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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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内侍就像聋了一般充耳不闻,只手举着药碗。
卿云心中充满着疑虑和恐慌,他盯着那个药碗,忽得一抬手,那药碗立即被打翻了,端药的人“哎呦”一声后退了两步,卿云却是冷笑,“我当你是哑巴呢。”
其中明显气质是殿内内侍之首,也便是头一个跟卿云说话的内侍上前道:“公公,这可是太医开的好药,您打翻,可真是浪费了。”
“好药?”卿云冷笑一声,掀开被子,脚方才踩在地上便又是眼前一黑,卿云自扶着床柱,“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李照是他的保命符,卿云虽还搞不清自己为何会在宫里,却已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这种对于危险的恐惧暂且压过了失去长龄的悲痛,他想回东宫,他要回东宫,长龄……长龄他也在东宫!他要去找长龄,他要去找长龄——
“公公,您就别折腾了,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两内侍上前搀扶,却是被卿云推开了,他才经历吐血晕厥,人正虚浮,推开了人,自己却也摔倒在了地上,两内侍又是一阵惊呼,连忙招呼他人,“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四面八方传来了手,卿云头一阵阵地发晕,不假思索地踢打,不让他们碰到他。
“这是在闹什么?”
皇帝的声音传来,手忙脚乱的内侍们连忙四散开下跪行礼,殿内一时全是“奴才参见皇上”的震声,震得卿云眼前又是阵阵发黑,他半趴在地上,单手揪着衣襟,明黄色的龙袍映入眼帘,卿云身上顿时软了,他低着头,轻轻地喘着粗气。
“人还病着,就这么能折腾,怪不得能砍得阿含都没处躲。”
皇帝的声音和缓,卿云却是丝毫不敢放松,一瞬他的心神即全部集中在了此时此地此刻。
是皇帝将他带入宫的……是了,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从东宫太子手里带走东宫的内宦?
皇帝,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带来?阿含?是因为他挥刀砍了秦少英?是秦少英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
卿云额头疼得发紧,又不得不集中精神应付,他伏着只是不动。
“怎么不说话?”皇帝道,“抬起头来。”
卿云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却是不敢抬头,他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皇帝,他也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置他,刚才那碗药,会是毒药吗?
他不想死,到了这种时刻,卿云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最强烈的欲求,他不想死,哪怕是长龄已离他而去,哪怕他悲痛万分,但他还是想活着,想要继续活下去!
“你方才,在找太子。”
皇帝道,“找太子,做什么呢?”
卿云的耳畔,皇帝的声音语调都很温和,他陡然想起了长龄,在真华寺的那段日子里,长龄同他说皇帝是如何一面和颜悦色地褒奖了他,一面当着他的面杖毙了那么多内侍,长龄还同他说太子很像皇帝,脾性、相貌都像。
长龄……长龄……他的长龄……没了……
不,长龄没了,他不能死,他要活着,活着给长龄报仇!
皇帝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回应,却只等来了几声压抑的啜泣声。
皇帝看向身旁内侍,内侍们都垂着脸,个个都极安分,面对这内侍不理皇帝的奇景,也都没有丝毫反应。
皇帝沉吟片刻,屈尊俯下身,抬手掐住人的下巴一抬,一双浸透在泪中的明眸便撞入了他的眼帘。
皇帝没料卿云竟敢就这么直视他,便也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面容,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他儿子心爱的内侍,一张小脸煞白,眼角一滴一滴地渗出泪来,神情凄婉哀绝,楚楚可怜,光论相貌,已是难得的清丽可人,面上神态,更是动人情肠。
皇帝盯了他眉峰的那一点红痣。
卿云隔着眼泪,模糊地仿佛又看到了李照,再一看,又有几分像李崇,李照从来说他最舍不得他哭,他一哭,他哭起来最是可怜,任谁也舍不得。
皇帝道:“朕说话,你没听见?还是你伤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连说的话都很像李照。
皇帝见他不住落泪,话没问出半句,自己的手上反倒坠满了泪,转向身旁内侍道:“他哭了多久?”
内侍小心回道:“是皇上您来了,他才哭的。”
“那是朕弄哭的了?”
内侍慌忙下跪,“奴才不敢。”
皇帝转向另一面,“方才闹什么呢?”
另一内侍也慌忙跪下,“他非要下床,奴才们只是想扶他上床。”
皇帝微一颔首,重又看向卿云,卿云面上几是淌满了泪,真真是哭成了个泪人模样。
皇帝松开手,那张浸透了泪的脸便立即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帝甩了下手,一旁的内侍连忙送上帕子,皇帝起身,一面擦手一面道:“把他扶回床上。”
内侍们连忙又一拥而上,这回卿云没有反抗,任由这些内侍将他扶上床,皇帝扫了一眼地上打碎的药碗,道:“再去煎药来。”
卿云躺在床上,心中仍旧涌上一股股强烈的惴惴不安之感,他知道皇帝将他从东宫带出来,必定是对他不满,若要赐死,不必煎药,毒酒即可,卿云一颗心紧紧地揪着。
片刻之后,地上内侍又跪了一地,皇帝离开了。
卿云不知道皇帝到底会怎么处置他,他揪住身前的被子,脑海中又想起了长龄,心下便又是一阵绞痛,随即涌上来的便是强烈的恨意。
是秦少英,一定是他!
今日他来了东宫,一定是他同长龄说了什么!
否则他挥刀砍他时,他为何心虚地连连后退?是他逼死了长龄!
秦少英!秦少英——
眼泪从眼角滑落,长龄,他的长龄,唯一真心待他好的长龄……卿云双眼赤红,将脸藏在被中,隐藏起无穷的恨意,他要杀了秦少英,他一定要杀了秦少英!
卿云在万春殿的偏殿待了三日,之后皇帝便未曾来过,待到太医说他已恢复完全后,便有个内侍捧来低等的青色内侍服给他,要他换上。
这几日,卿云已逐渐平静下来,对自己的处境也总算弄明白了,那日骤失长龄,他心神震荡,一时在东宫发了狂,之后便进了宫,无论是皇帝的眼线发觉的此事,还是秦少英向皇帝告了状,卿云悉数算在秦少英头上。
在他心里,秦少英已经是个死人了。
只要他活着,他必杀之!
低等的青色内衫上身,卿云面无表情地跟着前头内侍前行,不知不觉当中便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前。
两仪殿。
内侍领着他入殿,慢慢转到了偏殿耳房,门推开,大白天的,里头竟显得有几分幽暗。
耳房中已有了人,那人身着绯色内侍服饰,坐在正中间,两边分立了五个低等的绿衣内侍。
中间绯衣内侍见卿云进来,便吊着嗓道:“跪下。”
卿云定定地看着那人,面白无须,大约五六十来岁的年纪,脸上皮肉有些松了,说不清是慈祥还是阴鸷。
“看来还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来,教教他。”
那内侍话音才落,卿云身后门便被关上,两个绿衣内侍上前,一人一脚踢在了卿云膝后,直将卿云踢得扑倒在地,卿云方才要抬脸,两个绿衣内侍便一左一右上来,一手嵌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按在他颈后不让他抬头,两条大腿则死死地压着卿云的小腿。
“这便是咱家教你的第一个规矩,见了主子就要下跪,礼不可不敬,眼不可直视。”
卿云垂着脸,后颈被压得生疼,几要喘不上来气,他淡淡道:“公公要教规矩,开口便是,何必使强。”
那内侍吊着嗓子,幽幽一句,“打。”
话音才落,卿云小腿肚上便被抽了两下,他闷哼一声,火辣辣的疼痛立即从小腿处传来。
“在宫里头,主子说话,哪有你多嘴的份,”那内侍冷笑道,“主子不问,便不许多嘴。”
卿云心下一片暴怒的憎恶,立即明白了,这是皇帝派来“调教”他的人,他心中连连冷笑,一股郁气直冲胸口,又忽然想起刚到东宫的日子,那时一向都是长龄照顾他……卿云眼圈发热,双眼赤红地盯着地面,他哑声回道:“是。”

第76章
卿云受了足足两个月的调教,这两个月里,他单独睡在一间简陋的下房,晨起便去学各种规矩,教他规矩的“师父”是吴公公,据说是宫里头最会调教人的大太监。
卿云头一日便明了自身处境,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后悔,只想到长龄,心便很痛,他觉着哪怕重来一回,他应当也还是会忍不住挥刀去砍秦少英,只可惜,他武力低微,不能当场砍死他,替长龄报仇罢了。
事已至此,卿云也只能接受现实,东宫的从五品典内之位已和长龄一同离他远去,他心中只恨毒了秦少英,这种恨让他在悲痛之余保持了冷静。
吴公公不是长龄,宫里也不是东宫,长龄……也不在了。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从云端落入谷底,若再只一味自苦,那他也真是白活了一场。
卿云很“受教”,因为吴公公不是善茬,也不管他从前是不是太子心爱的内侍,稍有差池,吴公公便会罚他,除了第一日的小竹鞭打腿,宫里头惩罚不听话的奴才,又不见血不伤身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卿云不想挨罚,他表现得极好,好到吴公公到了后头对他竟然和蔼可亲了起来。
身为宫里头的老油条,吴公公意识到这小内侍虽是皇帝从东宫要来,明摆着的东宫弃子,但其心性之坚忍,头脑之聪慧,绝非常人,他的眼光一向毒辣,不会走眼。
第二个月时,吴公公便不像是“调教”,反而是在传授了,平素也慈爱可亲了起来,每回还给卿云带些点心吃食,让他带回去吃,也叫卿云的日子好过了些。
那些点心,卿云都留着,夜里回到下房,便将那点心摆在屋子里的西北角,推开小窗,望着外头的月亮和星星发怔。
时至今日,卿云仍觉着那天就像是一场梦,不,整个他在东宫的这几年都像是一场梦,兴许那真的便是一场梦,他从来就没去过东宫,也便没遇到过长龄……
卿云伏下脸,将脸藏在胳膊里,眼泪不知不觉地溢出。
长龄,为什么偏偏是长龄……
秦少英。
泪眼之中射出浓烈恨意,卿云事后越想越觉肯定是秦少英逼死了长龄。
他不肯罢手,秦少英便去要挟长龄,长龄便立即呈书要离开东宫,兴许是后来觉着呈书离去难免会受太子盘问,而他的性子最禁不住的便是盘问,若是露了什么行迹,说不定两个人都得死。
卿云哭了一场,也不敢哭得太过分,李照从前说的也都是真的,宫里头太监是不准哭的,若是叫主子瞧出端倪,惹主子不快,是要挨重罚的。
卿云心中涌上恨意。
他原已经逐渐开始不那么恨了,便是李照,他既给了他尊荣官位,他心中的恨意便也渐渐被冲淡了许多,最重要的是,他有了长龄,有了长龄,他便不那么恨了。
可如今,长龄没了……
他好恨,他恨秦少英,也恨李照,是他们,是他们一起逼死了长龄!
卿云低声咆哮,双拳用力地砸向榻上的寝被,直到精疲力尽,这才沉沉睡去。
翌日,又是早早晨起,卿云用帕子沾了冷水敷眼,好叫人看不出他昨夜又哭了一场。
今日来带他的却不是平素那个小太监,而是又换了个人,卿云认得,那日在万春殿醒来,为首的便是这个内侍,他心下一紧,是皇帝要召见他了吗?
“公公安好,”那内侍倒仍很客气,脸上也带着笑,“咱家乃是两仪殿的总管太监,丁开泰,唤我一声丁公公便好。”
“丁公公安好,”卿云行了一礼,“那日得罪了,还请公公见谅。”
丁开泰笑了笑,“哪的话,”他直掠过了那日的事,道:“从今儿起,你便在两仪殿当差,跟咱家一样,以后可都是御前的人了,”丁开泰从眼角打量了卿云,笑道:“吴公公可是对你赞不绝口,你可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了口碑。”
卿云道:“不敢。”
丁开泰再次打量卿云,他也不是头一回见这小太监了,太子跟前的大红人,这个年纪,从五品的典内啊,太子敢给,他也真敢要。
若说特殊之处,便是生得美了些,宫中规矩森严,尤其他们这些大太监,平素谨言慎行,是不敢说嚼那些乱舌根的,只不过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丁开泰原以为皇帝定要处死这小太监了,未料却只叫人调教,也不过是教些宫中太监们人人都知道的规矩,现下又要命他御前伺候。
丁开泰是想不明白,也不敢想皇帝的用意,他是前朝留下来的,这位和先帝可不一样,喜怒难测,猜对猜错都不好,但凡你想去猜,那便已经离死不远了。
面前这么个小太监,神色淡淡,眼眸低垂,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安分的人,丁开泰觉着,这样的人,对上御前那位主,恐怕活不了多久。
皇帝没有立即处死,兴许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皇帝爱重太子,也不想父子之间闹出什么龃龉来。
若这小太监在御前犯错,找个由头赐死,亦或是不用赐死,在宫里,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丧命,实在太容易了。
丁开泰想到什么,心下微寒,全然刨除自己对卿云的看法,只待卿云便像其余初到御前伺候的小太监一般交代一番。
“你以后便是两仪殿的随侍太监,你的位置便在那儿。”
丁开泰领着卿云入殿,天才刚亮不久,整个宫殿也像是才从沉睡中醒来,里头小太监们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卿云的位置是皇帝案前右侧下二。
“随侍太监的差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顶要紧的便是两件事,”丁开泰伸出手指,“一是守规矩,二是机灵。”
卿云静静听着,心里却是又想到了长龄,他才去东宫时,长龄也是这般教导他,同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一想到长龄,卿云心中便隐隐作痛,恨意藏在痛下,他必须将它先隐藏好。
虽已在东宫伺候多年,卿云却几乎从未做过这所谓的随侍太监,从前他在李照身边,李照除了一开始让他从旁听命伺候,之后便几乎一直由着他,平素里也不要他讲什么规矩,而今耳朵里面全是规矩。
卿云心下大致明了,他在东宫挥刀砍人,触怒了皇帝,皇帝这是代李照管教他来了,也并不挣扎,只想保全性命,尽快应付过去,李照应当还会将他接回东宫吧?卿云心下隐隐存了期望,他不知道这期望该不该有,但那期望的确生了出来。
他想回东宫,他想为长龄报仇。
卿云立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长久没有这般静立,他低垂着脸,心中绵绵不绝,仍是只有恨。
“皇上驾到——”
外头一声高唱,卿云依着规矩和众人一块下跪,便是这跪礼,他也许久没行了。
待皇帝入殿后,众人才默默地又起了身。
皇帝方才下朝回来,案上已堆满了折子,皇帝简单梳洗,换了常服便来到案后,他坐下,瞥了一眼手右侧。
今年天气热得早,殿内小太监们都已换上了轻便的夏装,皇帝目光从右二的卿云身上扫过,忽道:“你,过来。”
卿云低垂着脸,早已察觉了皇帝的目光,心下一紧,迈着碎步到了皇帝跟前。
两个月来,卿云除了学规矩,其他一概不知,吴公公也一概不说,皇帝也再未传来旨意或是召见他。
“抬起头来。”
卿云手指蜷了蜷,轻抬起了下巴,按照规矩,抬脸不抬眼,主子让你抬起头,是让主子瞧你,不是你瞧主子,吴公公教他的。
“嗯。”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是不是对卿云现下的表现满意了,卿云呼吸缓缓,任由皇帝的目光在他面上游移。
皇帝道:“你叫卿云,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卿云一怔,这问题,不正是李照也曾问过的吗?
卿云审慎道:“回皇上的话,是教养奴才的尺素姑姑取的。”
“知道什么意思吗?”
卿云又是一怔,他立即回道:“是祥云之意。”
“你上前来。”
卿云呼吸微滞,殿内静悄悄的,那几十个宫人就像是不存在一般,他暗自咬了咬牙,又向前迈了两步,距离皇帝的龙椅只有半步之遥,手掌握拳,按照规矩跪了下去。
“抬头。”
素白的小脸再次抬起,眼睫垂着,将那一双眼睛都遮住了,皇帝抬起手,手指点了他眉心的红痣,道:“这个,疼不疼?”
卿云心下莫名,只道:“不疼。”
皇帝道:“知道朕为什么让你进宫吗?”
卿云道:“奴才犯了错,来进宫学规矩。”
皇帝收回手,“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错?”
卿云心下又是一紧,他轻抿了下唇,“奴才不懂规矩,不受教。”
皇帝淡淡一笑,“朕瞧你这不是挺受教吗?好了,起来吧。”
卿云这才依言起身,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背上已渗出了一层汗,皇帝没有吩咐,他便默默地退回了原位。
不管是皇帝,还是内廷,都隐隐让卿云感觉和东宫很像。
但也只是像罢了,可这不是东宫,皇帝也不是李照。
方才皇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毫无温度。
哪怕当初卿云才入东宫,李照也都是温和的,那次他犯错,李照罚跪,至少李照也是显出了怒意的,可是皇帝却令他感觉……感觉寒冷,这种寒冷比听长龄转述,还要更切骨。
卿云立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动,也不敢乱看。
皇帝在批折子,旁边两个近手的是侍茶太监,负责留心皇帝案上的茶,至少还能走动,其余太监则真是泥塑木雕了,在殿里和一根柱子也没什么多大分别,就这么一直站着,等着皇帝的吩咐。
卿云定定地看着地面,他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自然还是长龄,但他不敢多想,怕御前失仪,那也是死罪。
吴公公教他的两个月,说得最多的便是“死罪”。
御前失仪,死罪,擅离职守,死罪,冲撞圣驾,死罪,乱议妄言,死罪……
一条条死罪令卿云觉着皇帝不杀他,是在等着他自己犯错,再赐死。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少将军求见。”
卿云猛地瞪大了眼。
“宣。”
寂静的殿内终于迎来了动静,卿云指尖颤抖,他极力克制,却是忍不住心神动摇。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
“这次恩科,有几个不错的,朕让你们各自去考察了几位,觉着如何?”
三人一一应答。
李照全程都未朝卿云那多瞧一眼,尽管他知道卿云就在那儿。
自卿云被带到宫中之后,李照多次派人打探消息,他也知晓皇帝会知道他在打探消息,他便是要让皇帝知道,他还在关心卿云,知道卿云只是在学规矩后,便安心了不少。
今日一入殿,李照便瞧见了卿云,穿着低等的太监服饰,随侍在侧,垂着脸,瞧着瘦了不少,李照心中一阵心疼,却是生生又移开了目光,今日是来议政的,他不该多看卿云。
如何将卿云要回,李照揣摩了皇帝的心思,明白是东宫出了乱子叫皇帝不喜,只能处处愈加谨慎,等到哪处政事上有了功绩,寻个由头再将卿云要回。
“嗯,行,朕都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皇帝毫不拖泥带水,问完话就让人下去,三人也只好退下,行至殿外,李崇忽道:“今日殿内,父皇右手侧的那个小太监,瞧着似乎有几分面熟。”
李照心中一刺,并未开口。
倒是秦少英道:“齐王殿下忘了,那原是太子身边的内侍。”
李崇看向李照,只见李照面无表情,看也不看秦少英。
三人在宫门口分道扬镳,秦少英留在原地,东宫仪仗远去,李崇负手立于他侧,道:“我怎么觉着你们之间似是有什么事?”
秦少英道:“太子殿下这是记恨我了。”
李崇转过脸,“为何?”
“齐王殿下就别装傻了,”秦少英道,“那日东宫闹出的乱子,满宫里还有谁不知道?”
李崇看向东宫仪仗远去的方向,“知道,也只能装不知道,”他再转脸看向秦少英,“到底出了什么事?父皇怎会忽然将那小内侍带入宫中?你说太子记恨你,这事与你有关?”
秦少英神色微淡,看向李崇,笑了笑,“喝酒去?”
殿内,三人离去,皇帝随手将批好的折子扔在案上,他人向后靠了靠,旁边的小太监立即上前奉上新茶,皇帝接了茶,抿了一口后又放回到那小太监手上,余光看向右侧,卿云站得很规矩,低垂着脸,和其余太监没什么不同,他淡淡一笑,道:“传膳吧。”

在宫里头当差的日子,没有想象当中的难熬,没几日,卿云便适应了。
他住得还是那间单独的下房,除此之外,和其余的低等小太监无甚分别。
每日也不过便是当差,和小太监们一块儿用膳,御前的这几个太监皆都性情谨慎,甚少多话,对待卿云也是平平常常,原来东宫膳房那些低等的小太监们还会闲话拌嘴,这里的太监连这都省了。
皇帝似乎也只当他是寻常内侍,平素也少叫他伺候,他那个位次原本就伺候得少,不过一回,端了水盆,让其余太监拧帕子,还有一回,皇帝用膳,吃了道菜不错,随手赏了几个近前的宫人,他也正在其中。
皇帝也并不难伺候,和李照一般,每日不过是忙于政事,批折子、议政,闲暇也是读书下棋,偶尔也调琴弄弦,宫人们也只各司其职,做得好,皇帝便赏赐,做得不好……御前没有做得不好的。
当值一个月,便轮到休沐,同期休沐的小太监们难得在用膳时多说了两句话,原是有个小太监妹妹快要出嫁了,他想趁着明日休沐乞请出宫。
御前规矩森严,然而皇帝待内侍并不苛刻,若是家中有婚丧嫁娶等重大事宜,内侍宫人皆可按照规矩章程请准出宫,只是一年内不得超过两回。
卿云心下微动,从旁听了那两太监的讨论,便有了计较。
“出宫探亲?”丁开泰道,“你在宫中记录中是个孤儿,哪来的亲?”
卿云道:“我是想探望自小教养我的尺素姑姑。”
尺素离宫后,也曾捎信回宫,将自己在宫外居所告知了瑞春,瑞春也同样转告了卿云,告诉卿云,若有一天他被放出宫,如无出路,便去找尺素过活。
卿云心中一直恨着尺素,又怎会想去寻她?
只那日皇帝问起他的名字,卿云觉着有几分奇怪,他的名字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自己的身世一直都糊里糊涂的,卿云先前是不想知道,现在是不得不知道,这次出宫,一来他想出宫找尺素问个清楚,二来,他也想出宫……祭拜长龄。
丁开泰眼前一亮,“你是尺素教养长大的?”
卿云微怔,忙回道:“是。”
“你怎么不早说呢?”丁开泰抚了下掌,那张平素瞧不出什么神色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难得你是个有孝心的,去吧,见到尺素,便说小丁子一直念着她的好。”
丁开泰批了卿云的假请,还命人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这里头是些绸缎,放心,都是主子赏的,有名目的,你只管带出去给她,”丁开泰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如今可好。”
卿云未曾想还会有这桩事,忙道:“丁公公认得尺素姑姑?”
丁开泰微笑道:“我入宫时,她已是大宫女了,初分在宜嫔宫里,受她照拂不少,”他轻叹了口气,“也亏得她,我才保住性命,能继续留在这宫中。”
丁开泰神色之中流露出隐隐的向往,想当年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初初入宫,战战兢兢,生怕犯错,越是怕,越是容易犯错,那时宫里风气,小太监犯错,大太监是能把人活活打死的,幸得尺素从旁斡旋,说了好些好话,这才叫他免于丧命。
后来,前朝覆灭,丁开泰因是低等太监,从未参与过内宦之乱,反而因祸得福,留了下来,一直到永平七年,丁开泰已熬到了御前,当时皇帝因太子遇刺一事震怒,杀了一大批宫人,之后便又大赦,要放一批宫人,丁开泰瞧见报上来筛选的名单里有尺素的,连忙托人帮她勾了,放了她出宫。
这一事,也叫丁开泰心中一直记着,在这宫里,虽是艰难险阻,人心难测,但只心存善念,总会有所回报。
丁开泰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你是有福之人,去吧,也替我去看看她。”
卿云背着包袱出了宫,当迈出宫门的那一刻,他有些不敢置信。
就这样……出来了?
先前,在东宫时,卿云也不是没出过宫,只是身边总还跟着一群人,要么便是跟着李照,自然也是前呼后拥,如今只他一人便就这么出了宫……卿云有些茫然地看着宫门口的街景,他每次都是坐着马车出宫,这是他头一回,用自己的双脚,这般迈出了宫。
卿云背着包袱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待走到瞧不见宫门后,他忽然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在那幽深的巷道中一直狂奔到了拐角尽处,这才力竭地伏趴在墙上。
一缕日光打在拐角处,已是盛夏,烫得卿云头颈发疼,卿云手臂贴在那墙上,也是被烫得有些刺痛,泪水竟不知不觉淌了满脸。
长龄、长龄、长龄……
卿云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心疼得发紧,人慢慢顺着墙滑落下去。
直到此刻,那压抑了数月的痛苦和哀伤才一气爆发出来,卿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一场,他的哭声沙哑粗粝,如同某种动物的哀鸣。
卿云没有立即去找尺素,而是先去了专葬宫人的宫人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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