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先下了马车,卿云将李照的帕子藏于袖中,随后跟上。
“你先回去吧。”
李照扔下一句,卿云立在原地,轻躬了躬身,“是。”
屋内无人,卿云像是喝醉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了榻旁,人一歪便先倒在了榻上,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李照赏赐的琉璃灯,忽地起身抄起那灯砸在地上,琉璃碎片溅落一地,卿云立在那,低低地嘶吼了一声。
邪火直冲脑门,卿云打开柜子,里头李照赏赐的玩意全都用绸缎仔细包着,卿云初时十分珍惜得意,那可都是极好的东西,价值百金千金,可这对他又有什么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个小玩意?瞧着外表光鲜,却也只是李照随手可给人的玩意罢了。
卿云也不管里头包着的是什么宝贝,抄起便乱砸一气,一面砸一面如困兽般低吼,将那一柜子赏赐几乎都快砸了个干净,这才气喘吁吁地罢了手,浑身是汗地瘫软在榻,望着满地的凌乱,他痴痴地笑了笑,神情似冰冷又似癫狂。
等回过神时,卿云眼角又溢出了一点泪,胸膛缓缓起伏,他陡然发觉他方才和惠妃发疯时好像,浑身打了个冷战,双手抱住自己,正在这时,袖中滑出李照的帕子,卿云瞥了一眼,立即便将那帕子嫌恶地踢到了地上。
长龄回来时便觉屋中似乎少了什么物件,他也没细究,此行他给卿云带了好些东西。
新的文房四宝,庄子上得的新鲜瓜果野味,还有民间卿云这个年纪爱玩的一些小玩意。
长龄小心翼翼地展了帕子,“瞧,糖人!没见过吧?”
卿云看着那形状逼真的飞鸟糖人,不由也还是微微笑了,伸手接过那糖人,道:“这能吃吗?”
“自然,你放心,干净的,我一路搁在盒子里的,本想贴身揣着,又怕它化了,你赶紧尝尝,这也放不久。”
卿云轻轻舔了一口,冲长龄莞尔一笑,“好甜。”
长龄也笑了,“庄上难得长了些野果子,也甜得很,不过你现吃了这糖,便不能吃果子了,等夜里吃着玩吧。”
卿云低头舔着糖人,长龄这才察觉卿云今日似是有些闷闷的,他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低头贴近人,“怎么了?”卿云不说话,长龄道:“是又和太子闹别扭了?”卿云斜睨了长龄,“我一个奴才,哪敢跟主子闹别扭,我不要命了吗?”
长龄听罢,却是微微一笑,拉了卿云的胳膊到一旁榻上坐下,“别赌气,快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卿云一面舔着糖人,一面淡淡道,“太子殿下烦我了,这两日不用我伺候,我也乐得清静,横竖也不是头一回了,旁人要是敢给我脸色看,我便说有长龄哥哥罩着,料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长龄见他神色,便知他到底不像从前那般冲动,还是沉得住气的,便也笑道:“越说越不像样了,太子殿下怎会烦你,你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
卿云道:“还有什么好东西?我可瞧见了,你包袱里露出的那一角是什么?”
“是风筝。”
长龄笑着答道:“原本想着太子宠你,定会应承让你玩一玩的,你如今这般,这风筝该怎么着?”
“怎么着?玩呗。”
卿云浑不在意的模样,“不能放天上,就在地下遛,怕什么?”
长龄道:“不许这般孟浪,”长龄略微肃了脸色,“你好好地说,到底怎么了?太子不会无缘无故不理你的。”
“瞧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太子就该时时宠着我?”卿云歪着脸看向长龄,长龄先是一滞,后又转柔了声气,“你若还叫我一声哥哥,便实话同我说,你说得不错,太子本不必时时宠你,别把主子的恩宠视为理所应当。”
卿云在长龄面前拿乔了这么些时候,也明白够了,该是时候了。
长龄不在的这几日,李照确实没有再召他,这回他不慌了,着意去膳房找了小山子几回,他实在等不得了,言笑间问及小山子长龄的身世来历,却没料小山子也是个糊涂人,只知他来时,长龄便在东宫,且已如今日一般,在众太监中地位超然。
小山子说他是永平七年入的宫,东宫里好些人都是永平七年来的,除了一些老人,譬如长龄、安庆春之流。
永平七年,卿云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一年,尺素被放出了宫,事情便那般巧吗?难不成是永平七年发生了什么大事?
卿云也寻了别人打听,却是都不知道。
天不知,地不知,那便只有面前的人知道了。
卿云手里转了两下糖人,眼波流转,“你若把我当弟弟,便也告诉我,你那条瘸腿是怎么回事?你说了你的,我再说我的。”
长龄一愣,未料卿云会突然问起这事,他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腿,“这……”
“不愿说便罢了。”
卿云转过身,将手中的糖人嚼得嘎吱作响。
长龄在那怔了许久,神色几番变化,望着卿云蜷起来的薄背,终还是缓缓道:“那是那年……”他顿了顿,低声道,“……为救太子所伤。”
第29章
“当年太子在围场遭遇猛兽追袭,我恰巧正伴在太子身侧,替太子挡了一下,”长龄道,“至此,便废了这条腿。”
卿云听罢,觉着不对,“太子身边只有你一人?侍卫呢?”
长龄道:“太子那时年少贪玩,不欲人跟,我也是勉强跟上罢了。”
“那是什么猛兽伤的?”卿云看向长龄的伤腿,那疤痕他见过,倒也看不出来,那么长的一道疤痕,想必是什么利爪所致,果然长龄说是老虎。
卿云道:“你们也是命不该绝,遇见老虎竟还可脱身。”
长龄道:“后头侍卫听见呼救赶来,这才侥幸逃脱。”
卿云点了点头,“难怪太子对你如此爱重信任,原是你对太子有救命之恩。”
长龄笑了笑,“说什么救命之恩呢,奴才替主子挡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得透彻些,那便是咱们做奴才的福分。”
卿云从来都知长龄奴性极重,听得这话也不由心中哂笑,转念一想,或许便是因为长龄这副奴才相,才深得李照的信任。
若是李崇向李照讨要长龄,想必长龄必定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地叩首拜谢,而那便是李照要的“机灵”。
原来如此,卿云总算想明白了。
李照要一个奴才,一个平素里能越过规矩逗他开心,又能从旁解他政务烦闷,又要时刻谨记做奴才的本分,在关键时能不惜豁出命来救主的奴才。
卿云低头笑了,将那糖制的飞鸟咬去了头,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听长龄道:“我说了我的,你还不快说你的,到底怎么回事,我才出去几天,怎么又这般模样了?”
“其实也真没什么,”卿云抬脸笑道,“太子带我去了趟齐王府,怪我自己不争气,在齐王府出了点岔子,太子大约是觉着我丢了他的脸,故而冷我几日罢了。”
长龄追问道:“不是什么大岔子吧?”
卿云道:“能有什么,再说太子宽厚,便是奴才犯了什么错,他也是能谅解的。”
长龄轻呼了口气,对卿云温声道:“谅解是一回事,恩宠是另一回事。”
卿云这回可不像上回惶恐,而是云淡风轻道:“怕什么,我不还有长龄哥哥你吗?如今我已知晓你的功绩,便更不用担心了。”
长龄神色无奈,“快别胡说,既是小事,想必太子过两日便会再召你,你别使性子就是了。”
卿云道:“那是自然,我便是再笨也该学会吃一堑长一智。”
长龄见他似是满不在乎,有心想再劝两句,可心下又不愿去磨卿云的脾气,他想,太子大约也是一样的心思。
没过几日,太子重又召了卿云,太子神色如常,卿云亦然,主仆二人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夜里,李照安寝躺下,便问卿云:“怎么今日如此安分?”
卿云坐在床下,慢悠悠道:“跟主子赌气呢。”
李照笑了,侧过脸看向卿云,卿云却不看他,低着头只瞧他披的薄被上缎面的花纹,他来陪夜,便是盖的被子也是好的。
“胆是越来越肥了。”李照道。
卿云道:“也是被主子吓出来的。”
李照闻言,又探出了些脸,“那日,真被吓着了?”
卿云转过脸,眼中尚有委屈,他这委屈不多不少,少一分则显不出他心里的难受,多一分则叫人厌倦,非得是这若有似无,勾得人心疼,这还是卿云从惠妃教的那些东西里自己琢磨出来的。
李照面上果然神色放柔。
“我不是说过,不会丢下你,去的路上你自个也说只要记着跟着我便是,却是全忘了。”
“说来说去,总是全都怪我。”
李照单手撑起脸,淡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要怪孤了?”
卿云道:“我若说怪殿下,殿下又要恼我,我若说不怪殿下,那便是对太子您撒谎了,”卿云抿了下唇,“我不愿欺瞒太子,那便让太子恼我吧。”
李照听他百般装痴卖乖,心早已软了,况且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捏了下卿云的脸,“生了一张刁嘴,只在我面前最机灵。”
“因太子最仁厚,也最疼我,”卿云道,“我那日当真是怕了,若是从东宫到齐王府去,说句心里的话,我宁愿一头碰死。”
“胡说八道。”
李照斥责了他一句,面上神情却是放柔了,“也不知道忌讳,说这些寻死觅活的痴话,哪就到了那个份上。”
卿云道:“我不管,反正自那日被殿下救起,我便只认殿下您一个主子,您若不要我……”卿云说着,眼中的委屈化作泪光。
李照无奈至极,实在无法,干脆把人从床下薄被里捞起来坐到床上,“好了,是孤不对,孤那日不该应承齐王,”李照一面哄一面用手指接了卿云眼角渗出的泪,“孤错了,如何?”
卿云轻眨了下睫毛,“主子哪有错。”
李照淡淡一笑,“孤是真觉着自己做错了,早知那日便不该去听凤池……”
“殿下!”
卿云喊了一声,李照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嚷什么,仔细叫外头的人听见了笑话。”
卿云双眼含怨地望着李照,李照道:“孤都认错了,你还要如何?”他肃了神色,“难不成要孤再去趟齐王府,对着齐王说,齐王,你好大胆,竟敢向孤索要卿云,孤可要重重治你的罪。”
泪眼倏然弯起,泪光碎了满眼,李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放开捂着卿云嘴的手,道:“为了哄你这小奴才,我真是什么话都说了。”
卿云人虽笑着,面上神情却是流露出羞涩之意,李照轻抚了他的头发,“好了,再不提这事了,嗯?”
卿云轻轻点头,抬眸望了一眼李照,人倚到李照怀中,李照在床上搂着自己的小奴才也不觉有什么,本朝不比前朝,皇子们个个骄奢淫逸,早早地便沉迷美色,李照身边便是连个宫女都没有,原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拍了卿云的肩膀两下,“罢了,便是无人时,我哄你也就哄了,只在外头,必得规矩。”
“殿下真当我傻吗?”卿云轻声道,“在殿下身边待了这么久,便是再傻也该懂些事理,只一桩,殿下若赶我走,我心里便乱了,一乱便糊涂了。”
李照默默不言,心中是真有些悔了,他明白父皇的意思是让他将这小奴才交给齐王处置,临了却还是舍不得,明知这小奴才是有些烈性痴意的,便也爱他这个,何必如此呢。
“好了,下去睡吧,”李照道,“再折腾,明日我上不了朝,可真要罚你。”
卿云见好就收,便也乖乖地下去了,李照盘腿坐在床上,边笑边摇头,卿云闹了这么一场,他心里倒舒畅了不少,好似解开了什么结子。
“下回可不许再闹了。”李照最后叮嘱一声。
卿云躺在下头,面朝着李照道:“有没有下回要看殿下的呢。”
李照不由失笑,“好吧,我这儿再没下回了。”
卿云这才道:“那我也没下回了。”
李照一面笑一面重又躺下,卿云躺在下头,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
方才李照哄他的那些话,卿云一个字也不信。
李照高兴时,便将他捧到天上去,怎么千娇万宠似的,说两句软话便当是什么天大的恩典,李照不高兴时,便将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的命全在攥在他手心里,这么个道理,他早该明白,怎么又犯糊涂了呢?
卿云眼直勾勾地盯着李照床上雕刻的花纹,他要的不只是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宠爱,惠妃便是个例子,惠妃是色衰而爱弛,他如今十四,人又生得娇小,自可撒娇卖痴无所不为地做出那些丑态来,若他二十四、三十四、四十四呢……太子还愿意看他娇嗔落泪,还会心疼他吗?
一个老太监,还能怎么招人疼?
卿云想着便浑身发颤,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他要做长龄。
不,他要做得比长龄更好。
雨丝如织,雷声阵阵,几个小太监戴着竹篾斗笠,身着油布雨衣,匆忙地行走于宫道之中,卿云打着伞走过,避开了地上溅起的水花。
长长的宫墙在雨中被打得湿红一片,卿云仰头望向甬道尽头界门,这已是他第三次入宫,路早便认熟了。
“哟,卿云小公公来了,这回要领什么?”
“还是老规矩,领些笔墨来用。”
“好嘞,马上给您装好,这大雨的天,您何苦亲自跑一趟,差个人来取便是了。”
“下着雨,外头凉快,出来走两步倒还挺舒服。”
卿云与那小太监熟练地寒暄了两句,那小太监取了东西出来,卿云掏了荷包给他,乐得那太监连连作揖打千。
两月前,卿云向李照讨了个恩典,说他练字时平常要用些寻常的笔墨纸砚,一向都是托长龄买了来用,到底成日求人于心不安,李照便许他去东宫的书库自取,卿云却不依。
“本就惹眼,还去书库取要,我不去。”
卿云满脸倔强,李照知他是上回他敲打了他,让他别同杨沛风等一干官员多接触,卿云便记在了心上。
“你这小心眼,”李照笑道,“这样吧,我专派个人日常采买,如何?”
“更要不得了,”卿云忙道,“殿下若肯给个恩典,每月申领时容我去内侍省办,我便偷偷昧下一些来自己用,也不去叨扰那些大人,这般两厢便宜,如何?”
李照笑道:“偷鸡摸狗的,还两厢便宜?”
卿云不满道:“殿下”
“好吧,”李照用笔顶点了下卿云的眉心,“拿你没办法。”
卿云撑起伞,怀抱着包好的东西向外走,内侍省的太监们见了他,便同他轻声招呼。
一年多前,他在这地方险些丢了命,如今,倒是个个冲着他笑脸相迎了。
卿云淡笑着颔首而过,往宫道过去。
今日暴雨,宫道内行走的太监少了许多,值守的侍卫也都立在廊庑下值守,卿云行走于茫茫天地之间,只觉自己如同身处汪洋之中,他悄然转角穿梭,着意避开侍卫的视线,绕到了连接玉荷宫的角门处。
卿云已打听过了,自惠妃死后,玉荷宫便关闭封锁,再无人了,当今皇帝妃嫔不多,也素有宽仁之名,并未将哪个妃嫔打入冷宫,这玉荷宫如今也是名存实亡。
卿云绕着玉荷宫外墙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他标记的地方,收了伞,雨水打在雨衣上啪啪作响,他拿伞捅了捅,那砖石便移了位。
早在瑞春出事之前,卿云便试着在玉荷宫找出路,惠妃那疯子,人是疯了,成日里却格外精神,宫中无消遣,只一味冲他使劲,他又不敢让惠妃察觉,怕她疯病上来跑出去,上头会治他的罪,故而卿云在惠妃死前也不过悄悄移动了几块砖石。
砖石一块块被推了进去,终于现出个小小的洞来,卿云身形单薄,弯腰向里头爬去。
玉荷宫里荒凉破败,杂草丛生,卿云的手摸到了雨水污泥,摸到了荒草强健的根须,雨水打在他雨衣的兜帽上,一缕缕形成水帘,有些溅到了他的唇上,又苦又涩。
卿云终于爬了进来,爬进了这座他自小长大的宫殿。
站起身重又撑开伞,卿云拿手抹了下脸,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环顾四周,他竟这才发觉他从未忘记过这地方,这里的每一寸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令他恶心得想吐,也令他恨得发狂,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里。
手掌紧紧地攥了伞柄,卿云扭头入殿,殿内还和从前一般无二,因夏日多雨,里头潮湿不已,还泛着些许霉味,卿云将东西放下,撑了伞出去,朝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他半步都未走错,一下便到了地方。
地面杂草野花长短不一,深红浅绿,在暴雨中无力承受,随风雨摇曳。
惠妃便是死在此处。
卿云定定地望着那地方。
自瑞春死后,玉荷宫的饭食便开始短缺,米粮快要见底,卿云和惠妃成日争那些所剩不多的口粮,他想离开玉荷宫,却又必须了结这差事,正当他想着如何弄死惠妃时,惠妃自己便死了。
她是太饿了,饿到只能以野草充饥。
卿云的视线静静地掠过那些杂草,这里头,到底是谁替他做了好事,毒死了那贱妇?
“轰隆”
一声惊雷响彻耳畔,卿云猛地回头。
电光早逝,殿内仍是一片漆黑安静,卿云定了定神,转脸又望向那处,他这人从来不信鬼神,便是世间真有魂魄又如何?
“你若不服便来试试,”卿云语气森冷道,“我倒还未杀过鬼呢。”
大雨如瀑,四周除了风雨声,唯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噼啪声,卿云手隔了帕子采了许多草叶包好,思前想后还是未揣在怀里,回到殿内,解开包着纸笔的油布,将那帕子包的草叶塞入其中又细细重包好后,怀抱着那油布包转身便出了殿。
雷声阵阵,数道闪电接连劈下,待一切动静消失,殿内暗处这才缓缓走出个人来,他身形高大,一身深色戎服,腰间斜佩了一把长且宽的横刀,鎏金铜的护手在电光下擦出冷辉,双手负于身后,面若刀刻,鼻如悬胆,神情倒是有几分轻佻闲适,冲淡了他身上的煞气,他凝望着卿云离去的方向,又扫了一眼漫天的雨幕,轻笑了笑,这冷宫果然有趣,竟还有精怪出没。
“不错,极有长进。”
李照翻了卿云练好的字,微一颔首,笑意盈盈地看向卿云,赞道:“孺子可教啊。”
卿云微微一笑,李照便先抬了手,“赏,要什么,说吧。”
卿云笑道:“哪就那么爱讨赏呢,我也实在什么都不缺。”
李照笑道:“可见还是我太宠你了。”
主仆二人笑闹了片刻,李照议政,卿云便安静地立在一侧,等东宫诸臣退下之后,李照人往后靠了靠,卿云便出去替李照要了茶来。
“杨新荣在丹州受了伤,未得及时医治,”李照神色微黯,“太医说恐怕难了。”
卿云轻声道:“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也不一定太医说得便准。”
李照端了茶碗抿了一口,心里总还是闷着,便将茶放下。
卿云道:“那殿下可要好好安慰小杨大人。”
李照从腹中缓缓吐出了口气,“杨新荣就他一个儿子。”
李照未说会如何对待杨沛风,只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卿云见李照心情不佳,便也只安静陪伴,李照默默坐了许久,忽然转脸,道:“下盘棋吧。”
卿云新同李照学了棋,还不大懂,李照教了他一通,他听得云里雾里,李照便说边下边教,这样才学得快。
这几日,李照得空便教卿云下棋。
说是教,卿云倒觉着自己成了傀儡似的,李照实则是自己同自己下,偏李照还兴致勃勃,觉着极有趣似的,时不时还要卿云“随便下”,“想下哪便下哪”,等卿云落子,李照便时笑时叹,频频摇头,卿云便假作恼了,有时悔棋,有时干脆手抹了棋盘,作出赌气模样,“不下了不下了,殿下欺负人。”
如此有来有回,李照也从中得趣,便也使他困在政务里疲乏的身心松泛不少,这种感觉只有卿云能带给他。
如今每日自晨起时,李照便能见到卿云身影。
在东宫,卿云几是时刻伴在李照身侧,李照也常放他休息,不令他日日都在眼前,怕卿云因此恃宠而骄,也怕自己太宠这小太监,过分纵情,终也不好。
李照有时也想他对卿云是否太过娇宠,可一看到卿云那天真笑靥便又觉着还是宠着吧,原是冷宫里的杂役太监,无父无母的孤儿,可怜见的,多疼一些是一些,横竖也就是个奴才。
所幸卿云也终于是越发懂事,知进退了,虽仍难免纯稚懵懂,到底还是那句话,一个奴才罢了,又不是东宫臣子,无需再多要求。
掖庭局内,低等杂役洒扫太监们低头忙碌干活,长龄远远地望见了人,便轻手轻脚地过去,正木着脸埋头擦地的人瞧见地上的鞋尖,一点点慢慢抬起脸,等看清了来人是谁后,脸上闪过一丝愤恨,随即又强压下去,堆出一张惶恐的笑脸,“长龄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借一步说话。”长龄温声道。
来喜神情迟疑,长龄道:“你放心,不会有人责怪你的。”
来喜深知长龄在东宫的地位,这一身绯色宦官服饰便是最好的明证,便放下手头的活计同长龄到了角落。
长龄顾盼四周,见没什么人,便从怀里掏出荷包来。
“这个,你拿着。”
来喜怔住,他定定地看着长龄,长龄直接拉起了他的手,将荷包放到他掌心,“自去疏通疏通,想法子换个好差事。”
来喜低头看向手里的荷包,那荷包里头沉甸甸的,他浑身一颤,抖着手打开,瞧见里头的金光猛地将荷包抓紧,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长龄。
“你与卿云那事,你有错处,卿云也有错处,卿云他挨了罚,那日你没瞧见,他昏死过去,险些伤了心肺,你因言获罪,实也罪不至此,如今事都过了,好好找个差事,万勿再与人起口舌之争,”长龄顿了顿,“也勿再为逞一时之气,替别人作嫁衣裳。”
来喜自被赶出东宫回到掖庭局便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从前在东宫膳房,活儿不重,既在膳房自然也能得好处,至少吃喝不愁,李照也常赏赐,成日里没事还能同膳房的其余太监们说说笑笑,逢年过节更是赏赐不断,他们做太监的,也能体体面面地回趟家。
自从回了掖庭局,因是东宫赶出来的,原也没什么根基,只能做最低等的杂役太监,处处受人冷眼,来喜心中早就悔了,悔不该嚼那两句舌头,也悔不该一时气性上头,听了安公公的,去太子面前闹那一出。
“长龄公公……”
来喜眼中落下泪来,“是我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他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长龄忙伸手去拦,“别这样,都是在东宫一块儿当过差的,好了,从前的事莫要再提,寻个好差事,以后可要安分守己,别再犯错了。”
来喜哪有不应的,跪下要给长龄磕头,又被长龄搀住,长龄坚决不受。
“大家都在宫里当差,原就该互相帮衬,你若再这般,我便恼了。”
来喜忍了泪水,“长龄公公,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等日后我有了出息,给您在庙里供一盏长明灯。”
长龄笑了笑,“等你有了出息再说吧。”
来喜千恩万谢地送了长龄出去,长龄一路返回东宫,方入屋内,见卿云正在练字,便上前先瞧了瞧,赞道:“写得好,如今真是比我好了。”
“这可真是胡说了,”卿云一面继续写一面道,“我要赶上你,可还有日子要练呢。”
长龄道:“这话说得太过谦虚便没意思了。”
卿云低低笑道:“好吧,我迟早越过你去,这话听着便舒坦了?”
“舒坦。”
长龄在卿云对面坐下,静静地瞧着卿云写完了一篇字,方才道:“事儿已经办完了。”
卿云抬起眼,手上拿起那页刚写完的字轻轻抖动。
长龄面上露出笑容,温声道:“他可乐坏了。”
卿云放下那篇字,“你没提我吧?”
长龄摇头,“没有,你说得对,若提了你,反叫他多心,便可惜他只谢了我,没谢你,不知道领受你的恩情,那些金锭子原也有你的一半。”
卿云轻轻点头,“金锭子又没写谁的名字,我也不要他谢,都是奴才,顺手帮一把,从此也算两清了。”
长龄道:“你有这样的心真是好。”
卿云淡淡一笑,“我看便是我不提,长龄你怕是也早存了那心思吧?”
长龄笑了笑,未曾否认。
“你呀,就是东宫太监们的活菩萨,菩萨跟谁计较呀,菩萨想着普度众生呢,”卿云笑盈盈道,“是也不是?”
长龄忙道:“快别胡说。”
卿云收敛笑颜,转瞬便又展开,“只盼着将来我若出了什么岔子,长龄你也记着如今日对来喜这般对我。”
长龄道:“又在胡说,哪会出什么岔子,我瞧太子是越来越离不开你才是。”
李照宠着卿云,长龄倒是不羡也不妒,一向都安之若素,待之平常,卿云如今也明白了,长龄有那般功绩,舍身救主的功劳,自然有恃无恐,不必如卿云这般时时悬心,处处去揣摩李照的心思,讨李照的喜欢。
二人正在用晚膳时,忽然有小太监来报,李照传卿云过去,卿云同长龄互相望了一眼,都颇觉有异,也不得耽误,赶忙洗手净面,收拾停当出去。
卿云问那小太监可是出了什么事,小太监已与卿云混熟了,素日里也没少收卿云的荷包,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方才申时便有侍卫急急来报,太子殿下便出去了,现下才刚回来,这不就传了卿云公公你去,”小太监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怕是殿下心情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