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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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蝣人,他从没想过要向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谁若是尊重他,他自然也就尊重回去;谁敢因此欺辱他,他就揍一顿,孰高孰低拳头见真章。
九十四认为席莲生并没有因为他蝣人的身份对他侧目相待,他很乐意交这个朋友。
虽然他最近感觉阮玉山也没有因为他是蝣人而蔑视他,不过他还是时常想给把阮玉山给揍上一顿。
思及此,九十四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到了阮玉山。好像阮玉山这个人已经无孔不入,不管做什么都要钻进他的脑子显摆显摆存在感,哪怕是令他生厌,也难以控制。
他想这是自己才出饕餮谷,认识的人太少的缘故。
九十四下午一来学堂,听完讲学就把自己目前的称呼告诉了席莲生,席莲生在纸上向他写自己的名字,他也学席莲生的样子写自己的名字。
他会写九十四,当年第一次让饕餮谷的洒扫老头教他认字时就认的自己的名字。
他还会写百十八,会写七十五,会写百重三,会写好多人的名字。
这是九十四第一次拿笔,还不熟练,纵使已经看着席莲生拿笔的姿势照葫芦画瓢,写着写着还是变成了以往习惯拿针在残页上写字的手势。
他甚至从没在一张干净的纸面上如此堂堂正正地写下大大的“九十四”三个字。
“我会有名字的。”九十四把脸凑得离纸很近,乌长的睫毛跟随笔的走势一扇一动。好像还没脱离从前拿着针在巴掌大小的书页上写字的习惯,得凑很近才能确保自己写对了似的。
他一边写一边不苟言笑地说:“等我取好名字,就告诉你。”
席莲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好。”
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完自己的名字以后,九十四看向席莲生的字,面无表情地称赞道:“你名字真好看。”
说完又看向自己的字,颇为公允地评价道:“我的也不差。”
席莲生笑道:“第一次写成这样,很好了。”
岂止是很好?
九十四认为自己第一次用毛笔写字写成这样非常好,简直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得亏他目前还没学会那么多自夸的词儿,否则今天席莲生就会发现九十四并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九十四虽然不谦虚,但是做事很有分寸。
他估摸着自己再晚回去阮玉山又要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刻薄他,因此他冲席莲生道别:“我先走了。”
他转身绕靠脚边只有半个身体的小孩子,刚走到门口,又转头环视了一眼学堂。
上午来的时候,这些学生是长这样吗?
好像一个也没见过。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九十四又觉得,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收回视线,接着往回去的路上走。
九十四的步子还是走得又轻又快,他心情很不错,因为今天交到了从他出饕餮谷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林烟不算朋友,林烟是好人,跟路边给他包子和衣棚送他衣服的老板一样都是好人,但算不得朋友。他们对他有向下的怜悯和同情,却没有主动与他并肩相交的想法。
阮玉山则更不是了。
九十四说不清阮玉山对自己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仇人?其实他明白阮玉山对他并不坏,近来可以说尤其的好,哪怕是席莲生这样的朋友也做不到像阮玉山那样给他做饭和收拾伤口。
恩人?阮玉山对他又并不平等,总想拿他身上的刺青控制和干涉他,一旦他不如阮玉山的意,对方有一百种方法折磨他,哪怕是说话也要奔着气死他去。
九十四想起阮玉山,眼神就复杂犹豫了。
这是第一个让他活了十八年以来难以分辨阵营的人,他说不清阮玉山到底是好还是坏,可是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又好有坏。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好的人该敬,坏的人该恨。
九十四对阮玉山是无论如何敬不起来的,可是他似乎渐渐的对阮玉山也没一开始那么恨。
如果他纯粹地恨他,此刻就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赶回家。
并不仅仅是不想听阮玉山说话刻薄自己,似乎还隐隐地意识到自己该哄哄他。
可临到院子了,九十四瞅一眼近在眼前的栅栏,又不想踏进去。
要是上天能突然降下一道雷把阮玉山劈成哑巴或者劈成个活死人,他倒是很乐意回来。
九十四停下脚,背着手在院子外闷头转了两圈,稳住心神,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开栅栏,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他只是去了会儿学堂,他又没干什么,完全没有在阮玉山面前心虚的理由!
阮玉山正站在屋子里的书桌前画画儿,一听外头脚步就知道是九十四回来了,待人影踏进屋门,他是一不恼二不怒,掀起眼皮乜了九十四一眼,手上作画一点没停:“哟,稀客。”
说着还伸笔蘸了点墨,寒暄似的:“什么风把您吹到寒舍来了?”
这话太文绉绉又口头化,九十四没在中土生活过,听不懂什么西客东客,更听不懂寒舍暖舍的。
不过从阮玉山嘴里冒出来的,一般不是好话。
既然不是好话,九十四便仍旧装聋作哑。瞧见阮玉山又在搞新鲜玩意儿,他径直过去,还没来得及伸脖子仔细瞧,阮玉山一下子收起笔,把桌上宣纸一折,扬着下巴冷冷淡淡低眼睨他,很是个防备疏远的姿态:“做什么?”
刚说完又瞥见九十四右手没了包扎带,才涂了一下午金创药的伤口就这么大剌剌地露出来,他辛辛苦苦给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这会儿竟然光秃秃的!
阮玉山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九十四还想扒拉他手上的画,阮玉山冷着脸躲开:“离我远点。”
这话九十四听懂了。
他正打量阮玉山的脸色,外头传来呼喊声。
是席莲生打发学堂的孩子送东西来。
屋子里两个人都听见了,九十四当即便要出门去看,才转身走两步,就感觉后背凉阴阴的,阴得他汗毛都快竖起来。
他一个回身麻利地坐到凳子上,表现出一副根本懒得出去的架势,看也不看一眼外头,只朝外一指,对阮玉山吩咐:“你去拿。”

第25章 执笔
阮玉山拿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好与不好,只把手里的画往九十四怀中一扔,勉为其难地出去帮九十四看看席莲生送什么来了。
打发来送东西的是学堂里的学生,阮玉山过目不忘,上午在学堂门外的人堆里见过,下午再看就有了印象。
唯一没印象的是席莲生,他从没正眼看过对方,因此完全不知道人家还是个什么长相。
来的小孩子四五岁,头顶刚过阮玉山的小腿,穿一身一看就是家里人缝制的百家衣,背个小布兜,瞧模样是才放学,手里还抱着一捆没用过的宣纸,笑嘻嘻地说夫子让他给九十四哥哥送练字的笔墨来了。
阮玉山这会儿可不想见谁笑。
他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睥睨着脚边豆丁大的小孩儿。小孩儿先还没觉出什么,被看久了,老觉得头皮寒沁沁的,是笑也不敢笑了,话也不敢说了,抱着宣纸退了两步,瘪着嘴巴差点就要吓哭。
阮玉山看他要哭,才慢慢弯腰,大手一抓,慢悠悠拿走人家怀里的纸笔,笑道:“谢谢——回去吧。”
小孩子忙不迭转身要跑。
阮玉山漫不经心伸出脚尖。
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
兴许是恐惧战胜了委屈,小孩儿硬生生憋着眼泪没哭,利利索索地拍拍膝盖爬起来,只想快点离开。
阮玉山低下头,把脚边一颗石子儿往对方面前一踹。
小孩儿又绊了个狗吃屎。
这下小孩儿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阮玉山抱着纸笔走过去,万分轻柔地把人从地上扶起,给人又是拍屁股又是拍膝盖,趁人小孩儿不注意还往人背的小布兜里塞了片金叶子,温声哄道:“这地方好可怕,是不是?”
小孩儿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点头。
阮玉山耐心给人擦眼泪鼻涕,接着说:“下次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小孩儿抽抽嗒嗒地继续点头。
阮玉山哈哈笑了两声,拍马似的一拍小孩儿屁股:“走吧!”
小孩终于得以逃离了。
九十四倚在门边,亲眼看着阮玉山把那团模糊不清的人形肉影绊倒两次,又扶起来和声细语哄了几句,最后诡计得逞,让人离开。
其实不管阮玉山绊不绊,那都是一团在地面蠕动行走的肉泥,即便磕到了石子,也无关痛痒。
阮玉山还算有点良心,捉弄了人家知道塞点金叶子补偿。
九十四觉得如果这样就能得到一片金叶子的话,那阮玉山也可以绊他两下,就当他还债了。
不过阮玉山阴晴不定,这脾气在面对他时尤甚,折磨别人只要一倍的力气,阮玉山会在他身上花上十倍。九十四对被阮玉山绊两下就抵债的设想并不抱希望。
看完院子里的一切,他回到桌边坐下。
此时阮玉山刚好目送小孩儿离去,转身朝向屋子,只捕捉到九十四一抹翩飞的衣角。
他原封不动地拿着席莲生送的一应纸笔走回屋子,正巧撞见九十四在给自己的右手重新包扎。
阮玉山午后为他撕扯下来的天丝绒锦披风九十四没丢,只是在学堂为了方便写字拆下来,把包住手指的那两根干净的锦带揣进了袖袋里。这会儿当着阮玉山的面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前自觉给包扎回去,倒是让阮玉山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稍霁了些。
九十四其实很想抬头看看席莲生送来的纸笔是什么样,更想立刻拿到桌边写他个百八十字痛快痛快——他第一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宣纸和毛笔,迫切得指尖都在发抖。
不过此刻有更紧迫的事。
他给自己的伤口缠好了锦带,却像是不会系,两端袋子孤零零地垂在空中。
九十四把手伸向阮玉山,又给人安排起活儿来:“你给我系。”
阮玉山拿着厚厚一卷宣纸,负手站在九十四面前,后背把门框外的夕阳挡了个全,整个人的影子笼罩着九十四,虽然背着光,可语气听起来似乎又比方才好了两分:“怎么,不先看看夫子送你的纸笔?”
九十四没说话,收回手,自顾自地对着右手没系上的锦带捣鼓。
阮玉山哂笑,心里很看不上九十四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虽然看不起,他还是走到九十四跟前,放好纸卷,弯腰下去抓住九十四的右手,正要给人包扎,忽的皱眉:“为何不像我之前的包法?”
午时他裁碎了自己的披风,把九十四整个右手包得密不透风,九十四嫌那包法麻烦,自己也行动不便,这会子就只用了一条锦带,在伤口处包了一圈,没裹其他地方。
当然,还因为待会儿想练字。
不过说肯定不能在阮玉山面前这么说。他脑子一转,拿出剩的那根锦带,在自己手腕缠了两圈:“多的缠手上,好看。”
阮玉山盯住他,盯了半晌,扬唇问:“什么好看?”
九十四面不改色心不跳:“带子好看。”
阮玉山不屑一笑,似乎看穿了九十四的心思。
但神色大好。
他给九十四缠完了伤口处的锦带,还顺便给九十四手腕的锦带打了个非常秀丽的结。打完以后拎着九十四的胳膊看了看,觉着这个打扮确实不错。
九十四跟个木偶似的,随便他怎么拎怎么摆,都安静坐着不吭声,等阮玉山欣赏他的手腕欣赏够了,他再图穷匕见:“我要练字。”
阮玉山的眼神冷下来。
九十四望着他,坚持道:“我要练字。”
阮玉山知道拧不过,他乏味地放下九十四的胳膊,不咸不淡地说:“要练就练,我管不着你。”
九十四行云流水地抓起桌上的卷纸往书桌那边走去。
阮玉山冷眼乜斜着,看九十四小心翼翼摊开纸卷,从纸卷里拿出过好的笔墨和砚台,然后就茫然地一手磨条一手砚台,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阮玉山冷冰冰地提醒:“加水,研磨。”
他指向自己先前用的砚台:“或者用那个。”
九十四看了看他的砚台,还是想自己研一次磨。
阮玉山的嘴角又耷下去一点。
等九十四从外边接了水回来,却看见阮玉山用镇尺镇好了宣纸,背着个手在他书桌边上转悠,一副势必要看看他能写出个什么墨宝的架势。
他拿小碗端着水进来,阮玉山一瞅他两只湿漉漉的手就问:“又偷喝?”
——九十四还没改掉在饕餮谷的习惯,见到干净的水总忍不住先捧起来喝一口。
水是很珍贵的东西,对蝣人而言总该先拿来果腹,先保证了生存,再考虑其他。
“没有偷。”九十四回答完阮玉山的话,捧着碗往砚台上倒水,每倒一点,就停下来看阮玉山。
阮玉山说:“够了。”
九十四再把碗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
“拿笔。”阮玉山一步步引导他,话到嘴边又不忘刻薄一下,“别跟拿勺子一样。”
九十四当然会拿笔,他特地在席莲生那里学过。
他有模有样捏着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第一个字,他的手势变成了拿勺子的样子。
阮玉山在旁边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笨!”
九十四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他现在一心一意要把握笔的姿势纠正过来。可拿笔着件事,一开始握正了还好,中途一旦变样,变回自己习惯的手势,就很难纠正回去。
他的无名指上下失据地悬在空中,目光凝在手指上,沉静地思考每根手指该放的位置。
俄顷,一只更宽大,肤色更深的手覆了上去。
阮玉山轻描淡写地把他的手指拨到了正确的位置,手臂贴着他的手臂,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声音从他的头顶传下来:“落笔的时候,手不能抖。”
阮玉山的每一笔都走得大刀阔斧,指节贴在九十四的手指上,所用力道时时刻刻张弛有度,下笔轻,走笔缓,收笔重,手肘稳在空中,墨迹落在纸面上,一笔一划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恍若得见字字筋骨。
他知道九十四聪慧,因此只教了一遍便松手:“自己写。”
九十四凭借刚才的记忆,以及阮玉山遗留在自己手臂的感知,缓缓下笔。
落了墨,再收回,几乎和阮玉山教的一模一样。
他人生第一个规规矩矩写出来的字,带着阮玉山的笔锋。
阮玉山站在他身后,含笑看着九十四紧挨他的墨宝留下的字,又将视线移到九十四的背影上,像在欣赏自己又多描画了一笔的作品。
“什么夫子。”他凝视着九十四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字都教不好,骗学费的罢。”
九十四写了字,阮玉山怎么说便都不在意,甚至没把对方的话听进耳朵里,只是盯着阮玉山教自己写的字,在心里想,席莲生的字好看。
阮玉山的字更好看。
“你教得好。”他回头看向阮玉山,“再教我几次。”
阮玉山挑了挑眉。
“哦?”他俯身凑到九十四眼前,“可我用不惯别人的纸笔。”
九十四哗啦啦把席莲生送的宣纸收起来。
阮玉山靠着墙壁,意态悠然地指挥:“笔。”
九十四把席莲生送的笔放到一边。
阮玉山:“砚。”
九十四又把他先前的砚台拿过来。
他这才懒洋洋地走回九十四身后,胸腔贴着九十四的后背,一路到手臂,再度教九十四拿起笔时,声音已沉稳了下来:“手肘用力,落笔要稳。像我刚才教你的那样。”
明明身体只挨了一半,九十四整个人却仿佛被阮玉山圈在怀里。
他的耳后偶尔能感受到阮玉山说话时喉结的滑动,还有胸膛跟随呼吸缓慢的起伏,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体温似乎总是更温凉些,因为阮玉山的掌心永远都温暖干燥,握在他的手背上时,能感受到皮肤下方流动的血液的滚烫。
他的一生就是从此时起每一步都带有阮玉山亲手雕刻的痕迹,笼中混沌十八载,阮玉山往后一笔一笔把他勾出了形,描出了色。

九十四这个下午成了阮玉山的跟屁虫。
自打他发现跟着阮玉山能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大部分他想学的东西并且阮玉山能教给他近乎一步登天的成果后,九十四就差扒在阮玉山背上不下来了。
阮玉山教完他写字,要去院里砍柴,他跟着;阮玉山砍完柴要做饭,他也目不转睛看着学。
砍柴的时候他站在一边,阮玉山瞧他跃跃欲试,在他跟前劈了两把木头便递给他斧子:“试试。”
九十四当仁不让,一把接过去。
他学着阮玉山的样子挽起自己两只袖子,露出苍白的小臂和手腕上两圈崎岖的伤疤,再有模有样地把木柴立在木桩上,用手扶好,瞄准了位置,全神贯注集中力道,一斧子朝木柴劈下去。
——胳膊粗细的木柴连同合抱粗的底座木桩被一起劈裂了。
阮玉山的眼角不着痕迹微微一搐。
九十四也愣了。
他拎着斧子,面对脚下四瓣劈开的木头,看向阮玉山。
“无碍。”阮玉山古井无波地对此做出解释,“木桩年生太久,底下被蛀空了。”
九十四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在他还想把木柴扶到地面再试一次时,阮玉山轻轻夺走他手里的斧头:“去打水,加到锅里,准备做饭。”
九十四去了。
这并没有让他觉得阮玉山在支配他的自由,因为从阮玉山吩咐的这句话里,九十四学到做饭的第一步要先往锅里加水。
早前两次阮玉山做饭他都错过,九十四这回每一步都紧盯着记在脑子里。
然后他用半个时辰的时间认识到自己对做饭这事儿没有任何兴趣。
一道菜在锅里翻来覆去再翻来覆去,中间停下来被阮玉山加点佐料加点水,再继续翻来覆去,起起落落,最后油光水滑地躺在盘子里被端上桌。
虽然莫名其妙就变香了,但九十四还是认为过程无趣至极。
不过他依旧牢牢实实地记住了每一个步骤。
九十四认为学会做饭是很有必要的,甚至是除了读书识字以外最重要的事。毕竟以后离开阮玉山,他没有钱,也没有别人照顾,首先要做的就是自己给自己做饭。
蝣人在饕餮谷中茹毛饮血,那是迫不得已,没人把他们当人,他们只能像野兽一样生吃硬啃。
九十四知道,人是要吃熟食的,要吃从锅里端上来的饭菜。像驯监们一样,端着碗吃饭,从盘子里夹菜,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九十四无时无刻不在为离开阮玉山做着准备。
阮玉山并不知道九十四的脑袋瓜子里都在绕着什么转,他炒菜炒到一半,觉得九十四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好笑,便问:“什么东西要你看那么仔细?”
九十四一边衡量离开阮玉山以后做哪道菜最方便,一边说:“看做菜。”
阮玉山又逗他:“只是看菜?”
九十四瞅了阮玉山一眼,不懂阮玉山什么意思。
他不懂,但不影响晚饭时阮玉山心情不错,仍是把随身带的金勺子放到了他的碗里。
九十四没什么所谓,不管是筷子勺子,总归不过是吃饭的工具,只要能吃到饭,使哪样都可以。既然勺子更便利些,何乐而不用呢?他并不是非得学使筷子不可。
阮玉山看他使自己的金勺子使得那么得以自如,心里犯欠儿的地方又痒痒。
九十四吃饭吃得正香,就听阮玉山凉悠悠地打趣:“小孩儿吃饭用勺,大人吃饭用筷。十几岁的人了,吃饭不使筷子——傻子才这样。”
“食不言,寝不语。”九十四慢条斯理拿勺子挖着饭,不入阮玉山的套,“一边吃一边叫——”
他勺子一顿,想了想,又找了个自己认知中比较符合这个形容的比喻:“饕餮谷的狗才这样。”
阮玉山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饕餮谷还养狗?我怎么没见着?”
“狗是拿来看我们的,”九十四碗里的菜吃完了,便把碗口朝阮玉山的方向倾斜,“你当然见不到。”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还剩大半米饭的碗往自己这边张过来,便自觉拿起筷子给九十四碗里夹菜:“看你们?”
“怕我们跑,怕我们反抗。”九十四说起饕餮谷的狗,神色冷了几分,连吃饭也有些兴致缺缺,咀嚼的频率慢下来,“狗叫声很吵,狗牙很锋利,被咬一口,要掉一块肉。”
阮玉山的视线扫视过他的身体:“你被咬过?”
九十四摇头,目光悬在桌面上几个小菜上,像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七十五被咬过。”
“你的族人?”阮玉山看出来了,“为了你被咬的?”
九十四嚼了两下嘴,想起嘴里那口饭早被自己咽下去了。他低眼,忽感现在桌上和碗里的,吃的和没吃的,都突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七十五是他的族人,大他两岁,去年被人从谷里买走,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在九十四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百十八和百重三都还没来到他身边时,他跟着七十五一起长大。
一个人当下的模样从来不是经由一瞬间突变而成,途径每条路上刮带走的风沙一点点附着到身上,才能慢慢显现出他的形状。
比如九十四。
他四岁那年的夏日由于太过口渴又身无分文,年纪太小的蝣人无法上斗场捞取打赏,九十四生来要强,不肯向族人伸手讨要对方辛辛苦苦挣来的赏赐,便对驯监身上挂着的水壶打起了心思。
他趁夜用铁丝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到熟睡的驯监身后,正要伸手偷取驯监随身的水壶,就被跟着溜出来阻止他的七十五攥住胳膊。
七十五要拽他回去,不成想拉扯的时候惊扰了旁边的猎犬,狗吠声一响,七十五护在他身上,自己的小腿却被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吵醒了驯监,长长的皮鞭同时就涮到两个人的身上。
蝣人私自出逃和盗窃都是重罪,七十五跪在驯监脚下,磕破了脑袋说偷盗是自己所为,指着九十四说九十四只是一时好奇跟着他偷跑出了笼子。
——九十四年纪太小了,比七十五小了两岁,七十五不忍心看他受罚。
那晚九十四眼睁睁看着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七十五被满是倒刺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七十五就被拎着分去了最为劳苦的役区,从此很少和他见面。
偶尔见一次,也是在两拨依次进入斗场的蝣人队伍交接时,那时七十五已长成大哥哥了。
可长大后的七十五身体佝偻,长期的艰苦劳役把他的骨头压得变了形,身子也细瘦矮小,长得不及九十四高大成熟。
九十四偶尔会托驯监给七十五送些吃食,但机会很少很少。在饕餮谷,驯监能帮蝣人采买吃穿,却不能容忍蝣人私相授受。
猎物与猎物之间惺惺相惜,这对商人而言是很危险的。
最后一次听说七十五的消息,是在去年,石役七十五被一个贵公子买走,似乎走得十分心甘情愿——因为那个公子说会给自己买走的蝣人一个干脆的死法。
四岁的九十四就是从那晚学会了蝣人应该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族人的道理,一直记住且执行到现在。
他一直记得七十五的名字和样子,想得到自由之后去找找七十五的去向。纵使对方早已逝世,他也为他立一个埋骨之地。
蝣人不追忆已经离开的族人,这是他们彼此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族人离开饕餮谷以后唯一的下场。过多追思故人会增强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世上最不能恐惧死亡的就是蝣人。比起命数长短未知的普通人,死亡对蝣人来说是一种无比安稳的未来,一旦逼近二十岁,他们就像赴约一样陆陆续续准备好迎接这个必定的结局。
对于已知的结果,由于恐惧而产生挣扎就会格外悲凉了。
所以蝣人打出生时起就在学习一场亲近死亡的修行,恐惧是万万不能的,就像势必要君临天下的皇帝害怕上朝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阮玉山瞧九十四吃饭的兴致被自己打破了,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绕到九十四身边,觉得自己该补偿点什么。
吃不成饭,那就干点别的。
九十四看他从自己左边绕到右边,刚想问他干什么,就见阮玉山两指一并,稳稳打在他脊侧三寸,又将指尖移到九十四脊骨中央,轻轻一点,随后把掌心覆了上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九十四骨珠中的玄气野蛮霸道,仅是暂时封住了一处经脉,便汹涌回返。
阮玉山眼神一凛。
他刚刚在一霎之间,隐约感觉到九十四筋脉中另一股玄气在波动。
但是那股波动只有一瞬,还没来得及让他探寻就平息了。
阮玉山再施加玄息去感受,却怎么也找不到九十四骨珠中那多余的一股玄气所在。
莫非是错觉?
他解开那处筋脉的封印,掌心又贴回九十四的后背,热热地感知着九十四身体里那颗骨珠,低头问道:“要不要学学怎么控制玄气?”
九十四在蟹壳青的天色下仰头,长长的卷发覆盖在阮玉山的手背上,他看着阮玉山,像才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的动物:“控制玄气?”
阮玉山开始教九十四凝神打坐。
“沉心静气。”阮玉山的教导方法很简单,说得更简单,“先去找你的骨珠。”
对于九十四而言,什么气沉丹田,大小周天,百穴十二筋,一概如天书。倘或要阮玉山照本宣科,不如先回房把九十四从认字教起。
“找到骨珠,再去试着感受它生出的玄气。”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教导起正事儿来倒是不见犯欠儿的影,说话也带了几分肃杀气,想是在军营里呆久了总是教训那些兵油子的缘故,“颈下七寸——骨珠是你的东西,生来该由你支配,没有它左右你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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