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懒洋洋趴在婆娑杖中的映莲池遥望寺中人山人海,意味不明说了句。
也就他理直气壮将这杆当世无双的神器当做移动小窝,偶尔极不耐烦挥爪拍散周身聚起的遮挡视线的金龙气象。
“好多人,好热闹啊。”
下方人虽多,但绝算不上寻常意义的“热闹”二字。散乱的人群以世家宗派为划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错综复杂间隐现秩序。无人吵闹,只偶有私语,俱规规矩矩候在下方。
“为什么还不下去,我们不从正门离开吗?他们可等你快一天一夜了。”
寂煊轻轻摇头,无波无澜扫过人群一眼,便静静收回视线,仿若下方翘首期盼的众人不是为他而来。
“有缘之人,自会相见。”
无咎懒得理会,自顾拍了拍爪下神杖:“婆娑,飞过去点,我要看热闹。”
寂煊试图叫回人:“我们该走了。”
无咎充耳不闻驱使着身下神杖靠近那头,眼底眸光明灭。他可没忘...尽可能现身人多之处。
槐东镇位于人间荒北,古萤寺居于玄境极南。玄境渺茫无垠,想从此地去往人间,最快之路必经天牝绝境、沸烈重溟、朝夕海三大海域。
纵然尽展神通法宝,一息千里,日夜不寐赶路,也需数月才能到达。
何况海域凶险,瞬息万变,不计其数的魔种凶兽潜伏其中,途中还不知会遇上何种波折。但若选择绕路而行,少则三两年,多则耗费数十年。
除此之外,唯有以神器为介,肉身为载,撕裂空间踏入无处不在的混沌世界,方能瞬息跨越三海到达交界处。
有此之能者,整个玄境不过三数。
先不说这和尚定然不会为了他动用此等神通,再者就以天妖全盛时的体魄,也扛不住混沌世界的重压一息。
所以他们早决定了从古萤寺脚下的小天柱出发,乘云舟渡三海入人间。
三海危机四伏,但蕴奇珍异宝无数,吸引着源源不绝的修行者前往历练。宗门若想在九洲长久立足,更需时常亲赴人间寻觅争抢天赋异禀的新弟子。
各方势力闻风赶来亦是为此。以古萤寺在中洲之势,寂煊在中洲之名,若能求得同行一程,于宗门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看寂煊的意思,是打算直接避而不见。
这可不行。
无咎懒懒甩了甩尾巴,眯着眼兴味十足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
贪婪、敬畏、愤恨、妒忌、渴求、狂热......无数情绪与欲望交织密布,像是一汪充斥着过于浓稠糖浆的深潭,甜腻发苦的气味令人闻之作呕,明亮璀璨的晃眼假象偏又引人靠近。只需转眼,四肢便被那黏稠的气息缠绕得寸步难行,挣不脱挥不去,彻底溺死其中。
无咎从婆娑杖跳去已经转过去身去的僧人肩头,附在人耳边软声劝道:“你看,那么多人为了你而来。里头纵然有些心怀不轨的逐利者,但更多人,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前来,只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已。中间还不知有多少人死于路上的凶险,魂飞魄散,成功来到这儿的,都不知经历了何等艰辛。你看看他们,就一点都不为之动容么?”
这些时日习惯了无咎时不时的凑近,熟悉的气息并未引发太多警惕。加之无量钟的存在,寂煊下意识偏头,毫无防备撞进那双尽在咫尺的璀烈橘色眼瞳。
深处一点赤红若隐若现。
无咎乖巧眨了眨眼,像是情真意切地关心寺中等待的人群。
无人察觉,一丝浅淡近灰的缥缈轻气穿过洁净的僧袍,安静蛰伏在心口,眨眼深化些许,融成一条浅灰小蛇。
耳畔语调像是让人恍惚的诱哄:“只是下去见见他们而已...去见你的信徒...”
蓬松的大尾巴末端,几许灰气还在肆意流窜。转瞬间还不等人反应过来,无咎已经重新跳回婆娑杖上。望着等待的众人,眼睛不知何时又恢复成一片澄澈的橘红,气哼哼道:“你一个人,怎么比我一只妖怪还没良心。”
寂煊微微皱眉,也跟着回头看向寺中。直接离开的念头无端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垂眸内视,却不曾发觉半点异常。
但耽搁的这会儿功夫,无咎已然大刺刺揪着婆娑杖往幻阵外飘去。
“走了,去看热闹。”
背对之际,眼中兴味之色倏然褪去,无端透出几分冷酷来。
佛修,还是那样难以惑乱心智。稍稍过度一分,就恐被人发觉端倪。
“飞快点,不然将你池子里的鱼全吃了。”
婆娑杖:“......”
广场上人山人海,俱望着璇玑楼的方向。
只是那边没等来什么动静,头顶却是突兀出现了一道虹光:“还等着呢,可惜那...寂煊不愿现身,只好派我前来同诸位说一声。散了吧,不必再等。”
“是那只天妖。”
“你一只恶贯满盈的妖,凭什么替寂煊大师说话。”
“凭这杆神器。”无咎在幻化的映莲池中从容迈爪,冷冷命令道,“婆娑,下去。”
下方人群眼中,赤色小妖几乎与婆娑杖顶环绕的金红相交气焰融为一体。似坐似趴,丝毫看不真切。
“这妖物能驱使神器?!”
神器认主,便绝无可能供旁人驱使。若原主身死道消,神器多伴随着一同湮灭。即便再寻新主,神器之威压也绝非寻常人能压制。
满目惊骇的众人心思他自然猜得到,不过寂煊这本命法器同本人的性子差不多,淡泊无争,被他呼来喝去也始终没什么脾气。
不过最重要的是,区区神器威压,还不配他放在眼里。
婆娑杖轻轻落地,原本还算熙攘的人群当即散出一块直径十余米的空地来。
无咎兴致缺缺趴着,看向正前方浅青长衫的年轻男人。面容俊逸,眉目姣好,身后还跟着个少年,一副凡俗间的世家公子做派。
说是世家子倒也没错,这男人名唤莫如微,生于莫家,长于九洲首屈一指的大衍宗。长辈皆是一方强者,威望极高。自身亦是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不足百年便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一主一仆望向他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无咎站起身冲两人森森一笑,但很快又索然无味趴了下去。
可惜,主角不到,戏难开场。
当真是可惜至极,他落的这块地方,有好几个这样他相当喜欢的人。
身下的婆娑杖始终没有被召回的迹象。
无咎歪着头望了几眼空空荡荡的璇玑楼方位,一时也猜不透那和尚的心思,索性大刺刺跳下地,朝着莫如微两人的方位不紧不慢踱步。
莫如微冷冷瞥来一眼,皱着眉不置一词移开视线,倒是莫燕率先横剑冷声道:“滚远些。”
无咎缓缓眯眸,尖锐指甲反复冒出,但仍是朝着两人方向前行,直至尖锐剑锋堪堪抵在鼻尖,才止住脚步仰头:“这儿是古萤寺,本大爷好心前来相告一声,现在该滚出去的难道不是你们么?”
莫燕:“笑话,古萤寺何时成为你一个妖孽的地盘了?在场诸位大师都不曾发话,你哪儿的资格驱赶我们。”
“寂煊如今将我收容进璇玑楼,寺里怎么不能算做我的地盘了?”无咎嗤笑一声,冷不丁朝剑上吐了口唾沫,“总比你们这些死皮赖脸也呆不满三日的强。”
古萤寺向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非持请帖入寺无故逗留者,三日一到便会被法阵请离。
“你!”
莫燕毫不犹豫挥剑,金光乍起,不期然被浑厚钟声重重震开数米。
“无量钟?”
“这妖物身上怎么还有这宝贝?!”
“许是寂煊大师为防止这妖孽继续作恶...”
四周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无咎拖着长长的尾巴,不紧不慢继续凑近摔倒在地的少年,爪子指着自己露齿一笑:“不爽啊,来,弄死我。”
莫燕胸口重重起伏,望着近在咫尺挑衅般的姿态,狠狠咬牙,下意识再次握紧剑柄。
“阿燕,寺中禁武,收剑。”
一旁的莫如微终于舍得冷冷开口。
“...是。”
莫燕深深吸了口气,不情不愿正想起身,不期然撞进眼前焰火般瞳孔,明艳色泽引诱着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恍惚间,炸开一片赤红。
耳边似乎又传来几声恶意十足的嘲讽。
“废物一个,真给你主子和莫家丢脸。”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条任人奚落的落水狗。”
“畏畏缩缩的东西乖乖滚出古萤寺。”
原本还算清明的眼神骤然被怒火侵袭,灵流骤然覆盖剑身,毫不留情当头击下。
“妖孽...满口秽言,给我去死...!”
无咎散漫甩了甩尾巴,仿佛没看到直冲而来的攻势一般,自顾专注盯着人头顶——在场只有他能看见的一些东西。
那儿原本稀薄的一点灰雾如今几乎凝成了厚厚的黑云,摇摇晃晃飘进他体内。
隐在橘色深处的赤红小点,也缓慢扩大了一圈。
在旁人眼中,小天妖只是安安静静蹲在少年跟前冒出几个古怪的笑,莫燕便已经气急攻心到连主子命令都罔顾再次出手。
“给我住手!”
那剑自然没能成功落下,随着莫如微的冷声阻止,眨眼化作片片碎刃。
“公子,我...”
兵器碎裂,莫燕终于再次冷静下来,当即冷汗涔涔跪在自家主子身侧。
他也不知道刚才的失控什么情况...纵然厌恶这只恶妖,他也不会不分场合冲动至此才对...
难道当真是气昏了头...莫燕闭了闭眼,将头伏得更低。
吞噬黑云的无咎心满意足呲了龇牙,这回径直看向另一人:“嘁,鼠鼠一窝。”
莫如微脸色微变,片刻,还是只扔出个厌恶眼神便转过身去继续望着璇玑楼方向。
但这回先按捺不住的反而是旁边的人:“骂谁是老鼠呢?!”
“我又没指名道姓,谁应话谁就是老鼠喽。”
无咎眯着眼兴致盎然调转目标,是个中年男人模样的符修。
能与莫如微并列站着,想必也是五宗之一的核心弟子。
那人上前一步疾言厉色斥道:“你作恶多端,今日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已是寂煊大师法外开恩。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有脸在诸位道友面前出言不逊!”
无咎闻言笑了笑,低声重复了一遍:“作恶?”
“那不是那些凡人活该吗?”
“太弱了...所以活该去死啊。”
短暂寂静片刻,场上顷刻有些沸腾。
“恶妖,老夫就算拼了,今日也非要让你魂飞魄散不可!”
“你我合力,未必不能破开此钟!”
“......”
“......”
一时间群情激昂,四面八方浮光隐现,半空黑云愈密,眼看就要起一场大冲突,一道掷地声如洪钟贯彻天灵,瞬息令所有人静下来。
“都住手。”
无咎不虞地扫了扫尾巴,低头掩下眼中愈发浓重的赤红,偏头看向落在身侧的几名身着袈裟的老和尚。
来者是古萤寺如今的住持修慧和一众长老。
为首之人慈眉善目发须皆白,开门见山道:“小妖,可否相告,你们打算如何去往人间?”
这个手持金杖的礼貌老和尚显然稳重得多,不过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无咎依旧懒洋洋趴在地上:“当然是乘小云舟飞着去,还能怎么去。”
“老衲的意思是...”
“不用问我,”无咎余光瞥见某处,突兀笑了起来,起身朝着几名高僧缓缓走近,“你问他。”
跟在末端的一名小和尚率先转过身,当即惊喜叫出声:“寂煊师兄!”
眉眼精致温和的白衣僧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圆台尽头,平静朝着众人微微揖首。
偌大广场再次出现骚动,众人望向尽头僧人目光俱炽热而兴奋,敬畏、虔诚、倾慕、......,无数种情绪交织,在四面八方铺开一层层稀薄浅淡的灰雾。
无咎头也不抬,橘红相间的眼眸扑闪,爪子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那层若有似无的雾。
...太淡了,还不够,远远不够。
随着这些或黑或灰雾气的汇聚,他脑中浮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片段,指引他继续收集下去。
马上...他就能完整了。
是源于他记忆体的指引,小天妖闭目听心。半晌,倏然睁眼,继续心无旁骛地抓起灰雾来。
“无咎,过来。”
远处传来寂煊冷冷淡淡的唤声,无咎东张西望权当没听见,当即轻巧跑远。
寂煊轻轻皱眉,不解看着在黑压压人群中若隐若现上蹿下跳的一点赤红,正欲抬手,然思索片刻,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将无咎抓回身边并不难,但以对方的性情,大抵又要胡乱发脾气。
他自然不会毫无底线顺着人行事,但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比如眼下...他并不想罔顾人意愿一次次激起本就暴躁难驯的小妖更严重的逆反。
只是他一时间也还没想好个中程度如何控制。
迟疑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修慧已然带着几名长老走来跟前。
他只好暂且收起放在小妖身上的心绪,冲眼前几人淡淡揖首:“住持。”
无咎肆无忌惮踩着人群的肩膀和头顶四处乱窜,本能地靠近那些灰雾浓重的地方。随着时间推移,眼中赤红的色泽几乎已过半。
太慢了...
他的幼年体,还是太弱了。
无咎喘了口气,气势汹汹一屁股坐了下来。
冷不丁被选中的幸运儿顿时满眼惊慌看向肩头:“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再抖挖了你的眼。”
无咎烦躁瞥了眼被当临时坐椅的小和尚,恐吓性龇了龇牙。不过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将脑袋凑了过去。
刚老老实实将头转过去的寂空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明艳瞳孔,吓得险些一个后仰摔倒在地。
然而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天妖这会儿异常温和,一字一顿轻声道:“是不是很喜欢寂煊?”
“当...当然,师兄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提到敬仰已久的人,那点惧怕之意都散了许多,充斥着孺慕之情的眼神异常明亮。
很漂亮...很适合被挖出来。
无咎眯眼笑了笑,端得是一派无害。低头轻轻蹭了蹭人下巴,音色幽远而空灵:“那你想离他更近些吗...”
小和尚转过头去,目光缓慢变得呆滞:“...想...”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无数难以辨认的灰气逸散开去,轻易钻入四面八方的人群中,逐渐又凝成更浓郁的黑气聚回尾巴处。
原本还算守规矩的人群几乎俱直勾勾望向同一个方向,不一会儿,熙熙攘攘地涌向中心。
中心圆台的几人自然第一时间察觉了异常。
寂煊微微皱眉,看向黑压压欲冲上前的人群,低声道:“魇。”
修慧:“魇兽...这种传说中的魔物怎么会这时候出现?!还是青天白日...”
据记载,魇以生灵的贪念为食,几乎只在夜间出没。且魇兽身为上古魔物,早就绝迹多年,寻常浅薄的贪妄痴梦之念也根本无法将其饲喂出。
可眼下的的确确出现了。
明朗的天色下,一座庞大如山般的黑红色半透的兽影悄无声息缓缓凝聚,如铜铃般的双目扭曲开裂,散发着幽幽绿芒。血盆大口中尖锐獠牙交错纵横,一吐一息间喷洒出磅礴黑雾,眨眼就要逼近圆台。
金杖毫不犹豫重重杵地,一张布满符文的半圆护罩当即将几人笼住。
修慧:“这样庞大的魇兽,用不了多久就能吸食干净所有人的精气。寂煊,你可有办法?”
“别愣着,我等先尝试镇压。”
不等人开口,另一名精神矍铄的老僧已毫不犹豫持杖上前,五人心领神会顷刻结成阵型,端坐闭目飞速结印。
五道琉璃净火自几名长老天灵窜出汇在一处,下方圆台金色卍字纹路次第亮起,魇兽正上方瞬息张开厚重金符巨网缓慢落下。
那刺眼的光芒惹得趴在庙顶上看热闹的小天妖也懒懒抬起头嗤笑,原本橘色的瞳孔已然化作纯粹的赤红:“区区五行伏魔就想镇上古之魇...”
视线越过重重人群,无咎盯着圆台中心的白影,意味不明轻哼一声。
魇兽似有所感,仰头喷出一道浓重黑雾,金网骤暗,几名高僧胸前佛珠瞬息四分五裂。
蕴着磅礴力量的魔息以魇兽为中心呈波纹状四散,与暗淡金网相撞,楼阁庙宇触之粉碎。
伏魔阵乍破,修慧艰难起身咳血道:“不行...以我等之能,伤不了这魔物根本。”
冷不丁被炸进人堆的无咎飞速打了个滚,眼疾手快缩回自己险些被踩的尾巴,满眼不快瞪着乌压压的上方。
无量钟是样绝顶强悍的防御法宝,当世可破其防者一只手数得过来。但最大的缺点似乎便是无法隔绝一些不带恶意且不至于致命的...接触。
比如眼下时不时的几下踩踏,和四面八方流窜的魔息。
好不容易爬上不知名修士的头顶,正想跳去清净的角落,但由于身处魇兽中心,肆虐的魔息转眼便将他重新击落在地。
无咎:“......”
就算伤势几近于无,但被踢来踩去的状态实在让人不爽到了极点。
尝试数次也没能成功跑去空地的无咎看着周身隐现的金色钟罩,索性龇着牙就地一躺。
寂煊目光沉静望着眼前那愈发庞大的魇兽,抬手间指尖泛起一丝淡淡的金光:“婆娑,归。”
一道浅金色屏障瞬间在圆台四周升起,再次将魇兽喷吐的黑雾隔绝在外。
受制于魇兽的人群面容肉眼可见的扭曲干裂,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与真正的干尸无疑。
但婆娑始终只是漂浮在几人身前,缓缓绽开巨大的金莲虚影与愈发浓郁的魔雾相抗衡。
这样紧迫的关头,年轻的僧人竟像是在发呆。
修慧不解:“寂煊,为何还不动手?”
与此同时,一道赤色流光从人群中窜回高台,化作毛茸茸小兽大刺刺走去魇兽与婆娑金黑交界处抓了道魔息,眯眸夸道:“不错,召婆娑的时候还记得将我捞上来。”
法力回来的滋味还真是不赖,虽然只是少许,但聊胜于无。
修净皱眉道:“小妖,为何不惧?这魇兽莫不是你搞的鬼?”
无咎冲着长老翻了个白眼:“它是魔,我是妖,天下妖魔同宗同源本就是一家,我和它亲近些怎么了?话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你们这些自诩以降魔除妖为己任的和尚怎么连只小小魇兽都镇不了?”
“镇不了就干脆放弃,死前记得将青莲心上的禁咒破解之法告诉我,也免得等会你们湮灭后我还得去费尽心思解咒。”
毫不掩饰的目的让几人神色微变。
几人索性不再搭理小妖,移开视线:“...寂煊?”
悬浮良久未动的婆娑终于有了反应,缓慢落下回归寂煊手中。
随即划破指尖俯首结印,金红血书在空中疾书,梵文锁链凭空出现缠上魇兽脖颈。
无咎趴在人身前甩了甩尾巴,眉宇间一派餍足过后的慵懒。回头时仿佛看到僧人身后法天象地的巨大佛像虚影。
他承认寂煊很厉害,可惜面对这只魇兽,大抵要做无用功了。
无咎收回视线,琉璃般的冰冷红瞳清晰倒映出眼前狰狞恐怖的魇兽。
以人修之欲为食的妖魔不在少数,但这只由他亲自召来的魇兽可有些不太一样。
他眼中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好整以暇看着镇压的法咒吟诵近尾声——
下一刻,魇兽身形骤涨数倍,脚下圆台青砖在魔息侵蚀下寸寸龟裂,几近塌陷。
修净:“怎么会这样?!”
寂煊垂眸看着掌心浮现的黑色咒印,轻轻闭眼,心下了然。
他是这只魇兽的痴妄之源。动,则怒。不动,则妄。他存在,则魇兽不可镇。
数以万计的魔息贴着金莲盾呼啸而过,无咎愉悦感受着身后静得不寻常的僵滞氛围。再回过身来时,不紧不慢伴着红云突兀抽条成了青年形态。
红发似焰肆意披散,红眸幽深冷冽,宛若一块浸着血的瑰丽琉璃,简简单单随性束起的玄色织金修身长袍衬着苍白非人的皮肤,透着一股别样的妖冶。
只是受制于解封的微薄法力,化形不甚完全,毛茸茸的尖耳和尾巴俱露在外头。
随着行走,隐约可见白皙近乎透明的赤裸足踝,青色血管下蛰伏着岩浆般的脉络。
钟锁化作一根细细的金环坠在其上,发出空明轻响。
无咎懒洋洋扫过众人一瞬,唇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却不看任何人,只是亲昵地凑近身旁飘着的那柄本该出现在上界的无双神器。
修长手指抚过杖柄上的浮雕,感受着冰冷金鳞仿如活物般的战栗,一字一顿笑道:“我说,交出青莲心顺带将本大爷的法力彻底解封了,我就帮你们解决这只魇兽如何?”
寂煊恍若未闻,自顾折断无名指自虚空一划,巨大的血色符咒凭空出现在魇兽头顶寸寸降下。
魇兽当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庞大身躯在血符映照下开始坍缩。寂煊踏出金莲盾在魇兽正前结跏趺坐,素白僧衣半浸在已然粘稠的黑雾中。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梵唱声起,魇兽俯首,无数魔息窜向盾外的僧人。
寂煊染血指尖点在魔物眉心,低眉吟诵孔雀明王咒。
魇兽刹那间化作流沙般的黑雾,顺着伤口疯狂涌入体内,顷刻撕裂法衣穿透皮肉。
可结印手势依然稳如磐石。
当最后一丝黑雾没入心口,寂煊并指为刀,生生剖开自己胸膛。跳动的金色心脏暴露在腥风里,转眼被一缕赤红火焰吞噬,殷红锁链死死缠绕其上。
“封。”
随着这句轻叹,琉璃佛光透体而出,隐约夹杂着灼身业火。
“寂煊!”
然众人正欲上前,偌大古萤寺已然恢复宁静,亦不见两人身影。
他们又回到了世外璇玑楼那间空荡冷清的禅室中。
无咎丝毫不觉意外,托腮坐在蒲团上。似乎因心情颇好,盯着眼前人惨烈情状笑得很是明艳张扬:“还好吗?”
跪地咳血的僧人脊背挺直,若不是胸前僧衣被染得血红,简直像尊无悲无喜的玉雕。
良久,才低声开口:“魇兽,是你所为。”
“我在下边那会儿连化形都化不了,险些被魇住的人群踩死,哪来那么大能耐召出魇兽?”
无咎欺身上前,思及先前掉落在人堆时的倒霉模样,琉璃双瞳中盈满了真切的不虞:“凡事都要讲证据,这也能污蔑到我头上?和尚,你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
寂煊微微启唇,正想一一点破他如此笃定的缘由,下颌冷不丁被细软的绒毛轻轻扫过。
他这才发觉眼下过近的距离,小天妖似乎用兽形用惯了,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这会儿仍是习以为常凑上来左右打量。
玄色广袖搭在素白染血的僧衣上,他轻而易举嗅见妖身上沉木般的气息。
长长的尾巴随意摆动,不期然搭在腰侧,像是在拥抱。
温热清浅的呼吸从耳垂沿着脖颈游移,最后停在伤势狰狞的胸口处。
青年漫不经心地跪在身前弯腰,浑然不觉此刻的姿势有多不合时宜。
寂煊低头注视石板上倒映的两人重叠的剪影,莫名发现人乌黑纤长的睫毛上沾染了些许金泽。
那是不甚沾上的佛血,只要他生出镇压之念,些微分量就足以给妖物带来灼魂般的痛楚。
对待顽劣不驯的妖孽,干脆镇压是最好的办法...
无咎的声音骤然将他莫名升起的思绪拉扯回来。
“喂,你先前用于锁魇的那玩意是什么?红莲业火?能不能给我看...”
好奇心突起的人低着头凑心口处更近,玄色衣襟下敞露的分明锁骨随着呼吸微弱起伏,垂落的红发也一点点沾染愈发多的金泽。
鼻尖翕动之际,无端僵坐在原地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眉眼微敛,骤然将人推远了些。
力气并不重,但毫无防备的人仍是被推得一个趔趄。
寂煊下意识伸手将人稳住,果不其然对上气势汹汹的琉璃红瞳,当即迅速收回手。
妖类身体的温度往往比寻常人修更甚三分,刚才那一瞬间,他像是乍然触到了灼人的火。
不等对方发难,寂煊已自顾持杖起身,下一刻便一言不发消失在禅室。
无咎一口气压在胸前上下不是,看着只余血腥气萦绕的空荡石屋愣了半晌,也跟着起身向外走去气哼哼道:“不就是一簇业火,当谁没有过一样。”
云雾缭绕的山间,青铜巨佛半嵌其中垂首俯瞰整个璇玑楼。
佛像掌心懒懒散散躺着个人,赤发红眸,额心隐隐透出一点模糊的红纹,对这等庄严肃穆之地毫无半点敬畏之意。
周身经文流转,祥云遍布。但若是仔细些,便能看清浅金气象中隐约夹杂的灰黑雾气,自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汇集而来,轻飘飘隐没在玄色的衣摆下。
无咎恍若未觉,唇边没了面对旁人时惯常带上的嘲弄笑意,眸光流转间神色冷然,自顾撑着头用尾巴托起个小玩意——一枚黑色的鸡蛋大小莲花模样琉璃石。
晦涩难懂的低吟唱声起,黑莲飞速旋转,逐渐绽开的玄光很快将无咎整个笼罩进去。
眨眼的功夫,眼前空灵山景已化作一面堆积着无数物件的华贵殿宇。
浩瀚无边,琳琅满目,像是一座巨大的藏宝库。
——这儿本就是他的藏宝库。
刻意锁住的记忆如今彻底解封,他也自然有了开启的办法。
毛茸茸兽耳欢快动了动,人影快速穿梭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宝物间。兴致勃勃一边搜寻着什么,一边留下一串不知名的哼唱曲调。
此番下界比他预想中的顺利太多了,他幼年期的小天妖之体,还真是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