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宿煜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的样子,吓得当场腿软,那个剂量,他甚至怕宿煜就这么死了!
他跟到医院,在急救室外徘徊,得知没有生命危险后心虚地回到酒店。心里揣着个事儿,阿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熬到下半夜才有了困意,刚睡没一会儿,就被一阵催命似的敲门声打断。
阿杯烦躁地骂了一声,几乎是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确定不是做梦之后,光着脚下床开门。
他眼睛肿着有些睁不开,手按下把手,推开门的瞬间,迎面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鼻血当场窜了出来。
血顺着鼻子淌到嘴里,阿杯立刻精神了,他张大眼睛,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你他妈…呃…”
他脏话还没说出口,又挨了一拳,整个人的身子被带着转了半圈,顿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捂着鼻子,指缝间的血汹涌地往外冒,愤恨地抬头望着祁曜,“我操你大爷祁曜!你他妈的在比赛期打架!你就等着被处分禁赛吧!”
祁曜只觉得离谱,这人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找警察,而是希望他受处分禁赛。
“行啊,你去举报我。”祁曜在阿杯面前蹲下身,掏出手机,揪着他的领子强迫他去看手机上的画面。
祁曜:“你说如果我把这个交给警察,你会不会坐牢?这个剂量,应该算是投毒了吧?”
阿杯只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就想去抢手机,没有得逞后开始目光闪躲,他支支吾吾道:“你…你不要危言耸听…”
“那就试试?”祁曜转手就要拨110。
阿杯双手握住他的手,态度软下来,眼泪汪汪的,是真的害怕了,他央求道:“别,这次就放过我吧,求你了。”
祁曜嫌弃地甩开他的手,看着胳膊上的血直皱眉头,道:“宿煜对你不差吧,他甚至之前就跟我说过,想给你机会上场,他那么爱比赛的人,愿意跟你轮换,你他妈还想害他!?”
“这真是个误会,我不知道宿煜会喝那杯水!”阿杯解释。
“那你想给谁下药?”祁曜想了一下,“小林?”
阿杯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转而就变得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能上首发,那个菜逼,只会卖惨,我昨天还看见他和魔J的教练说话,搞不好就是叛徒!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阿杯还没宣泄个痛快,祁曜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宿煜的护工打来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的语气异常急切,“病人不见了!”
祁曜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不见了?”
“是啊,我就去上了个厕所的功夫,病人就不见了。”
宿煜不见了。
医院的病床上满是褶皱,一堆针头和线被揉作一团,连同一根透明的长管堆叠在床侧。那是胃管,上面还沾着几缕血痕,已然晕染进纯白的床单。
祁曜喉头哽咽了一下,他没有表现得很慌张,立刻有条不紊地找人,一左一右挨个病房去打听,问每一个路过的护士,一层楼又一层楼的找遍了整个医院。
天已经亮了,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很充足,隔着不那么干净的玻璃窗,将整个医院走廊照得通亮,光芒白得刺目,带几分恍惚,晃得祁曜睁不开眼睛,忽然有些晕眩。
他找了个座椅坐下,握着手机在110的界面上犹豫。
宿煜的电话打不通,医院又拒绝他查看监控,他想报警,又担心小题大做,万一再给宿煜惹了麻烦。
可一想到宿煜那副苍白虚弱的样子,祁曜就心急如焚,害怕得打冷战。宿煜能去哪呢?他拔了胃管,怎么吃东西呢,身体又怎么能受得了呢…
祁曜一颗心焦灼不安,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多一秒都是煎熬。
而这种煎熬足足持续了三天。
祁曜是在当天晚上报警的,出具了宿煜的病历,向警方说明了病人的情况存在安全问题后,警方才愿意协助调察,调出了医院的监控。
监控显示,宿煜一个人离开了医院,他走的很慢,中间几度要摔倒,在医院门口上了一台黑车,但是角度原因,没有照清楚车牌号。
警方介入后,依旧没有查到宿煜的消息,祁曜又是一夜没睡,终于熬垮了身体,罕见地发了场高烧。
第二天有比赛,他高烧39度带病上场,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出所料,打得一塌糊涂。好在之前的积分有优势,即便发挥失常还是晋级了周决赛,不过,是末位的排名。
更糟心的是,他打得这么菜,居然还要在赛后接受采访。
主持人向祁曜问起宿煜病情是否好转的时候,祁曜当场破防。
他握着话筒,整个人的破碎肉眼可见,嘴巴张张合合,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汹涌的情绪无声疯长,顷刻间熏红了眼眶,无形之中在现场带了一波大节奏。
很多观众都以为是宿煜的病情不太乐观,甚至有谣言说宿煜得了胃癌,时日不多了。
祁曜坐着大巴回酒店,他坐在最后一排,身上的烧没退,还是滚烫的,眼眶也又酸又胀。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几乎盖过了整张脸,悄无声息地掉眼泪,眼泪鼻涕满脸都是。
仔细想想,除了宿煜,好像没人能让他哭,祁曜一边哭一边觉得烦躁,这短短几天,他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能丢的脸都丢完了。
他也不想哭,可情绪上头根本控制不了,他一边哽咽一边想抽自己的嘴巴。
哭有个鸡毛用,祁曜愤愤地想。
战队的气氛压抑至极,这样的氛围下,就连阿杯都好像唤醒了几分良知,他主动坐过来安慰祁曜一句,“别想那么坏,宿煜他是成年人了,不能出什么事。”
璇星也附和,“可能就是煜哥不喜欢医院,你之前也说过,他很排斥住院。”
“可是以他现在的状态,他能去哪?谁能照顾他?”祁曜哑着嗓子,“这不是江海,他没有家。”
“那他会不会是回了江海的家?”一旁沉默许久的晨光教练终于开了口,“不是说他上了一台车吗,那很有可能是被他的家人接回去了?”
祁曜觉得呼吸不畅,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变得万分艰难,他皱着眉绝望道:“那他…起码也会…说一声。”
祁曜被璇星扶着回到酒店,他想买回江海的机票,但根本没有精神,拿起手机后眼前就开始涣散。
他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梦见台风天气,自己在楼顶睡觉,翻一下身,忽然就笔直地坠落下去。
失重感结束后,他从那具身体中抽离,变成了旁观者,潮湿的柏油路上,是宿煜的尸体。
宿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下的血泊一点点扩大,衬得他沉寂的脸一片惨白。
“哥!”
祁曜从噩梦中惊醒,他浑身发抖,用力收紧手臂,将旁边的枕头揉进自己怀里,努力填满着胸口空缺的那一块。
一次又一次的噩梦,反反复复的惊醒。
祁曜被这样的情绪折磨了整整三天,周决赛结束的那天晚上,宿煜忽然回来了。
他气色看上去还不错,嘴唇有了些颜色,只是神情淡漠了许多,好像忽然之间多了几分陌生感。
看见宿煜的那一刻,祁曜直接傻在了原地,但是他没有再哭,沉默许久后,他展开手臂把人抱进怀里。
他以为,如果他见到宿煜安然无恙地回来,他会气到给宿煜一拳,质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但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庆幸和感激。
“你去哪里了?”
他抱着宿煜不肯松手,生怕这是自己的梦,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感受那熟悉的气息一点点缠绕上周身,低声问,“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像是对这样过密的举动感到不适,宿煜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目光还是柔和的,只是似乎多了一层戒备,“别这样,小曜,我要喘不过气了。”
祁曜看着他,感觉哪里变了,又没变,隔了会儿又开口问道:“哥,你这几天到底去哪了?”
“对不起。”宿煜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温和的声线带着好听的磁性,“有些重要的私事,让你担心了。”
“别再说对不起。”祁曜蹙着眉抬起头,对上宿煜的眼睛,缓慢地吐出那一句压抑已久的质问,“你总是说对不起,你的对不起,值几个钱?”
“说无数次对不起,就可以一次又一次不辞而别地玩失踪吗?”祁曜的眼睫脆弱地颤抖一瞬,他垂下头道,“你知不知道有多伤人?”
“是我错了。”宿煜抚着祁曜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别生我的气,也别太在意我,对你不公平…”
祁曜听不懂宿煜的一些话,他只是很好哄,宿煜抱着他揉一揉他的头,拍一拍他的背,他就什么怨恨都没有了。
当天夜里,宿煜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搂着他睡。
久违的安心袭来,祁曜反倒是睡不着了。
他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宿煜,宿煜睡得很深,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侧,柔软的手腕垂着,上面仍旧绑着那条腕带。
不知道是在什么潜意识的驱动下,祁曜轻轻地翻动他的手腕,摘下腕带,发现宿煜手腕正中央贴着一块白色的敷料贴,边缘微微起翘。
祁曜眼底空茫了片刻后,将那敷料贴一点点揭开,撕下。
窗外的灯光夜色隔着窗帘缝隙照进来,窄窄的一道,正好和宿煜手腕上的伤□□叠。
那是一道新伤,血淋淋的,很深很长的一道伤口,狰狞地横在祁曜的视线里。
像是从心脏上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
祁曜忍着鼻间的酸楚将敷料贴按了回去,也许是疼,宿煜的手抽了一下,眉间拧起,但依旧没有醒。
祁曜却疼得再也睡不着。
宿煜不知道他这三天经历了什么,他同样也不知道宿煜在这三天里,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抉择。
祁曜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宿煜的每一次不辞而别,都可能是永别。
又是这样没有原因,毫无预兆。
一个想要放弃这个世界的人,是不用向任何人交代的。
那之后的一周,祁曜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到宿煜手腕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那伤口戳得很深,不是往别的地方割,偏偏是手,偏偏关系到他最热爱的职业生涯。
亲手断送掉自己曾经的梦想,放弃一切希望与生机…这一刻,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被具象,变本加厉地施加在祁曜的身上。
祁曜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更不敢把这件事往深了想,每天除了训练就是健身,用这种透支身体的方式来分散注意力。
想当初,他第一次得知宿煜有自残倾向的时候,只觉得难以置信,他不明白像宿煜这样内核稳定的人,到底是被什么样的思绪影响,能失控到这种境地,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但是这一次,他看到宿煜手腕上的那些新伤,心境变化了不少。没有费解,也不再震撼,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他说过会成为宿煜的依靠,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是只靠说说而已,宿煜需要的也不只是朝夕相处的陪伴。那是祁曜第一次意识到,宿煜和他的距离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近。
相反,很远。
非常远。
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能给予宿煜的力量是有限的,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在自我感动,笨拙地守护在宿煜身边,看似关切的一举一动,显得肤浅又渺小。
那种挫败感和比赛繁密的赛程安排一同袭来,几乎要压得祁曜喘不过气。
好在常规赛的强度并不高,主要是以磨合阵容和试探对手为主。前两周的比赛里大家都有些用力过猛,对各自的战队消耗都很大,所以在接下来的比赛里,很多队伍都开始变换打法,保留实力,能藏则藏。
DAG的积分没那么理想,但是进季后赛还是绰绰有余,在这样的情况下,宿煜主动下了替补席,换阿杯替他上场。
他的理由是,保留实力,全力以赴季后赛。
祁曜没有质疑,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从早到晚跟在他身后嘘寒问暖,他和宿煜之间的沟通少了很多,宿煜不想对他说的,他一句也不会去追问。
但宿煜需要他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放下手中所有的事,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眼睛,盯着最深处泛动的东西,用很含蓄的方式无声地告诉他:
自己会一直在。
他默默地陪在宿煜身边,学会了尊重他的每一个举措,包容他的每一种情绪,在落差中学会自洽。
与此同时,祁曜开始把自己当作是这个战队的队长,他接触起自己最不擅长的指挥,强迫自己一刻不停地说话带节奏,一直喊到嗓子沙哑。一改先前“独善其身”的打法,不保Kd,也不再执着于一枝独秀,而是紧密地关注着队伍里的每一个队员的走向,争取团队利益的最大化。
他要替代宿煜,并且比他做得更好。
他好像忽然就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迫切地想要成长。
宿煜自从失踪回来后,连续几周都没有再上场,不过他依旧跟着大家训练,而且状态好了不少。几乎他身边的每个人,都说宿煜开朗了很多。
他经常微笑,眼睛总是弯的,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会觉得那笑容是发自肺腑的。
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那双眼睛的深处没有丝毫的生机,荒芜得像是一片干涸许久的沙漠。他会在晚饭过后、暮色四合时分,一个人走到天台上吹风。
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微微掠动,他用手臂撑着栏杆往下看,再抬头看向远处的海,然后点一支烟,夹在指缝间,抽两口,剩下都浪费掉。
明明灭灭,消耗殆尽。
宿煜并没有察觉到,他每一次去天台抽烟,祁曜都会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在角落里深深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直到看他原路返回,才会松出一口气。
祁曜望着宿煜的背影出神,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他没有接陌生来电的习惯,但是同一个号码打来三次,他拧着眉顿了顿,烦躁地按下了接通。
祁曜:“喂,你哪位。”
对面是一道低沉又有些熟悉的男声,上来便语气不善地叫他名字,“祁曜,你真的打算让宿煜去打季后赛吗?”
“路向南?”祁曜的呼吸停滞了两秒,转而道:“宿煜打什么比赛,和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可他现在的情况,不待在医院里随时可能会出事。”路向南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难得的,祁曜竟听出了一丝罕见的波动,类似担忧。
“他现在的情况很好,就不劳烦你操心了。”祁曜说着便打算挂断电话。
“是吗,可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连他来天台抽烟,都要不放心地跟在他后面?”路向南问,“你怕他跳楼,不是吗?”
祁曜站在空旷的天台,四周张望,却不见人影,“你监视我们?”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对宿煜的病因一无所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路向南的声音和耳边的风声交缠,令祁曜打了个寒战。
“你想不想知道他这次割腕的原因?”
祁曜握着手机的手指尖冰凉,他说不出话,感觉牙齿都轻微地发着颤。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有精神分裂的?”路向南的声音很低,但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瞬间贯穿了那层遮掩许久的窗户纸。
祁曜沉默许久,掌心都是一层湿冷的汗,“你想说什么?”
“你去帮他请护工的时候,手机落在了病房里,他看到了陈媛给你发的信息。”
陈媛,全国最好的精神科医生。
“你可以告诉他,他有精神病,该去看医生。但是不能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想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宿煜会受不了。”路向南告诉他,“因为这种事情,宿煜曾经经历过。”
“我…我没有,我怎么会想把他送进那种地方!”祁曜的语气有明显的不知所措,“我只是不放心他的情况,想咨询一下。”
“可宿煜不会那么以为。”
话筒里只有呼吸声清晰地起伏,气氛凝滞了十几秒,路向南才开口说,“宿煜割腕之后状态很差,如果我没带他去做电疗,他根本活不下去。”
祁曜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呆愣愣地听着路向南说话。
路向南:“电休克疗法有副作用,他忘记了近期的一些事情,等他把这些琢磨不透的东西再次记起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再一次做不可控制的事…”
祁曜一点点蹙起眉,他走到刚才宿煜抽烟的那片栏杆前,弯下身看着黑压压的路面,感觉天旋地转,他语气疲惫了许多,“你让我阻止宿煜上场,不是因为担心他威胁到你们夺冠吗?”
“夺冠?”路向南笑了,那笑声里有莫大的无奈,也有苦涩。
“见一面吧。”路向南说,“我观察你很久了,如果你对宿煜是真心的,我觉得是时候把一些事情告诉你了。”
祁曜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约路向南私下见面。
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某些事情的答案,以为可以离宿煜更近些,却因为这样没有边界的窥探,让一切都适得其反。
路向南将他们见面的照片发给宿煜,并附言道:“小煜,你相信命运就是一个循环吗?”
宿煜刚刚结束一局高强度的游戏对抗,松弛下来的神经骤然绷紧,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直到手机的屏幕暗下去,他才颤巍巍地动了动手指,放大了那张图片。
照片里,祁曜脸色凝重地坐在餐桌的另一边,他低着头,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路向南又发了一条语音过来,他说:“我跟祁曜说了一些你的事,他和我一样,也觉得,你该回去治疗了。”
宿煜艰难地蹙了下眉,他将手机倒扣到桌面上,喘息声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越来越清晰,一声比一声急促。
他撑着桌沿缓缓地弯下身,无力地垂着头看向地面,心脏在左胸突突跳动,眼前斑驳的光碎了满地。
哪都不疼,也不难受,但他就是觉得看不清、也听不到东西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尘埃一样轻。
重的东西被解离后飘到天上,而原本轻薄无形的空气却仿佛灌了铅,被具象成黑乎乎的一片,从四面八方压榨在他的身上,无孔不入,钻进血液里,堵住他的耳道、眼睛和口鼻。
在强烈的濒死感前,他的大脑里闪回起很多记忆的碎片,他和过去的自己在某种扭曲的空间再次相聚。
十几年的光景,不过转瞬须臾,遗忘和怀念,于他而言也别无二致。
西装革履的男人有些强硬地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拉到身前,“小煜,这是你周阿姨,这个是周阿姨的儿子,南南,以后要叫哥哥。”
小男孩抿着唇,眼睛里都是敌意,沉默许久扭过头对中年男人道:“我不要,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他们不是我的家人。”
那时候的他年纪很小,但直率纯粹,很会表达自己的喜恶。
中年男人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压低声音对女人解释道:“他妈妈走的时候他在场,受了一些刺激,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担心他留下心理障碍,也担心精神类疾病在基因这方面的影响,知道你在这方面是专家…”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宿煜汗如雨下,他睁不开眼,抱着自己,在酒店的地毯上蜷缩着,一边拆手腕上的纱布一边哑声低喃。
“妈妈…”
美国某家华裔精神病院,一头微卷短发的女院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
“你遗传了你妈妈基因里的病,但是不用怕,我会治好你。”
精神病院的电击纠正室,宿煜被束缚住手脚,浑身连满了各种线路,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粗暴的“干预”。
祁曜打车回酒店的路上,天开始下雨。
隔着布满雨滴的车窗,倒退的风景被淹没在越发浓重的大雾里。路面开始有积水,像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湖泊,刺目的红色车灯落进去,一上一下,有种两个世界的错觉。
祁曜觉得憋,落下一点车窗,有凌乱的雨抽打在他的脸上,丝丝凉意漫进皮肤,深入骨髓。
路向南的话仍然萦绕耳边,“宿煜以为是长大后才到了美国,其实不是,他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被宿怀远带了过来。”
“宿煜本来没病,他是被我妈折磨疯的。”
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不吃药就会发疯的废物。
宿煜在“治疗”中失去了很多记忆,包括自己为什么得了病,渐渐的,他竟真的以为,他的病是基因里与生俱来的。
“废物自然无法继承家业,也构不成威胁,宿怀远心高气傲,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厌恶他那有精神病的妈,自然也不会接受一个有精神病的儿子。”
“宿煜的精神内核比我们想的都要强大,他病的不轻,但克制力极强,并没有很严重的症状表现,但是性格孤僻很多,几乎没有朋友,所以在读商学院的时候一直备受孤立和霸凌。”
“是我在他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时候,拉了他一把,我带他去打《浩劫》,发现了他惊人的天赋。我带他打拳击,发泄情绪,做朋友,做哥哥,教他在美国为人处事的道理。”
“他在打《浩劫》的时候,精神状态非常好,病发的次数也受到游戏的影响越来越少了。”
电子竞技,是宿煜治病一种的方式。
“我路向南做事的原则是,一件事,付出了就要有结果,我治好了他,他却拒绝了我,那我把他关在冷库刺激得他再次病发,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那次过后,宿煜的病情开始加重,他开始出现了幻觉和记忆错乱,并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直到遇见祁曜,原本灰暗的人生才照进了一束光,那光很熟悉,让宿煜想起了当年,他遇见路向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光,温暖的救赎。
谈话进行到最后,路向南说:“我是恨他,恨他是个白眼狼,恨他口不对心,说着他妈不喜欢男人,却跟你滚到一张床上睡。”
“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精神病,都戳他的脊梁骨,这样他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他,只有我不嫌弃他,愿意照顾他,他的世界就只有我。”
说到这的时候,祁曜抬起手扬了路向南一脸的酒,“你这么龌鹾的人,不配说爱。”
路向南舔了下嘴唇的酒渍,笑开,“你配,你知道精神病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吗?知道他在你面前装的有多辛苦吗?他用药的剂量,让他的心脏都快要废掉了,你不清楚吧。”
“为了在你面前做一个正常人,为了对得起你叫的那一声“哥”,满足你要求他负的那些所谓责任,为了实现你在赛后采访说的,要在20岁拿到世界赛冠军fmvp…他已经快把自己逼死了。”
“祁曜,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去说服他停下比赛,立刻住院治疗。”
回去的路上祁曜一直在回想路向南的话,他心里酸涩难忍,牙关止不住地打颤。不想被路向南的话左右,却又担心宿煜的身体真的会出大问题,还没权衡出答案,便接到了宿煜打来的电话。
宿煜的声音很弱,带着轻微的沙哑,很温柔地问他,“你去哪了。”
声音有些空洞,但祁曜没有察觉,他慌张道:“我…我在路上,马上就回。”
“嗯。”
祁曜听见那边传来药瓶倒落的声音,好像有大把药片洒在桌面上。
宿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说:“我在房间,你来找我。”
“知道了,哥。”祁曜应着,隐约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下车的时候外面的小雨已经渐停,但更大的风雨似乎已经来了。
宿煜房间的门开着,祁曜推门进去,人不在,只有满地狼籍。
玻璃杯碎在地上,白色的药片和水洒的到处都是,翻倒的垃圾桶里堆着沾了血的纱布…
祁曜的心脏在持续的刺痛下慢慢缩作一团,他难受地眨了眨眼,走过去,看清楚垃圾桶里的东西后,微微红了眼眶。
垃圾桶里,是他送给宿煜的那个向日葵兔子布偶,干干净净的,冲着自己微笑。
祁曜魂不守舍地跑向天台,他好像从来都没遇见过这么黑的天,和这么恶劣的天气。
路上,他大概猜想到了几分,心里慌起来,不敢接着往下想。
下了雨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侵蚀着每一个角落的光明和生机,也就是这样的环境,让人更容易迷失自己,模糊信念。
风没有轨迹,吹得人皮肤发紧,遍体生寒。宿煜坐在十七层天台的外栏杆上,欣赏着青阳市大雾中的夜景,眺望繁华深处涌动着的车水马龙。
他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松弛,手垂在身侧,长指轻轻夹着烟,手腕光裸着,伤痕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空气里,像是把最本真的自我重新归还给了这个世界。
他淡然地面对着几十米的高空,无动于衷,也无所畏惧。
风越来越大,宿煜的手没有扶任何地方,稍微倾斜一下,都可能从十七楼顶掉下去。
他安静地垂着眸,偏头看向指缝间燃着的烟,目光深深浅浅地描摹着升腾起的雾。忽明忽暗的火星在偌大的夜幕下显得渺小而绝望,终究还是熄灭了化为一地的灰。
宿煜轻轻地笑了一下,松开手指,看那燃尽的烟头挣扎着、发疯一般向下坠落,像是还给了它自由。
祁曜看着眼前这一幕,浑身硬得像石头,他张了张嘴,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紧盯着宿煜的后背,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掉下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害怕到连走路都僵硬得要被自己绊倒。他恐惧到牙齿哆嗦着碰撞,忘记了人类本能的呼吸,憋得双肺生疼。
直到祁曜展开手臂紧紧搂住宿煜的腰,他才将自己的灵魂找回来,重新按回那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