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不是他想动不动就在萧濯面前下跪。
若是有人像他一样从冷宫时就跟着萧濯,亲眼见过他家殿下算计人心,微笑间取人性命的模样,大概也会像他一样时刻保持警醒,不敢有丝毫懈怠。
“回去告诉外祖父,就说殷殊鹤的事我自有打算。”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萧濯说:“让他老人家不必操心。”
前世崔、谢两家在他死后扶持幼帝登基,争夺摄政之权,将殷殊鹤下狱斩首的事他还记着呢。
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萧濯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
他眯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想,到时候应该给他那个自私自利还自视甚高的外祖父挑一个什么样的死法会比较特别。
从殿内退出来以后,楚风用胳膊肘撞了撞薛斐的胸口,压低了声音道:“这位殷公公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萧濯身边一直做的是收集情报或者暗杀的活,这次却突然接到救人的命令。
之前还以为萧濯想借此对付司礼监,可方才在殿内却怎么听都觉得不太对劲。
“……”薛斐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他耳力极好,这几日连续守在厢房外面,虽然保持了一定距离,却还是能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七七八八。
想到萧濯每晚不宿在精致奢华的广平苑,而是将一个阉人按在床榻上耳鬓厮磨……薛斐语气复杂道:“我提醒你一句话。”
“什么话,”楚风莫名其妙:“做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若是不想受罚,就不要在殿下面前表现出对殷公公的好奇。”
“为什么?”楚风更不理解了,还想再问,薛斐却闭上嘴巴只字不提了。
知道薛斐的性格,楚风冲他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道:“对了……你方才在殿内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总觉得有股怪味,”楚风嘀嘀咕咕道:“也不知道殿下近日熏的是什么香。”
宣政殿。
皇帝猛地把折子扔在地上,殿内宫人无不噤若寒蝉。
“朕还没死呢,”因为怒气冲冲导致好不容易压下来的咳嗽又变得严重起来,血气上涌,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阴沉:“一个个就想逼着朕做事了,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自从去年得了风寒,皇帝的咳疾就一直不好,虽然不算严重,但毕竟龙体欠安,于国祚绵延不利。再加上皇帝今年四十有二,诸位皇子年龄渐长,朝臣们已经开始对太子一事上心了。
然而认为自己正值盛年的皇帝对权利的执着近乎于偏执,生了病更是如此。
无论是皇子们的明争暗斗,还是朝臣们的上奏进言,都让他愈发警惕不喜。
伺候在一旁的殷殊鹤微不可察地扫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折子,知道这是陈家昨日连同几个大臣一起引经据典建议皇帝早日立储,以稳定朝局的奏书。
殷殊鹤给皇帝倒了盏茶,恭声道:“皇上龙体康健,正值春秋鼎盛,现在又天下太平,何必急着立储?您可千万别因为此事气坏了身子。”
这话说到皇帝心坎里了,他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接过殷殊鹤递过来的茶冷哼道:“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朕的日子也能清净许多。”
近些日子,常德益忙着操持出宫避暑一事,多是殷殊鹤在御前伺候。
因为办事妥帖,心思细腻,皇帝对殷殊鹤颇为满意。即使皇帝在病中脾气暴躁,殷殊鹤也能三言两语将人安抚下来,在御前愈发得脸。
“对了,”皇帝望向殷殊鹤问:“周守正之子周源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回皇上,如今锦衣卫正审着呢,”殷殊鹤垂下眼睛回答道:“这案子是板上钉钉的事,人证物证俱在,只不过……锦衣卫发现周源用来摆平官府的银票上印有户部官银的印记。”
“户部官银?”皇帝神色陡然一变:“此事可属实?”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殷殊鹤低声说:“银票确实印有官银印记,此事……想来应当另有隐情。”
“好啊……朕把户部交到周守正手里,委以重任,他竟敢如此大胆!纵容儿子狎妓杀人也就罢了,连官银也敢染指,焉知私底下还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皇帝再次咳嗽起来,大怒道:“查!给朕好好地查!”
殷殊鹤立刻垂首应是。
只不过站在一旁重新给皇帝奉上一杯热茶的过程中,他很轻地眯了下眼。
那日殷殊鹤假装迫于形势,将弹劾周守正的密折夹在一众奏折当中呈上去以后,常德益事后也狠狠地斥责了他。
只不过他老了,没那么敏锐了,没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专门为他而设的局。
想到今日萧濯送来的消息……殷殊鹤温声道:“皇上息怒,太医叮嘱过您情绪起伏不宜过大,千万要以龙体为重。官银事关重大,相信锦衣卫定能秉公执法,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你……你去诏狱亲自替朕看着,切勿声张,”皇帝又咳了几声,咳得面颊通红:“从周源开始顺藤摸瓜,细细审问,朕倒要看看他这些年到底贪了多少!”
“是,皇上,奴才现在就去。”
殷殊鹤轻声应下,很快退了下去。
他到诏狱的时候正是申时,日头正烈,地面被晒得发烫,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但诏狱里面却阴风阵阵,墙壁上血迹斑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腐烂与浑浊的味道,潮湿、压抑、昏暗。
这并不是他头一回来。
但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殷殊鹤在锦衣卫带领下一步步往里面走,看着墙上挂着的各种刑具,如枷锁、鞭子、夹棍、烙铁等……他却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整个人都晃了一下,不知为何,眼前急速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
第93章
带路的锦衣卫并没有发现殷殊鹤的异常,按着绣春刀在前面带路,走到不远处一间牢房门口,低声道:“公公,就在这儿了。”
里面隐约看见一个人穿着粗布囚服,蜷缩在牢房墙角瑟瑟发抖。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没给他用刑,但这小子平日里养尊处优,根本受不得苦楚,一进来就鬼哭狼嚎,只稍微吓一吓就什么都招了……这几天在里面看着我们对其他犯人用刑,更是怕得屁滚尿流,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这是他的口供。”周南岳将一叠纸递给殷殊鹤。
因为刚才那一瞬间出现的幻觉,殷殊鹤脸色算不得好看,但在这阴森可怖,光线昏暗的牢房里却看得不算分明。
深呼吸一口气接过周南岳递过来已经签字画押的口供,殷殊鹤垂眸粗粗看了一遍,基本跟他之前设想的没有太大差别。
周源本人无足轻重,不过是一枚用来引出周守正跟常德益暗中勾结的棋子。
他不必知道周守正做了什么,只需要对自己犯下的罪行认罪画押即可。
眼下目的已经达到。
殷殊鹤的视线却停顿在口供某处停顿了一下,他听见自己问:“人不是他府上的小厮杀的?”
“回公公的话,”周南岳拿出一把匕首递到殷殊鹤面前:“周源平日纨绔霸道,性子冲动,命自家小厮将那富商之子毒打一顿以后见他还想报官,怒而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在红袖招直接将人捅死……用的就是这把。”
匕首在昏暗的牢狱中散发着寒光。
殷殊鹤瞳孔倏忽一缩,脑海中再次出现某个画面。
画面里他好像握着一把类似的匕首,正面无表情直直捅进一个人的小腹。
匕首割破黑色滚金边的外袍狠狠刺进皮肤,那人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明明动作做得干脆利落,可他眼睁睁看着刀锋没入皮肉,却感觉同样被匕首刺中的好像还有自己。
心脏钝痛,可笑可悲。
所以……是谁?
他杀的那个人是谁?
“公公?”
“公公?”
一道声音在耳旁响起,殷殊鹤猛地回过神来,对上周南岳的眼睛。
可看清了自己此刻身在诏狱,依然有些片刻的恍惚。
不为别的。
方才出现在他眼前的画面太过真实,那种平静中夹杂着痛苦的感觉也太过强烈,以至于幻觉消失他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公公……可是有哪里不适?”
周南岳试探问:“看您脸色好像不是太好,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不必了,”攥紧了手中的供词,殷殊鹤又扫了一眼被关押在牢房中的周源,“好好看着他。”
顿了下,他淡淡道:“再过两天就有人进来陪他了。”
闻言周南岳眼中闪过一丝压抑已久的痛苦和喜意,深吸口气,单膝跪地沉声应是。
周南岳生在并州,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两人自小定下婚约,可因为七年前的一场饥荒在乱中失散,他辗转找了几年,好不容易寻到未婚妻的消息,却得知她被采选宫女的太监看中,被人带进了宫。
周南岳没别的本事,但自小习武,有一身好力气,可好不容易通过武举选拔进了东厂,费尽心机查探未婚妻的下落,最后找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她被司礼监掌印常德益所害,早在他成为锦衣卫之前就自绝身亡。
周南岳曾经想过要拼死跟常德益那个黑心肝的阉宦同归于尽,却被找上门来看穿他来历跟所思所想的殷殊鹤说服。
与其豁出性命还碰不到常德益那个老太监一根毫毛,不如将自己这条命卖给别人。
不论殷殊鹤是不是跟常德益一样的阉党,也不论他是何目的,只要能帮他报仇,他可以从此做一枚钉子,一把刀,一柄剑,甚至一条藏在暗处任人驱使的鬣狗……此刻,报仇雪恨的机会终于近在眼前,他怎么能不激动?
大概能猜到周南岳心里在想什么,殷殊鹤并不在意。
他不是为了帮周南岳报仇才杀常德益,他只不过是借这件事获取他的忠诚,让他为自己所用。
日后,东厂像周南岳一样听命于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从诏狱出来以后,殷殊鹤原本是应该立刻回宫的。
但坐上马车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反了悔,出声命驾车的小太监掉头换了个方向走。
他在宫外有处两进两出的宅子,是两年前办了件棘手的差事常德益赏的,虽然算不上大,但对于宦官来说,能有在宫外有个落脚的地方比什么都强。
之所以不回宫是因为殷殊鹤觉得有点不舒服。
如今日头渐渐暗了,他没让一起出来的小太监跟着,独自一人进了卧房,扶住书案,脑海中乱糟糟的,诏狱里的阴森昏暗犹在眼前,那柄匕首的寒芒也仿佛能刺进他心里。
殷殊鹤有些不解。
这并不是他往常犯病的征兆,可这种难以言喻的混乱跟昏沉之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不自觉抬手按上心口。
在胸口起伏之间,忽然又想到萧濯。
也不知道今日他宿在宫外,那位喜怒无常的七殿上会不会不悦。
殷殊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昏昏沉沉的过程中,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费了很多心机,通过别人算计了常德益,隔了一年,终于穿上那件深紫色的宦服,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
梦到皇帝缠绵病榻,而世家贵族异心渐起,为了压制世家的不臣之心,皇帝愈发重用阉党,于是他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手中权势越来越盛,一时间风头无两。
梦到他原本准备扶持淑妃所生的四皇子萧煜登基,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七皇子萧濯搅在一起。
梦里,他看到自己被如山石一般压下来的萧濯按在榻上亲吻,他身上殷红色的飞鱼袍服被萧濯三下两下剥得干干净净,他用舌尖舔过他的耳廓、脖颈、锁骨……
他看到自己从最初的难堪、愤怒、羞耻到逐渐习惯萧濯的亲吻,习惯那种被拥抱,被严丝合缝填满和占有的感觉。
从身体被欲望吞噬。
再到升起不易察觉的依赖、渴望跟心动。
梦里,他白日领着锦衣卫将一批朝臣下狱,被自诩文官清流的人指着鼻子斥骂:“阉宦之徒以残缺之躯窃居高位,恃宠逞凶,你他日必将不得好死,遗臭万年,遭后人唾如粪土!”
殷殊鹤面无表情听着,只觉得嗤之以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人诟病他窃居高位,强调他不配治国,不过是想维护自身利益,可他倒是想问问,若是易地而处,他们是不想还是不能?
但毫无疑问,那句喷着唾沫星子骂出来的“阉宦之徒”还是刺中了殷殊鹤藏得最深的那根神经。
从六岁那边挨了那一刀开始,他就成了身体残缺的太监。
不论他穿上怎样华丽张扬的外裳,旁人只肖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胯下较常人少了块肉,不男不女,腥臊丑陋。
正是因为这种残缺,殷殊鹤才愈发想往高处爬。
他想看看那些瞧不起宦官,对他鄙夷不屑的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对他毕恭毕敬是一副什么模样。
那天,将那些被人当了枪使都不知道的硬骨头下狱以后,当天晚上就有人设宴请他喝酒。
殷殊鹤怀着讥讽又享受的扭曲心态去了宴席,答应了别人求他办事的请求,在觥筹交错中难免多喝了几杯。
等回到自己在宫外的宅子时已经有些喝多了。
然而刚进门就看到下人慌慌张张跑过来,凑到他耳旁说东厂那边传来消息,今日被下狱那些人都被行了宫刑。
殷殊鹤蓦地睁开眼睛,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等他屏退下人,准备找人将周南岳找来问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在书房看见了不请自来的萧濯。
一身玄色四爪金龙织金外袍的萧濯凑过来揽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脖颈闻嗅他身上的味道:“督公去了哪家府上赴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等了你好久。”
彼时两人已经做了最亲密的事。
可殷殊鹤还是不太习惯在烛火明亮的地方跟萧濯亲近。
他下意识想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萧濯却已经顺着他的外袍将手探进去摸到了他的皮肉,低声问:“今日喝的什么酒,喝了多少?”
在这方面殷殊鹤从来不是萧濯的对手。
他感觉之前已经散去大半的酒意再次发作出来,在萧濯吻下来的瞬间,肌肤滚烫,呼吸混乱。
就在殷殊鹤被乱了心智,差点忘记正事的时候,忽然闻到萧濯外袍上浓郁到无法忽视的血腥气息。
他眼神倏忽间恢复清明,按住萧濯在他身上作乱的手,喘息道:“在诏狱动手的人是你?”
“是啊,我本来也没想瞒过督公。”
萧濯动作不停,继续舔吻殷殊鹤的耳垂,仿佛在吃什么珍馐蜜糖,偏偏空暇间说出来的话却冷酷至极:“谁让他们说你残缺之躯,还咒你不得好死……那我就让他们在临死之前也体会一下宫刑是什么感受,看看到底是谁在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督公放心,”见他不说话,萧濯揽着他的腰继续亲吻他的脖颈:“反正这些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况且诏狱守卫森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传不出去,更不会影响到你的名声。”
“……”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殷殊鹤冷笑一声,反问:“我一个阉人,哪来的名声?”
“督公何必妄自菲薄,”萧濯的手不住地殷殊鹤身上抚摸揉捏,“在我这里,千百个文官清流都抵不过你一人重要。”
“萧濯!”
说正事的时候被萧濯一连串动作弄得浑身紧绷,殷殊鹤咬牙切齿想将他推开压低声音怒道:“你堂堂一个皇子,未来想做皇帝的人,日日跟一个阉人厮混在一起,难道就不怕被我染上一身腥臊味吗?”
“不是早就沾上了吗?”
萧濯笑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极其强硬地按着他的两只手,将人死死抵在书案之上,越发深入地吻他,舌尖舔过他的上颚:“上次督公弄了我一身,那件衣裳现在还……”
话还没说完,殷殊鹤面色染上一丝羞臊的红,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住嘴!”
萧濯也不生气。
他盯着殷殊鹤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握着他的手吻过他的手指,问:“发泄出来了么?”
殷殊鹤脸色尚还冷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萧濯的意思:“……什么?”
“我知道你因为白日的事心里不痛快,但何苦因为那些蠢货大动肝火?我精心照料了这么久的身子,督公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萧濯说:“日后等我登上龙椅,谁敢招惹你,我就杀了谁……好不好?”
殷殊鹤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萧濯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今日我亲眼看着薛斐割了那几个人胯下那滩烂肉,要不要我跟你讲讲他们在诏狱里是怎么哭天抢地,涕泗横流向我求饶的?”
“……”
殷殊鹤自认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手上沾的血也不算少。可他却做不来像萧濯这样,谈笑间就给几个人命手下给人行了宫刑的事。
今日被下狱这几个是于立储一事惹怒了皇帝才会被抓。
地位不高,影响不大,因此与萧濯并无干系。
所以萧濯闹这一出不为别的,单纯是在替他出气。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殷殊鹤忽然感觉自己心口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那粒火星子炸开以后烧成大火,将他的冷漠跟理智都烧成灰烬。
他在冲动间只想用欢愉或痛楚证明点什么。
梦里,他跟萧濯的关系越来越近,萧濯的占有欲也越来越强。
殷殊鹤虽然面上不喜,但心底里却享受着这种被强制被侵略被占有的感觉。
随着萧濯手上的势力越来越大,随着他跟皇位之间的距离越来近,殷殊鹤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他跟萧濯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
萧濯嘴上说的再好听也是要当皇帝的。
是皇帝就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会有各式各样的女人被送进后宫任他予取予求,为他开枝散叶。
那么他呢?
他身为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权宦,是继续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还是继续跟萧濯在暗地里厮混,可耻地跟一群后妃分享同一个男人?
可萧濯的话却那么好听。
他强壮的身躯永远压着他索求无度,望着他的双眼永远缠绵悱恻,以至于殷殊鹤在很多个意识迷离的时刻睁开眼睛看着他而后又重新闭上,紧紧攀住萧濯挂满汗珠的肩膀。
他想……他这一生从没信过任何人。
但或许可以试着信一信萧濯。
若是他真的喜欢他。
若是他真的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一个阉人在一起。
殷殊鹤在某一个被强烈爱欲吞没的那刻意识涣散浑身脱力地想……那萧濯之前曾经逼问过,他却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或许就能给出答案了。
可事实证明殷殊鹤果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或许是干过的坏事太多,又或许是阉宦之徒注定了不会有好下场。
在宫变当日收到周南岳送来飞鸽传书的那刻,殷殊鹤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觉得浑身冰凉的同时,又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笑萧濯。
更笑自己。
萧濯布局之深,算计之早,难道他是今日才发觉不对?
自然不是。
只不过殷殊鹤一直自欺欺人,将那些早就被人提醒过的端倪视而不见,妄想萧濯会信守承诺,会像他说的那样爱他,重他。
梦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在梦中那张强撑着平静的脸,紧跟着就是轰隆一声炸雷。
殷殊鹤被巨大的响声惊得浑身一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刚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
看到远没有梦中精致奢华的内室和身上穿着的深蓝色宦服……真实到可怕的梦境逐渐散去,可脑海中却有更多画面纷至沓来。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为何今日在诏狱看到那把匕首会觉得那么熟悉,那是因为他曾经亲手将匕首刺进萧濯腹中,眼睁睁看他气绝身亡。
他想起为何今日在诏狱看到那些刑具会觉得浑身不适,那是因为在萧濯死后,他曾在失势后被崔谢两家关进大牢,将挂在墙上的刑具全部试过一遍。
他想起自己最后被押上法场,被刽子手按在行刑台上,鼻尖腥臭难闻,耳旁皆是围观百姓的鄙夷唾骂。
最后那把刀挥下来的瞬间,雪亮刀身倒映着血色天光划出一道弧线,恍惚间他好像看见萧濯那张目眦欲裂,扭曲中透着癫狂和愤怒的脸。
他亲手要了萧濯的命。
所以萧濯的魂魄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吗?
既然如此。
在头颅被砍下来的前一刻殷殊鹤闭上眼睛觉得十分有趣地想,那阴曹地府最好真的存在,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以到地底下再继续纠缠。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殷殊鹤没有动。
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掀开被子走到内室角落里放着的铜镜面前。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缓缓垂眸望向自己的手。
原来他就算不跟萧濯交易,要不了多久也能凭自己要了常德益那个老太监的命。
原来他上辈子一度权倾朝野,令无数人又恨又怕。
前世记忆纷纭,殷殊鹤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
万万没想到自己能重活一世。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想到上辈子他跟萧濯纠缠在一起的时间。
那时候萧濯早已立府……可现下不过是宣崇十三年,距离萧濯出宫还有一年。
殷殊鹤心头重重一跳。
他确定,萧濯应当也回来了。
然而没等他捋清思绪,忽然听到屋门被人从外面重重推开的声音,殷殊鹤敏锐抬头,直直撞进萧濯那双漆黑含怒的眼睛里。
萧濯今日在司礼监扑了个空,命人去查才知道殷殊鹤从诏狱出来根本没有回宫。
那种见不到的人感觉令他心头火烧,可偏偏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
殷殊鹤不是必须日日回宫。
也不是不能住在他自己置的宅子。
推开门以后,萧濯目光阴沉地盯着完好无损站在他面前的人,只觉得深夜费了大功夫赶到这里的自己实在是贱得很。
他问:“今日不回宫为什么不差人跟我说一声?”
“……殿下怎么来了?”
他在最短时间内反应过来,佯装若无其事恭声道:“办完差以后见天色已晚,便想着就近在宫外住上一晚,没提前差人跟您通报一声,都是奴才的错。”
萧濯看着他忽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殷殊鹤的胳膊,猛地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可殷殊鹤那张被烛火照亮的脸在望向他时却并无异常,方才那一瞬间的异色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半晌,萧濯抬起手来扣住他的下巴,咬牙道:“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下一秒凶悍强势地吻就落了下来,仿佛是为了发泄心里的不满,这个吻动作极重,落下去的瞬间殷殊鹤的嘴唇就破了,尝到血腥味萧濯更加激烈地啃咬怀里的人。
殷殊鹤被他亲得几乎呼吸不能。
因为害怕泄露心底情绪,他闭上眼睛承受萧濯的吻,感受到这人恨不得把他揉进骨子里的动作。
殷殊鹤心中纷乱地想:为什么。
前世自己亲手杀了萧濯,让他所有野心跟筹谋全部毁于一旦,一切重新开始,萧濯应当恨他都来不及,为什么还要再来找他?
为什么还会选择跟他纠缠在一起?
原本萧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
可将人箍在怀里强势侵入以后,察觉到殷殊鹤习惯性张开唇齿的动作,心中的戾气又在不知觉间一扫而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
“这话我以前没说过,”将人松开以后,他用拇指将方才殷殊鹤唇上来不及吞咽的口水抹掉,“但日后你去哪儿,去做什么我都要知道。”
萧濯说:“公公记住了吗?”
尚还没理清因为前世纷至沓来的记忆导致脑中异常混乱的思绪,上辈子被萧濯狠狠算计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殷殊鹤不由得抬眸对上萧濯的眼睛,意味不明道:“殿下这是离不得我,还是要监视我?”
听到这个词萧濯怒极反笑,再次觉得面前的人好没良心。
“公公觉得呢?”
萧濯箍着殷殊鹤腰身的手再次用力,让他贴紧他,感受他的冲动:“现在知道答案了么?”
“大半夜宫门都下钥了我还巴巴地跑过来是为了什么?前几日公公被二十大板打得趴在床上动都动弹不得,我日日潜入司礼监替你上药是为了什么?”
“还有……”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萧濯盯着殷殊鹤的眼睛:“我现在忍得发疼都不动你,你说是为了什么?”
殷殊鹤瞳孔微缩。
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没压住火气问出了这个问题,现在被萧濯一连串抢白,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辈子的萧濯比上辈子还要难缠。
他究竟想做什么?!
可不论萧濯想做什么,殷殊鹤扪心自问:
重活一世,这辈子的他难道还要重蹈覆撤,继续跟萧濯纠缠不清吗?
前世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从意识到自己这副残缺的身体离不开萧濯开始,到无法抑制对萧濯升起见不得人的爱慕之心,再到被背刺,再反杀,最后自己也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殷殊鹤竟有些分不清上辈子他跟萧濯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更多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殷殊鹤甚至想跟萧濯把自己也回来这件事挑明,问问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上辈子试图折断他的翅膀将他锁在身边,让他一无所有,像后宫的妃子一样在床榻之上祈求君王的宠爱。这辈子又提前过来来找他,作出一副要跟他再续前缘的姿态是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