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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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臣互相交换了眼神,詹事上前道:“殿下的意思是要除去丹州那些人?”
李照眉眼未动,詹事深吸了口气,“可皇上不是说要照齐王的意思办?”
“张文康要回京了,”李照道,“孤预备让杨新荣去。”
队伍中的杨沛风微微一愣,他立即上前拱手道:“承蒙殿下厚爱,家父年事已高,忝居末座,实在不是合适的人选。”
李照道:“杨沛风,你自认参透为官之道,倒不知你这官是给谁当的?”
杨沛风面色涨红,连忙双膝下跪,“殿下恕罪,臣绝无二心。
李照道:“季同先生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众臣只能退下,只留下詹事仇修文。
“丹州之事,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李照先免了仇修文的一顿规劝,直接道,“倒是父皇的态度让我有些忧虑,今年春我插手内侍省之事,兴许父皇心中不悦,借着丹州之事又来敲打我。”
仇修文道:“臣正有此谏。”
李照道:“你也觉着我当初不该管?”
仇修文道:“便是丹州之事,臣也认为殿下您不该再插手。”
李照笑了笑,“叫你别再劝,你却不听。”
仇修文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殿下虽不愿听,臣却一定要说,齐王此去小半年,在丹州必定下了极深的功夫,况且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殿下您又何苦违背皇上的意思。”
“父皇的意思?”李照道,“父皇叫了张文康回来,你难道不觉着父皇并非那样的意思?”
“臣斗胆揣测,皇上传张文康回京,是要张文康将丹州之事再详细阐述,好与齐王所呈的比照,是为了齐王,而非为了丹州。”
李照垂下眼。
仇修文又继续道:“宫内宫外之事不同,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君心难测,齐王也是有得有失,他得的未必有他失的多,一切全看皇上的心意,皇上的心意才是最紧要的。”
李照懒得抬眼,道:“你也下去吧。”
仇修文不肯死心,“殿下,杨新荣性子孤介,太过刚正,若让他去了丹州,恐怕会闹出乱子。”
“下去。”
李照平缓的两字砸下,仇修文不敢再说,只能躬身行礼,后退出殿。
李照默默在殿内静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都已经黑了,太监进来点灯,他才恍然察觉,环顾四周后,道:“卿云呢?”
卿云入殿时比素日里谨慎许多,李照方才传了晚膳,正在净手,见卿云低头弓腰,两只手捏在腹前,端得一副老实规矩的模样,李照一见便笑了。
卿云近前行礼,“殿下。”
李照嘴抿着笑,手掌从水盆里拿出,没接递过来的帕子,湿淋淋的手指往卿云脸上轻轻一弹,卿云正紧绷着毫无防备,“哎哟”一声,抬头望向李照,神情嗔怪,像是要恼又按捺住了隐忍不发,见李照满眼笑意,终还是没忍下,“殿下这是做什么,便是三岁的孩童也不会这般淘气。”
李照笑道:“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这么规矩。”
卿云见李照言笑晏晏,实在不像是要动怒,终于也略略放了心,他这一整日都担心自己莽撞之举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遭人构陷,他哪知李照满心国事,哪会在意他们奴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唤他前来,不过是因朝政胸中烦闷,逗逗他消遣消遣罢了。
卿云上前拿了帕子替李照擦手,“我也经了殿下您多日调教,总该规矩些。”
李照淡笑道:“是吗?我倒不知我调教得这般好。”
卿云将帕子递还给小太监,笑盈盈道:“殿下,传的晚膳可有我一份?”
李照莞尔,刮了下卿云的鼻子,“这才装了多久便原形毕露了?”
卿云笑道:“我饿了嘛。”
李照虽节俭,一顿膳食也要几十个菜,他也不过挑几个喜欢的略动几筷子,剩下的都赏了人,每常卿云侍膳后,总有一大桌子菜等着他吃。
有一回卿云大着胆子请求跟李照一块儿吃,李照当时神情难得显出了一点诧异,很快便又笑了,“你如今可真了不得,这是要蹬鼻子上脸了,敢跟主子同桌用膳的奴才,我可从来没见过。”
“殿下您总是一个人用膳,且又满桌的菜吃不完,吃不完反正也是要赏我的,”卿云笑着,“殿下,就让我陪你吧。”
李照思虑片刻,命人在他的桌旁布了个小案,让卿云在他身边用膳,自此,若是卿云来侍膳,太监们便自觉在李照案边布置一张小案,这对奴才来说,已是不可想象的恩典,不过主仆二人倒是都泰然自若,不以为什么大事。
卿云一面替李照布菜,一面也自己挑拣了爱吃的,虽说食不言寝不语,李照却不在意,与卿云说说笑笑,心情也舒畅不少。
今日原不是卿云值夜,李照想同他说话,便将他留了下来,也不要他伺候,命人在床榻下头多垫了一床被子,碳盆烧得很旺,屋内温暖如春,卿云也不冷,穿着单衣,解了发髻披散着乌发蜷在被子里陪李照说话。
李照想起卿云白日替个小太监求情,便又问起情形如何。
卿云已怕了这事给自己惹祸,连问都不曾,此时也只好道:“还未知呢。”
李照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虽是为同长龄争风,实在也算是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
卿云听了,背上顿时出了许多冷汗,嘴唇都抖了,一时竟不敢回话。
李照朝榻下瞥了一眼,见卿云面色发白,便道:“怕什么?这不是在夸你么?”
卿云双手抓了被子,双眼怯怯地望过去,李照躺在上头,虽全无装饰,也只是披发素衣,且神色淡然,却也叫卿云一颗心揪紧了。
“过来。”李照道。
卿云不动也不作声,浑身都像是被冻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团着被子慢慢爬到李照床头,伏在李照下头,烛火映在他眼中,一双眼盈盈若秋水,李照看出他在卖乖,也不逗他,缓声道:“我待你,十件事也有九件事依,你怕什么?”
“您是太子,”卿云强平复了声息,“我也不是怕,是……是敬畏。”
李照笑了笑,“不错,论语到底没白学,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卿云见李照不似追究动怒,心中也终于有了盘算,反问道:“殿下不喜欢我敬畏,是么?”
李照道:“揣摩上意是要靠你自个儿想的,怎么能张口就问主子是不是?”
卿云抿唇笑了,“我人虽笨一些,胆子却大呢。”
李照来了兴致,侧过身,人面向卿云,含笑道:“你既自称胆大,那我倒有事考一考你。”
就着浅淡的烛火,李照将丹州之事浅浅说与卿云听了,卿云一听是国家大事,心头立紧,自也明白此事绝不容他这般的奴才置喙,若换了长龄,必定立刻请罪退下,不敢多言一句,卿云手攥着薄被,心头脸上都像是有火在烧。
“你且说说,”李照缓缓道,“修文之谏,我当如何?”
卿云心中闪电般地过了许多念头,一时退缩,一时亢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进,一步踏空万丈悬崖,若退,如履平地再难进益,是进是退,全在他一念之间,他也只有这一念的机会!
“要我说,仇大人的话,殿下一笑置之便罢了。”
卿云语调轻快,声音虽哑,听着却也还是一股烂漫的少年心性。

第22章
立冬当日,皇帝率太子、齐王,百官诸臣祭祖祭礼,卿云得以随行,虽不得近前观礼,远远地留在东宫辇车旁等候也是一份荣光。
寒风刮在面上,卿云微微垂着脸,眉眼秀美清丽,个头是在场宫人当中最小的,引得其他宫人们频频余光偷瞧,对卿云的身份大概也心中有数。
夹带之事,太子虽只是随口一提,宫里也是风声鹤唳许久。宫人们私底下都怕得很,生怕牵连进去,丢了差事,太监们都是断了根进宫的,要说出宫也是盼着年纪上来攒了钱财出去,有那么些钱傍身也能安度晚年,若是获罪被赶出了宫,那还有什么出路?
故而宫中太监凡在夹带中有过得益的都深恶卿云,如今见他俏生生立在太子轿辇旁,心中焉能不恨?再兼来喜被赶出东宫之事,众人听闻皆都悚然,对卿云又恨又怕,隐隐却也生出几分歆羡来。
前朝皇帝便是因内宦之乱而亡,故而当今宫里格外忌讳,太监们日子本就难过,便是内侍省的内侍也算不得什么恩宠,夹带一事还未查出什么,内侍省里的各位公公便都战战兢兢地自请惩处,生怕如王满春一般,一朝跌落万劫不复。
众人冷不丁地瞧见个小小的太监居然很得太子的宠爱,原本就是个最低等的杂役太监,短短半年的时间,摇身一变,竟穿起了七品绿衫,围上了银带。
东宫太监职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从五品下,且因太子和皇帝习性一般,一向对内侍平平,东宫从五品下的两个官职是空缺的,这般说来,那小太监在东宫太监当中已是地位不凡了。
乐声袅袅如天音般传来,卿云听得一声声“礼毕”由远及近,忙跟随众人跪下等候,又听得禁卫宫人们轻而快的脚步声在耳边穿梭,皇帝的轿辇先行,又等了许久后,才轮到他们东宫。
卿云是随侍的太监,只跟在辇车旁,低着头小心行走便是,他入了东宫半年,也学了许多规矩,跟着众人该停便停,该跪便跪,一眼不敢乱看,便连呼吸也不敢错一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等候太子上辇。
杏黄鞋尖在眼下一掠而过,卿云随着众人起身,他轻呼了口气,身上轻抖了抖,想将满身的寒气抖落。
“圣驾回銮”
前头太监一声高唱,卿云屏了下气息,又等了许久,东宫的车辇也行进了,卿云方才跟着队伍迈出脚步,他个子小,旁人迈一步,他要迈两步,脚步便比别人碎些,又头一回出席这重大场合,难免心中紧张,生怕出乖露丑,故而盯着地面走得万分专心。
李照在辇车里,透过那绫罗纱窗便见车旁一小小身影碎步紧跟,心中顿生怜意,方才他入辇车时,见卿云跪在地上,比旁人都小了一圈,瞧着格外单薄。
“卿云。”
卿云听得呼唤,脚步一顿,旁边人走出去,他立时落在后头,忙加快了脚步,一面快走一面仰头看向李照方向,心里埋怨李照多事,面上还是恭谨回道:“奴才在。”
薄窗被推出个缝隙,卿云没瞧见李照的脸,只瞧见了李照垂下的手,那手里正拿着个杏黄色祥云缎套子裹着的手炉。
卿云怔了片刻,余光四下转动,脸色微红,忙抬手踮脚奋力接了,手炉温而不烫,卿云两手攥着手炉揣在袖子里,心下紧张地扑通乱跳。
李照合上了窗,自取了辇车里另外的手炉,想着方才他从窗户缝隙中瞧见卿云白里透红的小脸,面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笑意。
今日宫宴,卿云随着李照入殿休息更衣,李照下车辇时顺手往卿云的袖子里一捞,将那冷了的手炉给拿了回来,进殿时丢给了宫人。
众人上前替李照净面更衣,卿云也上前解玉环,李照低声问卿云:“累不累?”
卿云连忙摇头,也低声回道:“不累。”
毕竟不是在东宫,李照也未和卿云多说,更衣完全之后,听得召唤便前去赴宴。
来之前,李照已派人教了卿云规矩,只卿云一向跳脱,李照也犹豫是否带卿云入宫,卿云听闻李照有意带他入宫,便喜形于色,学得极为认真,长龄身负残疾,是去不得的,他岂能不争这体面?李照见他如此上心,便也应下了。
宫宴流程繁琐漫长,卿云一直立着,为争那口气忍着累和饿,只最难忍的还是渴,从晨起祭祀起,他便一滴水也没喝过,旁的宫人也是一样,都是忍着。
朝贺献礼之后,终于是到了皇帝赐宴,宫人们端着菜品流水般地上来,卿云闻得四周肉香、酒香,更觉腹中焦渴饥饿。
李照位次在皇帝左下,卿云跟随李照,在李照案后右侧立定,想到自己离皇帝身边的内侍如此之近,心中兴奋紧张压过了腹中饥饿之意,只喉咙却又愈加干渴,前头歌舞声乐都不能入耳,眼睛直盯着李照盛酒的杯子瞧。
李照余光瞥过,瞧见卿云直勾勾的眼神,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方才在殿内,他有心想赐卿云吃喝,只殿内外宫人耳目实在太多,他为卿云插手内侍省之事,也不知皇帝是否还挂心,故而也就罢了,如今卿云这般,真叫他哭笑不得。
李照侧过脸轻咳了一声,算是提醒。
卿云却是浑然不觉,宫人又端上进贡的柑橘,这才重又吸引了卿云的视线转移。
冬日鲜果难得,卿云在东宫里算很受宠,平素也能分得些梨、柿这些,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柑橘,味道清香,好生奇特。
李照见状,正想赏他,又怕卿云得了,忍不住把玩或是现下就吃了,失仪乱了规矩,便只作不知,嘴角压着忍笑。
待得宫宴结束,众臣叩谢皇帝赐宴,皇帝一番赏赐勉励,百官叩首领旨,皇帝仪仗先回宫去,再是太子、齐王,诸臣按品级一一退下。
李崇正在等候,却见有宫人返回,去太子案上捧了那一碟没动过的柑橘,李崇一行到了东横门时,那捧着柑橘的宫人也上前近了东宫辇车,不知太子在辇车里说了什么,那宫人便将柑橘交给了辇车旁一个绿衫小太监。
那小太监捧了柑橘,侧了脸仰头似在谢恩,却也不跪,李崇远远瞧着,只觉那小太监年岁不大,看不出模样来,倒是生得很白,宫道旁烛火映衬下很是惹眼。
李崇正思量着那是否便是内侍省闹出乱子来的小太监时,那小太监转身将一碟柑橘都交给了身边的侍卫,自取了最上头尖尖的一个。
东宫仪仗行进,李崇的车驾也跟随其后,那小太监是小,身量不高,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虽是背对着他们的队伍,李崇也能大概知晓,小太监两只袖子支摆着,是在剥那柑橘。
卿云剥开柑橘,便嗅到甜香,口中早已垂涎三尺,却也只能忍着,他这是给李照剥的,扭头道:“殿下,剥好了。”
“嗯,你替孤试试酸不酸。”
卿云听李照平淡吩咐,忙不迭地掰了一小瓣放进口中,他珍惜不已地轻轻咀嚼,柑橘微凉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一点点酸味更叫那甜清新怡人,缓解了他一日的干渴,将那一小瓣橘子珍之又珍地吞入腹中,卿云意犹未尽,恨不能一气把整个柑橘全都吃了,他余光望向车窗,心中顿生邪念,“殿下,这个柑橘有些酸呢。”
车辇里头立时传来了李照的笑声,惹得其余侍卫宫人也都侧目不已。
“既是酸的,”李照的声音带着笑意,“那你便替孤吃了吧。”
卿云抿了下唇,明白李照其实是在戏弄他,可柑橘实在香甜,便也不管不顾地将那柑橘吃了个干净,吃完目光又不住地往侍卫手捧着的剩下那几个柑橘瞧。
“别看了。”
卿云扭头。
“都是你的。”
李照在辇内淡笑道。
卿云抿了下唇,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殿下是逗我玩的。”
车驾转向,与东宫背道而驰,李崇这才放下窗户,神情若有所思,他隔着窗户问了侍从,“今日跟在太子身边那个青衫小太监是什么人?”
“回殿下,那小太监便是那日太子亲自从内侍省救下的那个,名为卿云,从前是玉荷宫的杂役太监,如今在东宫伺候,很得太子的宠爱。”
李崇道:“宫里的事,你倒很清楚。”
侍从低声道:“王爷在丹州辛苦奔波,自然对宫中之事少留心,免不得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多多留意,为王爷分忧。”
李崇未说什么,等车驾行至齐王府,李崇下了车,径直向内走去,眼也不看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来府里伺候。”
那侍从只能慌忙下跪,也悔方才多嘴,叫齐王一下便试了出来,不知该如何向淑妃交代。
府内侍从迎上,李崇全未理会,直向书房去了。
他自在宫外开府之后便不能常见淑妃,回京后也只见了淑妃一次,淑妃思子之情心切,每常担忧他的起居生活,李崇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便忍了身边这些耳目,只淑妃也太糊涂,既与夹带之事无关,又何必额外关心,皇帝说淑妃挂念他,又是否有言外之意?
“当真是杨新荣?”
李崇仍身着朝服,双手搁在椅上,面色淡淡地听着下首参军所言,“杨新荣孤高耿介,忠鲠不挠,倒是个去丹州的好人选。”
参军道:“只怕他傲气太过,丹州那滩浑水不是那么容易趟的。”
李崇道:“他愿意去便去,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若阻拦,倒叫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那些人不过是以小人之心揣度王爷,王爷万勿动怒。”
“无妨。”
李崇眼瞥到桌上,想要唤人来倒茶,忽地想起李照派人带走的那一碟柑橘,他劳心劳力日夜奔波,为了丹州之事殚精竭虑,回府一口热茶都来不及喝,李照倒是有闲心,为个奴才还留意上了几个柑橘。
李崇轻轻一笑,也不知是在笑李照,还是在笑自己。

第23章
卿云将今日祭礼和宫宴的情形绘声绘色地同长龄编造了一通,实在是他也一直低着头,并未瞧见多少热闹,只觉着又累又饿,好在反正长龄没去,随他怎么说,也好在李照赏了他一碟柑橘,正可佐证,他也分了长龄几个。
“多谢,”长龄手里握着柑橘轻轻嗅了嗅,“好香。”
卿云道:“是呢,如今天冷,倒可以在屋里头多摆上几天。”
长龄对那柑橘爱不释手,把玩许久,一时神色又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卿云猜他是在自伤残疾,不便入宫。
入东宫半年多,卿云几乎每日都与长龄待在一处,却是到底不知长龄为何残疾,他现下在东宫虽谈不上有多少真心朋友,也是日渐有能说上话的人了,尤其小山子,卿云一句话让给他母亲看病的事过了明路,便是药也全在东宫取用了,真正救了小山子的娘一命。
卿云初时怕此事惹祸,后来见李照不以为意,便也渐渐放下心来,承了小山子的谢,他有心趁机同小山子打听长龄的过往,想想还是不妥,暂且忍下,等日后他彻底收服了小山子再提不迟。
“长龄公公,卿云小公公,”外头传来太监轻声呼唤,“太子殿下有赏。”
卿云和长龄连忙出去,便见太监们捧了许多东西,还抬了两个箱子,里头吃喝穿戴暂且不提,金银玉皆有,还有好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摆满了一院子。
“长龄公公,除了往年太子殿下照例赏的,今年又添了卿云小公公的一份,您这里可真是多福多喜气。”
为首太监满口吉利话,长龄心里省得,忙谢恩后拿钱赏他,卿云见状,岂有不跟随的道理。
太监们把东西都放进了屋内,这才退下。
卿云瞧着堆放在屋子里头的赏赐,满心的得意欢喜几乎全散了。
方才那太监说什么?往年太子照例赏的?太子年年都这么赏赐长龄?
卿云心中酸妒警惕,他自以为深得太子宠爱,原来比之长龄实在还是差远了。
“先吃宵夜,”长龄温声道,“你去了一日,一定饿了。”
卿云笑了笑,“是啊,宫里规矩大,我还真是一直饿着。”
两人面对面吃宵夜,长龄忽然道:“其实这些赏赐都不算什么。”
卿云抬起脸。
长龄动了动羹匙,抬眼对卿云微微一笑,“我倒觉着太子赏你的那些柑橘才最珍贵。”长龄眸中光芒内敛,卿云觉着他似有话想说,长龄却是低下头不言语了。
卿云心中微动,“长龄,你是想家了吗?”
长龄手上动作一顿,抬眼又冲卿云笑了笑,“我想什么家呀,东宫便是我的家。”
卿云听他言语中有松口的意思,忙道:“小山子的娘救下来了,病也好了,小山子高兴得很,长龄,恕我说句冒昧的话,你既平素常能出宫,何不去探望家人?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长龄仍是淡淡微笑:“东宫便是我的家。”
卿云见套不出话,也觉无趣,低头自吃自己的夜宵,羹匙在碗中搅动,时不时地将余光轻瞥长龄。
这人身上有秘密,那一条瘸腿,那一手好字,还有他明显比普通太监更显强健的身形,难不成长龄先前不是太监……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侍卫之流?后来才成了太监?
卿云一面想一面心说若果真如此,那长龄也真是够倒霉的了,低头轻轻抿嘴一笑,觉得很畅快。
“昨儿赏你的斗篷,今天便披上了,不错,”李照转头望向正解斗篷的卿云,赞道,“红色极衬你,鲜亮喜气,好看。”
卿云将斗篷交给太监,上前行礼,“多谢殿下赏赐。”
李照笑道:“难得你还会谢恩。”
卿云起身,笑盈盈道:“殿下胡说,我哪有那般不懂规矩。”
“都听听,奴才说主子胡说,还说自己懂规矩,可见是个刁奴。”
一旁太监都凑趣地笑了笑,不敢胡乱多嘴。
如今卿云这“没规矩”的得太子宠爱,其余小太监们也不是没思量过效仿争宠,可一来实在没胆,二来也明白卿云年幼貌美,本就讨喜,若没那本钱,硬去效仿,惹了太子不快,他们可就完了。太子仁厚是不假,可也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动了怒,来喜便是个例子,在东宫伺候本就是好差事,何苦折腾?
李照召了人来议事,卿云在旁伺候,余光一眼便先瞥见了杨沛风,他记得这个人,这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命人打了他五杖,打得他皮开肉绽,险些丢了半条命。
因前些时日,太子同他提过丹州之事,故而今日卿云并未听得云里雾里,众人议论之事他大致也都听明白了,太子一番安排,是铁了心要派人去丹州抓住那些人贪腐切实的把柄,与齐王作对。
昨夜立冬宴上,齐王就在太子下首,卿云没敢瞧。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李照道,“杨沛风,你留下。”
卿云不由多看了杨沛风一眼,他这才发觉这人的相貌和那日在宫外见到的中年男人有几分相似,都是瘦长脸,只不过那中年男人眉宇间比这眼前的杨沛风显得要更刚强几分。
“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可想明白了?”李照淡淡道。
杨沛风立即跪下道:“前日是臣糊涂,父亲已教导过臣,臣已知错,万请殿下恕罪。”
“你是糊涂。”
卿云极少听李照语气这般冷冷的,李照虽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平素却很温和,无论是同下臣议事,还是吩咐宫人,都是温声慢语,他难得语气一冷,便是在旁不相干的卿云都不由屏住了声息。
“杨沛风,你父亲是个难得的好官,孤希望你也是,”李照道,“孤看重你,非你父亲之故,也非你姓氏之故,别让孤失望。”
杨沛风长拜颤声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下去吧。”
杨沛风后退出殿,卿云望着他出殿的方向,这才慢慢将那口屏住的气悄悄呼了出去。
“可都听明白了?”
李照冷不丁地发问,卿云先是一愣,转眼发现李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卿云心下一紧,也并不退缩,反笑道:“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要殿下你再细说给我听才好。”
李照莞尔,偏了偏身子,笑道:“这是不仅要我当你的习字师傅,还要我教导你朝政之事,你可知这是犯了宫中大忌讳?”
卿云也仍笑着:“我一向待在玉荷宫里,宫中的忌讳都不大知道,”他歪了下脸,狡黠道:“如今在东宫,也只知太子贤明,一不会同奴才置气,二殿下不是曾说过,只我们二人时,我什么话都可说吗?”
李照摇头,“这话我可没说过,你这是篡改我话里的意思。”
卿云道:“那便是我刁奴本色了。”
李照被卿云逗得大笑,伸手拉了卿云的手,“别贫嘴了,快坐下写字。”
李照喜欢圈着卿云看他写字,因卿云洁净,身上总散发着淡淡香气,冬日里便是个大号的手炉,虽然殿内也不冷便是了。
卿云正认真写字,忽然肩上一沉,是李照把下巴搁在了他肩头,“我怎么觉着你好似又长高了些。”
“是,”卿云一面专注运笔,一面回道,“内直局的人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不错,长得挺快。”
李照手掌环了下卿云的腰,“怎么腰还是这般细?素日里,我瞧你吃得也不少啊。”
卿云笑了,他腰上怕痒,“殿下你也吃得不少,我瞧你也不胖啊。”
“好啊,敢这般排揎主子。”
李照两手立即挠了卿云,卿云自被李照抓了这怕痒的把柄后,常被李照挠痒,他躲,也不是真躲,陪着李照玩闹罢了。
闹了一阵后,李照又叹气,他抚了卿云的乌发,“杨沛风是个人才,可惜被家中拖累。”
卿云道:“殿下不是很看重杨大人的父亲,要派他去丹州吗?”
李照笑了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
卿云虽不懂朝政之事,也因此李照才随便与他闲谈,就是看他年幼无知的缘故,不过卿云也懂些大概道理,皇帝既都已听了齐王的建议,李照还派杨新荣去丹州彻查贪腐,这不是公然同皇帝唱反调吗?
丹州之行,杨新荣恐怕九死一生。
卿云心中还恨着杨沛风,故而对杨沛风的父亲也无甚好感,只是见李照面上笑容清浅,就这么轻飘飘地将自己的心腹爱将往死路上推,也不禁胆寒。
“所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卿云轻声道,“杨大人如何被家中拖累?”
李照心里有些话不能同那些幕僚说明,仔细想来,除了自己心底盘算,竟无人可说,要说长龄,算是深得他的信任,可惜长龄是个极恪守规矩的性子,不敢逾越半步……罢了,李照一面轻抚着卿云的长发,一面道:“杨氏无人,杨沛风已是他们硕果仅存的年轻人才,若他折了,杨氏恐怕也就无望了,正因如此,他年纪轻轻便钻研权术平衡,凡事都想着如何保全自身与氏族利益,眼光如此狭隘,还怎么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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