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空忽然轻叹了口气,“可叹天不假年,师弟比贫僧还要小上几岁,却突然圆寂,两位爱徒伤心过度,也跟着圆寂了。”
卿云猛地瞪大了眼。
“早登极乐,”皇帝淡淡道,“也算是修行透彻了。”
之后两人说什么,卿云便再也听不进去。
慈圆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死了?!
怎么可能……难道是李崇……不、不可能,李崇那日已表明了态度,他是希望息事宁人的……以慈圆在寺中的地位,若是突然暴毙,难恐惹出什么是非来……
慈空退了出去。
皇帝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方才慈空献上的佛珠,忽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立即悄无声息地移动,皇帝手绕着佛珠,虚虚一指,“你留下。”
被指到的卿云浑身僵硬,只能停在原地。
“过来。”
卿云在原地吸了口气,这才慢慢走到榻前。
皇帝手指捻着佛珠,淡淡道:“可有什么想跟朕说的?”
卿云膝下一软,直接跪在了榻前,“皇上明鉴……”
“朕明鉴什么了?”
卿云低头,双手伏在地上,心下百转,皇帝知道了!皇帝一定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了!立即定下心思,轻声道:“皇上明鉴,那日,奴才不是被风沙迷了眼,而是……而是遭恶僧绑架……幸得齐王搭救。”
皇帝在上头轻轻笑了一声,“你这小奴才也真是命不该绝,天生的好命。”
卿云心中只觉无比讽刺,天生的好命?做太监的好命吗?
“全赖皇上福泽庇佑。”卿云哑着嗓子道。
皇帝道:“行了,起来吧。”
卿云微松了口气,缓缓起身。
皇帝道:“朕只知你是维摩宫里的人,又是怎么认识的齐王?”
卿云道:“奴才和齐王并不相熟,只从前跟随太子见过几回,那日齐王进香,凑巧遇上便救下了奴才。”
“嗯,”皇帝道,“无量心心善,爱护奴才,和太子的性情是一路的。”
卿云默默不言,他心下狂跳,那日发生之事皇帝怎么会知晓?慈圆等人又怎么会死?是皇帝下令处死的?为何?!
“你觉着,太子和齐王,谁更好?”
皇帝平缓地一问,卿云只觉通体冰寒,忙道:“奴才不敢置喙主子。”
“是吗?你从前在东宫不是什么都敢说吗?”
卿云背上顿时冷汗直流,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他不敢去想皇帝到底对他在东宫的所作所为了解多少,又会不会因此想要杀他……可是这几日不都好好的当差吗……他以为已经无事了……
“怎么不说话?”
皇帝见卿云低垂着脸,单薄的身子都快拢成一团,又道:“凑近些。”
卿云不动,皇帝便下了榻,直扣起卿云的下巴抬起脸,卿云眼中果然弥漫起了一片水雾。
“泪光盈盈,楚楚可怜,”皇帝道,“怪不得维摩和无量心都舍不得你受罪。”
卿云听罢,只觉头顶悬着的刀已快要落下,眼中泪水滴下,一滴滴溅在了皇帝手上。
皇帝笑了笑,道:“你便只会这一招来哄维摩?”
卿云眼睛不由睁大。
皇帝松了手,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扔了过去,卿云不假思索地接住。
“把眼泪擦干净,不然别人以为朕怎么苛待奴才了。”
卿云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连忙擦了眼睛。
皇帝道:“过来。”
卿云只能再次向前,手里攥着帕子,低垂着脸。
“你是御前的人,任谁都敢动你,朕的威严何在?”
皇帝话一出,卿云的心落了大半,他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帝,皇帝也正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之中依旧是不辨喜怒,原来是皇帝出的手?!卿云心下生出几分茫然。
“奴才……多谢皇上。”
“光用嘴谢?”
“……”
皇帝见卿云一脸茫然,道:“上榻来,给朕捏捏腿。”
卿云褪了鞋上榻,皇帝支着一条腿,另伸着一条腿让卿云帮他揉捏。
“你在御前伺候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做事利索,人也机灵,”皇帝道,“只要安分守己,朕不会亏待你。”
“……是。”
卿云轻轻捏着皇帝的小腿,心中难言此刻感受,一面觉着松了口气,至少保住了命,一面又觉着无望,安分守己地熬日子,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更何况,这样下去,何时能帮长龄报仇,杀秦少英?
若长龄也是御前的人,秦少英逼死了长龄,是不是秦少英也得死?
以秦少英的身份,应当没那么容易。
卿云手捏着皇帝的腿慢慢向上,他歇歇地瞥过去,只见皇帝已闭上了眼,半靠在软榻上,他那闲适的姿态也令卿云想到了李照。
一个大胆到连卿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念头便在这时出现在了卿云的脑海,他连忙低下头,看着面前明黄色的龙袍,心下仍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罢了。”
卿云的手忽被拂开,皇帝看向他,“你这是给朕挠痒呢?捏得朕浑身难受。”
卿云红了脸,他脸红并非因为羞怯,而是心里冒出的那个可怕念头正烧着他的心。
皇帝瞥了一眼他绯红的面颊,道:“你也下去吧。”
卿云退出禅房,关上门,外头“咚——”的一声传来悠扬钟声,他斜斜地看向山上,他曾与长龄共居,他第一回 杀人,他险些丧命的地方。
钟声余音绕耳,卿云轻垂下脸,面上绯红逐渐褪去,眼中一片冰寒,心也逐渐如那钟声一般沉到了底。
在东宫时,卿云从来没有真正着力讨好过李照。
一开始,李照便挺宠他的,罚了他一回后,卿云揣摩了李照的心思,明白李照不过是想要一个有时能不把他当成太子那样疏远的贴心人,他在东宫几乎是顺风顺水,后来虽然出了那件大事,被赶出了东宫两年,回宫之后李照就再也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也几乎不需要他刻意讨好,唯一勉强的事便是和李照同床。
那么,如果要讨好皇帝,该怎么做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起先,卿云的确吓了一跳,可后来他便逐渐觉得坦然,他为什么要得到李照的青睐?因为李照是太子,他能让他在东宫呼风唤雨。那么,为什么他不能去讨好皇帝呢?
诚然,皇帝要比李照可怕得多,但同时,他和李照相比,也拥有更大的权力。
慈圆等人,皇帝想杀就杀了,哪来李崇说的什么顾忌?
卿云感觉到一种危险又强烈的诱惑。
如果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内侍?他能得到什么?
卿云心下存了这个念头,每到他当值,他便开始不动声色地留心皇帝的日常习惯和偏好。
皇帝也是人,是人便会有喜怒哀乐,只是皇帝的喜怒哀乐不会轻易显露,否则便会被有心人利用,而卿云,恰恰是那个有心人。
来到皇帝身边后,卿云才发觉皇帝说是很疼爱太子,可李照来的几回,父子二人说话听着也很和缓,可总给人感觉有种异常的生疏,就好像互相在打哑谜似的,旁人听得很累,偏两人却习以为常。
自然,对待齐王,对待……秦少英,对待任何人,皇帝都是差不多的。
甚至最受宠爱的淑妃有时来觐见,皇帝对她的态度也是那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宠爱的影子,更别提宫中其余妃嫔,皇帝妃嫔不多,也不热衷后宫,卿云来到御前伺候了三个多月,竟然没见过皇帝召幸妃嫔,其余宫人也都神色如常,不以为奇。
已是丑时,皇帝仍在伏案批折子,这个习惯也和李照很像,李照也经常这般忙到深夜,卿云也是陪着,李照看他困了,就让他先去睡,卿云不肯,他讨厌睡到一半被李照折腾醒。
皇帝身边却没个人陪着,满殿的奴才,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皇帝批折子的动静,一切都和东宫太像了。
皇帝余光瞥来,侍奉茶水的太监便端茶过去,皇帝饮了浓茶,又忙了快半个时辰,这才就寝,殿内宫人也才能退下歇息,等到了卯时,皇帝就又要晨起上朝了。
卿云心中暗暗惊讶,皇帝竟如此精力充沛,这么看来,他是指望不上这几年李照有登基的可能了。
那日皇帝说让他安分伺候,话语中分明存了不让他回东宫的意思,卿云心中阵阵揪紧,指甲嵌入掌心。
又是深夜,皇帝依然在批折子,他累了,头向后微微一仰,茶水便很快到了案上,皇帝余光一瞥,瞥到一双寻常内侍不该有的白皙的手,这手他倒是认得,那日禅房里在他腿上乱捏一气。
皇帝瞥过去,卿云已又站到了原位。
今夜,他求了丁开泰,丁开泰听了以后,脸全皱在了一起,卿云干脆要给他跪下,丁开泰连忙去搀扶。
“丁公公,就这一回。”
卿云恳求道,“若皇上生气,我自赴死,绝不连累公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丁开泰只能长叹一声,最后劝道:“皇上虽说是天威难测,然是个明君,只要你安分守己,纵使不能大富大贵,未来也可安享晚年。”
这话,卿云已经听够了,他睁着一双熠熠生辉的明眸,对丁开泰道:“丁公公,你便成全我吧。”
皇帝端起茶,才嗅到气味,便觉不对,难得地打开茶盖,往里头瞟了一眼,便转过脸看向内侍一列,“你,过来。”
卿云自知又是叫他,便平静上前。
皇帝道:“这不是朕惯用的茶。”
“回皇上,这是莲子心茶,医书古籍有载,莲子心清心去热,静心除烦,奴才在里头加了些许蜂蜜去除苦味,既可解暑,也能安眠。”
卿云缓缓说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他听到皇帝将茶盖落下的轻轻脆声。
“丁开泰呢?”
一旁内侍尚未回话,卿云便先跪下,抬头道:“皇上要罚,就罚奴才一个人吧。”
皇帝双手搁在椅旁,瞥向卿云,见卿云正大胆地看着他,嘴角不由轻轻一勾,“你既知道朕会罚你,还敢做?”
卿云静默片刻,道:“皇上为奴才出了口恶气,奴才也想为皇上做些什么,若做得不好,不合皇上的心意,挨罚也是应当的。”
皇帝道:“你倒很会狡辩。”
卿云背上已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始终不肯就这么放弃,“奴才是真心,皇上每日批折子到深夜,勤政爱民,又体恤奴才,奴才……奴才感念皇上恩德。”
皇帝抬手,示意卿云起身。
卿云站起身,心下却仍不敢放松。
皇帝调整了下姿势,侧坐着面对卿云,“你便是这么哄得太子对你百般宠爱?”
卿云早猜到皇帝有此一问,便道:“奴才在太子身边伺候,亦是真心体贴,不是哄太子。”
皇帝笑了笑,“你对太子真心,对朕也真心,但凡当了你的主子,便有一颗真心等着,是么?”
卿云依旧对皇帝的目光不闪不避,“当奴才的,不就是这般吗?宫里头多少前朝宫人,在前朝当差的时候也未尝不尽心,如今对皇上您也都是忠心耿耿呢。”
皇帝凝视了卿云片刻,随后扬声道:“丁开泰呢?”
卿云心下一沉,知道这次不能再求,只能先跪了下去。
皇帝是新君,前朝如何,卿云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说先帝被内宦所挟,极为昏庸,皇帝揭竿而起,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也便是说先帝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内宦。
先帝禅位给了皇帝,皇帝也尊了先帝为顺帝,但天下人人都明白,便是皇帝臣夺君位罢了,皇帝宵衣旰食,一心扑在政事上,心中多少应该也担了一份“名不正言不顺”的负累。
丁开泰来了,和卿云一样,也是进来就跪,口称惶恐,求皇上恕罪。
“你说说你,还有那个吴千重,就教出来这么个奴才给朕?”
皇帝道,“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皇帝每说一字,卿云心下便更沉一分,他今日尝试了,无论失败与否,至少也是尝试了,心下倒生出了几分久违的平静,要杀要剐随便吧,以皇帝平素对待内侍,顶多也便是杖责,他也不是没挨过。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的过错。”
丁开泰还在下头叩头求饶,皇帝瞥向卿云,道:“你怎么不求情?”
皇帝一出声,丁开泰便立即闭了嘴。
卿云平静道:“奴才今日想做的便是这件事,错了也认罚,只求皇上罚我一人。”
皇帝道:“抬起头来。”
卿云慢慢抬起脸。
皇帝看进他的眼,未从卿云眼中找到分毫惧怕,他竟真这般无畏。
皇帝盯着卿云又看了片刻,忽地转过脸,拿起桌上的莲子心茶轻抿了一口,立即便皱起了眉,“嗯,还是苦。”
卿云略微紧张,“苦吗?”
“你自己尝。”
皇帝将手中茶碗向前一送,卿云迟疑片刻,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抬头道:“不苦啊。”
皇帝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卿云第一次见皇帝真正在笑,眼尾微弯,终于令人感觉不是那么可怕,皇帝道:“朕觉着苦,罚你喝完,”又抬了下手,“下去吧。”
下头丁开泰浑身一松,立即叩头退下,生怕退得慢了,事有变数。
卿云手里捧着那碗茶,不知该不该喝。
“给朕弄一杯不苦的来。”皇帝头也不抬道。
卿云捧着手里的茶,面上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是,奴才这便去。”
皇帝就寝,卿云退下,外头丁开泰正在等他,“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知不知道我方才命都被你吓没了半条!你只说想奉茶,怎么还有这一出?!”
“便是不想连累公公才不提的。”卿云道。
丁开泰摇头,脸上神色审慎地看向卿云,“你真是……”他叹了口气,“太大胆了……”
卿云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当他一辈子木头奴才,安安分分地熬到死,他不如立时去死,说不准还能在奈何桥追上长龄。
丁开泰又叹了两声,他看向卿云,神色复杂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站在那伺候了,皇上说了,你以后便是御前的贴身太监。”
卿云面色神色不动,指尖却是微微一颤,“多谢丁公公提点。”
丁开泰摇头,“恐怕日后是你提点我才是。”
卿云回到下房,他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这屋子和当初在真华寺那间寮房相比也没好上多少,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套桌椅,卿云求来了纸笔,每日抄几页经书,整个屋子和这皇宫一般,死气沉沉。
卿云摸了摸手边的经书,今日只是个开始,既然开始了,他便不会再停,他想要的,他所想报复的,都必须实现,否则,他绝不停止。
翌日,丁开泰便亲自送来了新的服饰,仍是不禁感叹,“我在这宫里历经两朝,也没见过像你这般……”
从那样高的高处跌落,又这么快复起的内侍。
丁开泰未尽之言,卿云听明白了,他冲丁开泰淡淡一笑,丁开泰帮了他,他不会忘记他的,尽管他仍然深恨尺素,罢了,以后看在丁开泰的面子上,他可以给尺素一个痛快。
升任皇帝贴身内侍后,周遭的一切都很快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既微小又深刻,丁开泰的态度便是个例子。
随侍皇帝后,卿云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变得更长,皇帝的日常起居也同李照极为相似,卿云心下便愈加肯定,皇帝便是未来成熟后的李照,他是幸运的,他已经得到过李照的欢心,自然可以依葫芦画瓢,会更艰难,但若得到了,收益也会更大。
太子和皇帝,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事实却是,卿云成为皇帝的随侍太监后,反而再也没见过李照。
每次李照若来,皇帝便直接让他下去。
卿云心下明白,这是皇帝在警告他,别想着再回到东宫。
“云公公。”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皇上让您回去近前伺候。”
卿云垂下眼,嘴角冷冷一勾,“知道了。”
第81章
是夜,皇帝正在批折,侍笔太监适时地上前添水续磨,殿中悄无声息,皇帝却忽然搁笔,侍笔太监心下一颤,手里的墨锭停了一瞬,手上动作顿时乱了,立即颤抖着跪下,还未告罪,便听皇帝道:“你在瞧什么?”
殿内众人皆俯首帖耳,状似不在听,但却人人都知道皇帝正在同谁说话。
只听那在太监中极为特别的沙哑之声字字清晰道:“在瞧如何磨墨。”
卿云实话实说,他余光观察许久,发觉在这内廷,便是磨墨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添水,磨墨时的姿态,该用多大力道都有讲究,他正在暗自学习。
皇帝笑了,道:“你过来。”
卿云从容上前,侍笔太监连忙退下,心下一松,明白这是逃过一劫了。
皇帝道:“你会磨墨?”
卿云道:“在东宫时学过,只不大通。”
李照极少让他做那些琐事,他总忧心他还担着“奴才”的心事,一般也不使唤他,只在床上爱折腾。
皇帝淡淡道:“维摩很宠你。”
卿云垂首,“殿下仁厚。”
皇帝手在桌上点了点,“你试试。”
卿云看向皇帝,他如今胆子比先前又大了不少,李照喜欢他胆子大,他想,或许皇帝也是一样的,已敢直视皇帝。
皇帝果然不曾动怒,“来。”
卿云上前,试着拿起方才侍笔太监丢下的墨锭,他久未磨墨,自然小心谨慎,三指轻轻地捏着墨锭,微一用力,砚台中的水轻轻荡了起来,卿云心下绷紧,全神贯注,心思全在手腕上。
皇帝向后斜靠。
案前落地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小内侍身量纤纤,乌发浓密,即便紧束了,也是蓬松的一团,侧脸洁白如玉,睫毛低垂,神色认真,红唇轻抿,一手撩起袖子,一手扶着墨锭,手腕一圈一圈地慢慢滑着,砚台中逐渐出墨,清水变得粘稠,由淡至深,终滴水成墨。
卿云停了手,瞥眼看向皇帝。
皇帝垂下脸,看了一眼砚台里的墨,道:“磨得不错。”
“多谢皇上。”
卿云放下墨锭,皇帝直起身,笔尖蘸取浓墨,将手里的这道折子草拟完毕,便随手一扔,“丁开泰。”
皇帝已有大半年未进后宫,这夜难得翻了次牌子,召的是宁嫔,翻牌子时,卿云看了一眼,皇帝的妃子一共也才五个。
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和李照很像,譬如少用浴池,叫了水,也只令几个贴身的小太监擦洗,卿云候在外头,不多时,皇帝便穿着寝衣坐到了榻上。
卿云是随侍太监,立在床榻不远处,宁嫔早已等候在殿外,这时入殿行礼,卿云不禁又用余光悄悄打量,发觉宁嫔若看相貌,也算是个美人,只是瞧着年纪似乎也不小了,应当是从前的老人,看来皇帝同李照一样,还是有几分念旧情的。
“你又在瞧什么?”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声音,卿云立即扭头,皇帝穿着明黄寝衣,正坐在榻前拿着一卷书,却没在看书,而是在看他。
奇怪的是,每次皇帝说“你——”,殿内之人几乎都知道,皇帝是在同卿云说话,自卿云成为皇帝的贴身太监后,皇帝的话都变得比之前多了,自然都是和卿云说的。
卿云连忙转身面向皇帝,“奴才……奴才什么都没看。”
“过来。”
卿云移步近前。
“你方才分明是在偷看朕的妃子,怎说什么都没看?”
卿云立即先跪下了,也不敢否认,“奴才只是好奇。”
皇帝笑了笑,“好奇?”
卿云垂首不言。
外头大太监道:“皇上,宁嫔娘娘梳洗好了。”
皇帝眼瞥着卿云,卿云只跪着。
“让她回去。”
外头太监怔了一瞬,回道:“是。”
“你们都退下。”
这里的“你们”偏又不含卿云了,卿云也只能跪在榻下不动,皇帝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他不知道,实则是他自己的心思也正在摇摆。
自然,那也是个法子,李照已然证明,那不仅是个法子,还是个行得通的好法子,只他实在厌恶那事……可若不走这条路,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尽快获得皇帝的宠爱?
卿云正神思不属,下巴却被猛地抬了起来,叫他只能同皇帝面对面。
快要就寝了,皇帝头发披散着,比寻常束发显得更年轻,也更可亲了几分,而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烛火摇曳之下,他同李照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也越来越清晰,他不是李照,他是皇帝,是李照的父亲,他看着正值壮年,模样与李照和李崇都有几分相似,美与丑在此刻的卿云眼中没有任何区别,他要的是权力,能够实现他所有心愿的权力,至于权力的来源如何,他不在乎。
“你好奇什么?”
皇帝神色寻常。
然而卿云却从那双和李照相似,但比李照给人的压迫要强得多的眼睛中觉察到了危险,他不由在他的眼下战栗,是进是退,生死之间,一念之差。
皇帝道:“方才好奇磨墨,想给朕磨墨,现下又好奇朕的妃子……”
心跳霎时几要停止,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的眼眸,他已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了一段时日,皇帝虽让人害怕,却也算是个好伺候的主子,除了一开始命人教他规矩,便再无其他动作,他甚至觉着,若他肯安分,说不准真能如他们所说的熬到老,熬到死,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可,便这样,他能甘心吗?他会甘心吗?!
他便这般不明不白地失去长龄,便这般在宫里头苦熬一辈子?!
皇帝没接着说下去,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卿云。
“奴才……”卿云暗中狠咬了牙,他抬起长睫,一字一字道,“仰慕天颜。”
皇帝没有任何反应,他只仍静静地看着卿云,卿云的相貌自然是好,否则也不可能迷住他儿子,只光论相貌,皇帝也不是没见过比卿云更美的,先帝好颜色,他杀入皇宫时,四下逃窜的妃嫔哪个不是绝色?
皇帝起先只是淡笑,到后来笑得越来越开,最后竟是放声大笑。
殿内外回荡着皇帝的笑声,外头宫人侍卫皆都悚然,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皇帝这样的笑声。
“朕真没想到……”
皇帝一面笑一面摇头,叹息般道:“你竟胆大到了这种地步。”
“来人——”
卿云心下一凉,这一幕简直令他想到了当初李照下令杖毙他的那一刻,但皇帝可不会像李照一样留他一命,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死死抓住皇帝的大腿,“皇上——”
外头宫人侍卫已涌了进来。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单手抓着他大腿的人,一双大眼睛里头满是惶恐,惶恐中又含着哀怨、不甘、恳求……这小内侍生了这么一双凄婉绝艳的好眼,真真是千娇百媚妖眼戏之,凡人难斩。
皇帝看着卿云,却是没下令命人将他拖出去,只道:“去取朕的扇子来。”
宫人侍卫们立即又退了出去,保管殿内扇子的宫人又迅速取来皇帝平常惯用的一把乌木折扇。
“下去。”
宫人连忙退了出去。
卿云不明所以,他心下一半松一半紧,只见皇帝抓起他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一只手抓着卿云的手,一手拿起折扇,“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下去,卿云吃疼地“唔”了一声,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好疼。
皇帝毫不留情地打了卿云掌心五下,乌木坚实如铁,卿云掌心立即鲜红透亮地肿了起来,他吃不住疼,眼泪不自觉地便掉了下来,只没再出声叫疼。
皇帝打完,看着簌簌掉泪的卿云,道:“维摩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卿云奋力吸住了眼泪,依旧不肯改口,嘴硬地哑道:“奴才,这是真心。”
皇帝抬起手,卿云以为他还要再打,便不由先皱起了小脸,哪知皇帝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乌木扇落在他受伤的掌心,皇帝也放开了他的手,卿云摇晃着稳住手里的扇子,抬眼,却见皇帝正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赏你了,下去吧。”
卿云肿着手,带着那把乌木扇回了下房,一路,外头无论是宫人还是侍卫,皆不敢侧目,卿云走在回下房的路上,竟有几分从前在东宫的感觉。
乌木扇搁在桌上,即便屋中烛火幽暗,依旧散发着醇厚光泽。
卿云掌心红肿,痛得他浑身发颤。
当年他在大理寺受刑,拶刑都受过,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若能获得皇帝宠爱,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今日皇帝看他的眼神,至少也有三分。
卿云握住掌心,眼中光芒四溅。
如今在下房,卿云虽地位有所提升,却也仍要事事亲力亲为,他强忍着掌心疼痛,打水清洁自身,在御前当差,这是每日必须做的事,否则让皇帝闻到汗味或是异味,便不用再在御前当差了。
手掌捞了湿帕,卿云强忍痛楚,擦拭身躯,眼中不知不觉却是又落下了泪。
他又想长龄了。
翌日晨起,卿云面色如常,丁开泰亲自来他房前等他,“卿云……”
卿云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丁公公有何吩咐?”
丁开泰神色复杂,昨夜甘露殿发生之事,他夜里便听说了,宫里头规矩森严,在场的宫人们也都是在外头听动静,他只含糊听众人说皇帝笑了,宫人们都说从来没听过皇帝那样笑。
今晨,贴身伺候皇帝的总管太监特意来同丁开泰打了声招呼,皇帝昨晚临睡前交代了件事。
“你手上可是受了伤?”丁开泰道。
卿云昨夜手掌肿痛,用冷帕子敷了,勉强睡了过去,今晨醒来也仍肿着,还是疼。
卿云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不碍事。”
丁开泰看着卿云,半晌,他道:“按照御前的规矩,带伤是不好近身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