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恪下意识顺着话语思考起来。
他有一对儿女,但一个身受诅咒,至今昏迷不醒,一个被他关押,不得自由;他有一群臣子,但他觉得这群人太过平庸,并没有给他们接近的权力;至于那群雇佣的修士会怎么做,他刚才已经见到案例了……
“想不到吗?没关系。除了你的儿女、臣子、修士,还有各种各样的宫人、侍从……万一有人来呢?”晏景弯着眼,仿佛看破了荣恪的那点希冀,“我们一起等吧。”
说着,放下剑坐在了石砌的地面上,对旁边奢华的雕花木椅视而不见。
荣恪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你想要什么?”
他来这里,却又不杀他,总有缘由吧。
晏景反问:“你确定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吗?”
荣恪感觉很是恼火,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可他现在能做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
所有试图收买晏景的言辞都被不动声色地挡回,逃跑、求救等举动也被轻易制服。
一直等到黎明,始终没有人来,因为他下过令不准人打扰。
对死亡的绝望与恐惧折磨了荣恪一个晚上,直到破晓的鸡鸣声传来。天边隐约可见的曦光描出晏景的剪影,抹去了个人的相貌,使得他更接近某种意志的化身。
昏昧光线中,荣恪模糊地看到他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膝盖上,又抽了一条巾帕缓缓擦拭起物件表面:“我啊。一直觉得让罪人干脆利落地死掉太过敷衍。给别人,尤其是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只靠性命就一笔勾销,太便宜了。
“但是,到你们这个地步,除了性命,还给得出什么呢?
“甚至还有不少人会抱着这样的心态给我找事,‘被抓住又怎样?反正也只能拿走我一条命,只要在被清算前赚够了本,就不算亏’。
“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把戏弄、折腾你们这种恬不知耻的罪人,当做给自己辛苦战斗的奖赏。”
晏景扭过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人来救你,来了也会被我视作共犯杀掉。”
虽然早料到对方不会放过他,可最后一点希望落空时,还是让荣恪感到了强烈的愤怒。他试图扑过去攻击,但刚起身便跌回原地,他的四肢不知何时已失去了控制,无法支撑他的躯体。
“绝望?失望?无助?愤怒?或许这样你就能体会一点那些灾民的心情吧,但也只是或许,我从没指望靠这点手段让你悔悟,等这么久只是为了保证,你的死亡与体面没有半毛钱干系。
“我要把这副模样的你杀掉,挂在宫门口。今日有朝会,来上朝的臣子肯定会看到这一幕。纵使烨日朝不记载,他国、尤其是被你们侵略过的国家也绝对会在史册里详尽描绘你的死状。”
做帝王的可能不爱任何人,但没几个不在意在青史上的名头。而晏景,绝不成全他死后的体面。
他举起了一直擦拭的东西,那是一面格外光亮的铜镜。他将镜面缓缓由背面翻转至正面,借着清晨的光亮荣恪在里面看到了一只人身蛾子头的怪物。
“啊——”
他彻底崩溃,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怪……怪物啊——”
清晨,正准备穿过宫门去上朝的官员在城楼上瞧见了一个飘荡的影子,瞧清模样后,他大惊失色。
人群很快聚集起来,都被那虽有人形却不具人貌的东西吓到,但也有人注意到了躯体上的伤疤:“是……陛下?”
晏景特地留下了一部分特征,以保证旁人能准确认出尸体的身份。
等到有人意识到要封锁消息时,各路情报已然通过不同的方式送出了皇城。
回到驿馆。
奚启在入定休憩,而本该在审讯修士的苏相宜也泡起了茶。
被晏景的眸光一扫,他莫名有些心虚,从怀里摸出一个册子,递过去:“刚才有个侍从送来了这个,说是参与皇帝计划的修士名单。”可不是他偷懒,已经有现成的,用不着再审了。
晏景:“然后你就信了?”
苏相宜眨了眨清澈的眼睛:为什么不信啊?
晏景被他给整沉默了,不由地看向一旁的某位“事实监护人”,可监护人并不打算对自己调|教下属的方式做出解释。晏景翻看了两页:“应该是真的。但给我做什么?让我去抓?”
上面可有百来号人。
苏相宜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将名单拿回,尴尬找补:“我誊抄一份和传讯一起送回宗门。”
晏景挑了一个离奚启最远的椅子坐下,自从祟窟离开后,两人就没说过话。他侧过身,将脑袋枕在椅背上,等苏相宜拿来外衫给他盖时,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退开,来到奚启身边问到:“小师祖,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等人。”晏景带着疲倦的声音传来,原来并没有睡着。
“等谁?”
“等来请我们的人。”
出了这么大事,皇城却没有陷入混乱,这本身便是一种信号。
这桩委托真正的委托人,就快出现了。
请他们的人?
苏相宜刚要询问,便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以及走动时的甲胄碰撞声,有人来了,还是个武官。来者踏进驿馆大堂,对三人行了个抱拳礼,开门见山:“皇女醒了,现在宗庙,请仙君们前去一见。”
皇女醒了!
苏相宜想起了他们是为了调查皇女诅咒来的。
可他们还没治,皇女如何就醒了?
奚启没动,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请哪位仙君?”
武官不明所以,他们不是一起的吗?
身为一介武夫的他努力斟酌言辞:“皇女要商议之事关系重大,希望能见到可直接做决断的人。”
“意思是此次的委托的负责人?”
武官:“是。”
“那是我了。”奚启起身,来到晏景面前欠身询问,“您要一起去吗?”
晏景睁开双眸,白了他一眼,问那么多,不就想证明自己用得着他吗?
奚启继续放软姿态:“拜托您了?”
他给足了台阶,晏景也就顺坡下了。正事要紧。
再次出门,皇城已然被皇女的府兵全面接管。
这可不像一个刚醒的人能有的行动力啊,可小师祖和律使完全没有觉得意外。苏相宜压下心头疑惑,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
武官只将几人送到宗庙门口。
踏入主殿,香烛的味道扑面而来,大陆上曾有着各种各样的关于“神”的传说,不同势力也信奉着不同的神明,而烨日朝供奉的,便是那位与他们先祖签订契约的神灵——忌妄神君。
神像下则是烨日朝历代君王的排位。
依旧苍白虚弱的女子,穿着素色长袍,独自一人,依伏在神像与祖先灵位前,诵念着往生咒文。三人抵达时,正好到末尾:“……度一切苦厄,恶业消除,善根增长,福慧圆满,往生极乐净土。”
她恭敬地上完香,又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才轻缓起身面向三人:“终于见到几位仙君了。这次幸得几位帮我朝解决祟患,否则将是一场浩劫。”
晏景与奚启都不说话。
这两人一个毛病,在听到想听的话之前都是不大搭理人的。
皇女从容一笑,为表善意,主动介绍起当前情况:“在仙君们回来之前,皇弟的几位部僚,意图劫狱,已全数被捉拿。为了追查其中的叛逆,其他将领也被请到皇城配合调查,不配合的,已就地诛杀。”
一场针对六十万大军军权的夺权之斗,被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概括。
但过程中的凶险绝不简单。如何抓住齐王被皇帝关押,与部下失去联系的短暂瞬间,在不被皇帝觉察的情况下切断他们私下的联络途径?如何在皇帝死后控制、稳住原本忠于皇帝的中高层将领不站队齐王?如何诱杀齐王的死忠?
这一步步连环棋,但凡有一步脱节就是万劫不复。
但她终究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
齐王怕是再无出狱之日了,他到现在估计还觉得自己输得莫名其妙。
“大获全胜,谋划不易啊。”晏景不无嘲讽地感慨。这座“戏台”上的所有人都成了她的棋子,被她操控着,每一步都在为她荣登大位铺下垫脚石。
皇女并无得意之色,反而露出了无奈的苦笑:“确实太难了。”
在几人的注视下, 皇女缓缓讲述起自己的筹谋:
“是我自己给自己下了咒,然后将嫌疑引向齐王,在他百口莫辩之时让人引导他, 向仙宗发出了那封委托。
“一开始,我本想徐徐图之,先通过设计好证据,坐实齐王谋害我的事。再通过‘寻找证物’引导各位仙君进入河泛区,发现祟物的存在。
“谁知,几位仙君刚开局就知道了谜底,直奔祟物而去,使我布置的许多棋没了用处。”
皇女说到此处,从怀里拿出了一本书。正是范思安托他们交给书生的那本。
看来范思安、书生, 以及书生的老师效忠的都是皇女,那个身负祟印的疯癫少年应该也是她放的,是她口中引导他们发现祟物“棋子”。所以才会在遇到他们时反复念叨“不是时候”。
“种种意外,逼得我不得不加快对齐王的动作,直接安排人出来控告他。但这种手段太过粗糙。一旦用出我也到了只能进不能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地步。”
如果几人被祟物解决,让皇帝有机会冷静下来复盘整件事的脉络,很快就能顺着蛛丝马迹发现她的嫌疑,那时, 她就危险了。
对付齐王从来都不难,难的是, 她还要算计皇帝。
幸好她赌赢了。
苏相宜不解:“可你在昏迷中,如何应变?”
以皇女的地位和手段,如果她没有中咒昏迷,那皇城的任何异变她都将是头几号的嫌疑人;可选择了通过中咒将自己摘出去, 就不怕出现变数导致计划失败?
皇女笑了笑,似乎很高兴他能问到这个问题,并且颇为自得地给出了回答:“因为我有一个足够可靠的盟友。你们也见过的。”
苏相宜想到了一个人:“驸马?”
如此一来也能说通年少有为的他,为何会放弃大好前程与皇女成亲了。
只是做驸马,当然不值,但如果是下一任君王的合伙人呢?
皇女颔首:“是的。”
他们之间说爱情,可能有吧,但决定成亲,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改换天下。
她赈灾的路上遇到的驸马,那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但没有用,多少的粮食都救不活那片土地。那一次,她在灾民中见到了一个同样带着悲哀神情的,帮忙布施的年轻人。
他本是去皇城赶考的举子,在见到河泛区的苦难后选择了留下来。
他问她,以他的才华,能改变这天下吗?
这位名扬南地的才子已不如刚离家时自信。
在这里他看到了许多比他更具才能,比他更能吃苦的父母官,但河泛区依旧年年泛滥。
状元隔几年就有一个,可天下依旧如此。多他一个,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听完他的心声,她给了他一个另外的选择,一个不同寻常的践行理想的道路。
而他接受了,并陪着她走到了今天。
“设计如此计划,也是情非得已。
自七年前起,河泛区的灾祸越来越频繁,以迁移名义被带走的饥民,我再没有看到过第二次。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齐王带回来的俘虏身上。
“齐王并不关心他的士兵和俘虏,但我想知道我的子民们被带去哪了。
“我答应过他们让他们不再忍饥挨饿,我受够说谎了,这次我想兑现自己的话。”
“但我不敢,也不能与父皇对峙。
“从小到大的经历,早已让我深刻领会了父皇的多疑和自私。
“我压着恐惧与愤怒,小心揣摩他的心意,尽心竭力地为他办事。终于,在不久前我获得了他的完全信任,见到了那只怪物。”
那一刻,皇女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在调查的东西有多可怕。
可父皇还在说等她即位,便把和祟物契约分享给她。
“疯了,简直疯了!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要除掉那只祟物,而要除掉祟物,便要对付我的父皇。”
可皇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一旦在决胜前被他觉察到蛛丝马迹,她就会万劫不复。所以她不得不设计了一连串复杂的计划,让从蕴华宗来的几人帮助她达成目的。
苏相宜叹气:“所以你是为了百姓才对付皇帝和齐王的?”
皇女笑了,像看见一个天真的孩童:“你要愿意这么想我也可以。”
“但我不认为我的欲望可耻。我对付他们,是因为我想做皇帝,我能做皇帝。”到现在,皇女终于露出了她充满野心和锋芒的一面,“我不是为了拯救他们才成为皇帝,而是我决心成为皇帝,所以要铲除任何伤害我子民的存在。”
她曾经也确信自己迟早都会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但齐王出生后,她的安全感没了。
朝野皆言她不善武功。却不提是皇帝从不让她碰兵权。
烨日朝好战,历代君主都是马背上得天下,若真心承认她为继承人,怎么不让她碰兵权呢?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
相对的,齐王十二岁就能进入行伍,十六岁还毫无军功便能领三成兵。如今他羽翼渐丰,也逐渐有了些功劳。不能再让他成长下去了。
当不被允许表达对权力的渴望,必须收敛锋芒做陪衬才能得到夸奖时,她如何再信任皇帝愿意把皇位给她?
她不要再为争夺皇帝虚无缥缈的欢心努力了,她不要做被选择的那个。
如果要努力,为何不为了取得直接的权力而努力?
素衣的女子站在皇族世代供奉的神像前,轻声细语地说起自己的野心与谋划,眉眼低垂,竟与那尊石像有几分神似。
一直在沉默聆听的晏景开了口:“不错的故事。但若我依旧决意诛杀你呢?”
皇女本就苍白的脸褪去了仅有的一点血色,露出了冷肃神情。
她选在这里见三人,对他们说这么多话,确实有表演的成分。
若这几人在与祟物的战斗里死了或两败俱伤都好说。但偏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面对如此强大的仙宗修士,她必须给出一个足够令他们动容的故事,才能保全自己。
可是,有两个修仙人的心似乎并不那么容易打动。
好在她还能谈利益。
“留下我无论是对几位仙君,还是烨日朝的子民来说,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仙君仗义出手,斩除祟物,必定是急公好义。可祟物虽除,在烨日朝还有许多明里暗里参与了此事的权贵、世家。他们不如修士好揪出。但我能清算他们。”
“而对仙君们在除祟过程中的辛苦,我也愿意——”皇女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有些心疼,“我愿意奉上一页帝皇契书作为报答。”
她早早到来宗庙,正是为了在先祖面前完成仪式,获得帝皇契书的掌控权。
只是烨日朝传承多年,原本厚厚一本契书剩余的页数已然不多,如今只要不是事关国本,帝王都不得使用契书,何况是送人一页。皇女这样做也要承受不小的压力,只是事关她的性命,她不敢不下血本。
帝皇契书?
晏景似乎被说动了,对皇女伸出手。
皇女当他同意了,闭上双眼,凝聚出一张卷起来的淡黄色纸张。
纸张看起来很粗糙,工艺有种古拙的质感,但给人的感觉却像光一般没有重量。书页一到手,使用方法便直接传入了晏景脑中。
“一张啊。”晏景看向身旁两人,“归我。你们有意见吗?”
苏相宜连忙摇头,他在战斗中主要发挥了一个拖油瓶的作用,哪敢分战利品啊。奚启也慷慨让出了自己那份功劳:“除祟的主力是您,您有权优先处置战利品。至于找零,您看着给就行了。”
得了两人的同意,晏景手一抖直接展开了那张契书。
皇女震惊:他现在就要用?
“黄天后土为证,帝皇契书为凭,我以烨日朝第二十九代帝王立誓,举皇族之力善待君山国遗民,庇佑他们世代昌荣,血脉不绝,如有违约,烨日皇族自我起代代短折。”
因为身份不对,此时的帝皇契书上并没有形成文字。
晏景转向皇女:“把我刚才说的,跟着念一遍吧。”
皇女不料他使用契书是要自己签下这样一份契约:“我本就有意重新安置、善待君山遗民。不用立约。”
“金尊玉贵之体”竟要和凡人的性命捆绑,让她难以接受。她虽怜爱子民,却也没博爱到将他们的重要性抬高到与自身同样的水平。
晏景不吃她这套:“你要怎样和我要怎样有关系吗?”
皇女在讲述时用了不少春秋笔法,留下许多经不起细究的地方。比如,她送流民不是一年两年,范思安都凭借河泛区的异常发现祟物的存在,她真要到见到大祟的那一日才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瞧她还不甘愿,晏景骤然抬高声调,字字如金石掷地,震人心惊:“不杀你!不是你没有可杀之罪!而是这个国家还有舍身求法,为民请命之士愿意相信你。你若不应,我便杀你。下一个新皇不应,我便杀他。如此杀到应为止!做皇帝,很容易沾染罪孽的。”
这话也不是全然吓唬皇女,他援引的是善恶律的附加律文。
——【善恶律第三律附一律:大罪者可杀,不以功抵。】
而善恶律对大罪的定义很简单:祟。
被他如此一喝,皇女竟有种在孽镜台前的无所遁形之感。
不接受一定会被杀。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知道什么样人虚张声势,什么样的人言出必行。
她甚至怀疑,晏景在期待她拒绝。
他们烨日皇族得罪过这个人吗?
她只能忍着屈辱重复了一遍誓约:“……我将举皇族之力庇佑他们世代昌荣,血脉不绝,如有违约,烨日皇族自我起代代短折。”
随着她话音落下,契书上出现了一行行文字。
那些文字形貌竟与善恶律中的律文颇为相似,又不尽相同。
随着最后代表烨日皇族统治者的名号落下,契书化为浅金色光芒,一部分融入皇女体内,另一部分分成数百道飞出,去向每一个烨日皇族身上。
此后,烨日皇族与君国遗民的命运将如藤蔓世世代代缠绕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三人走出宗庙,当了半晌看客的奚启叹道:“您真记仇。两百年前的受的气,现在还要找回来。”
显然他也没料到晏景会逼皇女用“帝皇契书”立约的行为。
晏景没有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道:“我总怀疑之前有人让我受了气,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他侧过头,目光不善地在奚启脸上游移。
奚启闻言,立刻乖觉,不再招惹晏景。
可他越识趣,晏景就越肯定在梦境里发生的事不简单,因而也就来气。
到此时,苏相宜也终于确认了晏景的身份。
“小师……咳咳,堂主。”他小心翼翼地插入了两人的对话,“我觉得,律使是在为被灭国的君山国讨公道吧。”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晏景,想要寻求认可。
奚启没回应,晏景先笑了:“虽然是好话,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承认,你家堂主怕是要在心里笑话我。”瞧苏相宜依旧不解,他只能严肃声明,“放下可笑的‘人类中心’的想法,善恶律不管凡人的相互倾轧。”
奚启声明:“我不会因为这种事笑话您。”
“那你因为什么事笑话过我?”
现在的晏景充满攻击性,看来“幻境中经历了什么”确实是他过不去的坎儿,之前不过是有正事要办,憋着没有清算呢。
奚启悻悻地又感叹了一遍:“您真记仇。”哪怕为什么记仇都不记得了,但依旧没忘记记仇。
晏景:“你承认我们有仇了。”
“没有。”奚启顽固地予以否认,像每一个在公堂上拒不认罪的犯人。
两人越扯越远,只有苏相宜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善恶律不为个人主持公道,但执掌善恶律的律使呢?
第30章
所有事尘埃落定的两日后, 蕴华宗派来处理参与祟祸的弟子也抵达了。将事情交接给他们后,三人也准备返程了,离开烨日朝的那天, 正好遇到皇帝出殡,飘飞的白帆绵延了数里。据说这已经是新皇顾虑了民众感情后简化的丧仪。可比起无数死无葬身之地的河泛区灾民,他还是太过体面。
与队伍擦肩而过的时候,苏相宜简直提心吊胆,一直担心黑着脸的晏景砸掉老皇帝的棺材。
“对了!”突然出声的晏景吓了苏相宜一跳,以为他要动手了,结果只是丢给奚启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还附上道贺,“生辰吉乐, 多福多寿。”
奚启捏着盒子,不明所以:“在这种时候祝寿,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有人说你不喜欢排场,所以我选在这时候压一压。”晏景眉眼高扬,似乎很为自己的巧思自得。
苏相宜都要窒息了,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在宗庙见过皇女后,两人冷战的架势稍缓,结果火药味儿更浓了。
好家伙,热战开打了冷战可不得结束了吗?
修养的这几天, 两个人时不时就来一场你来我往、暗藏机锋的唇枪舌剑。
夹在中间的苏相宜那叫一个绝望。
不过这礼物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挑的,只能确定离开蕴华宗前还没有。
一边生着对方的气一边给对方挑礼物?
苏相宜不是很懂他们的师兄弟关系。
“您还在生我的气?”奚启的语气比起认错更像确认。
晏景冷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就是在幻境里被某个坏东西看去了不知道什么秘密, 并且忘了坏东西对自己做过什么,说了什么了吗?不就是被擅作主张害死了自己已经饶恕的人吗?
他才不记仇,也不生气。
“其实,八月初九的生辰是我随便写的。”
奚启不认为晏景会把这个当真, 但为什么明知是假的,还送他东西?
晏景送这份礼物更多是为了感谢奚启在这次行动里把主场让给了他,没有捣乱不说,还帮了不小的忙,另外还包括那张帝皇契书的找零。
但他又不想让奚启太得意,才借着寿礼的名义送了谢礼。
奚启收着就完了,偏生要不识趣地多嘴。本就还在记仇的晏景不免恼恨。再见这家伙拿到礼物后只捏着把玩,完全没有打开看一看的兴趣,更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
看得心烦的他抬手便去夺:“不要就还给我。”
“我可没说不要。”奚启举起胳膊躲开了他的手。
晏景变招再夺。
奚启将锦盒收进袖里乾坤,翻手缠住他的手臂,将人压制在身前:“您还有伤。等好了我陪您练。”
真关心他有伤就不会明里暗里给他找不痛快了,晏景越看他越觉得可气,一垫脚,狠狠将脑门撞在这张可恨的脸上:“谁要和你练?放开!”
奚启发出吃痛的抽气声,收手去摸自己的鼻子。而摆脱了束缚的晏景冷哼一声,也捂着脑门上了车。
苏相宜本想上前关心两句,一瞧却发现他家堂主被手掌遮住的脸上笑得格外明朗。
他默默退回原位。当没来过。
奚启仍回味着晏景方才的有趣反应。
——果真是只按心情做事呢。
上车的时候,苏相宜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您怎么不躲呢?”
晏景那一招也没使什么身法啊,他都躲的开。
奚启意味深长地感叹:“挨了这下,他才不好继续生我的气嘛。”
他重新拿出了晏景送他的锦盒,掂了掂。
嗯……是一串手串?
上车后,奚启的手腕上多了一串黑檀木手串。
晏景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你也该说说为什么替那群老不死跑这趟腿了吧。”
他刚回来就被安排了一场针对大祟的讨伐,以那群伪君子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此番安排怎么想都不可能简单。
奚启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苏相宜诧异。
竟然真的开始好好说话了?
奚启反问:“您有什么见解?”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苏相宜:……
好吧,是他的错觉。
奚启笑了:“这么果断就把我推到对面了吗?”
“难道不是吗?”
奚启可没做过什么来证明他是自己这边的。
那些隐约的暗示不算数。毕竟,他对长老会也可以是同样的姿态。
“我未必不能成为您的盟友。”
晏景也不客气地直接发问:“那长老会在盘算什么?”
奚启摇头:“我不能说。”
就知道他没诚意。晏景不想再搭理他,却听他话锋一转:“或者……您认真哄哄我?”
晏景翻了个白眼:“爱说不说。”
奚启轻叹:“您教我人情世故,自然也该懂。想让一个人为您做什么,您总得让他开心。”
晏景眸光一沉。
奚启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不止是在解释,更像对他开出了一个价码。
他很确定自己接下来需要他的帮忙?
想了想没头绪,他决定将此事暂且放下。
谜语人,懒得理他。
晏景刚回到蕴华宗便感觉氛围不对,从渡头出来不过百丈路,便已经有数十个弟子明里暗里地在瞧他了。他径直走到一个打量他的弟子面前,还没开口对方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律……律使?”
果然,他复生的事被公之于众了。
苏相宜倒抽一口凉气,连忙看向晏景,他可什么都没透露啊!他才回来!
晏景自然知道不可能是他,是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他的身份戳破了,现在消息估计早就传开了,无法查找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