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面目被揉捏得有些变形,又始终不敢挪动分毫,带着祈求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僧人:“窝...”
“无...”
海面忽然又泛起无数幽蓝漩涡,无咎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人。
始终一心二用留心海域情况的僧人顷刻收声,抬手握住身旁的法杖。
结界顷刻破碎,众人毫不犹豫再次执起手中法器。
“不是吧,又来...”
然而这回情况出乎意料。
眼看云舟又要被魔物吞噬,寂煊不再犹豫,合掌低眸轻诵,婆娑杖瞬息点破海天。
梵文如金雨坠落,魔物触及佛光的刹那化作黑烟。海面浮起巨型卍字印,硬生生将沸腾的魔物潮压回海底。
众人怔然望着恢复平静的琉璃海,方才肆虐的魔物仿佛从未存在。寂煊白衣纤尘不染,只腕间佛珠多了道裂痕。
裴昭:“寂煊大师,发生了什么?”
“一些东西,激活了海底的上古符阵。贫僧迟迟未平魔潮,便是在以神识探寻海底。”
曦昀:“什么东西?”
“不知,先前想让裴施主解惑之物,便是那道符阵,贫僧不日拓回。”寂煊重新握住归来的婆娑,淡淡道,“不过今日便作罢吧,诸位安心回去休息。”
唯有始终做壁上观,这会儿正百无聊赖拨弄着水面的天妖看着指尖萦绕的黑气。末了,突兀扬起一丝笑。
无咎回到屋中第一件事,自是将白日取来的浮生蜃珠放在枕边,满心期待闭上眼。
黑暗如潮水褪去,入目既是赤红。
琉璃般的地面下涌动着赤色焰浪,焰心缓缓凝成莲花的形状。
无咎张望片刻,皱着眉俯下身去。一束焰苗忽地窜起,隔着透明的屏障舔舐他的掌心。
火光中浮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夹杂着瞬息消散的尖叫鬼影,那是来自八寒地狱的哀嚎。
咔嚓——
地面毫无预兆地龟裂。焰舌从缝隙喷涌而出,却在即将吞噬他衣摆的刹那凝滞。
所有火流倒卷回深渊,凝成一颗朱红色的种子,安静嵌在森冷空旷的空地中央。
黑暗中,无咎缓缓睁开眼,顺手取过剩下那枚浮生蜃珠不解打量了片刻。
这破珠子让他做的梦,居然是业火本源?
一屋,一床,一桌,一椅,寂煊的房间简单得一如璇玑楼的石室。
夜深人静,窗外隐约可听见浪潮声响。闭目静坐的僧人忽然睁眼,看向桌上那颗璀璨的浮生蜃珠许久。
浮生入梦。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片白茫无际。
白雾缭绕的佛殿悬于虚空,雾中隐约可见一道身影。雪色袈裟逶迤在地,僧人背对闭目端坐如冰雕。
正中央悬着的那柄法器他并不陌生,寂煊盯着熟悉的金色杖顶,原本映莲池的位置正短暂绽开朵金色莲花,花瓣四散飘落。
他目光下意识跟随,看着莲瓣坠入深渊。
四周骤暗,天地无光。
腐土在脚下翻涌,脓血沿着错生遍布的锁链滴落,在地面灼出青烟。
一团黑雾静静蜷缩在骸骨垒成的王座上。
黑暗死寂的荒芜地域中,唯有极远处飘着些许星星点点的光斑。
寂煊仰头看着那光斑缓慢坠落,逐渐化作飘摇的经幡。
经幡被黑雾绞住的刹那,他察觉佛殿深处有双半阖的眼,眸光如月华穿透九重深渊,静静凝视着骸骨王座上的模糊人影。
恍惚片刻,他已然又站了在那片茫茫白雾中。
只是这一回,无数经文金符悬浮身侧,充斥整方天地。
他认出这是往生的祝祷。
四面八方高悬明台的青铜印盏上刻满划痕,一道痕便是一年。
第三千道痕落下时,佛殿中始终看不清面目的僧人缓慢抬头。周身漂浮的经文温柔如絮,忽而轻轻缠住一缕赤红的发丝。
夜色浓稠如墨,云舟甲板上零星亮着几盏明灯。
无咎懒洋洋趴在护栏边,望着深暗无边的浪涌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扔着松子糖,随性翘起的几根凌乱红发昭示着才睡醒不久。
朝夕海夕象依然暗潮涌动,风云密布,时不时有汩汩黑水试图穿透浅金的雾层漫上船板。只是比起才经历过的剧烈海暴,眼下的夕象恶劣程度根本不值一提。
身后蓦然传来一道冷淡女声:“不睡?”
无咎眼皮都懒得掀:“醒了。”
曦昀上前与人并立,偏头看了眼,目光又忍不住在那轻微抖动的绒耳上停留片刻。
“我等修士都有力尽之时,需日日休憩。你如今法力被封,竟不觉困倦?”
“困啊,”无咎打了个哈欠,“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以入眠。”
曦昀:“妖也会做梦?”
“谁跟你说妖不会做梦的,”无咎瞥人一眼,满眼嫌弃往边上挪远了些,“三界唯一无梦的东西,只有修罗。”
他不喜欢这个女人,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一丝黑气,跟那无趣的和尚有的一比。
曦昀难得生出了点好奇:“你梦见了什么?”
“业火。”无咎皮笑肉不笑冲人扯了扯唇,“你有办法替我将它从和尚手中抢来么?不能就别来烦我。”
曦昀抱剑淡笑道:“你倒是坦诚。”
无咎意味不明哼笑了声:“因为有些东西,没必要遮掩。”
该是他的,迟早会是他的。
“别扯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早在海暴平息的那会儿船上众人就已经确认好了夜间轮流值守的顺序,曦昀为首,所以刚才突然出现他并不意外。
但他不明白这女人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刻意上前来搭话存的什么心思。
毕竟他从始至终都不曾在人身上窥见过一丝一毫的堕念。
“好奇。”
无咎兴致缺缺扔去个眼神:?
“你一只天妖,怎会乐于这幅半妖的扮相?半妖不是一向为妖族所鄙弃么?”
“那就让他们鄙弃去,反正...你干什么?”
无咎皱眉,下意识偏头想甩开头上的禁锢,只是反应不及,仍旧被压在护栏边捋了把耳朵。
“半妖模样...实在不多见,”曦昀镇定收回手移开视线,仿佛刚才揉捏耳朵的动作从未发生,顺势转移话题,“我替你将这兽状压下去?不管怎么说,你这模样都不宜明目张胆现于人或妖前。”
妖类见之多为鄙夷,至于人...别样的心思就太多了。
无咎眉心皱得更紧:“怎么你和那和尚不仅性情相仿,问的话也也差不多?”
“寂煊大师也问过?”曦昀摇摇头道,“那是我多事了。松子糖吃完了?再赠你一罐。”
无咎:“......”
他只觉得眼前人莫名其妙。
“我去舱顶呆着,小妖...无咎?船头若有异动,随时唤我。”
曦昀掩唇轻咳一声,乍然消失在原地。
随着天光乍破,暗潮褪去,波涛渐平,朝夕海又恢复成了那片宁静绚烂的琉璃海。
无咎仍趴坐在护栏边,托腮遥望着远处海天交界处走神。
身侧摆着两罐空空的糖罐。
“无咎?起这么早?”
身后传来点细微动静,说话的正是昨日那名符修。
曦昀不知何时抱臂立在了桅杆旁,应道:“他后半夜就没睡。”
“怎么...”裴昭才开口,冷不丁被转头望来盈满暴躁情绪的赤瞳骇得后退半步,“了”字尾音没在空气里。
“少管闲事。”
无咎收回视线,动作未变,一边把玩着不知何时捞出的浮生蜃珠。
这人比那曦昀好上一丁点,不过周身稀薄浅淡近无的灰气让他同样生不出一丝一毫搭理的欲望。
“呃...”饶是裴昭性情一贯温和,好端端地接收到人言语间的戾气,眼中笑意也不由散去些许,僵住片刻无奈摊手道,“那在下不扰阁下清净,继续回屋画符了。”
无咎望着人背影的目光依旧冷凉,看着指尖兀然变深些许的灰雾转眼又化作近乎透明的淡色,索然无味盯回海面。
不过下一刻,身后再次传来舱门被推开的动静。
“曦昀道长,昨夜可有情况?”
曦昀:“无事,一切太平。”
莫如微望着平静海面轻声道:“此行有劳两位了。”
正准备回屋的裴昭随口道:“无需客气,话说回来,我还不知莫公子来朝夕海原本是打算做什么?”
空气不期然陷入凝滞。
裴昭一顿,投去个疑惑眼神,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我听闻大衍宗素来有...”
然而不等他将台阶递过去,另一道隐含倦怠玩味的嗓音冒出得更快:“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缄口不言,不会是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裴昭望向烦躁气息尽数敛起,笑意盈盈起身的无咎。眼皮跳了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眼见莫如微神情愈发冷凝,他心下微叹,还是重新扬起一丝笑,试着出言斡旋:“话也不是这么说,也许...”
无咎抬眸,充耳不闻其余声音,红眸微眯看着半米之遥那些浓重的黑雾,勾来指尖缠绕了几圈,略微倾身露出恶意十足的微笑:“被说中了恼羞成怒?这么害怕啊...担心被人发现后身败名裂?”
曦昀:“......”
依她看,害怕谈不上,莫如微怒气值倒是被短短几句话惹得显然已经快到达顶峰。
不过一向冷漠如冰的人这样简单就被勾起火气,背后缘由,不由让她也生出点好奇来...
“大衍宗的机密还容不得尔等卑贱妖孽窥探。”
“机密?难道...不是私心么?”无咎哼着小调,不紧不慢溜达至人跟前抬眸对视,艳丽的红瞳散布着一层幽光,引人不自觉陷入。
要真是执行什么宗门的机密任务,被人无心问及时,可不会像眼下被滴进油锅的沸水一般反应过度。
——那一瞬间的情绪最做不得假。
越冷静克制的人,在戳及最深的心思时,沸点也越低。
人性向来如此。
他虽然还没强大到读心的地步,但根据周身那些随着他的言辞越发浓郁的堕念推测,他猜得一定八九不离十。
“不知到底是什么私心...”
他话没能说完,脚下船板龟裂,剑气震碎船栏,罡风挟裹着凌厉杀意扑面而来。
只是无量钟的金芒比剑光更快,将剑锋稳稳挡在三尺外。
然而架不住他如今的体质比凡人强不了多少,少许带出的气劲仍是将他整个人重重砸向甲板。
“嘶—”
无咎怒目回视,只见剑锋丝毫未退,直勾勾对上心口处。随着剑身急速旋转的雾白灵流,生生刺入金盾三分。
莫如微眼神冷冽至极:“若是没人教你何为谨言慎行,莫某不吝赐教。”
第二道嘲讽紧随其后:“寂煊大师生性慈悲,允你一条生路不假,不代表旁人能容你一只恶妖放肆!趁早认清自己的身份,如今为阶下囚又和废物没什么两样,劝你学会时刻夹着尾巴行事。否则,无量钟也救不了你。”
无咎坐起身揉了揉摔得隐隐泛疼的肘节处,面容被阴影覆盖,有些看不清情绪。低着头半晌,才一字一顿轻柔道:“你们主仆...第三次。”
“莫公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裴昭刚想将人扶起,就见坐在地上突兀伸手重重握住眼前的剑锋,掌心眨眼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想知道昨日的海暴究竟因何而起么?”
众人俱是一愣,看向缓慢起身的天妖。
鲜血滴落在甲板,宛若怪异的活物般顺着缝隙一点点向外渗透。待到轻易穿过数层木板后,原本的赤红已变成了浓郁的墨色。
墨色血滴入水面的刹那,海面顷刻泛起病态的幽绿色。肉眼可见的灰绿雾障迅速在海面升腾将海浪卷成小山般的高度,像是一锅沸腾的毒液。
裴昭:“这...什么情况...”
曦昀脸色骤凝:“遭了,蜃气风暴...即刻固防!”
“他的血...”江随钰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头一角,面上不复惯常的笑意融融,见到异变的刹那眼神忽变,顷刻透出几分狠厉来,手中铜针直指无咎眉心,“他体内有修罗业障...恶妖,去死!”
“修罗业障...?”裴昭眼疾手快掷出定风符缠住铜针,“冷静,此事等寂煊大师出现后再议。”
“等?”江随钰冷冷道,“他这会儿都还未出现,不知去了何处。等他现身,我等怕是皆要葬身朝夕海!”
曦昀无心争执,自顾划破指尖以血为引,巨大的黑白阴阳太极符顷刻在众人脚下展开,勉强在金雾被破坏殆尽前重新开辟出一方安宁区域。
无咎斜倚着护栏笑得恶劣:“慌什么?这点蜃气不过开胃小菜。”
尾音未落,船底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无数蜃化的海草裹着珊瑚碎尸攀上船身,草叶边缘泛着幽绿微光。
莫如微挥剑轻巧一划,厚重青光在几人四周化出重重剑阵,长势暴烈的海草触及剑光瞬息被粉碎成一缕缕黑烟。
随即剑锋再次指向无量钟泛起的金光,冷声道:“先诛祸乱之源。”
无咎摆了摆尾巴,在一片混乱中漫不经心抬眸:“来。”
海面骤然拱起脓包状的浪峰,浪头炸开时迸出千万根骨刺,暴雨般钉向甲板。
莫如微不得不收剑势侧身躲避,然而一根沾着绿液的鱼骨仍是恰到好处刺穿他肩胛,伤口瞬间溃烂见骨。
莫燕慌忙扶住踉跄退后的青年:“公子!”
迎着对面愈发阴毒的目光,无咎不躲不避,轻轻回以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
“妖孽,去死!”
无咎略微侧身,任由冲上前来的莫燕将他整个扑倒在地,怒火中烧的人一时间甚至选择了最原始的攻势。
禁锢的力道死死掐在脖颈处,偏偏一层浅薄的金象始终浮在天妖体表。无论用上多大的力气,离窒息始终差上一分。
无咎不虞扭了扭了头,挣脱无果,冷眼盯着上方启唇:“废物。”
“你——”
莫如微:“阿燕,将他扔去海中。”
裴昭:“住手!你疯了!就算他被魔物啃得尸骨无存,他体内的修罗业障散在海中,也会引发更恐怖的魔物暴动。届时我们谁也活不了!”
细密的铜针自无人在意的角落如骤雨般打向无咎所在的方向。
“震雷入海,巽风扫秽。”
曦昀浮于半空,目视海域单手掐诀,无数雷霆剑光自天而降没入水面。饶是如此,分身乏术的人仍勉强抽离了一丝心神始终留意着甲板。
铜针雨击碎船板的刹那,一道长长的清气锁链死死缠覆住人腰身,将即将跌入下方乌黑翻涌水面的天妖重重拉了回来。
“裴昭,镇海符!”
裴昭抬头看着半空,当即甩出十二道金符缠住陡升的剑光。然而翻涌的海面也只不过安静了数息。
剑光如泥牛入海。
船身几乎从中裂开,随着局势愈发混乱危急,无咎倒是趁机甩开了颈上的禁锢,但也几乎从船头被摔去了船尾。
一些更加浓重的怒意在赤红的眼底漾开,黑雾亲昵缠在周身,眨眼像是察觉主人的心绪,纷纷欢快地钻进海面。
云舟再次震荡,闷雷轰鸣作响,海底似有无形的巨物缓缓游移。
下一刻,无数乌鲛破水而出直冲船心,掀起的浪墙遮天蔽日,
“坤土为盾!”
曦昀险些被浪打入海中,逃窜之余再次掐诀,土黄色咒文沿着缝隙裹住船体。裴昭趁机甩出铜钱锁链缠住桅杆,这才堪堪重新稳住眼看就要整个翻倒进海里的云舟。
无咎扶住断裂的护栏,看着已然无暇顾及他的众人,依旧气定神闲倚坐在角落。妖异红眸间除却深不见底的冰寒,便再无半分情绪。
“都给我去死。”
寂煊在浪潮尽头现身的刹那,整片暴动的海域骤然凝固。
僧人五指虚握,腕间佛珠倏浮起暗金色梵文,崩散开又重新在破碎的云舟上方聚成泛光的虚影,与人群纠缠不休的蜃化海草纷纷尖啸退散。
“镇。”
单字真言如洪钟坠海。
九朵金莲自漩涡中心绽开,莲心喷涌的佛光刺穿蜃雾,围着云舟将漫天绿雾散成缕缕清烟。
曦昀心领神会,掐诀再布阴阳阵。众人脚下顿时迸出黑白二色交相辉映,缓慢将四分五裂的船体强行箍成整体。
魔物在金光中消融得极快,肿胀的乌鲛尸一点点化作黑灰,裹着骨刺的波浪凝成的鬼爪寸寸瓦解。
不多时,海面死寂如坟场。
无人看见佛修平静表象下袖摆中垂落的左手正微微痉挛,腕骨处浮起一道蛛网状的青斑,缓慢蔓延至肘间。
筋疲力尽的人群重聚在一片狼藉的甲板上。
裴昭率先上前:“大师,您去哪儿了?刚才...”
“海底探查符阵,”寂煊垂眸淡淡打断道,“贫僧已知晓方才之事。”
“嘶...海底....”
众人噤声一瞬。
“您可还好?”
“无事。”
短暂的静默过后,江随钰折扇轻摇,回眸看向依然懒散靠坐后方在角落毫无惧意的天妖,唇边笑意像是淬着毒:“寂煊大师既已知晓发生了什么,那您准备如何处置这只恶妖?”
寂煊静静与那双始终带着点玩味笑意的红眸对视良久。
最终只是无言垂眸,解下腕间佛珠。佛珠化作数个小金钟倒扣下,钟壁经文流转如瀑。沐在佛光下的众人衣袍无风自动,泛着乌气的伤势一点点恢复如常。
僧人合掌缓声道:“诸位伤势贫僧以梵力愈之,日后定加强管束之责。”
江随钰神色有一瞬阴沉,不依不饶道:“可茫茫朝夕海,今日并非只有我们这艘船,死在这陡生海暴下的其余人呢?”
“贫僧方才迟来三刻,便是前去护住海上其余船只。”
“好,”江随钰依然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就当今日海上太平无事。那,昨日呢?”
“昨日海暴因海底上古符阵异动而起,那诱发符阵的气息贫僧已前去确认过,并非无咎体内的修罗业障。”
曦昀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
半空徐徐浮出一张半圆形虚影图,深不见底的沟壑间,复杂的金色符文错综排布,浅淡黑气萦绕其间。
“裴施主可辨得此符?若能溯源,或许能查清昨日激活符阵的究竟是何物。”
裴昭仰着头,皱眉凝视半晌:“这些符文我也从未见过,兴许要入我宗藏书禁库才有头绪,待晚些时候我试着求师尊上请特赦令容我入库查阅。”
“有劳。”
江随钰低声喃喃:“说来说去,大师就是铁了心不肯处置这妖孽。”
莫如微握剑立在舱门边,纵然伤势被治愈,脸色仍有些未褪尽的病白,低声询问:“您为何如此袒护这只妖物?”
这话惹来护栏边一声讥讽意味十足的嗤笑:“因为和尚与我结下了诛心之契。”
众人齐齐转头。
天妖笑得张扬,抬手露出半截苍白的小臂,像是被火灼过的图腾赫然映在腕骨上方三寸。
“若是我死了,他大概也要给我陪葬。”
“为何?!”
寂煊抬眸,看着眼前数道如出一辙不敢置信的目光,其中以莫如微反应最为剧烈。
“为何要替这样一只劣迹斑斑的妖孽担诛心之苦!”
“贫僧答应过,教化其行。”
“可...”
曦昀亦有些隐隐不赞同,回头看了眼后方的天妖,叹道:“何故做到这种地步。”
“事已至此,贫僧无悔,诸位不必多言。”
“真不悔还是假不悔啊?”无咎露出尖尖的犬齿一笑,“以你的本事,强行解咒也不是绝无可能做到。”
“若是后悔了,坦坦荡荡说出来好了,反正本大爷又不能对你如何。话说回来,解咒的反噬兴许还要比继续承下你我诛心之契更轻松些。”
莫如微:“大衍宗藏宝万千,我定能替您找来无需承反噬的解咒...”
“多谢莫施主好意,不必了。”
寂煊俯首回以一礼,转身走向船边,停在活脱脱一副看热闹模样,勾指把玩着胸前湿漉漉红发的天妖跟前。
“何事?”
无咎侧目,触及伸来眼前的掌心。
“随我回屋。”
天妖不冷不热应了声哦,随即指了指搭在木阶下的右脚脚踝处。
“没看到我脚崴了?”
难怪刚才那般安分。
“你刚才用来疗伤的破珠子,既然能治好本大爷其余伤势,怎么不顺带...”
鼻尖传来浅淡的檀香,无咎话没说完骤然察觉身体凌空,被人稳稳抱起。
寂煊耐心答了句:“骨节略有错位而已,固算不上伤。”
怀中的天妖空有人形,实际轻得几乎没什么重量。
无咎看着突兀静立几息的僧人,随手环住人脖颈,漫不经心俯首与人额心相贴:“和尚,若是暂且不打算将我扔进海里喂乌鲛。就赶紧带我回去换衣服,黏糊糊的难受死了。”
寂煊偏头错开对视的目光,抱着人一言不发向船舱内走去。
只是在与莫如微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又听见一句言辞恍惚的轻问。
“这么多年居于璇玑楼不受万物所扰...为何,今日独独要偏护一只恶劣跋扈整日为非作歹的妖。他到底...”
无咎拨着那些几乎蔓来身前的黑雾,悠悠回头,正轻车熟路准备嘲讽几句。冷不丁听上方嗓音淡淡,似是叹息。
“贫僧眼中,众生无别。”
再想出声时,他们已然回到了船尾幽静的小屋。
“衣...”
无咎下意识打了个哈欠,扶着木桌坐下,才开口便察觉手边摆放了一套崭新的白衣,当即眼神微亮。
“你哪儿来那么多月鲛纱?”
这回不比上次不甚合身的那件,裁剪得恰到好处。
洁白柔软的布料被人甩开抖了抖,寂煊下意识背过身去。
只是身后动静很快惹得他回头望去一眼。
迅速换好干净衣物的人正单腿一蹦一跳地向床榻移动,大刺刺占据中心位置。
不消片刻功夫,上一刻还精神奕奕的天妖变得异常安静。不知不觉蜷缩去了床角,分明是转眼陷入了深眠。
船尾小屋陷入漫长的静。
寂煊垂眸立在榻边,指尖虚悬于无咎崴伤的踝骨。金芒如丝游走,错位的关节轻响归位。
天妖蜷成一团,睡颜难得褪去戾气,绒耳随着呼吸微颤,不由自主让人联想起兽形时的圆乎乎。
明明本体是极容易让人放下防备的无害模样,偏偏性情锐利得让人望而生畏。
寂煊沉默凝视片刻,悄无声息回到了与床榻数尺之隔的蒲团上。
光线透过窗投撒在屋中,渐渐从明转暗。寂煊凭空浮起,身上寻常的素白僧衣不知何时换成了刻满防御禁咒的袈裟。
婆娑杖浮在半空,映莲池的位置此刻托着一枚成色绝佳的蜃珠,在昏暗的室内散着淡淡微光。
青铜晷盘徐徐现于桌前,匀速而缓慢地转动。
他再次来到了那座白雾缭绕的无名佛殿,然而这一回,佛殿失去了原本的僧人踪迹。高耸巍峨的佛像前,只锁着一道万千金丝缠成的虚影,虚影中黑气萦绕,面目时而扭曲时而模糊。
虚影右侧不过三尺远,婆娑杖静立雾间。
那些金丝上断断续续浮起的梵文和虚影的气息,他无端觉得有几分熟悉。
寂煊缓步踏上台阶,站在那团难以辨认身份的虚影跟前端详良久,伸手欲触之际,整个画面突然坍缩成血色漩涡。
时辰刻度疯狂倒转,船尾小屋骤然泛起浅金色的光芒,以晷盘为中心,挟裹着几乎能粉碎一切的力量呈波纹状向四周蔓延。
好在袈裟上的禁制及时亮起,稳稳将这道磅礴的摧毁气息拦在这方小空间里。
下一刻,白净无垢的佛殿空间如同碎裂的瓷片般寸寸瓦解,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暗来。
坠落深渊的刹那,他恍惚似乎看到佛前挣扎的虚影心口处蔓延出一缕艳丽的红。
似血,又像极了天妖的发丝。
此时已由不得他多想,寂煊跌坐回蒲团。缥缈而遥远的警示声如重锤般狠狠砸入脑海,震耳欲聋,头疼欲裂,喉间瞬息腥甜上涌。
他握着护来身侧的婆娑杖,咳出几口新血,感应到那句冥冥中的警告。
——莫窥天机。
无咎睡得心满意足,一睁眼便看到正对面险些栽倒在地的人。
窗外夕象海潮渐平,隐隐可见黎明亮色。
“你在干什么?”
天妖晃着尾巴,边观察边饶有兴致踱步来僧人跟前,顺势在蒲团一侧坐下:“晷盘、蜃珠,到底做了什么梦?让你在意成这样?”
柔软的手臂似蛇般沿着背脊缠上脖颈,近在咫尺的呼吸带着天妖独有的灼人温度和沉木气息,宝石般的赤色在朦胧晨曦里闪过不怀好意的微光:“这样重的反噬,你又看到了什么?不如同我说说?兴许我知道的比你更多,还能为你指点迷津一番。”
“说话。”
寂煊无言闭眼。
耳畔安静不到三息,他无需开启灵视都能想象出身旁那只天妖如何骤然拧起眉,因他置若罔闻的态度耐性飞快告罄,变得烦躁的模样。
“你一天不装木头会死?天机...”
无咎依旧没骨头似的搭在人身上,说话间鼻翼翕动,思绪随着翻涌的血腥气跑偏,忽而转了个话题,“和尚,你今日还未饲喂优昙。”
下一刻,尖利犬齿不由分说地抵在跳动的颈脉处。
寂煊微微阖眸,压住体内紊乱的气息,下意识搭住怀中天妖肩头。这点微弱的阻拦动作自然换得对方一个相当不快的瞪视,冷不丁起身扑了上来。
他一时不察,被人重重推倒在墙边。天妖居高临下俯视,红瞳间浓重的戾气清晰可辨。
“你打算反悔?”
“并未。”
暗金色的灵流掠过僧人眼底,他撑着墙重新坐直,将妖拉开些许距离,抬眸直视那片毫无杂质的赤红良久,蓦然轻声开口:“为何,不是橘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