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他似有些谨慎,小心地询问,“想吐吗?”
药力还未散尽,霍宗琛的声音在沈昭脑子里迷蒙着,似隔了一层纱网。
“再睡一会儿吧。”霍宗琛的大掌蒙住了沈昭的眼睛,沈昭重新陷入黑暗。他还残存意识,却无法言说,马车颠簸,过了许久,眼前才重有一丝光亮。
“你要带我去哪儿?”沈昭的声音嘶哑虚弱,他的眼睛睁睁合合,霍宗琛高大的身影将他的视线挡住许多。
“回北境。”霍宗琛道。
“我没同意,”沈昭道,“我不回去。”
霍宗琛拿手探他的额头,不烫。马车中安置了张桌子,霍宗琛端起一碗水,一勺一勺地喂给沈昭。
“喝点水,嗓子就不痛了。”
那水是温热的甜,有蜂蜜和甘菊的味道。他耐心极了,一定要沈昭喝掉大半碗才停。
沈昭喝了水,意识更清醒了些,道:“你又骗我。”
霍宗琛道:“你总在吐血。”
“你给我用了药。”
霍宗琛沉默。
沈昭道:“我是你砧板上的鱼肉吗?为何你总是这样?”
“你怎么想都好,但是你的身体耽误不得,”霍宗琛道,“这迷药是我师父研制的,他曾给我用过,不会伤害人。”
“可是你又骗我!”沈昭将手边的一只枕头砸向他。
他力气虚软,扔枕头的力道不大,可直直地砸在霍宗琛脸上,从他脸上滚落了。
霍宗琛好似没有一丝难堪,捡起脚下的枕头,拍了拍放回去。
“我就要你在我身边。”他道。
沈昭闭了闭眼,片刻才道:“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如此。”
“不,”霍宗琛斩钉截铁,“若能再来一次,在京中时我就要将你带走,若能再早一些,我必要赶在刘珩之前先遇到你。午夜梦回,我已时常后悔,我曾有过许多次机会,能减轻你的痛苦,可是因为我的自负,已经全部错过。此番即便你怨我,我也要你活着。”
“可我就要死了,”沈昭道,“霍小王爷,这世间事,并不总能如你的意。”
“不会。”霍宗琛道。他面无表情,沈昭的话仿佛无法刺痛他,他好像永远那么笃定,是那个轻易将别人生死攥在手里的祁北王爷。
“你应当探过我的脉,知晓我还剩多少时日。”沈昭道,他话中的恶毒伤人伤己,毫不留情,“我年少时便伤了根基,后来又服了那么多刘珩和你给的毒药,那支箭也曾刺穿我的胸膛,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我的运气。我只剩三五载的时日,便是你再照顾,也是亏本买卖。”
“我说了不会,”霍宗琛的拳头已攥得死紧,语气却轻,帮沈昭掖了掖被子,“别再胡说了。”
“我死得快,你也出过不少力呢。”沈昭笑吟吟的。
霍宗琛却终于一把捏住了沈昭的下颌,他的手发着抖,看见沈昭露出痛苦的表情。
“别再说了,”他缓缓松了力道,拇指在沈昭苍白的嘴唇上擦过,带出一点血色,“你不会死。”
“你真的在乎吗?”沈昭不再笑,他的脸上有霍宗琛刚留下的红痕,眼里逐渐蓄满水汽,盛不住的委屈和怨恨顺着眼角流出来,“你从来都不在乎。”
霍宗琛将他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在乎,我在乎。”
沈昭瘦成这样,抱在怀里轻飘飘的,霍宗琛环着他,手摸到了他柔软的头发,脖颈里沾到了他的泪滴。他抱住沈昭,就不想再松手,也决不能再松手。
“宁宁呢?你把宁宁弄去哪里了?”沈昭问他。
“你不是找了陈知砚来,一并都在后面的马车上呢。”霍宗琛答。
“她哭了没有?”
“嗯,”霍宗琛不太硬气,“她担心你,还冲过来打我。”霍宗琛向沈昭告状,已经说完了,才想起来找补,“已经派了位老嬷嬷去哄,你不要担心。”
沈昭在他肩膀上咬,用了很大的力气:“她恨你,恨得早晚要杀了你。”
霍宗琛疼得吸气,心里却满足,嘴角没压下去,道:“我知道。”
“阿青呢?”沈昭又问。
“不知道。”霍宗琛答。
“怎么会不知道?”沈昭看他,他的眼睛肿了,有些红,愤愤质问他。
“没见他。”霍宗琛说完,又道,“管他做什么。”
“怎么能不管他?你是不是怎么他了,你打他了吗?”
霍宗琛摇头:“我若打他,你岂不是又要恨我。”
沈昭放心一些,霍宗琛就帮他擦了擦眼睛。
“我不会伤害他们。我师父已经在来的路上,我们一并往前赶,不出几日便能汇合,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我要见宁宁。”
“到了北境,我会将她交给你。”霍宗琛道。
“你威胁我?”
“我已没有别的筹码。”霍宗琛道。
马车晃晃悠悠,霍宗琛几乎不会离开沈昭半步。沈昭发泄过一次,在他肩上咬出一个很深的齿痕,却没那么容易原谅他。
他能轻易将沈昭掳走,却没有本事叫沈昭的心一并扑在他身上。沈昭认定他不在意,因此觉得他跋山涉水来抢人不过是一时兴起,而他因为之前的多次辜负,已经很难洗脱这样的嫌疑。
沈昭在桑麻里吐过两次血,却一时找不到缘由。霍宗琛沿途已经寻了大夫看过,人人也只说是因为气虚体弱,心气郁结所致,至于如何缓解,便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了。只是气虚体弱便要到这种程度吗,霍宗琛不再相信大夫的宽心之语,他经常反复回忆沈昭受过的伤害,他服过的药多且杂,毒药解药混在一起,早荼毒了身体,底子坏下了,又挡了那么深的一箭,一直没养好。
沈昭还剩几个时日呢?他不叫沈昭说,却无法不自己想,想来想去,总不见好结果,因此咒怨自己。
正巧又本来一路顺畅,那日跟着霍宗琛的一位小将却突然收到家书,说发妻暴毙身亡了。那小将痛哭流涕,即便在霍宗琛眼前也忍不了悲戚,一夜之间老去十岁,再无从前意气风发之感了。霍宗琛心下动容,给了赏赐抚慰,当夜却在沈昭睡后独自待了许久。
跟沈昭在一起的月夜许多,想起来月色总是明亮,今夜他独步于此,浅散的云层却如薄纱,总是似有若无地遮挡,扰得霍宗琛心烦意乱。
倘若沈昭真的不在了,他又该当如何呢。
沈昭是他处心积虑得到的一把弓,只是他曾以为这把弓也如儿时玩意,过了兴致便能丢弃,当他不再能给予快乐,便要尘封于高阁,可以轻易不再见了,况且沈昭接近他也浪荡别有所图。可是事到如今,每当霍宗琛回忆起他们初次在一起时,总能想起沈昭曾问过他。他问,霍宗琛,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北境去——可是霍宗琛错过了这个高傲又脆弱的求救,叫沈昭体内还带着他的东西,便转头离开又去挣扎求生了。霍宗琛因此在许多个夜里后悔,因为这许多次后悔,便更丢不开,不知该如何放手了。
沈昭白,玉一样,看起来脆弱美丽,实则是个坚韧顽强的人。可一个人再坚韧,也扛不住命运一直压向他的苦难。沈昭为自己活过吗,霍宗琛即便这样伤害他,他仍难决绝,应当已经算对自己的放纵。他厌倦了再做应当的事,心偏了一分,这可以算作霍宗琛的机会吗?
霍宗琛心脏抽痛,因为想到这一切都要时间,而此时沈昭最缺的便是时间。若沈昭真的不在了,他或许不如那小将,小将痛哭,因为痛失所爱,可他有理由谈爱吗。
霍宗琛恍恍惚惚,沈昭睡在离他不远的营帐里,他看见了两只萤火虫从草堆里飞出来,犹豫一会儿,便回去了。
他想叫沈昭起来看看,可是知道沈昭睡着,不忍叫醒,也想到这样的景色,怕沈昭不能经常看到,因此得失心重,一路神魂不属。
沈昭睡熟了,霍宗琛攥了攥他的手腕,在他嘴角摸了一把,是干的。沈昭发出些被扰了好梦的哼叫,霍宗琛这才放手,将自己外衣脱掉,挨着沈昭睡了。
马车又行三日,有探来报,胡礼天已在十里外的驿站等候。霍宗琛与谢凌羽武艺师承一人,即北境第一高手胡礼天。胡礼天擅轻功内功,霍宗琛与谢凌羽习得皮毛便已够用,内功修习须经全身经脉,术高者可为医,胡礼天武艺登峰造极,又见多识广,阻穴散的解药便是由他所制。两年前霍宗琛也曾向他发出救命之请,可胡礼天闭关不出,如今愿意车马劳作,昼夜不停地赶来,已尽师徒之谊。
彼时沈昭还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因为午睡过久头脑昏沉,迷迷糊听霍宗琛的数落。只不过一觉错过晌午饭,便要受这样的折磨,沈昭宁愿不醒,也确实觉得无力睁眼。
他这两年是越来越犯懒,闲暇时除了浇浇花,连久坐都不愿意,出门一趟要歇几天。在桑麻里时,日子清净,常常宁宁出门了,他便蒙头大睡,只要不渴不饿,一天便就这么囫囵过去。现在霍宗琛害他车马劳顿,却连他多睡一会儿都不允,沈昭因此更不愿跟他说话,连端到嘴边的参汤也只喝了几口。
霍宗琛眼中忧虑深重,沈昭的虚弱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明明在玉县时,沈昭还有力气上山,攒了满院的草药,甚至拖着昏睡中的他,走了半个山坡那么远。可才过几日,他醒着的时候已经越来越短。
除非那时他便已是在强撑。
熬好的参汤喝不下多少,沈昭睡饱醒来,倒是挑着甜的点心,吃了两块。霍宗琛没料到他爱吃,使唤人又取了两块,沈昭却不再吃了。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驿站。霍宗琛安置好沈昭,先去给胡礼天行礼叩头。
他礼数周全,备好了宴席,胡礼天瞧他一眼,却没允他,直言去看看那位。
霍宗琛不多推辞,领着胡礼天去看沈昭。
沈昭已小憩过,神色还恹恹的,眼下有些发青。
霍宗琛跟着胡礼天过来,沈昭起身迎接。胡礼天落座,眼神从沈昭身上扫过,一双通彻的眼睛半眯着。
霍宗琛绕到沈昭身后,拉他肘弯一把,让他坐下。
胡礼天平日也不苟言笑,可此时看沈昭的眼神愈加复杂,霍宗琛心下便有些着急。
“师父……”
胡礼天示意沈昭伸手,沈昭看霍宗琛一眼,手心朝上,将小臂放到了桌面上:“有劳师父。”
胡礼天为他诊脉花了半柱香的时间,霍宗琛额头都出了汗。好不容易诊完,胡礼天也未多说,仅要来纸笔,谨慎斟酌后,开了一张方子。
那方子上的药材大都常见,只是剂量有调整,另外加了几种沈昭不熟识的,想来是补药。
沈昭久病成医,看了那方子,便有些了然,一时心里空落落,说不清道不明的。
霍宗琛却还蒙在鼓里,看完方子,又忍不住追问:“师父,怎么样?”
胡礼天道:“按这方子服药,可保他三五年无虞。”
“什……”他话音如霹雳,通顶贯在霍宗琛头上,叫他五脏六腑一时烧灼起来,脑内却空白了。他眼里血红,回头看沈昭,只见沈昭正慢吞吞将自己的衣袖理好,口中道:“多谢师父。”
霍宗琛脚下一软,幸而一把扶住桌角才不至摔倒。沈昭扶住他,皱眉道:“小心。”
“怎么会?”霍宗琛反手抓住了沈昭的手腕,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胡礼天,如同嗜血呲牙的狼崽,“他的箭伤已经好了,那日我看过的——”
“一张纸,你将他用水溅透了又反复蹂躏,即便再在最烈的阳光下重新晒干,这张纸也只能是皱皱巴巴的。”胡礼天道,“来得太晚了,箭伤伤了根本,表面伤口已经愈合,内里造成的损伤却没养好,他的肺不行了。从前又那样,药最伤人,经脉都有损伤。”
近日沈昭时常昏睡,霍宗琛不愿用“油尽灯枯”四个字来形容他,可自己看他睡颜,却总不自觉想到,为此责骂自己。
当真如此了吗?
霍宗琛无法接受,可能为他做什么呢?若能早些来,在沈昭第一次求他的时候,会不会就不一样。
想到此,霍宗琛心上更像被深剜去一刀,汩汩流血,疼到胆颤。
胡礼天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道:“即便再早些来诊,我也不过能助他多活一年半载,他能坚持到现在,应当也得遇过不少名医,生死有命,不如早些看开,尽一尽未了心愿。”
胡礼天说完起身,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每日服一粒这个药,能助你感觉不到病痛,算为我徒儿的阻穴散赎罪。”
沈昭将那玉瓶拿过来,握在手心里,问:“当真?”
“当真。”
沈昭信了他的话,起身行了大礼。
他一生最怕病痛,本以为走到人生尽头更要苦熬,不想世上还有此种药。他这一礼足够诚心,胡礼天受了他的礼,走了。
胡礼天走了,霍宗琛却茫茫然不知所措。沈昭打开那玉瓶,捏出一粒药吃到嘴里。那药带着甜味,沈昭吃下去,仿佛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许多。
霍宗琛一把抱住他,抱了他很久很久,抱到沈昭嘴里的甜味消失了,苦涩慢慢泛上来。沈昭的脖子感受到一些湿意,先是一点点,后来越漫越多,沈昭抬手拍了拍霍宗琛的背,哄道:“好啦。”
沈昭被他抱得都疼了,霍宗琛才终于好起来一点,他看不出哭过,只是眼里的血丝一直明显。他理了理沈昭的头发,道:“不用担心,会有办法的。”
沈昭道:“我不担心,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对不起。”他道,他捧着沈昭的头,在他额上深深印下一吻。
“我有些饿了。”沈昭道。
“我陪你用饭。”霍宗琛平静许多,沈昭点点头。
天已经黑了,这顿饭却丰盛极了,驿站简陋,随行车马中带着些食材,沈昭打眼一瞧,用上了许多。
两人均不再提诊脉一事,霍宗琛挨着沈昭坐,跟他讲了些沿途趣闻,沈昭笑了两回,吃得比之前多了些。
霍宗琛默默记住他夹过的菜,嘴里却始终泛苦。他这顿饭奇怪,话时多时少,久不说话时,沈昭便给他夹了一点菜。
霍宗琛吃到嘴里,嚼了两口,竟又低头掉了两滴眼泪,他低着头扒饭,不愿叫沈昭看见的样子,沈昭便只当不知,吃了一大口肉。
饭后他也没走,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话本子,念给沈昭听。
“这是北境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好讲的,我打小便爱听,等到了北境,带你去他在的茶楼,你也一定喜欢。”
“嗯。”沈昭点头。
霍宗琛却突然低落下去,道:“只是他年事已高,不知是否还在。”
“他不在了,总还有徒弟在。”沈昭道。
霍宗琛笑笑,专心念起话本。
那是一个讲英雄的故事,讲他如何杀敌,多么英勇,手持利剑,刺进敌人的胸膛,跋山涉水,带领部族找到新的绿洲。人们仰慕他,敬爱他,奉他为王,连他用过的弓箭都世代相传。
沈昭几乎能想到年幼的霍宗琛是如何为这故事着迷,他也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今他也早已做到。
沈昭常反思自己的心意,不断靠近火焰,即便他伤害自己。因为霍宗琛也很耀眼,即便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沈昭也时常控制不了自己。
他想到很久之前,霍宗琛纵马在他的巷子里,抢走了他的糖葫芦,那时他满心仇恨,无心其他,却还是忍不住看像那个身影。
霍宗琛自由,他是草原上疾驰的野马,沈昭从未如此活过,所以向往,却误将这种期待寄于他人,因此并未得到好的下场。
好在大事已了,他已没有太多牵挂,该如何过这三五年呢,沈昭想着,困意逐渐又涌上来。
霍宗琛看着他的脑袋一点一点,手掌逐渐撑不住了似的,展臂过去,轻轻托住了他。
沈昭靠在他臂弯,渐渐睡熟了,他最近总是这样,入睡极快,且不易醒。霍宗琛将他抱到床上,在他一侧看了又看,转身出门去了。
胡礼天还没睡,一早便知道霍宗琛要来。
霍宗琛在他面前跪地不起,是在逼他求他。
“我知道师父神通,定然还有别的办法。”
“好徒儿,我也只是一介普通人,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他一只脚已进黄泉,若没有药吊着,恐难熬过今年。那方子已是救命的法子,你再苦求也无用。”
霍宗琛连连叩首,额头渗出了血,“求师父救命。”
胡礼天长叹一口气,问他:“你与他是何关系?”
霍宗琛道:“他是我的妻。”
胡礼天大惊,皱眉看向他,“可就认定了?”
霍宗琛道:“他若死了,徒儿余生难安。”
胡礼天扶手踱步,连连叹气,骂他道:“天下好女子那么多,你何必自讨苦吃。”
“我已辜负他良多。”
“他身体已到枯竭之时,并非我不想救,只怕华佗再生,他也药石难医。”胡礼天道,“你若真有心,不若我传你一套心法,每日带他走一遍经脉,或许能有奇效也不一定。”
“真的?”霍宗琛眼睛亮起来,“真能让他好起来吗?”
胡礼天没有笑,只道:“这心法复杂,他的身体已难支撑,需得借你功力,日日花费两个时辰,若是中断,怕要前功尽弃。且只能有所助力,至于其他,仍要看命。”
霍宗琛的眼神便又暗下去,瘫坐在地,“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胡礼天摇头:“我今日探他脉象,已是凝断滞涩,虚软无力,他当还有咳血之状,是为末路之相。我给他的药丸只能让他感觉不到疼,并非真的能治好。那方子中也有几味烈药,吃下去后,需得参汤吊一吊精神,你早做准备。”
霍宗琛闭了闭眼睛,俯身道:“徒儿愿学。”
沈昭睡得正香呢,强行被霍宗琛叫了起来。
“吃药了。”他扶着沈昭坐起,沈昭刚有一点意识,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头还昏着,身子软成一滩,靠在霍宗琛怀里,“醒来了,沈昭。”
他叫不醒沈昭,只能一勺一勺地喂,沈昭含糊吞咽了两口之后,才坐直了一点身体。那药苦得不行,沈昭皱着脸,霍宗琛给他喝了几口清水,把参片放到嘴里,叫他含着。
沈昭困极了,服了药就要睡,霍宗琛却要折腾他,非要叫他坐好,从背后运了气在他身体里窜。沈昭被他的气力冲得难受,忍了一个时辰,一大口血从嘴里喷出来,将床榻都打湿了。
“沈昭!”霍宗琛收了力道,接住他,沈昭却已昏迷不醒了。
胡礼天匆匆赶来时,霍宗琛正红着眼,跪在床边握着沈昭的手。
“欲速不达,急难求成。”胡礼天留给霍宗琛这句话,替他重新为沈昭通了经脉。
“徒儿知道了。”霍宗琛脸色难看,跟着那口血小死一回。
“你不必太过忧心,明日他便能醒了。”胡礼天道。
霍宗琛点点头。已是后半夜了,他叨扰师父安睡,行大礼跪谢。胡礼天走后,他重又给沈昭擦了脸,被褥换过了,屋里却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叫他脊背发凉,阵阵后怕。
霍宗琛搂着沈昭睡了,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胸口沉得像压了大石。
霍宗琛睁眼,与沈昭的眼睛正对上。
“醒了?”沈昭摸着他的脸。霍宗琛的胡茬长出来了,眼下的乌青既深又重,看上去有点年纪了。沈昭便笑了,道,“今日要记得剃须。”
霍宗琛问他:“还疼不疼?”
沈昭摇头,霍宗琛便将胡茬朝他脸上蹭,蹭得沈昭躲他,推他,可如今听沈昭的笑他也心酸,闹了一阵,还是将人抱在怀里,埋头在颈窝深深吸了好几大口气,才黏糊着起床。
沈昭对他时冷时热,偶尔给他笑脸,霍宗琛也知足了。他知道沈昭对他怨恨良多,假若这样天长地久下去,慢慢都淡忘或者愿意原谅他也说不定。
驿站里的铜镜不甚清楚,霍宗琛仔细刮了胡须,理好头发,他打起精神来,不太愿意叫沈昭看见他颓唐的样子。
从昨日起,沈昭的药便换成了胡礼天的方子,都是苦的,也尝不出多大的区别,只是按叮嘱,每顿药后又都加了一小碗参汤,沈昭只要醒着,倒也配合,叫喝便喝了。
霍宗琛发现,沈昭自己倒十分记得师父昨日给他的小药瓶。才刚用完饭,便早早倒在手里一粒,在嘴里含住了。沈昭应该是很怕痛的,所以得了这个法子,便赶紧帮自己用上。他少喊痛,可是没有人能适应疼痛,霍宗琛为此自责,想到许多个曾经,他曾带给沈昭的和漠视过沈昭的疼痛。
胡礼天不同车队一起,叫了凌羽去,师徒二人凌晨便先行离开了。日头升起来,载着沈霍的车马也重新上路,又走了两日,陈知砚便带着宁宁来见沈昭了。
沈昭知道这是霍宗琛的意思,他近日十分迁就沈昭,好似怕他死后仍有未尽心愿一般,处处让着,叫他见一见人而已,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知砚瘦了一圈,见到沈昭眼里像有光亮起。宁宁跟在他身边,低着头,嘴紧紧抿着,不去看沈昭。
“多日不见,一见面便要麻烦你这么大一件事。”沈昭道。
陈知砚拱手:“没有沈大人,我的书院只怕还未开起来呢。”
“她身份特殊,隐于闹市反倒安全,只是辛苦你了,一应对外事宜需你来帮忙操办,不必叫他同乐平王府有牵扯。”沈昭道,“我实在无人可托,先生人品不俗,便全仰赖你了。”
“沈大人放心,学堂最不缺娃娃,多一个少一个不显眼,对外便称是我老家的女儿,不会惹人注意。”
沈昭点头,又问:“我家中可还好?”
“喜儿长高许多,也懂事许多,读书不再哭闹,很是省心,冯伯身体也还硬朗。”陈知砚道,“只是都很记挂你。”
沈昭的手握紧了椅靠,略笑笑。
“我不方便寄家书回去,先生若有巧合,烦请设法替我报个平安。”
“沈大人放心。”陈知砚领了宁宁回去,便再不要跟乐平王府有往来,好在先前几番上门,乐平王府门前冷落,且走的是后门,不引人注意,“京中眼线虽多,可总有看不见的时候,必不会叫老人家太牵挂。”
沈昭起身,拱手向陈知砚道谢。陈知砚忙上前一步,托住了沈昭的手。沈昭的手凉,碰到后两人俱是一愣,陈知砚意识到失礼,立刻退后,低下了头。
有些心意不能明言,沈昭并未多说,只道,“先生同我们再走几日,临到北境,便带她走吧。”
“不了,”陈知砚道,“从此地出发,向东不到十日,便能到京城,今日同大人说说话,我二人便要走了。”
“这么快……”沈昭看向宁宁,她才不到七岁,却好似什么都懂一般,听了要走的话,也没太大的反应,好像知道沈昭从来不是她的栖地。
“大人再同她说说话吧,我先去收拾行李。”陈知砚知道沈昭必有话说,就要告退了。
“好。”沈昭道,“那便事不宜迟,有劳先生。”
陈知砚走了,沈昭招呼宁宁到身边来。
宁宁不太情愿,但是凑过来。沈昭摸摸她的头发,从前宁宁跟着她,头发总是简单用红绳绑着,只图个方便,如今跟着陈知砚,便扎起两个朝天的小辫,看起来精神多了。陈知砚手巧,沈昭不如他。
“你哭什么?”宁宁问他。
“舅舅对不起你,”沈昭问,“若能有个姐姐或者婶婶陪你就好了,可是舅舅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陈夫子也很好。”宁宁皱眉道。
“陈夫子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你跟着他,不会受委屈。宁宁,你要记住,你并非寄人篱下,”沈昭道,“陈夫子暂时照顾你,是受舅舅的委托,舅舅也早为你们准备了足够多的银钱,等你满十四岁,便自己选择该如何度过一生,可在此之前,你只管跟着夫子好好念书,读书才能明理。”
宁宁点点头。
沈昭从身上取下一枚玉佩,戴在宁宁脖子上。
宁宁拿起玉佩翻来覆去地看,道:“这是娘亲的。”
沈昭点头:“是娘亲留给宁宁的。”
“舅舅,”宁宁道,“是那个人杀了父王和娘亲。我恨他们。”
沈昭愣住了。
宁宁又道:“娘亲曾经告诉我,让我不要想着报仇,她说我过得快乐就好,可我还是恨他,等我长大了,我要去杀了他们。”
沈昭被宁宁眼中的恨意所慑,一时失语。
“不,”沈昭捂住了她的嘴,道,“娘亲的话你都不听了吗?不要再想着报仇,这是大人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宁宁不说话了,她这么小却这么倔强,满脸的不服气。
“宁宁,娘亲和舅舅都只希望你平安过完一生,被仇恨裹挟,是件痛苦的事,你这么小,不可以背上这些。”
“他还抢走你,”宁宁问他,“舅舅,你不恨他吗?”
沈昭摇头,继而笑了:“没有人能抢走舅舅,若是有,也是我愿意的。”
宁宁似懂非懂,沈昭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的命是我救的,一命换一命,我不许你找祁北王爷报仇。”
宁宁不说话,沈昭又问她:“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宁宁应了,沈昭心里却愈发不放心。刘珩和霍宗琛都不是她可以招惹的,她忘不掉这些,永远都会活在愧疚和痛苦之中。
宁宁给沈昭擦了擦眼泪,问他:“舅舅,你还会来找我吗?”
“会的。”沈昭道。若他还能活久一点,便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陈知砚早做了准备,霍宗琛让他们来见之前,便已替二人准备好了车马干粮。从此向东,一路平坦,临近京城,盗匪也少,霍宗琛派了一小队人马护送,但也只能再送几十里地。
沈昭望着他们的方向,眉头拧紧着。霍宗琛揽揽他的肩膀,道:“不必太忧心,我会暗中派人去照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