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将微量的焰火固定在皮肤上达到的效果,想来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画的。
银焰的层次高于低阶符咒材料,晏景好受了不少。
奚启依旧是做完手上的事才说话:“刚才发生了什么?”
看在他才帮了自己的份上,晏景觉得告诉他也无妨:“我听到了存渊的声音。”
苏相宜小心检查完本命灵剑, 再抬头,发现自己听不懂两个人的谈话了。
——存渊是谁?
不过作为一直多余的那个,他也算习惯了。
奚启沉吟:“会不会是幻觉?”
虽然事先服用了应对祟物致幻手段的丹药,但从没有百分百的防御。
“我不确定。”晏景也希望是。
微明如果要消失,那就最好一辈子都别出现。他决不想再被打上“某人所有物”的标签,光是想起来都够叫他恶心的。
晏景眉眼一低,冷声:“放开。”
奚启平静地拿开了画完律文就没收回来,并从方才开始不自觉在晏景手腕上摩挲起来的手。
被这么一打岔,晏景决定不再想微明的事:“阎王收人拦不住。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说罢撑着手臂就要起身,但刚一动,便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倒抽一口冷气,跌了回去。他捂着受伤的位置,眉头深深拧起,比起疼痛,更像在恼恨自己的“不中用”。
苏相宜很自觉地准备蹲下背晏景,但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背过身开始翻起芥子须弥。
他花了一点时间,找出了之前出任务时准备的轮椅,还抽空铺上软垫,拍了拍,确认过结实和舒适程度。
做完这一切的他不禁在心里感叹自己可真是一个可靠的下属,堂主这次带他出来赚大了。
这样想着,他推着轮椅转过身,却瞧见奚启已然在晏景面前躬下身。他伸着双手,整个人从嘴角到眉梢都写满了愉悦:“让我抱您出去吧。”甚至还主动带上了请求的语气,“拜托了。”
晏景莫名觉得这话很是扎耳:拜托?求他都没门儿。
他整个人从指头尖到头发丝都写满了抗拒,身体往后缩还不算,手更是紧扣住身侧的石柱残害,活像一只害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类强行抱走的猫儿。
晏景不记得幻境里的事,联想到的是他之前在演武场折腾奚启的事,不禁咬牙:风水轮流转,今天也是让奚启得意上了。
面对这微妙的场景,苏相宜一时拿不准自己和轮椅该不该出现了。
要不,他出去泡个茶先?
但晏景在他退却前先看到了他,迅速将轮椅往身边一拉,一撑手,坐进了轮椅里,并得意地冲奚启挑眉:“用不着劳驾你了。”
奚启直起腰,笑意不改,只是苏相宜怎么瞧都感觉有些阴恻恻的,后背发凉。
——小师祖不是我跟您抢啊,律使他自己选的。
晏景一坐进轮椅里便卸了力,终于露出了一个伤者该有的虚弱模样,他倦怠招手,示意苏相宜附耳过去。
苏相宜一弓腰便被揪住了衣领。
“关于我的身份,不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昭告天下。”
苏相宜当即竖起三指保证:“我绝对不会的!”
他哪敢啊!
而且,他还没确定这位的身份呢。
晏景还算满意地放开了他。
听到从内里传来的机括转动的声响,守在门外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
石门缓缓打开,瞧着全须全尾从内里走出的人,他们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几人是怎么从祟神手里活下来的?
但来不及探究缘由了。大将军魏驰最先祭出法器:“动手。今天他们必须死在这里!”
晏景在门打开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多出来的修士,并猜出了对方身份。他露出讥讽的笑:“不人不祟的东西,身上的臭味裹多少层都捂不住。”
什么意思?
另外两个烨日朝修士还在疑惑。
便见通道内金光一闪,魏驰身上的伪装被划破。下面的真面目很难继续说是人,脸上布满昆虫一样的甲壳,嘴巴变成了昆虫的口器,和那些役祟十分相似。
两个修士也被这一幕吓到了:“这——”
“杀了他们!”魏驰再度催促,并对瞧起来最虚弱的晏景发动了攻击。
然刚踏出一步,便被奚启挥袖击开,弹出的一朵银焰随之而上,迅速裹满魏驰全身,将其烧成灰烬。
晏景不满:“多事。”他又不是对付不了。
奚启笑着解释:“是我没清理干净,漏了一只役祟在这里。”
一个和自己同等境界的修士转瞬就被烧为灰烬。剩下的两个烨日朝修士当即明白了,在这位有蕴华宗小师祖称呼的青年面前,他们连垂死挣扎的能力都没有,而青年竟还如此恭顺地对待轮椅上的年轻人。
此人是谁?
从肉身来看,毫无疑问是个筑基期,但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让他们本能地恐惧战栗。
这种肉身与精神的不匹配让他们不由想到了两个字:夺舍。
年轻人看了过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在昏暗的通道里蔓延开来,从四面压向两人。
本能在叫嚣,驱使他们赶紧跪倒、求饶。
晏景完全放开了渡劫期的威能。
站在后面的苏相宜都有些受不住,双腿发软。在场唯一不受影响的也就奚启了。
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锦衣修士直接丢掉了武器,跪地投降。
见状道袍修士也连忙丢开法器,跟着跪下。
“几位仙长容禀,我等乃是受了胁迫才不得不为烨日朝效力,本朝皇帝与那祟物——”
说到关键处,锦衣修士像被捏住喉咙,一个音节也发不出。烨日朝以“契书”立国,对各种契约都很擅长,施加一个守密契约轻而易举。锦衣修士当然知道自己说不出任何隐秘,但不这样表现一遭,如何让几人相信?
晏景搭着手腕,手指缓慢敲击扶手边缘,声音不大,在空旷寂静的走道里却极为清晰,一下下,像重锤击在两个修士的太阳穴上。
如果轮椅的扶手换成剑柄,便与苏相宜在留影里瞧过的罚恶使审讯时的姿态完全重合了。
晏景小师祖?
等到凝重的气氛积压到顶点,晏景才再次开口:“什么名字?何时来的?”
他与他们一起来的这里,自然不可能问这个,那便是在问他们来烨日朝的时间了。
锦衣修士抢先回答:“何庐,十……十七年前。”
道袍修士在听到答案后,飞快瞧了他一眼,随后才给出自己的回答:“冯梁,七年前。”
”这些年你们做了些什么。一一,说来吧。”
他的语气沉又缓,不见喜怒,却威若山岳,不可动摇。直面质问的人,感觉像有千钧压住自己缓缓下沉,喘不过气。
随着话音落下,金色的光华在昏暗的通道里展开,将几人笼罩。
代表最正统道派的金光,以及金光里简洁玄奥的文字,让两个修士不由联想到了某个存在。
怎么可能?!
他们只感觉如有山崩。
对于罪人来说,落入罚恶使手中,还不如被仙宗抓去审判。
毕竟仙门还会忌惮因果,轻易不判处死刑。可罚恶使代天行道,杀定罪之人不沾因果。对他而言,让一个罪人去死,并无负担。
“谁先来?”
“三、二——”
虽然没有警告,但直觉告诉两人最好别让他数完。
锦衣修士抢着回道:“我先!我先!”
“我是偶然游历到烨日朝,被皇帝邀请做客,见他待我敬重有加,诚意十足,便留下来效力。最开始只是做些调和风雨之类的事……
“一直呆了两三年,他开始提出让我帮他在玄河布置一些阵法。
“食人俸禄,忠人之命,我自不好推脱。就这样参与进了他的计划里。待到发现其中隐秘时,已因为一些说不出来的原因,脱得不身。
“若早知内情与祟物相关,我断不敢参与,请仙君明鉴啊!”
“还有吗?”
自己的回答似乎并没有打动对方,锦衣修士继续说道:“我还知道皇帝杀害了许多修士,待解除限制,我愿意全部交代。”
这些在之前便已有预料,不是晏景想听的,他直接发问:“凭烨日朝一个凡人势力,如何封印住一只大祟?”
“我……我不知。”
晏景转向道袍修士:“该你了。”
道袍修士犹如身坠冰窟,只觉自己已经是死人。
能说的锦衣修士已经说完了,他连为自己辩驳的余地都没了:“何庐做过的我基本也做过。封锁河泛区的法阵是我设下的,我也参与过决堤与押送灾民。我知道自己该死,无可辩驳,甘愿接受惩罚。您动手吧。”
“是不是死罪,不由我来决定。”晏景如冷面判官的脸上闪过一丝戏谑的恶意,“接下来,我们来开奖吧。”
晏景对锦衣修士道:“先是你的。”
在两位修士不解的注视下, 他伸出手,从浮动在周围的金色壁障里抽出了一把金色光剑。
这是涤罪剑的残影,一般在审判低境界罪人时使用。苏相宜小声嘀咕:“是死罪啊。”他的注解让锦衣修士面如死灰。
晏景没管他, 任由光剑悬在空中,转向道袍修士:“接下来是你。”
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残影抽到一半便卡住了,虽然再用力一些便能拔出,但确实有卡顿。这微小的差别区分的,便是“其罪当杀”和“其罪可杀”。
前者不言自明,后者则把裁夺权留给了罚恶使。
晏景一向不喜欢这种情形,觉得麻烦:“我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
道袍修士陷入了极端的不平衡中。
——凭什么他能多一次机会?
原因他未尝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在一死一活的情境里做要死掉的那个。
“老友!不要听他妖言惑众。我们一起拼杀, 未尝没有生路。是我介绍你来烨日朝的,也是我一直在照拂你!你可不能在这时候背信弃义!”他失态地大喊,试图说动道袍修士随他拼死一搏。
但若有胜算两人早就动手了。
道袍修士沉默不语。
锦衣修士也明白了他的态度,认为自己遭受背弃,他拔出武器就要对道袍修士出手。
如果他不能活,那也必须有人一起死。
然刚移动一步,属于他的那把金色光剑便急速坠下,像烧红的烙铁穿透脂膏,将锦衣修士从上到下捅了个对穿。喷涌出的血液溅了道袍修士满身, 将他吓得呆在原地。
晏景面色不改,幽冷催促:“回答我。你要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道袍修士刚开口便被打断。
晏景着重提醒:“记住。只有一次机会。”
刚经历了极端的震撼和恐惧, 道袍修士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要死,至少不要死在这里。他绝对不要和何庐死得一样难看。
用什么保命?这话听起来可真像是要和他谈利益交换。但对方若真的是罚恶使,绝不可能提这种要求。
是陷阱吗?怎么回应?
道袍修士清楚自己正在面临此生最重要的抉择,他字斟句酌地开了口:
“我出身田州一个小地方, 有些天赋但又算不得真正的天才。没进成好宗门,只能自己摸索着修行,蓦然回首,一生过去大半也未拼得什么地位。”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晏景,见对方没有打断他,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忐忑的心安定下来,也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有了决断:“以您的出身或许无法理会我的心情。”
隐约的嫉恨驱使着他将在场“好出身”的三人都刺了一下。
“明明不比那些世家子弟差,只要运气好一点,得到一个好机缘,便能再向上一步,成为真正的体面人物。但就是够不到!”
“在深陷困顿,看不清前路时,何庐找到了我。请我来烨日朝,与他一起为这里的皇帝效力。
我真以为这里很好,答应了他,却不料这是个陷阱。”后面的事说过了,他便没有再重复。
苏相宜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不找机会向大仙门求救?”
道袍修士苦笑:“我没办法再信任那些上流仙宗。您认为,求救之后,我就能得救吗?”
苏相宜被驳得哑口无言。
确实,蕴华宗早知烨日朝有祟,但依旧秘而不宣,等到烨日朝主动发去委托,加上罚恶使归来,才开始行动。
要大仙门做好事的前提条件太多了。
成功驳倒上宗仙君,道袍修士面上不显,但心底愈发自信:“经此一遭,我已深刻明了自己的不足与罪过。您若杀我,我甘心伏诛。可您若不杀我,余下的寿元我甘愿隐姓埋名,竭力去弥平我的所作所为带来的灾祸。”
表完态度,他不再言语,等待着晏景做出决定。
所有人都在看晏景。
晏景挥手,散去残影:“珍惜这次机会吧,你不会再有第二次。”
苏相宜注意到,涤罪剑残影消失后又出现在了道袍修士头顶,闪了闪,隐身不见。
道袍修士得到了宽恕,可这不等于真正的赦免。
晏景出声:“走吧。”
苏相宜推着轮椅往前,走远后才问出了压在心里的疑惑:“成为一个体面人物很重要吗?”
出窍期在修界已是超过八成人的厉害人物了,只要不追求过人的权势地位,完全可以活得很舒服。可道袍修士还是觉得不甘,认为自己一生不值当。
奚启没有作答,也将脸转向晏景,一副也要聆听他教导的模样。
晏景手一摊:“你问我,那当然是不重要。因为我从不缺地位。”
从踏入修界起他就是名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许多人恨他入骨,却依旧没人敢明着忤逆人神弟子加罚恶使的权威。
让人选最重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人会第一时间想到空气。问没挨过饿的人,问上一百个也不会有人说最想要的是食物。晏景虽代行天道,却从不喜欢评判是非对错,那太复杂了。
也只有像苏相宜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心力去争辩这些。
一场审讯让本就身负重伤的晏景更加疲惫,在洞内阴寒气的侵蚀下,他感觉四肢都快僵住了。
“你冷吗?”他转头询问奚启。
奚启疑惑,如实回道:“还好。”
晏景把手一伸:“那把外衣给我。我冷。”
依旧是惯有的理不直,气也壮。
奚启沉默。
原来没有在关心他。
苏相宜见气氛有些微妙:要不……他来?
可正要舍身做和事佬,便见奚启解下外袍,还亲手给晏景裹上了。瞧着他垂首为晏景拢紧衣襟的温柔姿态,苏相宜又对自己之前的判断动摇了。
——这两个人,其实还是有点什么的吧。
衣服上还带着体温,和淡雅的皂膏味道一同,彰显着主人的强烈存在感,衣袖上则残留着一抹刺眼的鲜红,好像是他吐的血。
晏景强迫自己忽略掉这些细节,穿上袖子,顺手把在夹层里睡觉的小云狐掏了出来,搂在怀里暖手。笙笙也不见外,瞧清是晏景后,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方向盘成一团,继续打盹。
苏相宜虽然很稀奇小云狐会让奚启以外的人碰,但竟然不觉得意外。
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他都觉得有可能。
“有什么感想?”刚恢复了一些精神,晏景便询问起奚启对于这场审讯的观后感。
杀鸡儆猴,猴有没有被吓到也很关键。
奚启略作思索,浅笑着,坚定回道:“您真好看。”
晏景脑袋上缓缓冒出几个问号。
见他反应不对,奚启尝试更改措辞:“或者,您更喜欢‘帅气’这个形容词?”
晏景冷冷喝断:“闭嘴!”
当他没问过。
听着轮椅的声响消失在通道尽头,劫后余生的道袍修士瘫倒在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希望活着。
但他并不认为是晏景放过了自己,这是他用智谋挣来的生存机会,是他应得的。
忽然,一股奇异的能量波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顺着感应,他走进祟窟,来到之前祟物胚胎所在的位置,在一堆蛹鞘残骸里,发现了一颗漆黑的,涌动着浓厚能量的晶体。
骨骸结晶?
在修界有一类诞生于灵脉之中的生灵,它们的血肉由灵气构成,死后会逸散天地。但少数情况下会析出一种由高密度能量凝聚成的晶体,便是“骨骸结晶”。
无论是用于修炼,还是制作法宝都是上等的材料。
祟物性质和灵脉生物接近,也有概率形成类似的结晶。
想来是那三人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低概率的事,所以没有仔细检查战场。
得交给仙宗处置!
可真等他捡起那块骨骸结晶,握在手中时,又迟疑了。
真的要交给那几个人吗?
众人皆知,律使早就陨落了,那个年轻人必定不是真货,态度又高高在上,这样的人不会共情和理解他们这些在修道底层挣扎的庶民修士。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真的对他们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再说,这块骨骸结晶被带他们回去最后不也是流落到某个世家贵族的子弟手中?
与其如此,他不如自己收着,好生利用。
光是握在手中,他就能感受到结晶内的庞大力量,如果能炼化,他的实力一定能再上一层楼。
退一步说,他变强了,也能更好地践行自己的承诺不是?
最终,道袍修士说服了自己。
另一头,离去的三人还未走到第二道门,便听闻通道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留下的涤罪剑残影发动了。
这么快?
晏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奚启。
奚启神情平静,不见半点意外:“我回去看看。”说罢转身往回路走去。
晏景递给苏相宜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去。
他们和奚启几乎前后脚回到祟物巢穴。
入口处已经不见了道袍修士的身影。进入洞窟,绕过横亘的断壁。便见道袍修士跪倒在祟物蛹鞘之前的位置,头颅扬起,脸上有一个贯穿全身的洞,和锦衣修士被涤罪剑处决时的模样一样。
奚启走到了尸体旁边,俯身从地上拾起了某样东西。他回到入口处,将手里的结晶展示给两人看:“大概是想昧下没收走的祟骸,触发了涤罪剑的惩戒。”
祟骸虽然和骨骸结晶很像,但里面的能量被祟气严重污染,无法使用,只能销毁。
他装模作样地感慨:“果然不该偷懒,省下了检查的步骤。”
这种事一般来说会交给负责打扫战场的弟子,但他们这次没带其他人,那么相关工作自然落到了最后检查战场的奚启身上,如此简单、必要,又常识的工作,一向严谨的他偏生没去做,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钓鱼的手段晏景也常用,怎么可能瞧不破?
他黑下脸,质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在整个调查的过程中,这是奚启首次主动采取行动。他说过自己是需要足够理由才会去做某件事的人。
那这次是为什么?想要证明他的决定错了吗?
奚启显然也清楚自己的作为是对罚恶使权威的挑衅,所以这次没有回避,缓声解释:“我不相信。
“不相信清楚所犯罪过,并依旧去做的人,有真心的改悔。”
道袍修士的表演太拙劣,可晏景依旧将机会给了他。如此严厉又如此宽仁。难免让注定得不到赦免的人心生嫉妒。
“不过,您给了他一次机会,那么我便也给他一次。只可惜,他没抓住。”虽然这么说着,奚启的表情却瞧不出半点惋惜。
晏景继续逼问:“你不认同我的判罚?”
“当然不是。”奚启否认得很快,并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了一个不那么冒犯晏景的注解,“您就当我另外对他进行了一场审判吧。”
另外一场审判?
晏景警觉:“你以什么身份审判他?”
罚恶使的判罚已然代表了天道的意志,难道奚启自认为独立于天道的统辖?
剑拔弩张的沉默。
一旁的苏相宜满头雾水:他们这是,在吵架?
对于奚启表现出的狠辣,他倒不很意外。
能在利益盘根错节的蕴华宗,牢牢掌握刑律堂这样的特权机构,并将其打造得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奚启怎么可能真是个温和可亲,毫无脾气的好好先生?
眼下律使和堂主起了争执,两边都是他崇敬的人。
苏相宜着急又为难。活像看到爹娘吵架的小孩儿。怕他们闹掰,又谁都不敢劝。
还是奚启先了开口:“您这是在让我直接告诉您答案?这么快就没有解题的耐心吗?”
激将法,赤裸裸的激将法。
晏景不依不饶:“如果我非要问你呢?”
奚启无奈:“那我也只能回答了。”
虽说如此,他的神态却没有几分真正的为难。似乎在说,我敢答,你敢信吗?
晏景冷哼:“可我不信你的答案。”
奚启这样的家伙他见过太多,只要没被揪住狐狸尾巴,就绝不可能诚实。
晏景最后看了一眼道袍修士的尸体。
虽然此人被处决的直接原因是奚启诱导,但本质上还是自己不珍惜机会。奚启设置的考验已然算是粗劣,这关都过不了,再次堕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走吧。苏相宜,你来推我。”晏景特地点了给他推轮椅的人,在掉头时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塞还给奚启,并从奚启手上拿走了祟骸。
他可不放心把这东西继续留在这种家伙手里。
奚启抱着仍有余温的衣物,听着轮椅辘辘远去,露出饶有兴味的笑意:说到底,还是有点生气的嘛。
是夜, 皇帝寝殿,随着祟物被诛杀,本来盘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皇帝忽然哀嚎跌下。
守在外间的游侠修士骤然惊醒, 三两步冲进寝殿:“陛下!您怎么了?”
是诅咒传染了吗?他正要寻找国师帮手,却听得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平稳而具有压迫感。
来者在故意彰显自己的存在。
游侠修士退回皇帝身边,召出法器,做好应战的准备。
出现在门口的人让他大感意外,是前几天和那位蕴华宗小师祖一起来谒见的修士,三人里修为最弱的那个,只有筑基期。
可观对方现在的气势,绝不是一个筑基期能有的。
他提起了十二分小心。
晏景左右看了看, 最后将目光落在游侠修士身上:“你参与了吗?到什么程度了?”
参与什么?
游侠修士听不懂他在问什么,一脸茫然。
晏景明白答案了,点头:“看来没有。你可以走了。”
“你是什么人?要对陛下做什么?”
“你要留下来旁观也可以。不过先看看你身后的人吧。”
游侠修士回头,然后被吓得背后一寒,立刻调转了锋刃。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皇帝的两颊竟然生出了昆虫才有的绒毛和触须。
皇帝被他堤防的目光惹怒,冷然下令:“还不快杀了他!”
游侠修士没有动作,只愣愣低语:“这是……祟化?”
虽然各大仙门一再重申祟物的危害,但依旧不乏有人为了图谋其超然的力量, 接受祟物的侵蚀。被侵蚀后的生灵会呈现非人的特征,称为祟化。
这皇帝竟然——
他连着倒退好几步。他在大宗门效力过, 甚至在外围参与过针对强大祟物的讨伐,比那些只接触过低等祟物的修士更清楚祟物危害,以及各大仙宗对其绝不容忍的态度。
一旦沾上,便与自毁无异, 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刚才这个人问他“参与了吗”是这个意思?
游侠修士感觉劫后余生,幸好他刚来,还没被卷入其中。他如何还敢再留,只恨撇得不够干净:“那我……不打扰仙君执行法典了。”
说完不带犹豫,扭头就走。同时在心里对介绍他来旧友的恨得咬牙,决心回到修界就去找那个家伙算账。
来到庭院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国师没有出现了。
白日见过一面的国师卧倒在庭院里,已没了生气。浑身上下,只在胸口有一道贯穿要害的伤口。干净、利落,精准。他哪怕提升一个境界也做不到程度。
而且,一个出窍期修士被斩杀在庭院里,他竟然没有丝毫觉察。
忽然,游侠修士寒毛炸起,顺着危机感他发现了端立在树荫下的人影。对方蒙着双眼,但却像有视觉一样直面对这边。是那位蕴华宗小师祖。游侠修士小心后退,好在对方没有出手阻拦,退出足够安全的距离后,他掉头拔腿就跑,一直跑出皇城他才敢停下来喘气。
他这辈子都不要再来这座城池了。
看着自己雇佣的修士当着面反水,皇帝又怒又急,可他从觉察入侵的同时就开始通过契约,调取祟神的力量,但至今毫无反应。
帝皇契书缔结的契约绝不可能出问题。
那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所依仗的存在已经被除掉了。
怎么可能?
那可是一只拥有合体巅峰实力的祟物。
在皇帝的概念里,这是不可战胜的存在,是哪怕一等仙宗来他都可以一搏的倚仗,可就这么轻而易举被除掉了?
“荣恪。没错吧。”
皇帝已不知多少年没听过有人连名带姓地唤他了,这份冒犯使他皱起眉头。
晏景一条条细数他的罪行:“祸乱阴阳,残害黎民,为君不君,为人不人……犯下种种罪孽时,你对自己的结局有想法吗?”
皇帝镇定心神,尝试讨价还价:“朕富有四海,可与你共享这个国家。千秋万世,万人之上,岂比做清修的修仙人不快活?”
“你就是这样开价让那些修士效忠你的吗?”
晏景戏谑又轻蔑地盯着他,让荣恪暗觉恼恨,从没有人敢这样看他。不过,晏景下一句又给了他希望:“我现在还不打算杀你,你可以抓紧时间想想谁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