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转,又是一年。沈昭在颠簸的车子中昏昏又清醒,想不通这番去见刘珩,又是为什么。因着这份想不通,心里绞紧了抗拒,连带着浑身的肌肤都带着痛感与麻木,疾驶的马车变成密不透风的牢笼,沈昭是无法逃脱的囚徒。
马车悠悠,刘珩早笑意盈盈地在府门口等着。他身披氅衣,身量高大,手执一把素伞挡雪,仍显贵气十足。
见人从马车上下来,他便殷切地迎上去。沈昭见到他,却不自觉后退一步,眉头微蹙。
刘珩笑了一声,似是觉得有趣,要去牵沈昭的手改了改方向,转而揽住他的腰,将人往自己身上一带,低头轻碰了下沈昭的额头。
刘珩的唇带着凉意,像被蛇信子舔过,额头传来的触感叫沈昭心里打怵,忍不住往旁边偏了偏头。
刘珩却因此不满,勃然大怒,哼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盯着沈昭片刻,弯了弯腰,将沈昭一把扛到了肩上。
沈昭惊惧,用了力气挣扎捶打:“你放开我!”
昨夜的不堪犹在眼前,沈昭心中害怕,痛与惧一并涌上,刘珩却不在意他的哭喊,铁壁似的胳膊牢牢箍着他的腿,将扑打不断的两只手腕齐齐握住,一进内间,便将人摔在床榻上,欺身压上来,解了沈昭的腰封,将两手困了,系在床头。
打从他将沈昭抱起,侍从便四散无踪,待进了内间,便只余李贵一人,踮脚立即将门从外面关了。
此刻偌大的院子中,明面处再见不到一人。
榻上的帐子被踢打得四散,沈昭一丝不挂,跪趴着,脚踝也被链条箍住,因挣扎磨出了血。
他的背上有几处烫伤,伤口不大,是昨日刘珩拿着油灯检查他的身体时,灯油倾倒烫到的。
沈昭细微地发着抖,刘珩屋子里的熏香让他不适,反胃,床榻边斜立着的那面铜镜也叫他恶心。
“辛苦时安了,”这会儿的刘珩心情似乎又好起来,低语哄道,“夜里看不清,还是得白天……”
他指尖抚过沈昭的皮肉,这身极细腻的皮肉依旧如珠玉般无暇,既无青紫也无暧昧红痕。他昨夜小心避开,即便情动,也不曾玷染了这身缎子似的皮肤,因为他还没查验完。
他细看了,满意了,这才给沈昭松了绑,拿了药,给他磨破的手腕脚腕一点点涂上。
沈昭疼得皱眉,他便小心地吹吹,又将沈昭搂在怀里,在他脸上珍重地亲了又亲。
沈昭在这里的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任他摆弄,很少说话,也很少有情绪。刘珩开始发过几次脾气,也折磨过沈昭,沈昭流过眼泪,失声尖叫过,可过后还是这般,对什么都淡淡的。
刘珩有时候觉得,沈昭并不只是不在意他,好似也不在意自己,这样想想,有时候也不愿逼他。
沈昭的手脚都有伤,一场做下来,床铺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刘珩要不够似的,迷恋地亲吻他,沈昭随着床摇晃,眼前是一片虚无。
他好似屠户砧板上的一块烂肉,发腥发臭,路过的人都要掩面,避之不及。
菱花窗最底下那格透出点绿色,是外面没被霜雪挡住的松柏。沈昭目光迷离,似溺水也似醉酒。
“我不想这样了。”他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刘珩没有听清。
“时安说什么?”刘珩抚着他的鬓发。
沈昭将他推开,撑着身体坐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这样了,不想跟你做这些事了。”
刘珩还跨坐在他身体上,听清他的话后有片刻没反应,继而面无表情地狠甩了沈昭一耳光。
沈昭被这一巴掌打倒在床上,脸颊立时肿起,血从唇角流了出来。他脑袋被打得发懵,撑了两回才又坐起,开口便道:“恶心。”
啪一声脆响,又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带了内力,沈昭挣扎许久,也没能再起来,反倒咔出一口血。
“小婊子。”刘珩手指贴着他的脸,摩挲着,“别不知好歹。”
沈昭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刘珩凑近去听,只听他道:“时隔两月……,就算我与他……,痕迹也……早褪尽了……”
沈昭还带着笑,刘珩却脸色大变,将他拎起来,掐着他脖子逼问道:“你怎敢?你竟敢!!”
沈昭闭上眼睛,无动于衷,刘珩却疯了般摇晃他,喝问他:“你是我的!谁给你的胆子!小婊子,你忘记当初是怎么求我的了?!你姐姐,整个王府你都不要了吗?你怎么敢的?”
沈昭闭上眼,不做理会。刘珩在他身上失控地揉捏,沈昭却只皱着眉头,像真的厌恶极了他。
刘珩突然扭曲地大笑起来,到处去找,找到个瓶子,将瓶塞拔了,按在沈昭鼻子前,按住他叫他去吸。
沈昭不愿,抬掌去挡,他出手快,招式利索,然而力道不敌,非是对手,三两招间便被压制。
“你怎敢?!!”刘珩疯了一般,硬逼着他将那瓶中气体吸尽了。看着沈昭逐渐失去神智,眼睛泛红,他才将人搂住,转而又变得温情脉脉,“你会求着我的……,时安,你求我我就给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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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白日里去了太子府,冯伯和喜儿等到天黑,又等到天亮。等了三日,也不见沈昭回来。
刘珩房中的物件被摔净了,连同那面铜镜,也被挣扯中的两人碰到,碎成星星点点,四散在地面上。
刘珩穿戴整齐,侧脸却带着几道抓痕。沈昭只着里衣,平躺在那张宽大华丽的榻上,眼睛是睁着的,空洞地看着上方。
两人一站一立,是对峙之势。可刘珩手中端着一碗粥。
他立在这里已有些时候,碗里的粥只余温热。沈昭吸了太多他那药,抵不住药性,不知满足地攀着他行那云雨事,清醒后有怨怼,总是发脾气,也不肯吃东西。
他本不想哄,沈昭失了分寸,说错了话,就该受惩罚。可沈昭打来到这儿,就没用过饭,只昨日夜里喂进去一碗药,还吐了大半。
室内满地狼藉,沈昭想跑,只有刘珩知道,他无处可去。
“把饭吃了。”刘珩道。
沈昭闭上了眼睛。
刘珩握着拳头,牙咬得紧,发狠道:“把饭吃了。”
沈昭偏头朝里,不再理会。
过了好大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刘珩走了过来,在床前蹲下,温声哄道:“粥要凉了,得吃一点。”
他将碗放在床边,展臂将沈昭揽过来,用了力气,攥住了他的肩膀。
“吃。”他将碗递到沈昭嘴边。
沈昭没有看他,双手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药力残存,沈昭的双臂控制不住地颤抖,连端碗的力气都欠缺。
刘珩帮他托着碗底,倒是十足地有耐心。他看着沈昭将那碗稀粥慢慢地用下去,心里刚顺畅一点,只见沈昭慌得推开了碗,将刚刚吃下去的饭全吐了上来。
秽物弄脏了床榻,沈昭被恶心逼得眼角通红,瘦削的肩膀耸着,脸色苍白到没有血色。
刘珩三两下将他抱起,叫了李贵进来收拾。
“水。”沈昭哑声道。
刘珩便将早准备好的水喂给他。沈昭要自己来,他的手昨日颤抖着抓着自己的衣襟,此刻颤抖着握着杯子。
刘珩想起第一次,是在医馆,沈昭穿粗布衣裳,十指瘦削有力,跟着药堂师傅抓药晾药。他的头发简单束起,阳光照在他身上,沈昭白得发光。
就那一眼,刘珩就决定要他。
那次沈昭反抗得厉害,刘珩也给他用了药,沈昭咬着牙,唇上都是血。为了保持清醒,额头都撞破了,刘珩找了最好的伤药来,可那个圆圆的疤还是过了许久才消掉。
好不容易得手后,沈昭也是像今日这般,抖得厉害。可刘珩却越看越喜欢,握着他的手指挨个亲过去,后来便一直哄着,带着。
“好了,好了……”刘珩轻拍着他,“时安闹够了,该睡一觉了……”
沈昭还是那句:“我不想这样了。”
刘珩将他摔在床的另一侧,李贵急匆匆退下。
“我说……”沈昭还要开口。
“闭嘴!”刘珩道。
沈昭就又闭上了眼。他脸色十分不好,眼皮一合上,像是连生气都掩住了。
刘珩眼皮重重跳了下,半晌轻笑道:“不就是块玉佩吗?倒也不是真没线索。”
沈昭皱起眉头,睁开眼睛。
“来。”刘珩向外边招呼。
李贵重新捧着盘子进来,刘珩拿起粥碗,往前递了递:“先用饭,再说话。”
沈昭就坐起来,大口地把粥吃了个干净。
“时安啊时安,”刘珩笑起来,贴过去吻了沈昭,也尝到了粥的香甜,“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沈昭顿了顿,艰难地吐倒,“我错了。”
“知错就好。”刘珩不计前嫌,“这玉佩上的祥云图案我早心中有数,只是时安不安分,出去了一趟,真当自己是能撒野的鹰了。北境的人终究要回到北境去,你与他千仇万恨的,怕不是他哄你几句,你便当真了?军营里没有女人,打上你的主意,倒也是寻常——”
“只是时安,别真把自己当了祁北王妃,闹了笑话,我可就不疼你了……”
沈昭无言,半晌追问道:“我姐姐在哪里?”
“傻时安,我怎么会告诉你呢?”刘珩道,“你姐姐安全得很,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得看你的表现呀。”
沈昭看着他,努力辨别他话中的真伪。
江文锦失踪并非一朝一夕,他又常出入太子府,刘珩若真有消息,怕早有蛛丝马迹。
只是……
刘珩何等精明,他看出沈昭心中所想,却也不见着急,反而越发成竹在胸。他了解沈昭,沈昭把江文锦看得远远重过自己,因为他亏欠江家,因为江文锦是为了叫他先逃命才落入虎口,所以他的命不如江文锦的命值钱。
哪怕只有一丝线索吊着,沈昭也不会破釜沉舟。
【作者有话说】
沈昭七日后才回府,是太子亲自送回来的。
那时雪已经停了,化雪时候,天最是冷。沈昭裹着宽大厚实的氅衣,一根手指都没有露出来。刘珩坐在生着炭火的马车里,一只手从氅衣里探进去,揽着沈昭的腰。
他似十分满足,噙着笑意,另一只手把玩沈昭的手指,时不时偏头亲一下他的脸颊。
沈昭一直闭着眼,睡着,却也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直微微皱着,睫毛也颤。马车行过几处颠簸,沈昭略动了动,也没彻底清醒。
等马车停下来,车帘掀开,冷风嗖地灌进来,他才缩了缩身体,徐徐睁开眼睛。
刘珩笑看他,沈昭醒过来,不再枕着他,道:“多谢太子。”
他的风寒一直没好全,夜里咳得厉害,刘珩又从不心软,夜里消耗多了,白日有时甚至出不了声。
他哑着声道谢,不知怎么惹了刘珩高兴,刘珩盯着他片刻,又将他揽过来,在唇上深深吻了吻,用手指将他的嘴唇抹出点血色,这才放开手。
沈昭下了车,李贵早将厚毛毡伞备好,为他挡风。乐平王府的大门大开着,那条红毯子也铺开了,一直延伸到王府内院。
沈昭没回头,刘珩笑着看他进去,等李贵送完人出来,他家太子的脸上却是一片阴沉。
李贵识趣地没有多问,回程路上一直战战兢兢,擦了两回冷汗。
沈昭从荆南回来时,还有心思逗逗喜儿,可这次从太子府归家,却整日昏沉睡着,很少作声,虚脱去一圈。
冯伯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伺候沈昭洗澡时,看见他满身的青紫,一次是夜里醒来,见沈昭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清冷的月夜发呆。
他老了,还带着喜儿这个唯一的孙儿。一老一小是拖累,什么帮不上不说,还让公子白白增添许多负担和顾虑。
冯伯的眼里浑浊了,那时候府里最能哭能闹的小公子,竟也受命运戏弄,走到如今。
冯伯蹒跚着步子,拿了氅衣给沈昭披上。沈昭不愿叫他担心,扯起唇角笑了笑,便回房间了。
喜儿没闹着要去集市,不过一日总要来他的房间几次,趴在床沿上看他。
一次,沈昭高热不退,脸色应当十分不好看。喜儿不知从哪里拿到一只小玉瓶,恨恨地趴在床前,沈昭半梦半醒间听见他带着一点哭腔,信誓旦旦地说:“公子,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
他话里认真,偏偏是这么个幼稚腔调,沈昭心里感动,又觉可爱想笑,试着牵了牵嘴角,随后便失去意识,又深陷梦中了。
沈昭这回病狠了,一直缠绵着,起不来床。刘珩派太医给他开了重方子,沈昭全用下去,也不见好。
冯伯将上回柳在溪找的郎中叫来,大夫把了脉,连连摇头,本来只是一场风寒,拖到现在却眼见要不行了,乐平王府上下三人,两人要哭花了眼。
一日,沈昭醒来,见刘珩立在他床前。
房间里没有别人,连领命日夜看顾他的太医也不在。
见他醒了,刘珩平静道:“你若死了,你姐姐,再加上你家里这两个,全都不得善终。”
“老乐平王要永远背着骂名,永远是私吞军饷的无耻小人。以色侍人的沈大人,竟是老乐平王的一手养大的好孩子。这些事,你前脚死,后脚便会天下皆知。”
房里寂静无声,刘珩低语如平地惊雷,沈昭听过,竟是一口血喷上来,弄脏了大片的床铺和地面。
“别以为死了就能解脱,就算死了,这些一样得算到你身上。”刘珩走近一步,道,“时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若敢死,我便能做的出,你知道的吧?”
暗红的血迹沾在沈昭苍白的面孔上,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皮重得睁不开。
喜儿在门外哭喊,刘珩故意没有阻拦,抱臂笑看他。
沈昭强撑着手臂要起,下床没走两步,便摇晃着彻底晕死过去。他的一头乌发散开着,几缕发丝被血粘住了。刘珩展臂将他接住,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那夜沈昭命悬一线,刘珩没走,坐在沈昭床边,仔细地给他擦干净所有的血迹。他的手也在抖,面如铅色。
太医为沈昭施完针,又去喂药。可沈昭重度昏迷,连吞药都困难,喂了几勺药全吐出来,几次过后,刘珩将太医一把推开,亲自端起药碗,抱起沈昭,一点点给他喂。
李贵在一旁守着,大气都不敢喘,刘珩自小金枝玉叶,唯有对沈昭,能有这十分的耐心。可他不明白,为何非要逼他吐了血,再用上气力去救,若是真喜欢,哄着顺着,才能得了心,若是不喜欢,早些放手随他去便罢,又做这一番折磨何用。
刘珩连同太医一夜未睡,次日清晨,来替换的太医将赵太医换走了,刘珩却还守在这儿,用热帕子给沈昭擦手和额头。
他一言不发,不见前一日逼迫沈昭时的阴狠凌厉,也不离开床边半步。他在沈昭床前陪了三日,沈昭醒过一次,人虽然依旧虚弱,但脉象上却不那么凶险了。
沈昭脱险后,刘珩便走了。此后一连月余,不曾踏进乐平王府一步。
冬日天冷,沈昭又刚重病一场,乐平王府的大门一直紧闭着,门前巷道萧索,多日无人打扫,雪化了又下,路结了冰,陈知砚来敲过两次门,无人回应,拿扫帚把王府门前空地清扫了一遍,也便离开了。
沈昭虽已脱险,可身子亏损太厉害,卧床了半月有余,除了每日冯伯来叫他服药用饭,大部分时间他都安静地睡着。
没有新的线索传来,刘珩也不再打扰,太子幕僚的身份不过一层遮羞布,乐平王府沉寂下去,同冬日一起冰封起来。
临近年关,冯伯带着喜儿上街,买了些物件回来。主子在,家里得布置一番,才有年味。旧岁辞,新岁至,活着就都得往前看。
沈昭靠在躺椅上,在廊下晒太阳。今日太阳大,喜儿穿着棉衣在廊下跑来跑去,因为手里有吃的玩的,格外兴奋。
沈昭身上盖着厚毯子,看冯伯在院子里洒扫张贴。画着鱼龙的红灯笼,字迹遒劲的对联——对联上的字是冯伯带着礼,请陈先生帮忙写的。喜儿的糖葫芦吃不完,忍痛分给沈昭一串大的,叮嘱他下次要买糖人作为交换。
日日服药,沈昭唇色发白,口中泛苦。他咬了一口山楂,酸甜的滋味在嘴里散开,喜儿期待地看着他,沈昭便笑了,夸道:“挑得好。”
多日无人造访,今日除夕,后门却笃笃地响起来。
喜儿朝后门跑了两步,被冯伯叫住。
“无妨,去看看吧。”沈昭道。冯伯前日才去拜访了陈先生,约莫是来回礼的。
喜儿小跑去开了门,陈知砚答应过他,好好识字,便会给他买糖人呢。
门开了,喜儿却愣在原地,怯怯地回头,想要叫沈昭。
柳在溪还背着那把刀,一年不见,他更憔悴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侍卫长早被岁月和漫无休止的思念磋磨得不成样子——他鬓边甚至有了白发。
“请陈先生进来。”沈昭没听见动静,叫了声喜儿。
柳在溪踏步进来,打量着院子里的喜庆。王府还是那座王府,只是物是人非,曾经近在咫尺的那道身影,如今在梦里,也难寻觅。
“你倒悠闲。”柳在溪出声。
沈昭惊了惊,急忙站起来,将那支糖葫芦往身后藏。毯子滑落了,沈昭手忙脚乱地,毯子上也沾到了糖渣。
“柳大哥?”
柳在溪看着他,又环视一圈,见春联已贴好,处处洒扫干净,俨然一番新岁气氛。
他胸中藏着一口气,按不下去,闷得难受,却又摇头笑笑,讽刺道:“我是不是不该来,打扰你过年了。”
“怎么会?”沈昭迎他进门,他身体还不行,冯伯过来,想扶一扶他,被沈昭躲开,“柳大哥和我们一起过年吧,冯伯正准备酒食呢。”
柳在溪这回倒答应得快,沈昭有些惊讶,随他进屋时,悄悄把糖葫芦放下了,放在门口的石墩上。
喜儿一贯不太敢到柳在溪面前,每次他来,沈昭总要消沉多日,喜儿不敢过去。沈昭亲自泡了茶,两人没多少话说,沈昭也怕惹他伤心。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多是沈昭问,柳在溪看心情答。饶是这样,也是两人之间难得的平静时光,沈昭心里甚至觉得,或许柳大哥在试着原谅他了。
他大病初愈,坐不了太久,可柳在溪这样平和地与他讲话,沈昭心里高兴,无视了冯伯的暗示,端了酒陪柳在溪饮。
柳在溪话不多,却喝了不少酒。他喝,也劝沈昭喝。沈昭没法拒绝,几杯下肚,咳得越发明显。柳在溪便笑,亲自给他续杯。
“不能再喝了。”冯伯过来抢沈昭的杯子。
柳在溪便把自己的酒杯推给沈昭。沈昭挥退冯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锦怎么就这么宝贝你呢?”柳在溪喃喃,那时柳在溪好不容易与奔逃中的姐弟二人会合,却被赶来的追兵撵散了。江文锦从小耳濡目染,也有些武艺,带着沈昭一路奔逃,好不容易进了城,却被心思不正之人看中,往他们借宿的客栈吹了药。
“那人看中的是你啊,”柳在溪说,“若不是你抵死不从,阿锦也不用陪着你挨打,我赶到的时候,她满脸都是血,还用身体护着你……”
沈昭咬住了唇,他在一声声控诉中无地自容。
“你晕死过去,阿锦担心极了,叫我先把你带走,然后快些来接她……”柳在溪似乎陷在那时,“我也蠢,蠢到每每想起,都怨恨自己为何不立时丢下你,反正那人看中你,一时半会儿你也不会丢命!我听了阿锦的话,把你放去就近的医馆,可等我再赶回时,阿锦早已不见了踪影……关着你们的铁笼里到处都是血,可阿锦不见了……”
“她是个女子,功夫也只会些花拳绣腿,”柳在溪说,“被那样的人掳走,不知要遭受怎样的折磨……你可知,我日夜受着煎心的折磨,会不会阿锦早就走了,她若走了,一准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下辈子我定不辜负她……”
沈昭一句话也说不出,柳在溪絮絮说了许多,他说他不想再找下去了,还不如一起去死。
玉佩一直没有线索,柳在溪也一无所获。好像寻找江文锦,变成了他们苟活的借口。
“姐姐还没死,刘珩说,他有线索。”沈昭道。
柳在溪喝多了,不知听没听进去,疯癫地笑,指着鼻子骂沈昭:“你就是个傻子!”
冯伯去拉他,让他去睡,可柳在溪力气大得狠,他似醉非醉,饮完酒又饮茶,最后抹了一把脸,轻声说:“不找了,这回是真的。我不能一辈子困在她身上。”
沈昭微张着唇,几度欲开口,却不知从何劝起。
柳在溪叫他不必担心,“我不会自我了断,懦夫才那样做。”他攥紧了手中的刀,临走前对沈昭说,“怎么当年丢的不是你呢?”
柳在溪走了,沈昭久久不能回神。
冯伯劝他,这么多年了,好好过下去吧,不要再困在这笼子里,找个地方安稳度日。
沈昭不说话,唇白得没有任何血色。他的眼泪来得快,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眶里砸下来,几乎喘不上气。他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地第一次对冯伯说道:“是我护着阿姐,才被他们打晕的。”
“我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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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没有落雪,即便如此,乐平王府还是冷到骨子里。
喜儿蹲在房门口,用手捡起那支糖葫芦,不敢往嘴里放。
“脏了。”冯伯从他手里把糖葫芦接过来,仰面长叹一声,“不能吃了。”
沈昭的房门紧闭着,除夕夜,万家灯火,爆竹声声,唯有那扇门后一片死寂。
临近子时,冯伯还是重备了一桌饭。他知道沈昭一定没睡着,在他门口喊,让他出来过年,说喜儿在等他。
那门后久不应声,冯伯便又叫一遍。
过了片刻,房里才传来沈昭的声音,他声音清亮,似乎因为年节,比平日开心得多,他说:“冯伯,我好困,你和喜儿用饭吧,明儿早起,我定多吃些。”
他尽力掩饰,冯伯却听不得,一时心酸哽咽,再说不出话,只哎哎应了两声,也似欢喜地带喜儿走了。
喜儿却不愿意,一顿饭皱着脸不开心,没吃几口,桌子上的饭菜因此全被剩下,失了香味色泽。
又一年过,霍宗琛心境却有不同。他自小沙场长大,情绪疏于常人,自父亲和兄长离世,便更不期盼年节。
可今年围在篝火旁,听周围人把酒言笑,心里总是影影绰绰想起个人来。咽一口酒,耳边就仿佛响起那人的声音,调笑着不正经,抬头看一眼,又是那人身着里衣,盘腿伸懒腰的样子。
霍宗琛勾唇,竟也觉出这年节的不同,心里像有小虫子在爬,痒着想回京。
剿匪的功夫已要收尾,一年的光景,还荆南一片安宁,也为北境收缴了充足的军需。
此地官员大换血,刘珩几番来令整顿,倒没有催促的意思。老皇帝没死,北境没有战乱,霍家安分,虽与朝廷有些龃龉,但霍宗琛并非狂悖之徒,刘珩也不甚担心。
原定三月份往回赶,可不知怎的,霍宗琛似有些待不住,陆续将余下事务安排给了明良衣。
刘将军不解:“不过半月,天好起来,也便大军行进,眼看只剩些零碎,不若一并回去……”
“我只带轻骑,”霍宗琛打断他,“出来时日已久,及早回去复命,以免殿下记挂。”
“那也好,”刘将军还略作思量,抱拳道,“此处有我和明将军,王爷不必忧心,事毕,立即与王爷在京中汇合。”
“行了。”明良衣听不下去,一掌拍在他肩上,“王爷自有安排,用得着你我操心?”
霍宗琛抬眼看他,却不搭腔,只整理自己的马。银白铁甲威风,马蹄躁躁,实在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路上勿贪急,”明良衣道,“若遇倒春寒,记得多添衣。”
霍宗琛点头笑笑,不知突然想到什么,笑竟又深了些,露出了平时少见的那颗虎牙,添了分少年气。
明良衣不好说太明白,见他如此,握拳抵唇咳了两声,交代他:“有话要直言,恶语伤人,最不值当。”
霍宗琛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理会他的多言,总之不爱与他多说,敛了笑容,转身收拾行囊去了。
劲马疾风,凛冬才过,冷风擦在脸上如刀片一般。
霍宗琛一路少停,铁甲轻骑紧随其后,威风凛凛,再没有来时大军赶路的狼狈,马蹄扬起风沙,具是英气。
去岁的春天,沈昭病歪歪地赖上他,以一人之力拖慢行军速度。霍宗琛嫌弃他,怀疑他,因而试探,致人坠马。
千钧一发之际,霍宗琛抓住了他,沈昭才躲过一劫。那时的绿意比此时更深,阳光零零碎碎,霍宗琛手臂碰到沈昭的腰背,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声竟前所未有的大。他掌下是一片柔韧,眼前是沈昭瓷白后颈上一颗浅红的小痣,头脸被他头发扫到,怀里全是他的气息。
沈昭被摔恼了,发了很大的脾气,霍宗琛却无心与他争辩。他细看了一遍,这人没怎么受伤,可或许因为情况太突然,他猛烈的心跳却久未平息。稳妥起见,霍宗琛决定余下的路他来带沈昭。
此后多次,霍宗琛都反思到,与沈昭同乘,是许多荒谬的开始。
因着这点不知所谓,不明何求的心思,生忧生怖,行走坐卧间多了点隐秘的牵挂。
今春发新芽,万物生生,临近京城,霍宗琛心里的期盼一点点变成欣喜,于春日葱蔚的草木里,竟也嗅到一丝甜蜜的滋味。
霍宗琛到京城那日,是个大好晴天,春和景明,垂柳依依。恰逢集会,街上行人如织,孩童四散。
他昂扬进宫,拜见过人事不知的老皇帝,又去找太子述职。事项繁杂,刘珩与他交谈两个时辰,又备了一桌好饭,邀他共同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