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铜钱第六次掷出时,窗外忽地卷进一阵寒风,烛火猛地一颤,险些熄灭。
谢萦的瞳孔骤然紧缩——三枚铜钱竟全部立在了案上,纹丝不动。
“立卦……”她的声音微微发紧。
这是死卦。
铜钱立而不倒,是阴阳不交,生死隔绝之象。
谢萦的指尖悬在半空,一时竟不敢去碰。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伸手去拨——
“啪。”
第一枚铜钱倒下,反面朝上。
“阴。”
第二枚随之而倒,仍是反面。
“大凶。”
谢萦的呼吸渐渐急促,指尖悬在第三枚铜钱上方,竟有些发抖。
窗外,风更急了,吹得窗棂“咯吱”作响。
第三枚铜钱轻轻一晃——
“铮!”
一枚冷箭突然破窗而入,钉在案几边缘,箭尾震颤,惊得铜钱“当啷”一声滚落。
谢萦猛地抬头,却见铜钱在地上转了几圈,最终停住——
正面朝上。
“阳。”
她盯着那枚铜钱,忽然明白了什么。
阴阳不交,生死隔绝……
但最后一枚铜钱,终究是阳面朝上。
——生机未绝,却不在她身上。
谢萦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沉沉,远处宫墙上的灯火如鬼火般飘摇。
“原来如此……”
她轻轻合上眼,唇角竟浮起一丝苦笑。
“我谢萦护亲,护友,护至爱……”
“如今,亦争这一场命……”
可命运,早已写好了她的结局。
谢萦终于长舒一口气,打开门,吩咐下人一切如常。
窗外传来祁遂教伶舟晏练剑的声响,木剑相击的脆响混着孩子稚嫩的笑。
她突然抓起铜钱按在胸口,鎏金护甲在衣料上刮出丝缕金线。
“萦萦?”伶舟照推门时,正看见她将龟甲残片拼成完整的“离”卦。
谢萦抬头,烛光在她眼中碎成星子:“你还记得我们大婚那日,司天监说了什么吗?”
“荧惑守心,不利姻缘。”伶舟照解下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肩,摸到一手的冷汗。
“错了。”谢萦突然笑起来,将立着的铜钱弹向烛火,“是‘离为火,死而不僵’。”
当年司天监战战兢兢捧着卦盘:“荧惑守心,此日大凶…”
谢萦一把掀了卦盘,金镶玉的卦签叮叮当当滚下台阶:“本小姐要嫁人,阎王也得给我换黄历!”
她亲手把黑檀木的凶日牌匾劈了当柴烧,煮了合卺酒。
老仆偷偷在婚轿里塞桃木剑,被她笑着扔出窗外:“我杀人从不用木头。”
直到看见伶舟照为她挡箭重伤,谢萦才第一次颤抖着捡回那块被劈裂的凶日牌匾。
如今,龟甲的裂纹里,还卡着当年婚轿上掉落的金箔。
铜钱撞上灯柱,惊得火苗蹿起三寸高。
伶舟照瞳孔骤缩——那铜钱在烈焰中竟渐渐显出字来,是个朱砂写的“晏”字。
谢萦死死攥着铜钱:“当年不信卦的是我,如今拼命想从卦里找生路的也是我。”
“我要强了二十几年…”谢萦声线颤抖,“最后要争的,竟是让我们的孩子活着。”
伶舟照轻轻握住她沾着铜钱血渍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素白常服的衣料摩挲出细碎的声响,带着松木熏香的气息。
沉默在烛影里蔓延,直到一滴血从谢萦指尖坠落,在伶舟照的衣摆上洇开暗色的痕迹。
“是我害了你。”他低声道,“若你嫁的是…”
“伶舟照!”谢萦突然抬头,玉簪尾端扫过他下颌。
泪珠滚过她苍白的脸颊,在伶舟照衣襟上留下深色水痕。
“蠢货!”谢萦哽咽着,手指攥紧他的衣袖,“我若想嫁旁人,当年还会在祠堂前跪三天三夜?”
伶舟照被她扯得微微踉跄,却低低笑起来。
他取下她摇摇欲坠的玉簪,手指抚过她散落的发丝:“是,我们萦萦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知道就好。”谢萦松开伶舟照的衣袖,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料上熟悉的纹路。“…不许再说那种话。”
“…是,我们夫妻一体。”伶舟照轻轻握住谢萦的手,指腹抚过她掌心的血痕。
窗外飘雪渐渐盖住了更漏声。
谢萦闭了闭眼,任由他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
“生死相依…”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伶舟照将谢萦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开口接上她的话:“不离不弃。”
“…萦萦。”
伶舟照柔声唤她,指腹轻轻摩挲她腕间那道旧疤——那是她年少时为他挡箭留下的。
“小晏他……”
谢萦轻呼一口气,目光落向窗外。
夜色沉沉,祁遂在院中,黑衣融进暗处,唯有手中那柄长剑映着微弱的雪光。
伶舟晏趴在他背上睡得正熟,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的发尾。
“除了七岁,无人护得住他。”
伶舟照低低“嗯”了一声,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案几边缘,像是斟酌着接下来的话。
“可……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伶舟家族一个不成文的秘密吗?”
谢萦身形一颤,抬眼看他,眼底映着烛火跳动。
“你是说……?”
伶舟照抿唇不语,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掌心画了个圈——那是他们年少时私定的暗号。
——伶舟血脉,一生只认一人。
——一眼万年,不因年岁而移,不为阴阳所改,不惧天命相违。
——一生一世,一人一心。
——既入心魂,便是永恒。
谢萦突然笑了,目光落回窗外。
过去,祁遂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太子,金樽美酒不离手,眼波流转间便能惹得满城闺秀羞红了脸。
可自从有了伶舟晏,祁遂不再夜宿乐楼,总要赶在戌时前回府,检查他的功课,连酒都很少沾。
祁遂依旧会去乐楼,只是常带着伶舟晏,听曲看舞,吃点心。
若有舞姬大着胆子凑近,他便笑着摇头,指尖轻点腰间——那里挂着伶舟晏前些日子刚编的丑丑的剑穗。
最明显的是祁遂的剑。
从前出鞘必见血的长剑,如今连剑鞘都换了软皮——因伶舟晏总爱摸他的剑,他怕割伤那小小的手。
向来轻佻散漫、没个正型的太子殿下,渐渐成了如今这副“剑未出鞘,杀意已敛”的模样。
可那敛去的,当真只是杀意吗?
未来,他真的会一直以“兄长”的身份自居吗?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谢萦垂眸,指尖轻轻点着案上那枚伶舟晏白日里落下的玉扣——
那是祁遂去年送他的生辰礼,刻着“岁岁无忧”,却偏偏用的是夫妻结缘的纹样。
伶舟照低笑一声,捏了捏她的指尖。
“看来,七岁真得管我叫爹了。”
谢萦推了推他,眼底却浮起一丝柔软。
“小晏还小。”她轻声道,“但他们的未来……很长。”
“是。”伶舟照忍不住笑出声,又怕惊动窗外的人,只得将脸埋进她肩窝,闷闷道:“我真好奇七岁认清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是惊?是怒?是不可置信?是汗颜无地?
还是终于认命般地,将那个从小护到大的孩子,揉进骨血里?
窗外,祁遂似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
烛光透过窗纱,映出屋内夫妻相偎的剪影。
他静静看了一瞬,转身离去,雪地上只余一行脚印。
——而属于他的那一步,或许早已在七年前,就迈出去了。
伶舟晏正练着祁遂昨日新教的剑式。
七岁的孩子生得极好,唇红齿白,玉雪团子似的脸,杏眼清亮,睫毛密长。
他今日束着高高的马尾,发尾用红绳缠了颗小小的金铃铛——是祁遂前几日从集市上带回来的。
练到兴处,伶舟晏抿着唇,绷紧的小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木剑劈开晨雾时带起“咻咻”的破空声。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人格外乖巧。
祁遂抱剑倚在廊柱旁,目光扫过孩子因用力而泛红的指尖,眉头微蹙。
“哥哥,我练得对不对?”伶舟晏忽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了碎星。
祁遂走过去:“马步再沉些,手腕别抖。”
伶舟晏瘪了瘪嘴,却还是乖乖调整姿势。
祁遂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乖,练好了,给你买糖葫芦。”
伶舟晏眼睛一亮:“要两串!”
“贪心。”祁遂低笑,却还是应了,“行,两串。”
正欲再开口,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七岁。”伶舟照的手搭上他肩头,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有事跟你说。”
祁遂挑眉,顺手从石案上捞起浸湿的帕子,三两步走到院中:“小晏先歇会儿。”
他捏了捏伶舟晏汗湿的后颈,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哥哥等会儿再来检查。”
伶舟晏仰起脸,被汗水浸得晶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好!”
他忽然拽住祁遂的袖角:“哥哥答应过的,今天教我回马枪。”
祁遂屈指弹了下他额头,力道却轻得连红痕都没留下:“忘不了。”
雕花门扉“吱呀”合拢的刹那,祁遂敏锐地嗅到一丝沉水香里混着的血腥气。
他的目光掠过伶舟照腰间——平日悬玉佩的丝绦,此刻挂着把黄铜钥匙。
“此事关乎小晏的终生。”伶舟照从多宝阁暗格取出乌木匣子,匣面阴刻着镇魂符咒。
“等你有朝一日觉得对不住兄弟了,就打开看看吧。”伶舟照深深叹了一口气。
祁遂神情微妙,伸手按住匣子:“现在说清楚,怎么个对不住法?”
窗外传来“啪嗒”轻响——是伶舟晏的木剑掉在了青石板上。
两人同时噤声,直到孩子哼着歌的脚步声渐远。
伶舟照忽然轻笑,将钥匙抛给祁遂:“比如…”他故意拖长语调,“将来某天你发现,自己看着小晏练剑时……”
“想的不再是剑招。”
这话轻得像片羽毛,却让祁遂猛地后退半步。
他后腰撞上案几,震得砚台里未干的朱砂晃出涟漪——正如此刻骤然紊乱的呼吸。
“你什么意思?”祁遂猛地站起来,差点把茶几撞翻,“我可是正经人!”
伶舟照慢悠悠喝了口茶:“上个月小晏练字打翻墨汁,是谁抱着他哄了半个时辰?”
“那、那是因为…”祁遂语无伦次,“小孩子哭起来太吵了!”
“哦?”伶照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那这个‘小晏可爱记录簿’是怎么回事?”
祁遂顿时炸毛:“卧槽!你翻我东西?!”
“第三十六页写着:‘今日小晏多吃了一碗饭,开心’;第八十七页:‘小晏今日比昨日对我多笑了三次’……”
“我去你——!”祁遂扑上去要抢。
伶舟照闪身一躲,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用口型对祁遂说:“禽兽。”
祁遂猛地站起来,茶几上的茶盏“哐当”翻倒,茶水溅了他一裤腿。
伶舟照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帕子擦手,又念:“第一百二十六页——”
“停停停!”祁遂一把捂住他的嘴,“小晏还在外面呢!”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伶舟晏抱着个装满点心的食盒,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哥哥,爹,你们说很久话啦。”
“小晏乖,咱们在讨论你七岁哥哥的终身大事呢。”伶舟照淡定地掰开祁遂的手,还顺手从他头发上摘下一片点心渣。
伶舟晏一愣,食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点心滚得到处都是。
“终…终生大事?”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哥哥要…成亲了吗?”
祁遂顿时慌了神:“不是!小晏你别听你爹胡说!”
但伶舟晏已经转身跑了出去,小小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祁遂刚要追出去,却被伶舟照一把拉住。
“看吧。”伶舟照叹了口气,指了指伶舟晏,“小晏怕是早就……”
祁遂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想起自己每次练剑时他亮晶晶的眼神,想起每次出门他都要拽着自己的衣袖说“早点回来”,想起昨夜他偷偷塞给他的那个绣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
“我大他十六岁…“祁遂的声音沉了几分,指节无意识地攥紧,“我没那么畜生。”
伶舟照挑眉,不置可否:“哥们比你自己都了解你。”
顿了顿,又道:“反正你都是要飞升的人,等你活了几百几千年后,还会在乎这十六岁吗?”
他放开抓住祁遂的手,笃定道:“这个爹,我当定了。”
祁遂冲出门外,却见伶舟晏正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听到脚步声,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哥…恭喜啊……”
祁遂蹲下身,轻轻擦去伶舟晏脸上的泪痕,触手一片湿凉。
“小晏。”他声音低哑,“别听你爹睁眼说瞎话。
伶舟晏抬起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哥哥…”他轻声嗫嚅着,忽然伸手环住祁遂的脖子,把脸埋进对方肩窝,“我舍不得你……”
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祁遂浑身一僵。
他感受到怀里小小身躯的颤抖,闻到伶舟晏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还有衣领上沾染的墨香——那是自己亲自盯着他练字时沾上的。
这些熟悉的,日复一日积累的细节,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扎得祁遂心口发疼。
“嗯。”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回应,手臂不自觉收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伶舟晏的发尾,“我也舍不得小晏。”
伶舟晏闻言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还蓄着泪,却亮得惊人:“真的吗?”
祁遂望着这双眼睛,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一日。
自己仅仅是抱着这个孩子,心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亲。”祁遂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誓言,“好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这不是哄孩子的玩笑话,而是……
一个他从未想过会给出的承诺。
伶舟晏眨了眨眼,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他忽然凑近,在祁遂脸上“啾”地亲了一下:“哥哥最好了!”
祁遂又呆住了。
这个简单的,孩子气的亲吻,却让他耳尖发烫。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
远处,伶舟照倚在廊柱上,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谢萦:“放心了吧?”
谢萦倚着朱漆栏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一道剑痕。
——那是三年前祁遂教小晏练剑时不小心留下的。
她轻声道:“七年了啊……”
“时间过得真快……”谢萦感慨。
“七年前。”伶舟照冷哼一声,目光悠远,“七年前,七岁抱小晏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小晏的心思了。”
谢萦叹了口气:“七岁虽然吊儿郎当,但骨子里还算正直,至少会等小晏长大……”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伶舟照突然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指尖冰凉。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可惜……”谢萦望向院中,祁遂正手忙脚乱地擦着伶舟晏的眼泪,笨拙又温柔。
“我们等不到了。”
一个月后,冬雪初融的清晨。
祁遂抱着剑站在府门前,看着伶舟照与谢萦夫妻俩指挥下人将最后几个箱笼搬上马车。
晨雾中,伶舟照的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谢萦的素白斗篷上还沾着昨夜未化的霜花。
“真要走?”祁遂第三次问道,声音比这冬日的晨风还要冷。“憬王之事之后,父皇已在北境添了人手,你们不必亲自前去。”
“总要去的。”伶舟照系紧大氅的丝绦,抬头,嘴角挂着惯常的散漫笑意:“七岁,你这副模样,倒像是舍不得我们。”
祁遂冷哼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府内。
谢萦会意,轻声道:“昨夜给小晏喝了安神汤,这会儿怕是还没醒呢。”
话音刚落,伶舟照忽然一把勾住祁遂的肩。
“七岁,哥要是死了,小晏就托付给你了。”伶舟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祁遂从未听过的认真。
祁遂猛地推开他:“自己生的自己养!我连亲都没成,养个孩子算怎么回事?”
“算童养媳。”伶舟照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什么沉重的东西都拍进去,“我伶舟家的孩子跟了你,算你积了八辈子福。”
谢萦也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祁遂的剑穗——那是伶舟晏上个月编的,已经有些旧了。
“七岁,你资质过人,不久定能飞升。”她的声音褪去几分跳脱,添上几分温柔,已然有了为妻为母的模样,“届时别忘了把小晏也捎上去,他离不开你的。”
祁遂皱眉。
晨光中,他忽然发现谢萦的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伶舟照的鬓边也添了几丝白发。
这发现让祁遂心头一紧——这对永远青春从容的少年夫妻,何时竟也有了老态?
“你们…”祁遂的声音有些发涩,“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像在说遗言?”
伶舟照忽然正色:“小晏如果上了天庭,修炼速度不会太快。”
他盯着祁遂的眼睛,一字一顿:“最起码,在他外貌成熟以前,你不准做出格的事。”
“还有…”谢萦刚要补充,就被祁遂打断。
“你们夫妻俩有病吧?”祁遂几乎是吼出来的,“滚滚滚滚——都滚!”
伶舟照大笑,拉着谢萦上了马车。
车帘掀开的瞬间,谢萦忽然回头望向府内某扇窗户——那是伶舟晏的卧房。
她的目光柔软得像一泓春水,又沉重得像千钧巨石。
“那就,再见?”伶舟照在车内挥手,笑容依旧漫不经心。
“再见。”祁遂抱着剑,站得笔直。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上的薄霜,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马车内的人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苦涩。
祁遂始终站在原地,直到马车转过街角,消失在晨雾中。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滴泪砸在剑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而此时,伶舟晏的房内——
床榻上的小人儿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被角。
泪水早已浸湿了枕畔的平安符——那是他昨夜偷偷塞在爹娘行李中的。
安神汤的碗倒扣在床边,里面的药汁一滴未动。
伶舟晏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打湿了祁遂前日才给他换的新枕套。
窗外,最后一片冬雪从枝头坠落,在朝阳中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
伶舟照与谢萦的死讯是在他们离京后的第四十九天传来的。
彼时春光乍破,万物复苏。
祁遂正在庭院里教伶舟晏练剑。
七岁的孩子一招一式都学得认真,发尾的金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手腕再抬高些。”祁遂扶正他的姿势,突然听见府门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信使跌跌撞撞冲进来,铠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报——!北境军情!”
伶舟晏好奇地探头,却被祁遂一把捂住了眼睛。
他长长的睫毛扫过掌心:“哥哥?我看不见啦…”
“别看。”祁遂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盯着军报上那个染血的指印——那是谢萦的,他认得她小指上常年戴着的翡翠戒。
老管家颤抖着打开随军报送来的木匣。
里面静静躺着半块玉佩,边缘还勾着几缕银线。
伶舟晏突然挣脱祁遂的手,小靴子踩碎了地上的薄冰。
“是爹的…”孩子捡起玉佩时,上面的血渍蹭在了他新做的棉袄上——那是谢萦离京前亲手给他裁的冬衣。
“哥哥。”伶舟晏仰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爹娘是不是…”
祁遂单膝跪地,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轻声唤:“小晏。”
他想说些什么,可发现自己的悲伤并不比伶舟晏少。
甚至,他作为哥哥,应该安慰伶舟晏的。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祁遂忽然想起临行前,谢萦站在马车旁谈笑风生,当时她素白的斗篷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里衬——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早就备好的丧服。
…她向来爱美,竟为自己准备了一件那样老气的丧服。
伶舟晏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七岁的孩子似乎已经初步见识过了阴阳两隔,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会在他睡前讲故事,再也没人会用带着药香的手帕给他擦汗了。
更漏指向戌时三刻,雨势渐歇。
祁遂抱着哭到脱力的伶舟晏站在廊下,看着下人们沉默地挂起白灯笼。
微弱的烛光透过素纱,在积水中投下摇晃的倒影,像极了那日谢萦临别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当夜,伶舟晏抱着祁遂的胳膊不肯睡。
直至黎明初升,他才在抽噎中睡去,小手还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
祁遂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发现掌心被玉佩边缘硌出了血痕。
又下雪了。
明明已经入了春,窗外却又飘起了雪。
祁遂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突然想起谢萦临行时那个回望的眼神——
她看的不是伶舟晏的卧房,而是祠堂方向挂着的那块被劈裂的凶日牌匾。
“离为火,死而不僵。”
伶舟血脉,看似是上天的馈赠,实则……
是最不折不扣的诅咒。
世人只见那朱门绣户一座座倾颓,却不知暗处蛰伏的火种正悄然复燃。
憬王府的白幡尚未撤尽,镇国公的棺椁又压垮了灵堂的檀木香案。
待到伶舟世子夫妻的讣告传入京城时,连茶楼说书人都摇头叹息:“镇国公府的气数,到底尽了。”
“听说那小世子被太子接进了东宫?”
“可不是么,七岁的娃娃,倒比那金丝雀笼还金贵三分。”
酒肆里的闲汉们啜着浊酒,谁也没注意窗外闪过玄衣侍卫的刀光。
东宫最深处的水榭里,伶舟晏正踮脚去够书架的《山海经》。
他忽觉身子一轻,被祁遂拎着后领放回软垫:“摔了怎么办?”
“才不会!”伶舟晏转身时,腰间的铃铛叮咚作响——正是当年祁遂送的那颗。
太子殿下盯着晃动的铃铛,忽然想起某个雪天,伶舟照拍着他肩膀说:“小晏就托付给你了。”
“哥哥,为什么他们都觉得镇国公府败落了?”
某夜,伶舟晏突然发问。
祁遂垂眸看他:“因为世人只见朱门塌,不见…”
“不见薪火传。”伶舟晏接得流畅,杏眼里跳动着不符年龄的清明。
窗外更漏滴答,惊飞栖在琉璃瓦上的夜鸦。
老太监提着灯笼经过时,只听见孩童稚嫩的背书声。
(作者os:噢耶100章啦~)
(*︶*).。.:啦啦啦o(*≧▽≦)ツ~┴┴
预计七月底正文完结。
宣纸上的墨迹像一滴泪晕开时,伶舟晏的手腕正微微发抖。
“手腕悬空,指实掌虚。”祁遂的声音从身后贴上来,温热的掌心覆住他冰凉的手指,“笔锋逆入,像这样——”
玄色蟒纹袖口擦过伶舟晏的月白宽袖,祁遂带着他写下一横。
松烟墨香里混着祁遂衣领间的气味,那是用南海沉香木与龙脑细细焙出的东宫专用熏香。
伶舟晏数着自己的心跳,发现竟与祁遂呼吸的频率渐渐重合。
“专心。”笔尖在“永”字的捺画处顿了顿,“这里要藏锋。”
殿外忽起脚步声,老内监佝偻着腰进来,踩碎了满室静谧。
伶舟晏感觉覆在手上的温度骤然撤离,宣纸上未干的“永”字最后一笔到底还是洇了墨。
“陛下第六次催问太子妃人选了。”老内监跪着不敢抬头,“说您若再不去…”
“告诉父皇。”祁遂抽走伶舟晏手中狼毫,青玉笔杆在他指节敲出轻响,“儿臣在教小晏临《上林赋》。”
待殿门重新合拢,伶舟晏盯着自己墨迹斑斑的指尖:“哥哥又要为我挨骂了。”
“怕什么?”祁遂忽然伸手顺手将他耳边散落的鬓发别回耳后。
伶舟晏耳尖发烫,那夜场景仍历历在目。
祁遂说:“从今往后,东宫就是你的家。”
暮风穿廊而过,带进几片海棠。
最后一次。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老皇帝的面容愈发苍老。
他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沉沉地望着跪在殿中央的太子。
祁遂背脊挺直,玄色朝服上的金线蟒纹在烛光下微微闪烁。
他的眉目已褪去了年少时的轻狂,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锐利。
“你真要守着伶舟家那孩子一辈子?”老皇帝又问了一遍,神色复杂,声音沙哑。
祁遂没有犹豫:“是。”
一个字,掷地有声。
殿内沉寂良久,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老皇帝凝视着祁遂轮廓分明的侧脸,烛火在他深邃的眉骨间投下摇曳的暗影。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十几年前那个策马过闹市的少年郎——
锦袍玉带不系,金冠歪斜,一双凤目里盛着整个长安城都装不下的桀骜。
如今那锋芒仍在,却已沉淀成内敛的威仪,如同入鞘的宝剑,藏锋于稳。
檀香缭绕中,老皇帝忽然意识到,这数年来,祁遂何止是在教养那个伶舟家的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