着他的手又大又有力,那笔在他手中僵硬得很,他手攥得紧,李照便叫他放松,他手一松,笔险些掉下去,太子大掌抓住,又笑:“怎么那么笨。”
卿云又羞又气,低头不语,手掌攥着笔,不想写字了。
李照浑然不觉,握着卿云的手写下了个“人”字,“这个字,是‘人’,就是你。”
卿云写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写完了,他也分辨不出好坏,只盯着那字看,心里又渐渐欢喜起来,他会写字了!
李照脸侧着,双眼看着卿云的脸,见他喜意盎然,高兴起来眉眼飞扬,浑不似个小太监,倒有些像宫中御苑里养的那些幼犬,必得是幼犬,刚出生没几天的,否则时日长了,训成了猎犬,就也性子沉稳下来,和这宫里所有的活物一样,循规蹈矩,失了生气。
卿云正高兴着,一时不查,肚子里忽然‘咕噜’一声,他吓了一跳,慌忙扭头看向李照,李照听见了,莞尔一笑,“怎么?又没用膳就来伺候了?”
卿云低声道:“用了的。”
李照挑了下眉,放开卿云的手,手掌圈了圈他的手臂,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只觉卿云身上薄皮痩骨,当真是纤细得可怜,他放开卿云,手指了桌上的点心,“吃吧。”
卿云看向李照,像是想要分辨李照此话是真是假。
李照脸上笑意温和,“不够还有。”
卿云眨了下眼睛,他那双眼生得分明,不知怎么,总是水盈盈的,像是委屈,也像是可怜,他低头,用袖子抹了把眼睛。
李照轻笑道:“怎么又哭了?”
卿云不语,只用袖子来回抹着眼睛,李照从未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沉吟片刻后,又伸手把人拽了回来,提起人抱在椅子上重又圈入怀中,“哭什么?”
卿云手放下,眼睛看向李照,果然是含了泪,“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这话当时当下,卿云是真心说的。
出玉荷宫前,在这宫里,他只认得三个人,尺素、瑞春、惠妃,没人算得上对他好的,小心翼翼地出了玉荷宫,卿云也不敢乱跑,他心里是怕人的,许是和惠妃处得久了,被惠妃那疯劲给魇着了,总疑心别人要害他,遇上个福海,果真是要害他。
等入了东宫,长龄倒是也待他好,可卿云觉着长龄心里藏着坏,他们都是东宫太监,迟早要争高低,哪里有什么真心实意。
可是太子犯不着假装骗他,他是太子,全天下除了皇帝,就数他最尊贵,这么尊贵的人若是对他好,那便应是没有包藏什么祸心了。
“你在玉荷宫里日子过得很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