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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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阮府,他便不过多计较和讲究——毕竟真要讲究,天底下也没几个地方比得上阮府的规格气派。
林烟被他打发走了,府里的小厮是他自己嫌累赘不肯带,因此这会儿要自个儿动手洗衣做饭他也无所谓。
院子里有个浣衣台,阮玉山在月下洗着衣裳,发觉今晚月亮分外的圆。
仔细一想,竟还有两天就到这个月的望日了。
离府前老太太交给他一副矿山的矿道图,那是当年佘家寨刚开始采矿时,阮老太爷留在寨子里的监工连夜画好派人送回阮府的,阮老太爷过目不忘,看了一眼便要烧掉,以免留在府中有人偷盗多生事端。正要烧呢,被老太太一巴掌阻止,说自己还要留着看。
老太太把这图保存了几十年,一个月前在阮玉山面前拿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忘了说一句这图要好好留着再带回家。
于是阮玉山拿着图,在路上看了一遍,记到脑子里,看完就烧了,跟他曾祖父一个德行。
手里的衣裳洗完,阮玉山还顺道烧了壶茶水。
茶是府里婆子们给他整理进包袱的茶,为的是给他漱口,不做他用,阮玉山出了门想喝就喝想漱就漱。
烧完茶他又进屋添了一次炭火,正要去外头洗手,瞧见屋子里九十四的洗澡水还没倒。
他就着九十四的洗澡水在浴桶里洗了个手,一边洗,脑子里一边浮现出九十四坐在这里头时的模样。
哪个位置放脚,哪个位置屈膝,靠在哪边坐下,在哪里仰头,双手扶在边缘何处,水面波动时涌到九十四胸口下方几寸,阮玉山惊觉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指尖在水里来回拨弄了一圈,整个浴桶在蜡烛和月亮交融的光晕下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最汹涌时,阮玉山抽手而出,转身走向桌面倒茶漱口。
他低着头,目光却扬到了与他一桌之隔的那个地铺上。
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背对着他,把身体蜷成一团,窝在被子的一角,分明不是瘦小的个子,却好像被什么禁锢着,睡得四面楚歌,恨不得把全身每块骨头也缩短一截。
九十四天然卷曲的头发铺洒在枕头和后背,任由烛光和窗外的月光在那上面交织奔涌,像一匹被揉皱的黑色绸缎。
手里的茶早早地递到嘴边,阮玉山眼神收紧,盯着蜷在地铺上的那个身影,一直到茶水变凉,他才想起自己举着茶杯一口没喝。
他蓦地转身靠在桌上,空闲的那只手放在身后撑着桌面,五指抓紧桌沿,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道心不稳再转回去。
浴桶里还泛着细小涟漪的水面——今夜九十四在踏进浴桶前先弯腰掬了一捧水,埋头在掌心喝了两口。
那时九十四的头发从后背倾斜到半空,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腰窝,阮玉山瞧见这一幕时还曾在心中嘲讽,认为九十四真是天赋异禀,没人教过就能自然地做出这许多勾栏做派,可惜除了他以外无人欣赏,九十四只能白费功夫。
如今这些涟漪看起来像九十四洗完澡后在浴桶中留下的痕迹,阮玉山忽感到有些渴了,扬起杯底,视线跟随桶里的涟漪飘荡在九十四洗过澡后的清澈水面,一口一口将手中冷茶饮尽。
背对他的九十四在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
刚睁眼时,九十四下意识像往常一样先伸手去抓笼子的栏杆。
抓了个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窗外一轮高升的太阳。
阮玉山不知何时把窗户支开了一点缝隙,正好让阳光晒到九十四的被子上,又不至于使寒风灌进来把人吹醒。
他自认这并非是他发自内心地想要照顾九十四,只是自己在府邸住的屋子通风惯了,不喜欢憋闷,因此太阳一出来他就支了窗,顺便换下烧了一夜的碳再添新的。
九十四掀开被子坐起来,缓过了神,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饕餮谷了。
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只要解决阮玉山就够了。
他一骨碌从地铺上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坐回去,往窗外扫了一眼,没瞧见阮玉山,便躺回被子里,再一次模仿以往那些驯监的姿势伸了个懒腰坐起来。
这一次九十四还是没觉得哪里很舒服。
他左右乜斜自己两条胳膊,凝眉思索是不是自己模仿得不够到位,否则凭什么那些驯监做完这姿势看起来十分舒快,他却没感觉。
不过九十四不打算再试了。
昨天的新衣裳他还没穿够,今天忙着继续穿。
哪晓得扭头一看,外衫不见了。
九十四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阮玉山的麻烦。
虽然不知道阮玉山是否拿走了自己的外衫,又或是对他的外衫做了什么,反正找阮玉山的麻烦总没错——他身上许多麻烦都是阮玉山惹下的。
他打开房门,一股凌厉的箭气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木枪枪头带着冷淡的杀意直直刺向他的面门,像一只刚刚苏醒的头狮,正在这个清晨寻觅猎物磨磨自己的爪子。
就在离他额头不过方寸的距离时,那股淡淡的杀意跟随出枪人的内力一并收了回去,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枪头悬停在九十四的眼前,不再前进分毫。
阮玉山握住枪柄,随心所欲地在九十四面前抬了抬枪尾,枪头上下轻晃,颇有点调戏的意思:“你还知道自己有双眼睛能睁开。”
他往后撤肘,木枪随之收了回去,中段被他一把抓在掌心。
“亏你醒得早。”阮玉山将木枪倒杵在身前,漫不经心地擦着枪头,“不然待会儿我得在你头顶打个洞。”
“打洞做什么?”
九十四一边问,一边凝神注视阮玉山擦枪的动作。
他根本无心跟阮玉山搭话,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
——刚才阮玉山就在门外练枪,他却根本察觉不到,连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无法捕捉。
这绝不是九十四迟钝平庸。
蝣人的天赋与生俱来,只是未经打磨,但底子在那里,怎么也不至于跟骨珠毫无玄气的普通人一样。
是阮玉山的功力太强,掌控和调息自己内力的能力已入化境,练功好似脚下无根,舞枪也不闻破空之声,无论是武术还是玄术目前都远在他之上。
或者说远在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之上。
九十四的双目来来回回扫视阮玉山手中那把木枪。
他也想练。
练什么都可以,可以是枪,可以是棍,甚至可以赤手空拳,总之他就是要练。
练得比阮玉山更厉害,胜过更多的人。
阮玉山的冷笑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是回答他方才随口问的问题:“把饭倒进去。”
九十四的视线回到阮玉山脸上。
接着他听见阮玉山说:“活尸也会饿的嘛。”
九十四没有朝阮玉山回嘴。
他心中定下了这桩事,便收敛目光,按捺住此时的想法,先满院子寻找自己的衣裳。
金灿灿的朝阳里,他的绒布长衫和阮玉山的丝锦披风挂在一起,迎风飘荡。
阮玉山绝非是主动想给他洗衣裳。
奈何九十四一身外衫在泥地里滚得实在没眼看,阮玉山又见不得脏,就顺手拿水给他冲两下罢了。
九十四走到衣杆前,伸手摸向自己被洗得一尘不染的外衣,扭头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一大早装哑巴,便也不做反应,只扔了枪,大步流星走去灶上,打开自己温了一上午的米粥。
米粥的清香很快飘满整个院子。
阮玉山盛了粥,还不见九十四过来,仍攥着那件衣服出神,便扬声反问:
“洗得您不满意?”

他很不客气地扯下衣裳,一把披在自己身上。
半夜才洗的绒布外衫在外边了晾了几个时辰压根没干,阮玉山今早看的时候衣服还隐隐有冻硬的趋势,好在今儿太阳出来得早,给晒化了些,不过非要穿在身上,那也是又冰又潮的。
果不其然,九十四刚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人还不明白怎么个事儿,身子先打了个冷战。
打完冷战九十四蒙了一下,像是没想通自己刚才怎么会突然发抖。
他甩了甩脑袋,跟身体争夺起自主权,先紧了紧衣裳,再抖擞抖擞肩膀,一副要把莫名其妙爬到他身上的冷战给抖下去的架势。
阮玉山冷眼旁观,等九十四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再嫌弃地从嘴里飘出一个字:“笨。”
九十四站在他的披风下瞅他,忽然把眼皮一敛,眼珠子悄么声儿转了两下,竟然不吭声了。
“你不笨。”九十四再次抬起脸,难得地非但不反驳,还顺着话抬举他,三两大步走过来,端起他盛好的粥唏哩呼噜埋头喝了两大口,“你聪明,把衣服洗得好。”
阮玉山眯眼。
两口粥滑下肚,九十四后知后觉咂摸出味儿来——他的第二顿正经饭,干干净净的白粥原来是这么好的味道。
他恋恋不舍喝完最后一口,把碗砰的放灶上:“聪明人,继续洗。”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要往院子外边走。
九十四把外衫的腰带攥在手里,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跟随他朝外走的动作一步一飘荡。
正走着路低头系衣裳,他忽觉有什么东西撬进了自己的衣摆,拽着他无法往前。
“反了你了。”阮玉山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支着膝盖撑住下巴,另一只手随手捡起不远处的木枪,枪头钻进九十四的衣衫下摆,转圈一绞,再往回一勾,“怎么不让我八抬大轿送你逃跑?”
“八抬大轿是成婚的。”九十四学过这个,因此先纠正了阮玉山,再一脸正经道,“我不逃跑。”
阮玉山似笑非笑:“哦?”
九十四刚要解释自己想出去做什么,就听阮玉山问:“你怎么知道是成婚的?”
“……”九十四又用那种怀疑阮玉山哪不对劲儿的眼神看过去。
“书上。”他说,“我有书。”
“小人常生气。”阮玉山激他,“你那堆破烂也叫书?”
“君子坦荡荡。”九十四不咸不淡地回答,“你这个破烂也叫人。”
论起问题,阮玉山这个人可比他的书大多了。阮玉山都能被万人敬仰地叫做老爷,他那堆破烂怎么就不能叫书了?
不仅要叫书,还要叫圣贤书,叫颜如玉,叫黄金屋。
总之胜过阮玉山千万倍。
不过九十四的嘴皮子目前还没练利索,说不出那么多话。
话说不长,他就学会了闷在肚子里凝练出短短的一句,四两拨千斤地回呛阮玉山也够了。
阮玉山听了他的话一点也不恼。
他就爱看九十四干什么都不服气的样子,连眨眼都带着股劲儿。
尤其是对着他不服气。
天子对他尚且礼让三分,这世上连喘个气也要较着劲比他喘得粗的人太少了。
配着那张脸,阮玉山越看心越痒,越痒就被九十四的眼神挠得越厉害,简直舒服得快找不着北。
他的木枪绞着九十四的衣服往自己这边勾,九十四跟他犟起来,凭着自己如今没有锁链困着一身玄力了,硬是跟他反着来。
阮玉山拽他不动,也不打算用强,只懒洋洋地审问:“你不跑?”
九十四简直很烦:“不跑。”
阮玉山:“当真不跑?”
九十四说:“君无戏言!”
阮玉山很想告诉他这词儿不能这么用,可又很想听听九十四这张嘴里还能蹦出什么话来,万一提醒了,这人以后打定主意不说话了,那岂不是很没意思?
于是又问:“那你去哪?”
九十四想说溜达溜达,可是不会;又暂时没学会“走走”或者“散步”这两个中土词儿;若是用蝣语呢,又要被阮玉山怀疑是不是在骂人。
他闷头想了半天,思考出一个十分书面化的回答。
只见他望着阮玉山,字正腔圆地说道:“步于中庭?”
阮玉山笑了一声。
笑完以后,他把枪一收:“你去吧。”
九十四抬腿要走。
阮玉山把自己晨起烧好以后放在灶上温着的茶水倒了一杯,慢悠悠往嘴里送:“午饭要我来请你?”
九十四一扭头,刚要说不用,便瞅见阮玉山在喝茶漱口。
还不知道从哪找出个小陶盆当作痰盂,把水吐里面。
他见状也大步流星走进屋子,找了个水杯,给自己倒一杯茶,学着阮玉山的样子要漱个口。
茶一入口,九十四的鼻腔扑入一股清香。
他以前也漱口,学着谷里的驯监,驯监拿水和盐漱,他就拿钱拜托驯监也给自己和那些小蝣人一些水和盐。
他们吃得差,活得差,可九十四总固执地认为做人就有做人的章程,人该做的事,他们也要做,差归差些,一样也不能少。
这一下学着阮玉山拿茶漱口,他又有点不习惯。
阮玉山漱口用的茶在府里被下人们叫“金汤”——用上好的毛峰泡了,只喝一口,不等茶叶泡开,漱过便倒了。
府里三等的小厮下人们常会把倒了的茶叶捡起来,洗过晒干后再偷偷拿到外头去卖。
他漱口用的茶叶稀有,常是天子为了安抚红州,千里迢迢打发人送来赏赐的贡茶,即便泡过那么一回给他漱口,下人们再偷出去牟利,也少说有百八十两银子的油水。
九十四学他的模样漱过了口,眼看着杯子里还剩大半茶水,一仰头喝进肚里,再把茶杯一放:“我走了。”
阮玉山瞧他一杯茶拿来又漱又喝,心里好笑,指着他没喝完的茶水说:“还有一口。”
九十四正往外走呢,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学着饕餮谷那些主顾对驯监说话的语气道:“赏你。”
阮玉山嗤笑,懒得同九十四计较,起身欲往屋子里换衣裳。
他对九十四出门这件事不是没有警惕和防备,不过一来九十四骨子里带点犟性和死板,开口承诺过的事不会背弃反悔,那夜阮玉山盯着他发誓,他要是真蒙混过去也就罢了,可既然誓言脱了口,只要不是阮玉山主动放他,他便轻易不会逃离;二来两个人有刺青血契的联系,阮玉山能感受到九十四的大体方位和距离,压根不用担心这人跑得无影无踪。
离开前阮玉山顺走九十四留在灶上的茶杯,抬脚迈步进屋子,同时将剩余茶水一口饮尽。
下一刻,阮玉山退回原位,低头看灶——土砌的灶台面上,九十四刚才放杯子的位置出现了几丝裂痕。
那边九十四出了院门一路朝东,凭借远处过山峰的山头方向来记路,出了村子便到一片竹林。
竹林子小,由一片杨木林围着。
时值深秋,这片林子里的毛竹也长得金灿灿的。
竹子握在手里粗细适中,长得又长,削下来也尖,就是轻了些,除此之外跟阮玉山的木枪都差不多,正好给他练练手。
九十四老大爷似的背着手,绕着每根竹子看了看,再摸一摸,接着握一握,最后摇一摇,找到根称心如意的,便开始想法子给砍下来。
一握粗的毛竹显然不适合再用石子磨断,那得磨到猴年马月去。
九十四摸着头顶在周围又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以使用的工具,便抓着竹子犯愁要不要回去在屋子里找找。
他不想回去。
回去就要被阮玉山抓着盘问找工具做什么,交代了一件就要交代第二件,说完砍竹子就得告诉阮玉山自己要练枪,他烦得很。想起阮玉山那张看似英俊实则混蛋的脸和那双时刻在审视人的丹凤眼就烦。
九十四烦得五指紧紧攥住竹竿,全然没听见竹子身上发出的细微的破裂声。
可是不回去也没办法,九十四愁了一会儿,叹一口气,准备调头往家走。
哪晓得调头的时候手上没收劲儿,五指还用力抓着竹子,往前一走,胳膊带着劲儿,硬生生把竹子从根上扯断了。
九十四懵头懵脑地回过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把竹子徒手掰下来了。
他望着竹子被掰下那处的缺口,又瞧瞧竹子尖儿,嫌这竹子太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把竹子尖儿连着下边一部分给掰断。
这下握着趁手了。
就是不像杆枪,像根棍儿。
九十四没所谓。管他是枪还是棍儿,能打就行。
他没在书上见过任何一招半式的武术,只能跟着记忆里阮玉山使枪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地模仿。
九十四先把这根竹棍丢在脚边,随后学着阮玉山前一晚的动作一脚刹过去,脚尖踩住竹竿的低端,同时足尖使力,把竹竿用脚往空中一撬。
“唰唰唰——!”
整根竹竿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往空中直挺挺连转几个大圈,两头尖端在挥动时发出非常快速和凌厉的破空声,到达极高的半空后便朝九十四身后划去。
哪晓得九十四脚下使力太大,竹竿飞得太快太高,往后划落更是飞出了不短的距离。
九十四见机转头,一跃而起,后背与腰腹一鼓作气,往后旋出一个空翻,再扭身向前,伸手自空中夺过竹竿,将竹竿朝左右挽出各一个花影,随后反手将其刺向地面。
竹尖沾打过土地,他如蜻蜓点水般借力翻身,屈膝再度自空中旋身翻转后,胳膊收力,将竹竿往前挽回,杵在地面半跪着落地了。
这一套连招他做得如游鱼入水,没了数十斤的镣铐做累赘,即便不催动任何玄力,也能做到身轻如燕,无师自通。
九十四撑着竹竿站起来,又将它自下而上挽了一圈,看着这根半黄不翠的毛竹,颇为满意。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在阮玉山那里偷师,虽然只偷到点皮毛,不过他现在已是头脑发热,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止不住地兴奋——虽然在外人眼中他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一根竹子发呆而已。
九十四这号人,表面看着越是发呆,脑子里憋的就越是大事儿。
他沉下一口气,闭了闭眼,试着去感受后背那颗骨珠源源不断散发到身体里的玄气。
接着,他握住竹竿的其中四指展开又合上,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充沛力量从身体蔓延到四肢百骸,九十四几乎感到自己的指尖都盈满了难以言喻的中气,似乎很快就要冲破身体爆发出来。
他的右臂像柳枝一样凭借记忆复刻阮玉山舞枪的招式挥动着。
枪要使两手,他只用一手。竹身挥过身前时,他便跨腿下腰,与地面齐平;竹竿举国头顶时,他便挽手挑动,臂若无骨,躬身而下,将竹子从头顶转至后背,再看看擦着自己劲瘦的腰身回到身前。
九十四玩竹子玩到了兴头上,学着今早看见阮玉山舞的最后一招,两手握住竹身中部,往上一抛,趁竹子直线朝下横向回落时,蜷身上跳翻至竹尾,掌心朝下握住竹竿一端,再用小臂发力,将竹子整根直挺挺地顺着肘部朝后方射出去,接着自己几个后翻半空拦截再将其接住。
哪晓得倒数第二步时他预估错了自己的力道,竹子噌地一下擦过他抬起来的小臂飞向后方,眨眼便刺出一丈,且丝毫没有停落的趋势。
眼看就要射出竹林,九十四一个箭步冲出去,野豹似的追到竹竿前头,眼睁睁看着刺向自己面中的竹尖,二话不说便举起双手合掌将其夹住,意图阻止竹竿继续前进。
谁知这竹竿带着无比巨大的冲力,非但并没能被九十四拦截,反倒逼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一块土坡前,他用一只脚朝后抵住土坡,才暂时没让竹尖刺出去。
他的玄气太强了。
九十四到底是刚刚解脱束缚,完全没学会合理调用自己周身玄气,眼下亲手打出去的武器,在出招时灌满他的玄力,收招时却无法阻挡了。
竹尖又朝他的面门进了一寸,粗糙的毛竹表面带些许着坚硬的竹刺,竹尖前进一寸,竹刺便刺入九十四的掌心一分。
热淋林的鲜血渐渐顺着他的掌心流到竹竿,再从竹竿滴落而下。
下一刻,竹竿尾部由于承载不住两股对冲的力量而渐次爆开成一片一片的篾条,九十四一咬牙,别开身子,忽的松手,电光石火间后退两步,朝竹竿侧前方的杨树跑去,即将到达树下时飞快蹬不上树,再仰后翻身,借力踢向恰好飞到他身前的竹竿,一脚将其踹到对面的木林。
竹子头尾撞到并排的两棵杨树,整根竹子碎裂爆开,零零散散地落到地上。
九十四松了口气,两只掌心这时才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抬起手掌,发现竹条上的硬刺在他刚才松手时被顺带拔了下来,一直扎在他手掌上。
昨夜割血给阮玉山做交易的伤口刚刚愈合,这会儿又加深了一道口子。
他闷不做声地一根一根把那些倒刺从肉里拔出来,才拔完一半,突然听见轰隆两声——
对面被一脚踢过去的竹子撞上的那两棵树,倒了。
就像此刻在院子里刚被劈好丢进土灶烧水的木柴。
阮玉山穿着常服,两手袖子挽到小臂,正给灶下添柴准备做饭。
院子的地窖里什么都有,原本是衣棚老板为过冬储存的粮食,最多的就是白菜。
肉也有些,但不算多,由于阮玉山给的银子很够,那肉便随便他们吃了。
他正微微弯腰,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撑在灶台边上,盯着锅里似开不开的水思考要不要再加点柴,便感应到了九十四的出现。
果不其然,一抬头,远远的瞧见九十四闷头朝院里走来,边走还时不时往回看两眼。
阮玉山跟着九十四往远了看,发现九十四后头还有俩看起来像村里人的山户。
三个人之间气氛很微妙,九十四沉默得像犯事儿的,那俩眉眼间的恼怒像是来讨债的。
他再把目光放回九十四身上,发现这人两只手血糊刺啦的红得像两块云腿——还是只有骨头没有肉那种。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捏着蒲扇背起手,默不作声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来。
两个山户虽神情不忿,不过还算讲礼,跟着九十四到了院门外就停了,像是等九十四拿什么东西。
阮玉山越看越来兴趣,他还是第一次见九十四脸上出现这种吃了十天腌咸菜一般难看又掺着点老实巴交的脸色。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显然是冲着他走过来的。
他静静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低垂着眼看九十四黑漆漆不肯抬起来的头顶。
再不想抬也得抬,债主在院子外等着呢。
九十四也明白这道理,所以闷了半晌,抬头瞅了阮玉山一眼。
这一眼刚好对上阮玉山满脸看好戏的神色,于是乎九十四五味杂陈的眼神又添了层阴沉沉的冷意,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很不情愿。
他再次把头闷下去,琢磨半天,又回头看看守在院子外那俩人,像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一鼓作气,愣头青似的直截了当跟阮玉山伸出血淋淋的一只手。
就是开口时声音小了些,完全不比之前那般有底气:
“借我点钱。”

阮玉山没说借不借。
他先是轻哼一笑,后背拍着扇子绕着九十四走了一圈,接着弯腰凑到九十四面前。
“步于中庭?”他杵到九十四眼皮子底下,“怎么步出一屁股债来?”
九十四本来因为那一根竹竿两棵树就大为沮丧,这会儿看见阮玉山在他面前事不关己地刻意揶揄,更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为了清誉,他还是忍着脾气正经纠正道:“我欠的是钱,不是屁股。”
屁股债这说法实在难听。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欠的是屁股债,更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能有个什么价值,撞塌了人家修的房子和种的树,谁会不找他要钱,反而要屁股?
看着阮玉山的神色,又打量这人平时的行事作风,九十四暗暗下定决心,今天借了钱,日后一定要尽快还,否则保不准阮玉山今天盯上他的屁股,明天盯上他的腰,后天盯上他的腿,他岂不是只能割肉赔款?
也不知阮玉山听没听明白他的话,低低笑了,打直身子垂眼睨他:“我量别人也不敢要。”
九十四真的很想给阮玉山一拳头:别人敢要,他就肯给?
他的身体,几时轮到阮玉山来评判了?
他差不多快忘了阮玉山丢在饕餮谷那几十万金的飞票。
那几十万金子没有买下九十四的自由,却正好买下了九十四的身体。
他就是再长一百个屁股一百条腿,那也是归阮玉山所有。
奈何现在拿人手短,九十四只能把拳头攥在掌心里,等解决了燃眉之急再说。
林烟临走时按阮玉山的吩咐带走了那个专装金银细软的包袱和几个行李,阮玉山自己身上还带着一笔小钱,买两栋京中高楼暂且还不在话下,自然出得起九十四撞塌的两家村舍。
他从房里拿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九十四:“告诉他们,多了算送的。”
九十四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眼神瞅着阮玉山。
他很不想欠阮玉山那么多钱,更不知道阮玉山在慷慨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没有再去斗场像斗兽一样表演同时满场薅钱的机会了,九十四挣钱的路子目前来看十分有限,坦白点说就是完全没有路子。
阮玉山现在拿着他借的钱大方,那完全是在替他大方嘛!
要还一个金叶子,他非得去卖血不可。
九十四是不愿意卖血的,畜生的血才会被人拿去做交易,他不做。不仅自己不做,总有一天也要让他族人都不做。
想到这儿,他心里叹了口气,说什么也得先把人的钱还了。身上背着债,是无论如何走不快的。
他接过金叶子,来到那两个山户面前。
他们的脑袋一半是烧化的皮肉,另一半是空荡荡的黑洞。
九十四忽然定眼瞧着他们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回头看看阮玉山,阮玉山冲他挑眉毛,显然也没觉得不对劲。
他把金叶子递过去,临了又收回来,说:“我跟你们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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