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龄家人已悉数离京,无亲故认领尸首,大抵是埋在了此处,长龄是救过驾的,兴许会有墓碑。
卿云立在宫人坟前,只觉面前一片荒芜,满是坟包,墓碑也不少,他没有时间一个个去找到长龄的墓,便在宫人坟前,将他抄的经书一气烧了,他现下在宫里头除了当差便是抄经,每抄一字便心痛无比,长龄素日模样总浮现在他眼前,二人相爱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
“长龄,”卿云哑声道,“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替咱们报仇。”
卿云眼中又滴滴落下泪来,泪入火中,烟消云散。
卿云背了包袱离去,按照记忆中瑞春所说的地址找寻,不多时便在京郊附近找到了一处小院,卿云在心中仔细核对了,抬手轻敲了敲院门,大约敲了两三遍后,他听得里头女人声音回应。
“来了,是谁呀?”
门内女人问道,却并不开门。
卿云低沉道:“我,卿云。”
片刻之后,院门便开了。
尺素的脸映入视线时,卿云这才发觉有些事,他其实从未忘记。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尺素的相貌和他记忆中相比,自然年长了不少,她如今已是近五十的老妇人,眼角眉梢全是皱纹,面庞沉静,隐隐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子。
“卿云?”
尺素面上神情极其惊讶,她看着卿云,似在辨认,这是否是她记忆中她教养过的那个小内侍。
“怎么,你很诧异我还活着是吗?”卿云冷冷道。
他一开口,尺素便知,是他,那种语气,那种眼神,仿佛恨着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与事,他竟一点都没变。
尺素神色淡然,后退了半步,道:“进来说话吧。”
卿云入内,这是个独院,院中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下藤椅石桌,桌上竹筐里铺着的似乎是些草药,藤椅旁的小案上搁着打开的剪子,尺素过去收起剪子,将竹筐挪进屋,又端了茶出来,道:“坐下喝茶。”
卿云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能那般若无其事,他看着站定在石桌前的尺素,忽然莞尔一笑,“瑞春死了。”
尺素平静道:“我知道。”
卿云指尖蜷起,他懒得再同她废话,上前两步,在尺素面前站定,道:“我今日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我的父母是谁?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对吗?我到底是从哪来的?!”
尺素神色依旧淡然,“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卿云手指了自己胸口,“我难道连知道自己父母是谁都没资格?!”
“不是有没有资格,是你知道这个又有何意义?你的父母都已死了,你是个孤儿,”尺素看向卿云,“你既能出宫,应当是没听瑞春的话,出了玉荷宫了,我问你,你如今在宫里的日子可好过?”
卿云冷笑,“好过,好过得很!”
他解了肩上包袱扔下,“这是丁开泰给你的,我如今跟他一般在御前伺候,风光得很!”
“既这么风光,怎么眼肿成那般?”
“……”
尺素轻叹了口气,她郑重道:“你如今应当明白,为何我与瑞春要将你关在玉荷宫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卿云只定定地看着尺素。
尺素叹了口气后又坐下,倒了一杯清茶,道:“你既来寻我,那便很好,在御前当差,怕是更不容易,我是帮过丁开泰,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了,你切莫挟恩以待,平素只当没这事,还能留些情分,关键时刻,他兴许还会拉你一把,再熬上个几年,等熬到大赦或是年限到了,你有那个福气,我也有那个福气的话,你便出宫还是到这儿,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帛,够你我二人养老了。”
尺素起身将手上茶递过去,却被卿云抬手狠狠打翻。
“你少在这儿假扮好人,”卿云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尺素,“你当真以为我将幼时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是啊,幼童哪会记得什么呢,除非是切肤之痛,否则哪会记得……”
卿云眼中布满血丝,渗出点点泪光,“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怎么对我的!”
幼时记忆已然模糊,最深刻的便只有……一向对他虽说不冷不热,也还勉强算是疼爱的尺素姑姑,那日忽然将他抱起,便毫不留情地下了手。
“是你,是你把我变成了太监——我恨你——我一直恨你——”
卿云抬手,将石桌上茶壶瞬时扫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在宫中受尽那疯妇的欺凌,还有你——”
卿云双手死死地握成拳,“你知不知道,那个疯妇对你有样学样,没事便掐捏折磨我,你一走了之,又怎知我在宫里每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简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尺素扭过脸,冷厉道,“也总比死强!”
“若非我在你幼年时对你那般,你便要受一次阉割,你可知,那才是极刑?!一个不小心才会真的送命!”
卿云笑了,他眼中含泪带笑道:“你终于承认了,是你……”他抬起手猛地抓住尺素的肩膀,双眼赤红地盯着尺素,“是你把我拐进宫的,是不是?!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你是谁,你到底和我、和我的父母有何冤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卿云嘶吼着,尺素却是不答,她略有些疲惫道:“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好、好、好——”
卿云连说了三声好,他颓然地放下手,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今日不说,我来日总能查出真相,到时,我必杀你。”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只见卿云白面红唇,眼中血红,乌发略有些凌乱地黏在面上,当真是犹如恶鬼转世。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无论你怎么想,总之,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都是为了我好……”
卿云喃喃道,他一面点头,眼中一面落下泪,“好,你们都是好人,”他一点点抬起脸看向尺素,“那便只我不是人好了!”
“你等着,”卿云冷冷道,“我会叫你去跟瑞春惠妃团聚的。”
说罢,卿云猛地转身离去,尺素身上强撑的力气也全都散了,慢慢扶着石桌坐下,看着卿云离去的背影,怔怔不语。
卿云狂奔出院,步履踉跄地扶着墙走到巷尾无人处才慢慢蹲下。
方才那一番剧烈的指控,几是耗尽了他的力气。
那时候他才多大?四岁?五岁?他还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尺素姑姑为什么才给他带了平素吃不着的吃食,便对他那处下了死手捏转,任他如何哭求踢打,都无济于事,一直持续了七日,她才罢手。
就从那时起,他成了所谓的……“天阉”。
卿云将脸藏在胳膊里不断地哭着,他好恨,他恨尺素,恨瑞春,恨惠妃,恨李照,恨秦少英……除了长龄,他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然而长龄已经不在了……
卿云哭得不能自已,他从来不知原来他竟有那么多眼泪。
一阵目眩之后,卿云慢慢回过神,该差不多要回宫了,卿云扶起墙一点点站起身,然而他人还未站稳,后颈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卿云眼前一黑,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卿云苏醒后先感觉到了疼,好疼,尤其是后颈和手脚腕处,他费力地睁开眼,便发觉自己正坐在地上,手脚竟被死死地绑在身后一根柱上。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唱响,卿云定睛一看,面前竟是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他身旁站着两个高大魁梧的青年和尚,三人皆手持佛珠,神色肃穆。
卿云再仔细一瞧,发觉这里居然是……居然是他和长龄曾在真华寺居住的那间寮房!
卿云背上陡然一寒,他看向那个老和尚,心中有了几分揣测,“你是……慈圆?”
“阿弥陀佛,惭愧,老衲正是慈圆。”
慈圆生得面目柔和,因年事已高,眉眼旁叠了重重皱纹,瞧着慈眉善目,“施主来寺中两年,老衲一直不得见,未曾想初见竟是在此。”
卿云目光戒备地看着慈圆,“大师为何掳我来此?可知我如今是在御前伺候?强掳内侍,可是死罪!”
慈圆手掌盘着佛珠,轻轻地叹了口气,“老衲一大把年纪,也没几年可活了,死罪便死罪吧。”
慈圆说完,便给左右两个武僧使了眼色,三人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念念有词,卿云仔细听了,他们是在念往生经。
卿云心下顿时愈加紧揪成一团,他低头看向地面,发觉他所处的地方周遭比一旁颜色要更深些,再看位置,正是当初慧恩的死地。
事情都已经过去快两年了,要往生也早往生了,他们现在念往生经,看来是提前给他超度,想整死他了?
卿云冷冷一笑,“秃驴,你这是帮自己的徒弟报仇来了?”
慈圆充耳不闻,只继续念着往生经。
“枉你还是什么得道高僧,我呸——”
“纵容恶徒在此凌辱他人,竟还有脸来替他报仇,”卿云哈哈大笑,眼中射出毒辣光芒,“真可惜了杀他杀得那么干脆,早知如此,我便该先将他药晕了,再一点点从他的脸开始将他剥皮、挑筋、抽骨……”
“住口!”
一旁青壮武僧忍不了,暴喝道,“你这贱人,再敢口出恶言,我割了你的舌头!”
他的气质同慧恩有几分相似,也是满脸横肉,一股凶暴之气,卿云仔细打量了他,忽然发觉,两人不止气质相似,相貌似乎也有几分相似,再看另一个僧人,眉目之间竟也有几分慧恩的影子。
难不成,这三人是……兄弟?
卿云的目光猛然投向中间的慈圆。
慈圆太老了,老到已经叫人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卿云心中涌出一个猜想,蓦然笑了,神色了然讥讽地一笑,“我说他好好一个和尚,怎么像条发情的狗一般,见了人就要拱,原来是肖似其父,好一个得道高僧,我看这真华寺根本就是个淫窟!”
“你——”
那僧人抬手要打,被慈圆喝住,“空宁。”
空宁回头,神色扭曲,“师父!”
“随他去,”慈圆道,“口出恶言,拔舌地狱在下头等着他。”
卿云听罢,又是大笑,“那糟了,你儿子在畜生道,还是碰不着我!”
空宁听他点破,更是暴怒,另一旁的空远也坐不住了,起身对慈圆道:“师父,这贱人不值得您为他超度,咱们出去,点了火便是。”
原来是想烧死他……卿云背上阵阵寒意发颤,对于死亡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背脊,他不想死,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替长龄报仇……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卿云冷道:“我是御前的人,不止皇上,还有太子,我若死在这儿,太子必定知晓是你们所为,你们以为自己还能活命?”
慈圆念了声佛号后起身,他从两个儿子中间走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卿云。
慧恩是他的小儿子,老来得子,他异常宠爱,是惯得有些过了,只不过慧恩也只是好色罢了,从未做过其他逞凶的恶事,他没料慧恩会死在这一遭上。
慈圆面上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和吴公公不同,底色并非慈祥,而是阴鸷,“正因你是太子宠宦,才无人替慧恩偿命,只能由老衲亲自出手,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总算让老衲等到了机会,你且安心,老衲在寺中还有些根基,无须担忧老衲的安危。”
慈圆垂下手转身,卿云连忙道:“等等——”
慈圆停下脚步。
卿云强自镇定,缓声道:“大师,不如咱们做笔交易,如何?”
“真华寺是本朝皇家第一大寺,每年不知要承办多少皇家祈福之事,其中多少利益您应该最知晓,如今您与主持之位只差一步之遥,我愿助之,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慈圆背对着卿云不动,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分别看向老父。
卿云见事有转机,便再轻声诱道:“不争气的儿子,没了便没了,您不还有两个吗?如若不然,您老当益壮,还可以再有的,若是登得高位,何愁会没有更多子孙后代?我发誓,我一定替您保守秘密,再者说您年事已高,也得为另两位大师打算啊,未来我也会助另两位大师继承您的衣钵,继任真华寺主持,如何?”
空宁与空远神色闪烁不定地看着二人中间的慈圆,却听他又唱了声佛号,转过脸面对卿云,卿云面上露出淡淡微笑,神色之中竟还有几分谄媚。
“阿弥陀佛,施主是阉人,自是不明白,便是最不争气的儿子,那也是父母的心头之爱,岂是利可换之?”
慈圆道:“空宁、空远,为你们的小弟,报仇吧。”
两人面上顿时振奋,大喊了一声好,再回头看向神情僵在面上的卿云,不由得意狞笑,“还想离间我们父子之情,果然是宫里头的阉人,最是奸猾狠毒!师父,咱们走!”
三人坚决地退出了寮房,不过片刻,卿云便听到了外头堆积木柴的动静。
“死秃驴、贱人、杂种——”
卿云顿时变脸,大声咒骂了起来。
“你们敢杀我,李照不会放过你们!”
卿云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嚎叫声,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恶毒咒骂,直喊得喉咙快要滴血,外头也无人回应。
木柴燃烧的哔啵声响起,卿云已然失声,也已耗尽了力气,周遭便热了起来,卿云背上已汗湿了,额发也全都湿湿地贴在面上。
看来,他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卿云闭上眼,无力地笑了笑。
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曾经和长龄共度过两年时光的地方,是否,也算是他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幸运?
“卿云,我又抓着鱼了,你瞧,还挺大个呢!”
“今年咱们剩了两吊钱,这两吊钱放在你这儿,由你来安排。”
“很冷吗?没事,你把脚放在我腿上,很快便热了,还冷不冷?”
长龄紧紧地抱着他,卿云也紧紧地靠在他怀里。
不冷了。
好暖啊。
眼泪从眼角轻轻溢出,卿云头微微向旁歪去。
“嘭——”
破窗之声传来时,卿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束缚他的绳索被人利落地一刀割开,有人将他抱起,他也仍以为是梦,往那坚实的胸膛轻轻靠了过去,他低喃道:“长龄……”
额头传来清凉之感,卿云猛地睁开眼睛,望见屋顶后,立即坐起身,然而他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起身后又往回栽了,身子一歪,就要从榻上滚下去。
“小心。”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卿云没有摔下去,脸庞碰到人的胸膛,他抬手便死死地抱住了来人,猛地抬头,“长龄”二字已在喉中,却见到了一张他怎么都没想到的脸。
“没事吧?”李崇低声道。
卿云惊诧无比,“齐王……”怎么会是齐王?!
“你受了伤,还吸了些烟雾,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
李崇轻轻地将人扶回榻上。
卿云仍是满面震惊不解地看着李崇,“是你救了我?”
李崇微一颔首,下巴示意卿云:“先喝药,宫禁的时辰快到了,你不想因为没有及时回宫被杖责吧?”
卿云回过神,他先摸了摸脖子,随后马上端起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喉间疼痛立即得到了缓解。
“齐王殿下……”卿云仍旧茫然,“怎么会是您……”
李崇听他改口,便知他已清醒了几分,道:“说来话长,我上山进香,恰巧遇上了,不必多说,侧门后有马车,会送你到宫门附近,赶紧回宫吧。”
卿云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立即下榻穿靴,伸手时才发觉自己手腕上也上了药,他再次看向李崇,李崇相貌与李照有三分相似,只更冷峻,可卿云却瞧着他比李照柔和。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今日之事,你最好是当没发生过,”李崇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崇眼神清明,显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卿云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今日之事本便无人会为他做主,他去告诉谁呢?李照吗?他连私下见李照一面都难。慈圆说得没错,以他在真华寺的根基,不是等闲能动的。
“我明白。”
“那就快去吧。”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卿云起身行了个礼,“若有机会,必定相报。”
李崇挥了下手,后头便出来个仆人领了卿云出去,卿云跟着那仆人走出去才发觉这原是一间药铺子,看那仆人对李崇俯首帖耳,这儿应当是李崇的产业。
铺子侧门果然已备好了马车,卿云连忙上了马车,又回头对那仆人道:“替我多谢齐王殿下救命之恩,卿云没齿难忘。”
那仆人恭敬地一点头,“公公客气了。”
果然是齐王的人,连他的身份都知道。
卿云放下车帘,马车立即狂奔起来。
仆人回到堂内,“启禀殿下,人已离去,托奴才转告,对殿下您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崇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到仆从退下,李崇在无人的内堂,似是自言自语般道:“下来吧。”
房梁隐秘处落下个身影,正是秦少英。
“为何不让他知道,是你救了他?”李崇转过脸道,“这人情非要我替你受?”
秦少英抱着刀,道:“他对我误会颇深,我若出面,他反倒多心,罢了,就当是我欠他的。”
李崇道:“你欠他什么了?”
秦少英对他笑了笑,“东宫典内之位,算不算欠了个大的?”
李崇摇头,“你既欠了他,便更该让他知道,你已还了。”
秦少英又是一笑,“我乐意欠着他,今日多谢殿下帮忙,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李崇道:“好走不送。”
待秦少英离去,屋内真的只剩下李崇一人时,李崇低头瞥了一眼腰侧被卿云抓出的褶皱,出了片刻的神后,手指在那处轻弹了弹。
第79章
马车赶在宫禁之前将卿云送到,卿云回到宫中下房,踏入下房的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地腿软在地。
这一回,他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
卿云伏趴在地上,胸膛发紧,已完全没了力气,就这么直接躺在了地上。
今日生死之境,更令卿云明白他是有多么的不想死。
他看到了“长龄”,心里却是既高兴又痛楚,还有浓烈的不甘,他一点也不想死,哪怕日子再难捱,再痛苦,他也不想死,不单单是想活下去为长龄报仇,他就是不想死……
李崇救了他,怎么会是李崇呢?凑巧?真的有那么巧吗?而且他与李崇素来毫无交情,他为什么会出手救他呢?
卿云满心疑问,可宫里的生活由不得他多想,他必须立即梳洗休息,明日是他当差,若出了岔子,他不知皇帝会不会找个由头杀了他。
勉强提着一口气,将自己梳洗干净后,卿云连倒水的力气都没了,直倒在了床上。
翌日,丁开泰见到卿云,登时吓了一跳,“你的眼睛怎么了?”
卿云昨日遭遇了那些事,眼泪都要流干了,晨起虽用冷帕子敷了眼,眼却仍红着。
丁开泰见状,直接叫了另一个小太监顶替他,“你今日还是歇着吧,去找个医士瞧一瞧,别是什么病。”
“多谢公公。”
卿云还是听了尺素的话,未曾在丁开泰面前提及尺素如何,他并非不想利用此事,而是心里明白,尺素说得是对的,便先回了下房,摘下幞头,躺倒在硬板床上,心里仍想着昨日发生的事。
哪知方才躺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人急急敲门。
卿云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来的是个平素一起当差的小太监,急道:“你快去殿里,皇上找你呢。”
“什么?”
卿云转身去拿幞头戴上,跟着那小太监匆匆赶往两仪殿。
那小太监道:“今晨皇上来了,便说——”
“嗯?”
眼神看了看顶替卿云位子的小太监。
丁开泰连忙出来解释,说卿云似是不好,便换了个人。
皇帝说,丁开泰,你如今倒是学会自作主张了?
丁开泰吓得魂不附体,立即派人来叫卿云过去。
卿云听罢,心下也是拧紧了。
两人在靠近两仪殿时放慢了脚步,调整了气息,这才入殿。
“奴才参见皇上。”
两人入殿行礼,顶上皇帝没有回应,带卿云入殿的小太监从侧面退下,卿云连忙上前站到已空出来的位子上。
皇帝批完了手里的一本折子,道:“过来。”
他虽未曾指名道姓,卿云却知是在叫他,立即碎步到了皇帝跟前半步的距离。
皇帝人向后微微仰了仰,卿云如今已大致知道皇帝某些动作的意思,便只能先跪了下来。
“丁开泰说你不好,哪里不好?”
“奴才……奴才眼睛有些痒。”
“眼睛?”
皇帝道:“朕瞧瞧。”
卿云抬起脸,还是按照规矩,低垂着眼,长睫毛遮住了眼,皇帝伸出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小脸拉近了瞧,“这样朕能看得清吗?睁开眼。”
卿云心下发颤,他明白,他面前的不是宠爱他的李照,而是皇帝,且是极有可能对他藏有深深杀意的皇帝,他心下一横,终还是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卿云以为自己看见了李照,不,第二眼便完全能区分开了,和李照相比,皇帝更成熟、更深沉,也更……可怕。
皇帝瞧着居然很年轻,相貌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李照和李崇从他面上各取了一些特征,皇帝本人则是剑眉凤眼,高鼻薄唇,说不出是温和还是冷峻,卿云心下不停发颤,却是不敢移开眼睛。
皇帝也在细细打量,上回卿云一直在哭,泪水涟涟,将这双眼都遮了个透,今日倒是看清了,眼珠漆黑,瞳心一点芒,生了一股天然的幽怨哀绝之气,瞧着竟还很天真,眼瞳四周染红了一圈。
“这眼怎么红成这般?”
皇帝语气缓缓,听不出喜怒。
卿云只得回道:“昨日出宫,外头风沙大,迷了眼睛。”
皇帝放开手,卿云便垂下了脸。
“既不是什么大事,怎能逃职?”
“是奴才恳求丁公公,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
卿云一力扛下了这事,皇帝也未多说什么,“去,当好自己的差事。”
卿云起身退下,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到夜里,丁开泰特意来见了卿云,“今日我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险些害了你我,幸亏你一力承担,真是多谢你了。”
丁开泰说着便要作揖,卿云连忙搀住他,“丁公公哪的话,别折煞我了。”
丁开泰叹了口气,“在御前当差便是这般,皇上一句话,我心下都在颤哪,罢了,今日之事,我记得你的恩情。”
卿云又推了几句,丁开泰给他留了下滴眼的好药,让他用,卿云又是一番道谢,这才送走了丁开泰。
卿云独自坐在榻上,心中只一片苦意,昨日险些送命,今日回宫又是战战兢兢,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东宫的日子,想长龄,甚至是想李照……
至少在李照身边,他已越来越如鱼得水,哪像今日,那双与李照相似的凤眸压下,卿云几乎感觉要喘不上来气,九五之尊,至高权威,这个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人,哪怕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便足以让人难以呼吸。
每当这种时刻,卿云便很想长龄,唯有在长龄身边,他才能够全然地放松。
卿云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他可以想长龄,但不能只想着长龄,昨日那险些送命的险境,他不能再经历了,不会次次都那么好运,会有人来搭救他的,他必须想法子强大起来,保护好自己。
只是本朝宫中当差,要跃升实则是极难的。
皇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不管是对人还是事,所有的内侍光是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不出错便已耗尽了心力,在内廷之中,大部分人也仅仅只求一个不犯错,然后便是熬资历。
这种日子几乎一眼便看得到头,稍有野心的都会被逼疯,不过,也不打紧,因为兴许在被逼疯之前,已先因为犯错而丢了命。
卿云之后也“见”过李照几回。
李照生辰那日,皇帝设宴,卿云就在一旁,他没有侍膳,立在远处,他不知道李照有没有同皇帝说让他回东宫,他只知李照离开的时候,没有带上他。
即便是太子,也无法从皇帝手底下强行要回自己的内侍。
卿云心中生出了几分灰意,皇帝不肯放他回东宫,还是要等熬到李照登基?且不说皇帝瞧着正值壮年,便是皇帝几年内暴毙,到时李照还会记得他这个人吗?
难道他余生都要像这般,行尸走肉一般在宫中当差,就像尺素说的那样,运气好,熬到大赦熬到老,带着一点辛苦攒下的钱帛,找个京郊的宅子养老?
一想到那样的日子,卿云便浑身发抖,强心将那几丝灰心之意赶走。
他还没替长龄报仇,秦少英还好好地活着呢。
“都快些,别磨蹭。”
卿云匆匆前行,终于赶到了队伍中。
今日皇帝要出宫,得知皇帝要去的地方,卿云心下一惊,随即便又释然,太子生辰前后,皇帝去真华寺祈福是常例,他是跟着皇帝去的,就算借慈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他下手。
卿云跟随圣驾又来到了半月前他险些丧命的地方,自然这一回不会上到半山腰那个荒凉之地,皇帝祈福完毕之后,便在寺中正殿后禅房下榻,卿云随侍一旁。
不多时,寺中主持慈空便来拜见皇帝。
“阿弥陀佛,贫僧慈空拜见皇上。”
“大师请起。”
卿云在旁听着皇帝和慈空讨论佛法,心神已不知不觉地飘远,什么佛法,狗屁,藏污纳垢,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