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充耳不闻直接回他的树窝上睡觉的人才动身,忽而停住回眸望向跪在脚边的小孩,突兀扯出点笑。
他如今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这气息与生俱来,伴了他数千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股自以为掩藏得极好的尖锐恶意。
天妖缓缓俯身,抬手轻轻揉了揉人发顶:“你说,想让我帮你找什么?”
小孩本能瑟缩了下,将头埋得更低:“是原本准备供奉给您的香火,不小心在山里弄丢了。阿娘说了,我今天要是找不回来就打死我...”
“那带路吧,”无咎歪头浅笑,背着手亦步亦趋跟上人,“你也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么?”
“是!当然是,我家...就村口第二间...”
“哦...”
行至村口,无咎遥望了眼身后几间刚点上烛火的土屋,笑得散漫点了点唇,毫不犹豫跟上人踏进更为深暗的山林。
月色覆下深林,幽影飘摇,乍然望去像有无数鬼影游行其中。
夜晚的静谧林子里,几乎只有一大一小踩踏枯叶的声音。
无咎:“还没到么?”
“快了。”
前方小小的身影终于停住,转过身时,嗓音不复最初拘谨,冲人扬起个与年龄不符的诡谲笑容。
“狐仙大人,就是这儿,找吧。”
话音刚落,阴影处霎时响起更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踩踏声。
“小子,干的不错。”
“多谢大当家的夸赞。”
无咎对这陡生的变故丝毫不为所动。
“这蠢东西还挺好引出来的。”
仍在闲庭散步般绕着小圈儿观察四周的人闻言,这才终于吝啬地分去了点目光,嗓音幽幽:“你们,骂谁蠢东西?”
昏暗的深林很快被一层更深的彻骨恐惧笼罩。
重重摔倒在地的人余光瞥见身侧肢体扭曲的同伴,浑身哆嗦着挪移后退:“狐仙大人...大人...小的知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连串语无伦次求饶只换得月光下染血的颀长身影一个轻飘飘的不解回眸。
愚蠢的人族,为什么总在妄图让修罗止息杀心。
不过这场位于林深处的单方面屠杀仍是得到了片刻的中止。
远处,夜色尽散,忽有火光冲天。
无咎身影再次现身在村口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不见往常的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目之所及,除却噼里啪啦的火烧声响,整座村庄人畜俱寂。
鼻尖传来浓烈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木头燃烧后的焦糊味。
这气味他并不陌生。
天妖静静站在原地张望好一会儿,才缓缓踏上那条被染得暗红的土道。
屋倾瓦碎,梁断墙塌。
距离他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原本平静的村落变化天翻地覆。
门户大敞,箱柜被翻了个底朝天。几具村民的尸体被胡乱堆在打谷场上,像废弃的柴垛,血水汩汩,汇成了小洼。
大半房屋这会儿甚至还在燃烧,看得出来纵火的祸首才离开不久,角落隐约可见几具辨不清身份的焦黑尸体蜷缩成一团。
越往里走,火势越大。
但沿着土道前行的天妖始终没有回头的意图,直到遇上断壁残垣堵路,这才不紧不慢绕去了一旁的田埂。
复继续往村落深处行走。
他没什么非去不可的目的,只是如平日一般在村中逛上一圈,将发生的种种尽数纳入眼底便打算离开。
不过若是恰好遇上几个活口,顺手将其带出来也无妨。
灼热的火舌险些点燃突兀停下脚步的人衣摆。
无咎仿若未觉,一眨不眨望着不远处堆聚的尸体。
这里是临近村庄的另一处出口,这些人活着的时间明显要久上一点,他也看到了几个更为熟悉的身影。
是那些丝毫看不懂脸色,有事没事总爱围在他附近的孩群。
严严实实捆扎悬于树上的小孩和七零八落跪倒在地的大人,他轻而易举想象出此地曾发生的胁迫质问场景。
无咎静观许久,才慢吞吞行至树下与其中一具尸身对视。
绑缚的双腕被齐刀斩断,大睁的眼凝满极端惊恐,至死未闭,小小的身体被长矛死死钉进树干。
他望向地面,沾满灰尘的断手落得很远,其中一只握成拳,还紧紧攥着个快枯萎的花环。
——那日他嫌顶着这东西碍事,便随手盖在了这小孩头上。没成想被当成了某种赐福祝祷一类的东西,被人整日宝贝不已地带来带去,至死都不愿放下。
旭日徐升,光线渐亮,但似乎仍驱散不尽燃烧的村庄头顶浓重的阴霾。
天妖垂着头,一言不发在树下发呆,直至日上中天也未曾挪动半步。
尸山血海,白骨成堆,于修罗而言早已司空见惯。他见过无数比眼前酷烈百倍的炼狱之景,数千年来,从未升起过半分波澜。
眼下似乎有一点儿不一样。
可他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
赤瞳始终只是平静掠过脚边七零八落的尸体,亦或无神地放空半晌。
眼中不见难过,不见暴怒,只有偶尔泛起的困惑。
直到突兀脚步声停在不远处,这才恍然回神,望向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熟悉身影。
两人对视,谁也不曾开口,也没人觉得意外。
“和尚,你不是喜欢救人么?百年前就费尽心思弄块破石头保他们一线生机。”无咎蓦然出声,背着手溜溜达达行至人身侧,“这些倒霉鬼如今又遭难了,继续让他们复生,如何?”
寂煊偏头望了眼甚至还带着点惯常笑意的红瞳,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尸骸,缓缓立掌垂首,默然摇头。
无咎微微皱眉,下意识搭在人肩头俯身盯视:“你执掌生息,怎么会连一群凡人也救不了?不会是复生之法对己身损耗过重,不愿出手吧?”
寂煊垂眸道:“复生如逆流。此间生死已定,强逆因果,轻则化为疫鬼,噬虐生灵。重则天罚降劫,万物溃散。”
无咎心间萦绕起一丝莫名的烦躁,不过这点心绪很快被人归咎于他和这和尚一向天命犯冲。
天妖眉心轻拧,确认对方的确没有出手之意,心间那股烦意无端更甚,冷不丁推了人一把:“废物。”
寂煊退后半步,面无波澜任人冷嘲热讽了几句,直到那道身影即将越过他,这才伸手将人拦下:“你要去哪儿?”
天妖肉眼可见比往日更暴躁几分,头也不回甩开臂上的力道:“关你屁事。”
婆娑忽现于前方,将去路阻得严严实实。
“滚,别跟着我。”无咎站定,骤然转身望向身后低眉垂目的僧人,眼底隐有风暴渐起,“你最好,永远拦得住我。”
寂煊正想上前,忽而察觉一只白色半透灵蝶悄无声息落在肩头。
赤色身影很快消失在火光尽头。
寂煊目送人离开,身后忽有虚弱女声响起:“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
寂煊微不可察一叹:“道长方才为何阻拦?你明知道无咎此去想干什么。”
“看,”镇生闻言现形,曦昀握剑半跪在地,容色苍白,伸手放出掌心那团锁链缠绕的无咎本源。
刹那间,两人上方巨大莲影浮现。
黑莲飞速旋转笼住整座村庄,火光瞬熄,天光尽蔽。一时间白日如同暗夜,伸手不见五指。
曦昀仰头,望着遮天蔽日的沉暗喃喃:“他在树下的那短短半个时辰,黑莲又生千瓣,三海魔物沸腾,暴动不息。”
“刚才您若阻拦他前去报复,这千瓣虚影,用不了一息便能凝实。这回再凝实,便是九千瓣了。黑莲九转,再没有什么能压住它开花。”
莲影中沉默片刻。
一眼望不到头的暗中,忽地亮起一点微弱金芒。
寂煊看着被金莲裹在莲心处的孱弱支芽,轻声道:“是优昙,起了作用。”
曦昀微愣:“这么说,我们有救了?”
只是这么短短数息功夫,已有两片金色莲瓣悄然化为虚影飘落消散。
望着溢散的金莲,女修静默少顷,又道:“除了引他入阵一途,当真无其他路可走了么?”
“黑莲执掌毁灭,除却生灭置换消他杀心,别无他法。”寂煊抬眸望向天穹道,“道长不必多虑,既刻意以此下界为局,贫僧应当尚有一线生机。”
曦昀:“可若是无咎...”
“若他不肯信,便不信罢。”寂煊垂首合十,淡淡打断道,“天意如此,自当认命。”
“还请道长替贫僧护法,助此地亡魂安息。”
曦昀长叹一声:“好。”
待他再次找到无咎时,已是三天后。
报复完最后一座匪寨,天妖未曾跑远,干脆就在原本的山头呆着。
隔着半山,都能察觉上方冲天血气。
他轻而易举在崖边找到了正百无聊赖发着呆的人,短短三天,手中不知又多了多少人的命。血液几乎浸透暗色布料,袖口衣摆处皆或多或少地沾染了好些草屑灰尘。
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也没能将人的注意力从崖间云海上移开半分。
良久,才有一声叹息传来:“你的嗔怒,因何而起?”
无咎应得飞快:“关你屁事,我杀人需要理由么?”
不过这回总算舍得回头:“你老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看不惯了想镇压我?那把我押回古萤寺岂不是更省事?何必费尽心思将我引来人间。”
赤瞳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但见他迟迟未应,这点倨傲很快化作了几道不忿的威胁:“管你想干什么,再敢镇压我,本大爷一定让你魂飞魄散。”
气哼哼的几句抱怨声不一会儿也尽数融在格外沉默的山崖间,无咎双手向后撑着草地,突兀开口:“那些土匪死前什么都说了。”
寂煊侧目。
“如果我没有给出去那颗珠子,村子里的那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死?”
回应他的仍是长久的静默。
接二连三的无言反应总算惹来天妖又一个凶狠的瞪视:“和尚,你什么时候开始修闭口禅了?”
随即转过身扬了扬拳头:“修了也给我说话,不然揍到你说话。”
天妖还在嘀嘀咕咕:“最讨厌坟堆。住的地方像坟堆,人也像个坟...”
寂煊:“......”
“语业如火,多言添薪。默然非禅,是......”
无咎烦躁啧舌:“你还是继续闭着吧。”
寂煊从善如流噤声,看向重新呆坐回去的天妖。
刚才的问题,他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象万变,只行其意。
修罗长留之处,向来灾厄随行,万物寂灭。就算没有那颗珠子,也定然会有别的因招来劫难。
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这冥冥中的天道意志。
除却最初,天妖一整日都出奇的耐心安静,几乎从正午发呆到了日落。
落日余晖照在前方低眉垂眸的人身上。
寂煊望着眼前一幕,恍然间,脑海中浮起模糊而遥远的画面。
曾几何时,似乎也有这样一抹脏兮兮的赤影,安静蜷在天穹尽头,弱水河畔。
有经幡飘摇坠落,温柔拂过肩颈,惹得赤影回眸。
他下意识抬手轻轻抚过人发顶。
“回去吧。”
这话依旧换来一个瞪视。
但好歹是没暴躁出声亦或跑走,自顾盘腿坐在崖边,一言不发望着夕阳发呆。
他便也安安静静站在人人后半寸。
时间无声流逝,夜幕彻底降临。
直到草地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这才上前俯身抱起身轻如雾的天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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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头,感情剧情线依旧写得有点艰涩...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攻到底先动心了多少年...。
浑身脏兮兮的天妖被带进了一处温泉池子。
细棉布巾才拂拭过头顶半湿的红发,倚在石壁边睡觉的人忽而睁眼。无咎下意识站起身甩了甩头发,溅得岸边的人满身水花。
不过某只异常心大的妖也就用了不到两息看清眼下状况,复又继续沉了回去,在池中游逛一圈,像尾红色人鱼般溜溜达达地重新趴回了岸边。
但这回迟迟没能等到人继续替他拭发,遂抬起头不满道:“怎么不继续浇水了?”
寂煊神色微顿:“浇水?”
无咎盯着交还来眼前的巾帕,飞速捏起一角甩回人怀中:“你的活,别想本大爷自己动手。”
寂煊:“......”
僧人眼中浅淡的迷惑很好取悦到了他,无咎忽的反应过来,歪着头一把拽住人衣襟往下拽了拽:“和尚,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蒸腾的雾气令眼前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是赤瞳眼底的不怀好意微光一如往昔。
有水珠从额前发梢滴落,在锁骨窝处短暂停留,旋即沿着苍白皮肤滑入更深处。
沉木遇水,伴随着天妖的苏醒而逐渐鲜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古怪的冷香,丝丝缕缕缠绕在水汽的暖意里,矛盾又勾人。
寂煊本能移开视线道:“什么?”
无咎轻哼一声,转了个身大刺刺往后一躺,心情颇好道:“不重要,你总会想起来的。”
青莲心现世之日,便是所有上界化身记忆解封之时。
不过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人带离才熟悉不到两日的莫名村镇城池。
无咎百无聊赖在车厢软榻打了个滚,透过车帘看向外边徐徐后退的树影不满道:“你又要把我抓去哪儿?”
这和尚自从上回找到他后,便再没给过独自逃出去的机会。这些时日,他亦始终没能从对方身上察觉出半点杀心。
若非没什么办法继续叫出几缕来自黄泉的残念,他高低要问个明白。
早知当日就不那么快将那东西弄死了。
“荒无人烟的你是不是想偷偷把我埋这儿?”
将凑上前来言之凿凿颠倒黑白的妖略微拨开了些,寂煊自袖中取过一卷泛黄的卷纸示意人查看,指尖缓慢划过:“我们如今在这儿,去往——”
“人界正东,本朝京都,玉阙。”他偏头看着满脸不快的妖,轻声安抚道,“你既喜繁华喧嚣,多留几日无妨。”
玉阙,东城门。
阴影无声覆下,无咎抬头望去,原本那点因繁华盛景而起的兴致不由散了许多。
正逢凉爽的阴天,深青城墙巍峨高耸,仿佛要刺破铅灰色的云层。
城门的门扉由两扇巨大的不知名乌木铸成,没有繁复的雕花,只镌刻着两道古朴符文。符文深深嵌入木纹,线条粗粝,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连他都隐有所感。
比起这符文,更让他有些不适的是盘踞在城墙四角的几条九爪金龙。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用于点睛的青金石便骤然泛起淡淡微光,原本只是死物的龙塑宛若骤然活过来了一般,死死盯向他的方位。
无咎深深蹙眉,本能曲指成爪,略显焦躁地绕着马头来回踱步:“我不喜欢这儿。”
他只想跳上去毁了那几只盯着他的死龙。
但如今的他显然没法抗衡这座分明受到庇佑的城池,改日再来。
暴躁不已的人当即就想转身爬回马车上,冷不丁被人轻轻拉住。
婆娑安静飘去人身侧。
若无咎此时还能看清,便能察觉自他现身的那一刻起,城墙四龙引气聚象,无形威压铺天盖地碾向他所在的方位。
只是坠在身后的神器悄无声息辟开一道椭圆的光幕,很快将人笼罩在其中。
无咎:“什么鬼地方,不去,要去你自己进去。”
寂煊:“无碍。”
才安抚住躁动不安的妖,就见远处整整齐齐跑来一小队身着黑甲的士兵。
“莫要乱跑。”
好在被婆娑护住的人没了那些压制,的确温顺不少,自顾好奇盯着跑过来的一群人。
“这些人又是谁?”
“紫薇垣替人间君主挑选的守卫,行护佑之责。”
“上师何时来的人界?”
“近日。”
来人恭恭敬敬俯首:“圣上正在秋山狩猎,闻您法驾降临,大喜过望,特命末将前往恭迎上师入宫觐见。”
寂煊合掌作揖:“贫僧今日前来,亦有一事相求。”
“客气了,上师尽管开口。”
无咎竖起耳朵:“皇宫?我也要去。”
黑甲护卫愣了愣,迟疑好一会儿才道:“此位...气息非人,按律,不得入城。且宫禁森严,恐更难同行。”
“他随我修行,无碍,亦无意惊扰天颜。入宫前,我们需一处清净住所暂歇。”
“末将这就去安排,两位随我来。”
应某妖所求,他们被安置在玉阙城最为繁华的街道旁一间府邸。
朱漆大门新亮,推开即见光洁如鉴的青石庭院。琉璃檐角映日,新铸铜铃悬垂,穿过一条静巷,闹市喧嚣便得以隔绝。
无咎蹲坐在门侧的白玉莲池旁,望着池中锦鲤,偶尔敲敲指下纤尘不染的玉石,想到先前的拒绝同行就有些忿然:“我凭什么不能去?”
他还没见过人间的君主长什么样。
“入宫,你会更加难受。”寂煊上前将人拽起,轻车熟路揣测出那点心思,轻叹道,“无咎,此玉只是凡品,不值得费心取下。”
无咎头也不抬,理直气壮:“它好看就够了,那些紫薇垣的人刚不是说了,‘整间宅子作礼相赠二位。’那不就是我的,又没抢,为什么不能撬下来?”
寂煊:“......”
默然许久,到底还是他先妥协。
“撬玉前,先将池中锦鲤安置。”
“这东西又不好吃,没兴趣杀他们。”
眼见人已经起身将莲池抛之脑后,又兴致勃勃跑去影壁前摩挲上头的九色鹿。寂煊复又轻声道:“若当真想去,等再过几日。”
无咎欣然回头:“你答应的,不准反悔。”
“嗯。”
说话间,外头窸窸窣窣跑来先前那两队黑甲守卫。
“圣上已回宫,上师,请随我等前往。”
无咎刚闻声回头,就察觉原本跟在身侧的婆娑缓缓升至半空,不消片刻,前庭已然空空荡荡,只留下一句:“两日定回,莫要惹事。”
待人离开不到半刻钟,预谋不轨的天妖当即大大方方跑向正门,不料才下台阶,便被一道金色屏障拦了个正着。
遂气急败坏冲着虚空处挥了挥拳头:“喂!”
两日风平浪静,转瞬即逝。
不过这日傍晚,他才离开宫门,就见一名黑甲护卫慌慌张张跑上前来:“上师!”
“您带着的那只妖...”
他心神微拧:“怎么了?何人出事?”
无咎被他以婆娑设阵关在宅中,这两日,更不曾察觉到任何异象波动。
没道理还能祸害旁人。
“不是有人出事,是...您随我来。”
两人才行至府邸,隔着老远就能听清好些夹着哭腔的清脆声音:“我的米花卷!”
“还有我珍藏的册子!快交出来!”
“我的紫玉毫一支也没有了呜呜呜...你赔我...”
几名年岁不一的少年围堵在门边两米开外哭嚷吵闹,却无人敢更进一步。天妖端坐门槛中心,盯着几人露齿笑得挑衅意味十足。
头上还顶着一只...与本体兽形极为相似的红色毛绒小兽。
闻言摸出一支质地极为清透的笔,捏着上边坠子晃了晃:“想要啊,进来就还给你。”
“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破笔也没本大爷想象中好,写了两回,不过如此。”
那少年犹豫许久,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伸出手。
只是指尖才穿透金色屏障,在即将触碰到笔杆的瞬间,果不其然被人牢牢握住手腕,一把拽了进去。
随即被人拎起来抖了抖。
“怎么今天什么也没带,出去出去。”
更大的嚎哭声瞬间冲破天穹。
护卫摸了摸鼻子尴笑道:“这府邸旁边挨着的是座学堂,起初不知是谁发现了他,过来好奇看了眼。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也没能拦住...”
实在是,他们也不知如何阻拦。
随即又摸出一叠厚厚诉纸:“今日来讨要东西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更多人选择一纸诉状将他告去了官府。您看...得空处理一下?”
寂煊:“......”
不多时,门前嚎叫的几人也陆陆续续被师长领了回去,恢复了难得的安宁。
人群再次散尽,无咎百无聊赖靠回门边,随手抄起今日的战利品,就见上方覆下一层阴影。
“回来了?挺准时的。”
寂煊淡然望向两日前还空荡整洁的前庭,这会儿已七零八落堆着各式各样的大小物件。
足以想象出这两日府邸是何等的热闹。
“看什么?”无咎顺着人目光望向地面,警惕道,“都是我的,不许还回去。”
摆出来无非是好些东西他觉得新鲜,还没尽兴,一时没塞去储物袋而已。
他没应话,只是俯身将人头顶上趴着的那只红色小猫抱了起来。
是只不足月的白猫,不知被人用了什么手段染成了赤红。受妖身上的邪祟气息所摄,这会儿被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
也不知道怎么被妖看上了,本是只普通不过的凡猫。要说唯一有些特殊的,大抵就是前额有一小撮凸起的月牙痕状的毛。
无咎抬眸盯着蜷去人掌心的小猫,顿时对手中的紫玉笔暂失兴趣,起身一把将猫抢了回来:“小红趴得好好的你抓它干什么?以后它就是我的灵宠了。”
寂煊:“你用的何物染色?”
无咎一把将猫塞进衣襟:“不知道,屋里随便翻的,红色正配本大爷。”
寂煊看了眼衣襟处只露出小半个耳朵气息奄奄的小猫,沉默片刻,俯身牵起人去了府邸水源处。
腕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但足以令人难以挣脱。
“朱砂带毒,任其舔舐入腹恐有性命之忧。”
何况经无咎无意识的一番磋磨,这还未断奶的幼猫眼看就要生机尽断。
无咎倚在横生的枝干间,居高临下看着巴掌大的小猫在温水中一点点褪色,颇为不满:“小红猫没了,那你给我去抓只狐狸来,也要红的。”
“怎么突然想饲宠?”
“想养就养了,哪儿有那么多理由。”
无咎咬住片飘落的叶子,收回视线仰头看天,任由长长的红发几乎垂坠在下方僧人肩头,含糊不清道:“谁规定妖不能豢养灵宠。”
没人规定,但这妖若是无咎的话,很难不惹人多看几眼。
朱色一时难以洗净,寂煊垂眸看着掌心湿漉漉的淡粉小猫,迟疑片刻,掌心生息之力汇聚,将一小片金色莲瓣藏纳于幼猫后颈绒间。
那虚弱得可怜的呼吸顿时稳健了不少。
“猫还我。”
不待他有所动作,树上的人已经一个翻身将猫抢了回去。
无咎重新恢复成懒洋洋躺靠的姿势,拎着蜷起的小猫后颈晃了晃,嘀咕道:“和尚,你给它塞了什么东西,怎么半死不活的。”
寂煊没理会人嘟囔,径直道:“但它生于人界,灵智未开,寿数不过十载。”
“我当然知道。此间凡人寿数不也才数十?”无咎随手将猫高高抛起,落下之际又以手背接住。不过幼猫因恐惧所致拼命攀挠,还是不慎将他手背抓出好几道浅浅白痕。
无咎盯着划痕,本能眯了眯眸。
溢散的凶煞之气顷刻惹得树下的人抬眸,当即出言:“凡灵生性亦折,无咎,你若想养,便莫要磋磨于它。”
“知道了。”无咎凶狠瞪幼猫一眼,又一把塞回了衣襟里。
只是不一会儿,这小东西便颤颤巍巍钻出了个头。
朱红洗褪,方能看清这猫头顶的月牙痕是点橘色。
无咎盯着那月牙痕好一会儿,慢悠悠地突兀开口:“你说,修罗形神俱散后,有转世成人的机会么?”
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方静了很久,才有嗓音不徐不缓响起:“轮回以‘识’做舟楫。就像你记得自己是妖,我记得这世间苦乐,皆因那点‘本识’未散。而修罗向来无识,自然渡不过忘川。”
无咎拉长尾音,“哦”了一声,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
寂煊:“为何有此一问?”
上方轻哼一声,什么也没说。再次将冒出的猫头往里塞了塞,轻巧跳下树,头也不回往府门方向走去。
被这和尚不由分说拖过来洗猫,他抢来的东西还都在地上躺着。
那些抢来的东西仍七零八落散着,放眼望去,都是些寻常物件,算不得多珍奇,也不知如何惹来了天妖青眼。
不过也幸好还算寻常。
无咎:“你又跟着我干什么?说了都是我的,别想还回去。”
他才捡起其中一支雕竹狼毫笔正欲塞进储物袋,眼前突兀出现一截青白相间的竹玉。
寂煊:“那作交换如何?”
生性贪婪的修罗从来不会吐出到手的东西,但眼前是无咎的话,应当有斡旋之机。
无咎看看自己手中竹木,又看看递来跟前的竹玉,思索对比之下,下意识皱起眉,伸手拽了拽竹玉笔:“凭什么不能两支都是我的?”
眼前人不语,只是指间纹丝不动的竹玉笔清晰表明了置换的坚定心念。
没僵持太久,善于权衡利弊的某只妖飞速将竹木笔扔了回去:“给你。”
复又俯身捡起一旁的铜珠算盘。
这回如出一辙地被一张翡翠鎏金算盘拦下。
无咎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这些东西,你打算一一换过去?”
“嗯。”
一场皆大欢喜的置换从傍晚换到了深夜,直到天妖兴致勃勃捡起一个巴掌大的方盒晃了晃,内里传来清脆的玉石敲击声响。
“这什么?”
寂煊安静望着方盒,亦有些迷惑。那些学子身上的东西,无外乎就那些。从纸墨笔砚到尺笺食盒,一晚上几乎换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